回家後,絲綢沒有進家門,直接抱著剛餵完的母雞去山下找普賢。比起收拾行囊更表明決心的方式,是把家裡的雞送去請普賢照顧。再任性妄為,她也不忍心放著從小養大的雞活活餓死。
普賢不在家,普賢的哥哥看著絲綢抱著雞出現,不知所措地呆立著。
絲綢把雞交給他說:「幫我給普賢,她一直說想要養雞,這隻送她。」
普賢的哥哥笨拙地接過母雞說:「普賢說妳今天沒去上學。」
「反正學校裡教的東西也用不到。我可以跟你們家要一些嬰兒的眼淚嗎?」
「可以是可以……」
「借我一個籃子,謝謝。」
跟普賢的哥哥要了竹籃,絲綢跑去普賢家的田地,正要採收花,卻聽見珉兒的大嗓門從遠處傳來。
「絲綢!」
「幹麼?」
珉兒對著她揮手喊:「我找妳好久!妳爸爸回來了!」
絲綢雀躍地飛奔起來,順著珉兒的指示,一路跑到山下的港口邊。她遠遠就認出爸爸,衝過去大喊:「爸爸!」
爸爸把她抱起騰空轉了一圈後才問:「珉兒說妳今天沒去上學?怎麼了?」
絲綢噘起嘴說:「媽媽又打我了。」
爸爸露出心疼的表情說:「又是這樣?」
「我不想回家,不想再看到她。」
「我今天會住在海邊,明天就要走了。不然今天妳跟我一起住旅館好不好?」
「你只待一天嗎?」絲綢失望地問。
爸爸無奈地微笑說:「沒辦法,有工作要忙。」
絲綢心知肚明,不是沒時間,是不想。爸爸不想回到那個山上的家,與情緒比海洋天候還要不穩的媽媽會面。即便如此,他還是她最愛的爸爸,也總是會託人帶禮物給她。設身處地思考,要是有工作這種逃離媽媽的理由,絲綢也會選擇不回家吧。
「晚上你要說故事給我聽喔!」她抱著爸爸的手臂撒嬌。
「好啊。」
「小絲綢!」
叫住她的是爸爸的工作夥伴之一,路叔叔。路叔叔比絲綢的爸爸年輕幾歲,晒黑的面孔上永遠掛著陽光的笑容,絲綢小時候遇到他,他總是會掏出口袋所有零錢,買各種零食請她吃。雖然路叔叔算是熟人,上次絲綢和他見面,也是將近兩年前的事,這兩年之內,絲綢已經從小孩子長成少女了,看到他不由得有些尷尬,悄悄躲到爸爸背後。爸爸把她拉出來說:「怎麼到現在還會害羞?」
「感覺好久沒見到叔叔了。」絲綢說。
路叔叔問:「妳怎麼變瘦了?難道在減肥?妳談戀愛了嗎?」
絲綢嚇得立刻回答:「才沒有!」
路叔叔笑著說:「開妳玩笑而已。誰想當妳的男朋友,得先通過我這一關!」
絲綢笑得僵硬。相比兩年前,爸爸瘦了,路叔叔則變胖一圈,開始有港邊聚賭生事的那些老男人的味道。似乎是看出她的不自在,爸爸幾句話打發路叔叔走後,牽著她的手,走過飄散著濃濃海產氣味的街道。一如每次爸爸回來的慣例,他們到碼頭餐廳吃飯。爸爸在海上生活,理應早就吃膩海鮮了,卻還是為了絲綢而選擇來這裡用餐。
爸爸邊問著絲綢學校的事,邊為她剔螃蟹肉、剝蝦。絲綢一口氣把近來有趣的軼事都跟他說了,講到口乾舌燥,舀了碗蛤仔湯,才想起要讓爸爸也說話。她問:「你這次去哪裡?」
「說到這個,我都忘記要給妳禮物了。」爸爸拿出一盒精緻的棒棒糖,外盒上寫著外國文字。他說:「這是皇室貴族才能吃的糖果品牌。」
絲綢屏氣凝神,聽著爸爸敘述那由冰川地形雕琢出的小鎮,冬天被皚皚白雪覆蓋。爸爸他們抵達時,正逢當地最大的節慶,孩童們搖著鈴鐺列隊走過街市,接受鄰居們遞來的糖果餅乾;接著,他們去了牛、羊比人還多的國家,無盡的草原綿延到天邊,在那裡,他們天天都喝牛奶,因為牛奶比水便宜。當地的市場販賣各式各樣的起司,每個月還有起司特賣會。離開草原後,他們又去到曾孕育古文明的大河,換乘輕盈的舟楫,在氤氳水霧中航向富麗堂皇的宮殿,那裡曾經住著歷代皇帝和他們的上千位妃嬪,當妃子們齊聚在大堂舉辦宴會時,她們華美的衣裳叫御花園裡的百花齊放黯然失色。
金山村學校的課本上,從來不寫這些東西,她只能從爸爸私下帶回的舊旅遊雜誌和他的口述中認識世界。
爸爸最後總結說:「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味道。一到當地,就會知道自己來到不同的地方。」
絲綢想起今天早上見到的廢墟建築,當時她只聞到垃圾的臭味,不過萊斯利說可以帶她看「城市」,想來她還沒有走進市中心。萊斯利那邊的人,都有著他那樣好看的異國面孔嗎?說話時也都會帶著優雅腔調嗎?如果她隨萊斯利走進他的城市,會看見爸爸所描述過的世界嗎?
由於前一晚沒有睡覺,又來回奔波,在飯後等著爸爸結帳時,絲綢就撐不住,在位子上睡著了。迷糊中,她感覺到爸爸抱起她,把她帶回旅館的床上。
隔天醒來,爸爸已經不在了。看來他昨晚把床讓給她,自己在沙發上度過一夜。
房間桌上放著一件大紅色的蛋糕裙和一雙酒紅色漆皮鞋,旁邊留著爸爸的便箋,上頭寫著「給妳的禮物,今天就要回船上,來不及和妳說再見」。
這件洋裝一定所費不貲,不僅沒有染料的氣味,還散發著淡淡的玫瑰香水味。爸爸的不告而別是常態,小學的時候,絲綢還會跑去港邊看爸爸的船是否已經出航,現在的她懂得認分。有禮物拿就該滿足了。
摘完一整籃普賢家種的嬰兒的眼淚後,絲綢先去普賢家。普賢的父母不在家,普賢和哥哥也去了學校。絲綢逕自從花盆底下拿出備用鑰匙,進入普賢整理好給她的客房,換上新洋裝後,她思索片刻,把新鞋子收進背包。爬山還是穿習慣的鞋子比較好。
她在桌上留紙條,告訴普賢她暫時有事,「老師問的話,就說我生病了。我之後會帶禮物來給妳,拜託幫我擋一陣子」。接著她跟普賢借用牛皮紙和緞帶,把嬰兒的眼淚包裝成花束。既然是要送給萊斯利的姊姊,女孩子應該會更喜歡禮物有儀式感。
在金山村裡的其他人發現她逃學前,她再次走入通往外界的密道。她的方向感還算不錯,成功找到走過的路徑,這回也沒有再撞見危險的怪人,順利地進入萊斯利的樹屋。
等待萊斯利的期間,體力透支的她靠在樹屋的牆上打盹。
有隻手拍上她的肩膀,她尖叫一聲,睜開眼睛,對上微笑著的萊斯利。「抱歉,嚇到妳了。」他說。
光是看到他俊秀的臉龐,絲綢就消氣了。她輕撫著胸口說:「嚇我一跳。這是你想要的花。」
「謝謝妳,我姊姊一定會很開心。想跟我一起去城裡散步嗎?」
「想!」
「好,但請妳等一下絕對不要離開我身邊。」
「城市裡很危險嗎?」在絲綢的認知中,人越多的地方越安全,像是珉兒家在熱鬧地段中心,因為有鄰居守望相助,晚上甚至可以不鎖門。
「我會保護妳。」
絲綢信任這個僅見過兩次面的男孩。她沒有帶著她的求生背包,也換上那雙豔麗卻保護不了雙腳的紅鞋,就這樣跟著抱著一束花的萊斯利,踏進當今世上最大的貧民窟――諾斯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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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經過的環境是鐵板、廢塑膠片、木板加上幾根竹子做支架搭出的岌岌可危棚屋,外牆穿出一根根竹竿,大剌剌晾著花棉被和破舊衣褲。樓房內有人以方言喊著幾個字,回應那沙啞嗓音的是高尖的童音。
從敞開的大門望進去,可見地上放擺了竹蓆、破舊的棉被,有個老人躺在上面,瞇著眼睛從陰暗的屋內瞅向絲綢,她連忙收回視線。
在破棚屋邊,有一條「河」,不過和她認知中的河流有段差距。她在山林間穿梭時,流淌過腳邊的是清澈得可以看見每一顆石頭斑紋的涓涓細流,而現在,她眼前的水流散發著惡臭,呈現噁心的黑褐顏色,水中不時漂過垃圾。她無法想像一條河為什麼會被搞成這副德性。
意識到河流的臭味後,其他令人不悅的氣味霎時一齊湧至鼻腔,汗味、潮濕的霉味、隨地便溺的臭味、濃重的辛香料,這些五花八門的氣味組合起來不討人喜歡,但意外和諧,反倒讓人能稍微忍受。
他們在雜亂無章的建築間穿梭,有些狹窄的入口似是孩童才能穿越的寬度。下一秒,她立刻見到一名成年人無礙地穿過那裡。這裡的人們身材普遍乾瘦,並和萊斯利一樣膚色較深,襯上深邃輪廓,是絲綢從未見過的神祕美麗。
街邊房屋漸漸由住家轉為住商混合,建築物也不再像是用廢棄物胡亂釘出的,出現堅固的水泥建築。萊斯利在一個小店鋪前停下,問絲綢:「妳餓了嗎?」
「有點。」萊斯利這句話提醒她,她從起床到現在還沒吃過一口飯。同時她也發現,萊斯利笑時,頰上會出現淡淡的酒窩。
「這裡是世界上最好的烤餅店。」
萊斯利用絲綢聽不懂的語言對店裡叫喊幾聲,一名高大壯碩的男子走出來,年紀大概比絲綢的爸爸再大一些,粗獷的外型讓絲綢望之退卻。這人看了絲綢一眼,向萊斯利拋出一連串問題,萊斯利回答後,男人走回料理著食物的餐檯前。絲綢想知道他們之間的對話,可惜萊斯利沒有要替她翻譯的意思,對她說:「等我回來。」,便走掉了。
他的暫時離開,讓她湧起不安。她不喜歡全然陌生的街道及人們。在她的大背包裡,藏了一把工具用的手斧,勉強可以防身,可是她連那個背包都放在萊斯利的樹屋。
她揪著新洋裝的裙角,站在店前,像隻驚嚇的小老鼠不小心跑出自己的籠子,不知該何去何從。
方才與萊斯利對話的高大男人再次走出來,端給絲綢一盤餅和一碗紅豔豔的濃稠醬料。絲綢與他大眼瞪小眼,不敢伸手接,他把盤子放到外頭的鐵桌上就走回去。
「請坐。」終於回來的萊斯利解救了絲綢,他拉開鐵凳坐下,招呼絲綢坐他對面,並把剛剛買回來的冰飲分一杯給絲綢。「請喝。」
絲綢還在懷疑食物和飲料中是否有下毒時,萊斯利就用修長的手指捻起一塊熱騰騰的烤餅,撕開後蘸了醬料,放進口中。他沒有毒發倒下,因此絲綢也有樣學樣,拿了一塊餅,舀起醬後咬了一口。
醬料的辣直衝喉嚨,她用力咳嗽,吸了口冰奶茶。
萊斯利建議:「第一次嘗試,不要蘸太多醬。」
絲綢又喝一口奶茶,讓舌頭在奶茶中泡了一會兒,疼痛平息後才抱怨:「你應該早點講。」辣醬造成的痛感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又咬了一口餅,這次只蘸上薄薄一層醬。
和她吃慣的辣醬不同,這紅色醬料聞起來味道濃厚,似乎加入多種香料,在辣之後還可以嘗到洋蔥等蔬菜的鮮甜。餅有嚼勁,帶著炭燒的香氣,她咬得臉頰有點痠,但越吃越食慾大開。
「很好吃!」她說。
萊斯利笑說:「沒錯吧?」
絲綢也再次喝了一口奶茶,認真品味它。裡面加入煉乳,又濃又甜的滋味在舌尖融開,和烤餅的辣醬一樣熱情得具衝擊性。
「我以前和我姊姊說過,喜歡盧克做的烤餅的人,不會是壞人。」萊斯利忽然說。
絲綢的嘴裡塞滿食物,聞言看向他。萊斯利笑說:「妳看起來像倉鼠。」
絲綢把烤餅吞下去後說:「碰到好吃的食物,我就會停不下來。」
「妳很喜歡這些食物?不嫌髒?」
聽他這麼一說,絲綢後知後覺發現,店裡的桌椅、杯盤都覆著一層油膩。她說:「我不在乎。」
萊斯利又笑出酒窩,為了避免自己太明顯地盯著他漂亮的臉蛋看,造成他反感,絲綢把目光拉回到食物上,聽見萊斯利說:「我還可以帶妳去看其他地方,不過妳家似乎很遠,需要早點回去。」
「其實,我現在處於離家出走的狀態。」
萊斯利抬起眉毛,絲綢跟他解釋了家裡的狀況——爸爸不回家,媽媽會使用暴力。學校老師能聯絡的人只有她的父母,既然父母不在乎她的上學情形,也沒有其他大人能管,就現狀來說,她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萊斯利說:「對我們這邊的人來說,能上學是求之不得的機會,浪費掉了,不覺得可惜嗎?」
「我們學校裡教的都是很無聊的東西,根本不教真正的知識,怕小孩知道太多,就會想往外跑。像你會說兩種語言,我覺得這才厲害。」
「我至少會說七種語言,雖然都不精通。」
絲綢睜大眼睛說:「真的嗎?你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而已!」
「我十五歲。」
「我剛過十六歲生日。為什麼你會說這麼多種語言?」
「工作上要接觸各種人,也會去各種地方,久了自然學會。」
「你的工作是什麼?」
「做一些小買賣,或是別人花錢雇我做事。」
「像是搬東西之類的事嗎?」
「只要付我錢,我什麼事都做。」
吃完烤餅後,萊斯利向餐鋪店主──盧克借用店內的水龍頭洗手,問絲綢:「既然妳還在離家出走,想不想去更大的城市看看?」
「好是好,但你有空陪我嗎?」絲綢小心翼翼地問。
「我的工作不穩定,有時候一整個月都要工作,有時候完全沒工作,現在我就不用工作。難得遇到從遙遠的地方來的人,我也想知道更多關於妳的事。」萊斯利望著絲綢說。
被這麼好看的一個人盯著,絲綢完全無法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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