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上前往白虎野撤退區列車的人們,每人只准攜帶重量七公斤以內、長寬高加起來不超過五十公分的行李,額外的衣物必須要能穿在身上。乘客們都穿著層層外套、大衣,恨不得鞋子也能套兩三雙上去。絲綢也不例外。已經不是擔心旁人眼光的時候了。
列車只會停在東城區車站一站。東城區車站平時是白虎野員工通勤轉乘的站點,僅有一個出入口,進出閘口有堅固圍欄,防止未持有員工證的人闖入。
儘管白虎野做了諸多事前準備,開往安全之境列車的消息仍然洩漏出去,當絲綢等人抵達東城區車站時,車站周圍已經被塞得水洩不通。許多人抱著僥倖心態,想要混入車上。從眾人的表情,很容易就能分辨出誰是擁有車票的乘客、誰是偷渡者。路邊一名婦人看出絲綢是合法乘客,硬是想把懷中的嬰孩托她帶走,在來回推拒間,那個嬰兒大哭起來,絲綢顧不得孩子的安危,用力推了一把婦人後鑽進人群。她被擠得喘不過氣,慌亂之中把行李箱丟在半途中,另一手和萊斯利緊握以防失散。
到了閘口,透過虹膜辨識驗證身分確認是本人後,站務人員把他們三個推進剪票口內,繼續抵抗外面想要湧進來的人們。走入站內深處,外頭喧鬧聲漸被隔絕。他們快速跑向月臺。萊斯利和盧克也都扔掉大件的行李了。
抵達月臺邊等時已經是九點三十分,列車將會在十點整準時出發。
萊斯利看著時鐘說:「萊拉還沒來。」
絲綢說:「再等一下。」
分針又往前跳一格,再一格,時間愈來愈緊迫。九點五十分時,車來了,大家推擠著上車,絲綢也提起行李袋。
萊斯利沒有動作。
她問:「萊斯利?」
萊斯利看向時鐘,又看向手錶,臉上一閃而過決心。
絲綢抓住他說:「不要去!」
萊斯利露出溫柔的笑容說:「對不起,我必須去找萊拉。」他湊上去輕吻了她的嘴唇,凝視著她說:「我跟萊拉會去園區找你們。」
絲綢想要抓住他,卻被盧克拉回去。她尖叫:「萊斯利!」,邊被盧克押到列車座位上,不讓她逃走。
列車開動,她眼睜睜看著萊斯利跑進來時的走道,留下決絕的背影。她一再大叫他的名字,受她影響,車內的孩子也開始哭叫、呼喊著沒能跟上來的家人名字。
混亂之中,車子開進隧道。車窗望出去只見黑壓壓的隧道壁,和她反映在玻璃上的臉。
她花了一番時間冷靜下來。緊接著,後悔湧進她的心裡。那張帶著酒窩的笑臉是她的最愛、她繁忙生活的救贖。她回想著他們窩在沙發上打電動、躺在床上溫存的時光。某天他心血來潮,做了清炒義大利麵,在盧克回來前,他們倆吃著煮得太軟的義大利麵,沒有言語交流,卻感覺到彼此心靈相通。
萊斯利帶給她家的安心感。
而她又一次拋棄家人。
坐在她身旁的盧克,一手按住藏在風衣下的手槍,看起來並不對萊斯利的決定感到意外。也許他們早就討論過各種可能,而沒有告訴她。他們總是把她當成不諳世事的孩子。
一出隧道,窗外霎時映入刺眼的日光。乘客間中冒出第一聲尖叫,隨即像回聲般從不同處紛紛傳來淒厲叫聲。絲綢順著他們的視線方向望去,看見大規模的火光在列車剛駛過的城裡燃燒,整座城市像是遭受天罰。其他人為了看更清楚,紛紛擠過來,她被壓在車窗上,難以呼吸。
盧克的手臂硬是介入她與車廂壁之間,給予她喘息的空間。還想擠過來的乘客被盧克揍了後才不敢再靠近。
行駛一陣子後,列車忽然受到強烈衝擊,戛然而止。許多人都因此撞傷,絲綢剛好抱著背包作為緩衝才沒事。過了一會兒,列車內的廣播向譁然的乘客們宣布車廂被落石砸中,有部分出軌、無法繼續行駛;接駁車已經在路上,但大車無法開入小路,需要大家步行至最近的車站。
如此大的暴雨,撐傘也擋不住,大家索性淋著雨前進。絲綢渾身發抖,有預感自己回去會大病一場。天空傳來轟隆雷聲,明明是下午,卻因為天候惡劣而像是夜晚一樣陰暗,根本看不到最前頭的引路人員。
當她不知道第幾次抹去臉上的雨水時,後方人群傳來尖叫聲。看著人們紛紛丟下行李狂奔,她明白大事不妙,也跟著丟下行囊逃跑。
她瞥到一隻衝刺的ETA活屍跳躍後雙腿盤在一個老人的腰部,把他的頭扭下來,接著旁邊一對母女也被ETA活屍撲倒。她不敢再回望,賣命奔跑,還是感受到有「生物」快速接近自己。活屍的吼叫聲距離她只有咫尺之遙,要不是盧克開槍,她應該已經被抓到了。
她和幾十個倖存者沿著軌道,成功跑到下一個車站。躲進候車室內時,沒有人驅趕彼此。大家都知道,下一輪奔跑競賽開始時,需要有更孱弱的人替自己墊背,引開活屍的注意力。
盧克幫她擠乾頭髮的水,想脫下夾克內比較沒那麼溼的外套給她穿,被她拒絕。
唯一存活下來的引路人員撥打車站的緊急電話,顫抖著告知大家,白虎野的接駁巴士馬上就來。
他們只能等待。
這是絲綢這輩子中最漫長的二十分鐘。
白虎野的接駁巴士來到時,眾人為爭先上車大打出手,沒有人相信維安部隊說的「已經消毒周遭」。就算現在確實沒有活屍追上來,大家都不想拿自己的命來賭。
維安部隊對空鳴槍並亮出警棍,人們才在指引下排起隊伍。
絲綢和盧克排在隊伍末端,就在盧克搓揉著絲綢的手幫她升溫時,一對持槍的維安人員離開部隊,走向他們。
其中較矮的那人拉下面罩,絲綢一眼就認出來,她是白熙芸。和九年前相比,白熙芸的臉沒有變化太多,臉頰消瘦了些,眼神變得更銳利。白熙芸對絲綢說:「請妳跟我們走。」
盧克擋在絲綢身前。另一位維安人員是身高不亞於盧克的高大男子,他準備舉槍,被白熙芸壓下手。白熙芸對盧克說:「萊斯利跟你說過我。我不會傷害她,只是要送她到她該去的地方,但要是你繼續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我們都可能走不了。」
絲綢問:「盧克不能跟我一起嗎?」
白熙芸說:「光是帶走妳一人就得打破好幾條規則。你們都來到這裡了,有什麼好擔心的?」
的確,他們只需要等待上車而已。
白熙芸掃了一眼周遭開始對他們投來古怪目光的人們,對盧克說:「你想不想讓這個小朋友活命?」
最後,盧克還是退開了。自從知道金山村有免疫血統後,他們就有心理準備她將被私下帶走。他當然也明白,那裡會比一般家眷撤去的園區更安全。
離別前,絲綢踮起腳,親了盧克的臉頰一下,就像小時候她親爸爸的臉。「再見。」她說。
盧克趁機塞了某個東西到她懷裡,她不動聲色地將之藏進衣服內袋,隨著白熙芸離開。
她和盧克這輩子應該不會再見面了。
白熙芸帶她上了一輛黑色轎車,由白熙芸的夥伴開車,白熙芸和絲綢坐到後座。白熙芸先拿了乾爽的衣物給絲綢換,有鑑於車窗都貼了深色隔熱紙,前座的駕駛又在專注開車,絲綢拋開羞恥心,盡快換下溼答答的衣褲。白熙芸移開視線說:「妳可以問我任何問題,我會誠實回答。如果是我不能回答的問題,我會保密。總之,不會對妳說謊。」
「是妳告訴萊拉金山村出事的嗎?有人去救金山村了嗎?」
「是我說的。我當時就向上面請求支援,不過最近白虎野非常忙。你們通報金山村對ETA免疫後,白虎野有優先派人去金山村。」
「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實驗室。」
絲綢看著白熙芸毫無溫度的眼眸,不禁發抖問:「妳是好人,還是壞人?」
白熙芸聳聳肩。
「萊拉沒出現在車站,萊斯利回去找她……妳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嗎?」
「不知道。」
「首府市還好嗎?」
「不好。」
「可以讓我看新聞嗎?」
白熙芸輕輕一哂作為回答,輕蔑的笑容替她寡淡的長相添了幾分姿色。
「妳要帶我去白虎野的實驗室嗎?ETA病毒就是從白虎野實驗室洩漏出去的嗎?白虎野是製造這一切的壞人?」
「妳看過網路上第一部揭發新型活屍的影片嗎?」
「有。」
「我就是發出那部影片的人。還有內部報告書,也是我發的。就和裡面說的一樣,ETA病毒株是出乎白虎野預料的意外,白虎野不會拿最重要的首府市開玩笑。」
「如果不是他們故意的,為什麼他們解決不了ETA?他們不是有最厲害的防疫措施嗎?還有那麼多試驗場……」
「金山村為什麼差點全滅?因為公務員自私自利。越大的組織內部越多問題。還有,當初做出IID疫苗,花了四年。」
「……我們也要等四年嗎?」
「這就是我要帶妳走的原因。我會做出疫苗。」
「整個白虎野都處理不了ETA,妳一個人可以做什麼?」
「解法就在妳媽媽身上。妳媽媽感染的是一種近似於IID但毒性較弱的疾病,妳偷偷跑回金山村的時候,應該有看到妳媽媽的惡化情形吧?妳的奶奶沒有幫她完全克服病毒,我會繼續完成她的研究。」
「如果九年前妳就已經知道解決病毒的方法,為什麼這麼久以來妳什麼也沒做?」
「因為當時我自有辦法活下去,其他人過得怎麼樣,我不在乎;但現在不同,ETA病毒株太強了,我最重要的家人可能會因此死掉,所以我會努力改變現狀。我手上還有其他先天免疫者,再有了妳,我保證做得出疫苗。」
絲綢低聲說:「我看過試驗場。你們會把我當成動物養著,甚至可能害死我。」
「就像妳說的,之後白虎野會把金山村剩下的人都關起來,拿他們做各種實驗。妳的媽媽和妳,隸屬於我個人的研究室,我不會隨便傷害妳──其實妳稍微思考也會知道,妳是珍貴的樣本,我不會輕易讓妳死掉。只要妳配合我,偶爾違背白虎野上頭的指令,我答應偷渡出妳在金山村的兩個朋友,保護他們直到這波疫情結束。」
絲綢猛然抬起頭問:「兩個嗎?」
「我的權力沒大到能救整個村子。」
「拜託妳救普賢,還有她的哥哥。」絲綢描述普賢和阿楠的外形、住家地點,白熙芸一一記下後說:「另外,關於妳的媽媽,我有件事要告訴妳。妳的媽媽感染後,在生理上並不受到陽光影響,也就是她並沒有真的對陽光過敏,她只是不敢走出去而已。」
「……妳的意思是?」
「無論她怎麼對妳、妳怎麼對她,都是過去式了。如果硬要說誰有錯,也一定身為大人的她是沒做好,妳不需要為她抱有任何罪惡感。現在她完全變成活屍了,妳不用再被任何有關她的事束縛。」
絲綢想起,當年七歲的她和白熙芸初次見面時,白熙芸也說過類似的話,「被大人暴力對待,絕對不是妳的錯」。也許九年以來,白熙芸並沒有改變太多,改變的是絲綢自己。
白熙芸從公事包裡掏出一個鼓鼓的信封袋說:「這是萊斯利托我保管的物品。他說如果他來不了,就請我幫忙轉交。」
絲綢打開袋子,裡面裝著一疊照片,是約一年前,她與萊斯利去杜斯小鎮度假時,萊斯利用底片相機拍下的照片。第一張照片中的她面帶笑容,頭髮被海風捲得像是有生命力般地舞動,她彷彿能聽見當時的自己嬌嗔:「不要再拍了!」;接下來的照片,她漫步在海灘上、在露天咖啡座裝模作樣地喝咖啡、用手遮陽眺望海平面、面對熱情搭訕的陌生人不知所措、穿梭在二手舊貨店的貨架間、做日光浴到睡著,最後一張照片,是她逗弄著半途遇見的小灰貓,一人一貓的身影,有種奇異的寧靜。
她發抖到拿不住紙袋,讓照片四散在車內地板。「他死了。萊拉也死了。」湧出的淚水像是不久前的大雨。
「在妳親眼看到他們死去的證明前,他們都還沒死。」
絲綢拔出盧克臨別時塞給她的手槍,槍口對準自己的頭說:「妳明明知道他們死了!我來的路上,整座城市被燒掉,火車也毀了,根本沒有地方可以去!大家都遲早會死!我也死掉算了,我不想再面對這些事!」
「我盡量不傷害妳,不過真的需要用暴力讓妳配合,我也不會猶豫。」白熙芸的手指在絲綢的眉心點一下,表情平靜得可怕。見絲綢顫抖,白熙芸說:「妳不是真的想死,我也不想真的用暴力強迫妳,不如讓彼此好過吧。現在妳已經在我手中了,妳可以做的選擇,就是衝動、無意義地自殺,或是幫全世界找到解決ETA的方法,同時妳的朋友可以得到我的幫助。就算妳不在乎世界上其他人,妳願意放著妳還活著的朋友,被白虎野當成可以消耗的試驗品嗎?」
絲綢看向開車的男人問:「他就是妳最重要的家人對不對?」
白熙芸偏了偏頭問:「妳為什麼這麼想?」
「從妳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
白熙芸望向那個男人時眼中的熱情,絲綢在萊斯利臉上也看過,那是他望著萊拉時會有的神色。
白熙芸揚起微笑說:「總之,我們好好合作,嘗試改變世界吧。」
「要是最後什麼結果也沒有呢?」
「那就那樣吧。妳看過下雪嗎?」
「只在電視上看過。」
「我們要去的地方,會下大雪,我很期待看到。」
這輛車彷彿要載著他們前往世界盡頭。絲綢持槍的手無力垂下。
白熙芸讓她吸入某種氣體,拿走她的槍後,告訴她記得開槍前要開保險。
她好累,累得不想再抗爭了。
去年假期,她和萊斯利在杜斯度假時豔陽高照的熱度,再也不會回到她的人生。飄落的雪花結晶積累成皚皚厚雪,將她埋葬在無法逆轉的回憶中。
伴隨著無盡的後悔,聽著白熙芸和駕駛的男人對話的輕笑聲,她昏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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