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東亞國真心要完成一件事,執行的效率快得驚人。亦恩和知乃搭上飛機,笨拙地通過歐陸國近乎羞辱式的安全檢查與審問,入境後為了避免繼續遭受刁難,選擇換乘火車。
她們所搭上的列車整線跨越八千多公里,是現今世上最長的鐵路。
芝札的遊記寫過,火車是最浪漫的旅行方式,親身體驗後,亦恩稍微能理解了。身旁的知乃看窗外的景色看得入迷,面部肌肉的緊繃漸漸鬆開。
行動販賣車上堆成小山的洋芋片、飲料、糖果棒吸引了亦恩的注意力。推車的服務人員停下,笑容可掬地問:「要來點什麼嗎?」
亦恩翻譯這句話後,知乃搖搖頭,亦恩問服務人員:「請問餐車在第幾節車廂?」
「第十一節車廂。」
「謝謝。」
她們兩個去到餐車車廂,好好享用上車後的第一餐。東亞國給亦恩的旅費豐厚到她可以看都不看菜單上的價格,直接點最想吃的鴨胸佐麵疙瘩。知乃也選完餐點後,亦恩問:「妳是不是選最便宜的餐?」
「經費要省著用。」
「我們現在可是在工作,要吃點好的犒勞自己。」
「我不用吃太好,反正也吃不出差異。」
「現在省錢,剩下的錢也帶不回國,還不如花光。妳要知道,妳絕對值得更好、更舒服的生活,照顧好自己,不會讓妳變成壞人。」
知乃才換了其他餐點。等待上菜時,亦恩掃視周遭人們的衣著,能搭上特快列車的乘客都有一定的財力基礎,大多數人盤子裡剩下大半食物就走掉。吃飯對他們而言不是一種需求,是娛樂。有了疫苗的世界,沒有變得比較完美。若讓東亞國掌握疫苗,這個專制、獨裁、腐爛到骨子裡的國家統治力量加強後,與之作對的反對派更無立足之地,因此勢必要讓雪畿……
知乃的手在亦恩面前揮了揮,把她招回神。「妳在想什麼?」
「好餓。」
她們點的菜送上來,亦恩嘗了一口,麵疙瘩吃起來像橡皮筋。
用完餐後回座位,列車上的人員已經替她們座椅壓下,椅子瞬間變成床座,鋪上床墊、棉被、枕頭,再拉上簾子,就成為專屬包廂。車廂上也有淋浴間,在顛簸的車程中洗澡不是很舒適,不過這裡可能是她們最後一站可以洗熱水澡的地方。
邊吹著頭髮,亦恩問知乃:「妳要睡上鋪還是下鋪?」
「沒差。」
「我睡下鋪好了,我睡相很差,怕會摔下去。」
知乃點頭,或許是累壞了,爬上上鋪後很快就沒有動靜。
亦恩看著窗外,列車行進的晃動實在不是優秀的助眠劑。
從小進出醫學研究中心,被扎針、灌藥,無論她如何哭叫,穿著無塵衣的研究者們都像是聾了般毫無反應。她是有人收養的免疫者,過得已經算好了,許多量產製造出的免疫者在測試過程中死去,屍體處理掉後,很快又送來新的免疫者。小時候的她總是很聽媽媽的話,深怕自己被媽媽拋棄,也會變成那些屍體的一員。
過去的她聽政府的話、聽媽媽的話,現在聽游光榆的話。順從真的可以保護她嗎?
正當她在思考時,有人拉開她床位的簾子。睡眼惺忪的知乃抱著枕頭,不吭一聲鑽到她身邊躺下,重新拉上簾子。
亦恩繼續觀察窗外飛逝而過的風景,邊感受擠在身邊的知乃的溫度。她不記得自己何時入睡,彷彿整夜都是清醒的,但是當知乃輕拍她的臉喚醒她,天已亮。知乃告訴她:「再十五分鐘就到了。要喝熱茶嗎?剛剛服務人員送來的。」
「謝謝。」
經歷多次轉車,她們抵達全歐陸國最南邊的車站。
這裡還不是終點,接下來的路必須徒步前進。本來歐陸國的鐵路更長,含括到她們即將前往的地方,但在十七年前,南方的鐵路支線就廢線了。歐陸國的南邊是疫情最嚴重的區塊,國內疫情整治後也沒有再執行收復計畫,放任此地荒蕪。
她們得徒步前進,不僅是因為路線上許多道路都阻塞,也因為汽車等交通工具發出的聲響太大,會招來不必要的注意。比起歐陸國或白虎野的防備以及感染者,更危險的是其他遊蕩者。當有輛車從她們身邊呼嘯而過,她們趕緊伏低身子,亦恩從雜草叢間偷望,看見奔馳著的是一輛黃色的古董跑車。揹著十公斤的裝備和糧食馬不停蹄前進,她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浸溼,這讓她有衝動搶走那輛車,接下來她們的旅程就不用再辛苦走路。可是她不敢違背任務指示,任務結果關乎到心優和陳魷魚兩人往後的待遇,這次,她非得聽話不可。
走出樹林後,眼前從山色轉為海景,她們立足於高地上,隔著山崖,底下是一望無際的瀲豔大海。不需要言語交流,亦恩知道她們都沉浸在欣賞美麗海景的喜悅中,微微勾起唇角。
特殊免疫者躲藏在一座濱海小鎮,那裡曾經是全歐陸國最著名的避暑勝地,每到夏天遊客絡繹不絕。
藍色的矢車菊通常盛開在鄉間的田野,不過因人為干擾消失,當亦恩和知乃步行抵達杜斯小鎮時,該地也被矢車菊填滿。越過蔓生的花草,知乃拿著地圖比對,確定眼前的建築就是目的地。
已成廢墟的「精品度假酒店」立於沙灘邊,共有七層樓。曾經奢華的門面,如今破敗不堪,成為動物的棲息地,幾隻老鼠跑過亦恩的腳邊。廢棄的建築物中,唯一不變的是塑膠植株,在這片各色植物茂密生長的室內叢林中,獨自不起眼地蹲在角落,等待時光流逝。
有補給資源的地方都被洗劫過,精品度假酒店也不例外,白瓷花瓶、玻璃窗戶碎片散落一地,凡是有門的櫥櫃都被翻開,桌椅也許是被空手而歸的生存者當成出氣筒,被破壞得稀巴爛。壁紙上的汙漬反映出過去淹水的高度及胸,地上一坨坨腐爛的綠黑泥團散發著惡臭。
踏上積滿塵土、砂石的樓梯,走到三樓,後面的路被衣櫃等大型家具堵住了。知乃踩著椅子爬上衣櫃頂端,拉了亦恩一把,爬過那裡。
鑽出來時,她們都灰頭土臉。亦恩正想擦掉知乃臉上的灰塵,卻感覺腦後被某樣東西抵住,看到知乃變了臉色,就猜到事情的發展。
「轉過來。」在亦恩背後,有人用歐語這麼說。
亦恩舉起雙手,緩緩轉身,對上從門縫中伸出槍管的人。那人穿著長袖上衣,臉部被護目鏡和口罩、帽子遮住,能從骨架、聲線中分辨出是年輕女性。對方看到亦恩的臉後,像是見了鬼般凍結住動作。
亦恩沒有趁隙襲擊,維持乖順的姿態,用歐語說出黃芩教她的最重要的那句話:「我是普賢的女兒。她請我來找妳,絲綢。」
「絲綢」丟下槍,摘掉護目鏡。她看起來大約三十歲左右,長相本來應該算是甜美,但配上驚懼的表情和過瘦而突出的顴骨,有種詭異感。
絲綢撲過來時,知乃想要動武,被亦恩阻止。果不其然,絲綢只是抱著亦恩哀哀哭泣,嘴裡不斷唸著「普賢」這個名字。
游光榆口中的普賢,是個溫婉和善的人,眉眼間都透露著柔和,亦恩盡量演繹敘述中的模樣,任憑絲綢的眼淚鼻涕抹在自己身上。待絲綢哭夠了後,她耐心地重複,「我是普賢的女兒,需要妳的幫忙。」
絲綢發愣片刻,就在知乃又想要直接用麻醉彈擊倒她前,忽然清醒了些問:「她在哪裡?」
「在東亞國,我想要帶妳去找她。」
「東亞國?」
「在和妳分開後,她就逃到東亞國了。妳知道這個地方嗎?」
「東亞國……」
「我可以帶妳過去,我們一起去找普賢,好不好?」
絲綢警戒地瞄向知乃。亦恩向知乃使眼色,知乃會意,離開房間。
絲綢又抱緊亦恩,嗚咽著說:「我不想去。」
「我會陪妳。」亦恩抓著她的手說:「他們和白虎野的人不一樣,不會傷害妳。」
「妳真的是普賢的孩子嗎?」
亦恩拿出黃芩交給她的物品——一個黃銅環,填了棉花後包裹在手帕裡,免得半途環上的鈴鐺作響,引來感染者。
看見信物後,絲綢低頭咕噥著什麼,亦恩聽不清楚,傾身靠近對方。絲綢卻忽然撲了上來,用藥物迷暈她。
甚至,在她完全失去意識前,咬了她的肩膀。
亦恩墜入迷離。睡睡醒醒中,空氣越來越熱,汗水浸溼衣服。不是環境在升溫,熱是從她的身體由內而外發出的。她正在發燒,全身肌肉痠痛,心臟越跳越快,像是有新生生物要扒開她的胸膛爬出來。某次醒來,她想轉動眼睛查看自己的傷勢,眼珠翻上去後卡在那裡,又再度昏迷過去。
好不甘心。在高燒澈底奪去她的意識前,縈繞在她腦海的是這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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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那天,她走在雪夜中,懷中抱著牛皮紙袋,裡面是烤雞腿、可頌和罐裝熱可可。這些熱呼呼的菜色是宴會上打包來的,歸途中還能充當暖暖包。
偏過頭,她看見了與她比肩而行的知乃,不禁露出暖洋洋的笑容。
不擅長一心二用的她,顧著看知乃,就忘記腳下維持平衡,差點滑了一跤。知乃及時扶住她,把傘下的三分之二的空間都讓給她,自己髮梢沾上細雪。今天是元旦前夜,她們倆都被排休假,大人們盡量讓年紀小的孩子可以參加跨年派對。她們在北國大學結冰的湖面上溜冰,欣賞露天音樂會,吃熱熱鬧鬧的大桌合菜晚餐,而後沒再參加深夜的續攤宴會,趁著興致正高昂、活力充沛,回到購物中心值夜班。
站在購物中心頂樓,可以看見由此到北國大學的路網因應過年活動全部點亮。為了避免有人趁隙混入梓里作亂,輪替防守的人力大增,光這一夜,就要燒掉大量經費和能源。
每一次過年,都像是北國大學學生會的期末考,幹部要展現出一年累積下來的治理實績,藉此鞏固人心;反之,一旦活動過程中出事,長久以來的經營都會化為泡影。即便如此,還是要嘗試,一點一點拓展極限,把希望餵養得越來越大。
亦恩趴在欄杆上說:「以前我不知道為什麼旅遊書上會特地安排行程去看夜景,現在我懂了,真的很漂亮。」
知乃靠過來說:「看到有電,就會覺得充滿希望。」
「妳小時候不是都過著沒電的生活嗎?」
「習慣以後就很難回去了。」
距離站崗還有一點時間,亦恩看著手錶的秒針一格一格向前,嘴裡倒數著:「十、九、八……」
知乃從背後抱住她,頭靠在她的肩膀上。當她數到一時,側身,和知乃相吻。
從這裡聽不見炮竹的聲音,也沒有華麗的煙火施放於空中,不過她們知道,此刻梓里的人們都在歡呼慶祝著新年。
知乃放開她後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兩人交換禮物袋,亦恩送的是塑膠的醫生看診玩具組,知乃送的是亦恩一直想要的粉紅兔牛仔褲。
亦恩不禁說:「妳送我這麼貴的東西,顯得我好沒良心!」
知乃浮現的笑容難得像個小孩子,拆開玩具組後把玩著塑膠聽診器說:「妳知道我喜歡什麼。」
知乃小時候的生活極為艱困,從來沒有機會擁有自己的玩具,長大後對這些小孩子的玩意兒特別情有獨鍾。亦恩也知道,知乃想當醫生,但連基本教育都沒受過的她,在文明社會裡是不可能考過醫生執照的。
那就不要回到文明社會,她們這麼年輕,在外過著想要的生活二、三十年,也很夠了。人的一生不過爾爾,遊蕩者也許活得都不久,不過並肩行走在時光催化後的末日景色當中,也很浪漫。
亦恩說:「我們才認識不到半年,感覺已經好久好久了。好想趕快到夏天,冬天實在太冷、太麻煩了。」
「安濟的夏天和這裡差很多嗎?」
「我覺得有差。聽說以前差更多,夏天不開冷氣會熱死人的那種。死掉幾億人還是有好處的,至少解決環保問題。」
知乃勾起一點笑容,亦恩跟著笑了。若不是在知乃面前,她絕不敢開這種玩笑。有一個可以說真心話的人真好。
知乃卻忽然將話題轉到令人不安的方向,「阿薰也問過我,如果殺一個人可以拯救全世界的其他人,我做不做。」
「妳怎麼回答?」
「看要殺誰。」
要是殺人可以拯救妳,我會動手;要是得犧牲妳才能救世界,那就讓世界去死吧。知乃的眼裡這麼說著。
亦恩當時還覺得自己與知乃在這點有所不同,沒想到,後來她對絲綢的態度,正印證了阿薰所說的。不要說為了拯救世界,光是為了延長自己和自己所愛之人的性命,就完全足夠驅使她害死素不相識的人。她騙絲綢回東亞國,明知那最少會剝奪絲綢的人身自由,最多會犧牲絲綢的命。最後絲綢反咬她一口,算是她活該。
她本就知道世界不美麗,但為什麼要這麼血淋淋地把真相攤在面前呢?
在病熱侵襲中,她模糊地說:「我不喜歡冬天了。」
冬天好冷、好孤單、好絕望。
耳邊傳來知乃的聲音說:「沒關係,冬天提早來,春天也會早到。」
再度醒來時,她像是做了個惡夢,眼眶溼溼的。
不只頭疼欲裂,她的手腳、腰部、脖子,都被固定在刑具般的椅子上,動彈不得。
游光榆取出她口中的牙套,餵她喝水。他是這狹小房間內除了她以外的唯一一人。
「知乃呢?」她率先拋出這句話。
「暫時不在。」
亦恩盯著他,沉默了近乎一分鐘,才開口問:「過幾年了?」
游光榆沒有回答。
她說:「你變老了。至少過五年了吧?」
游光榆八成是仗著他們實際見面的次數不多,再加上有遮擋部分臉部的面罩,就覺得可以瞞過她。然而她對聲音很敏感,他一開口,她就確定了。
見游光榆不回答,亦恩換了個問題:「為什麼還要綁著我?」
「妳的精神不穩定,怕妳傷害自己。妳醒過幾次,中間出現記憶斷層,用新的藥治療一段時間才變好。」
「放開我。」
「再等一下。」
游光榆抽了亦恩的血去化驗後,留她一人獨自待在這小小的空間內。
沒有其他家具,沒有顏色和花紋,只有固定在地面的椅子,以及刺眼的日光燈管。
當游光榆再度回來,第一件事是替她釐清最後的記憶。
「當年我派妳過去,是因為我被告知特殊免疫者精神失常,需要妳安撫她的情緒。沒想到,我們團隊核心的研究人員和特殊免疫者是老朋友,那個人告訴特殊免疫者,只要她成功感染其他天生免疫者,就放她自由。接著,研究人員騙我們安排妳去當替死鬼。
「白虎野不容許IID消失在世界上,IID相關的生醫研發已經是一條產業鏈了,歐陸國和白虎野都不能承受這種疾病根除,有傳言他們持續研發變種的病毒,以確保世界維持現狀。我們不可能在他們身上找到開發疫苗的希望,而且我們真正在找的,不僅是對東亞裔有效的疫苗,還是一切的最完美解法,讓IID在地球上消失。妳是東亞國篩選出來的胚胎,體質比原本那位特殊免疫者更能和疾病共存,托妳的福,我們得到了『最佳解』。我們用當初IID傳染到各地的概念逐步感染整個世界,再過不久,全人類都不用再擔心IID了。」
亦恩眼睛眨也不眨地聽著他說完這段話後問:「所以,大家自由了嗎?」
游光榆沒有回答。
亦恩的頭更痛了,好像有人在拿銳器搗她的大腦。「放開我。」
游光榆解開她身體的束縛,她努力活動手腕和腳踝,問他:「知乃有來找我嗎?」
「有。」
「上一次你看到她,是多久以前?」
「我沒有記。」
那就代表已經很久了。
「這邊是雪畿嗎?」
「已經沒有『雪畿』,東亞國也不在了。等妳走出去,可以親眼看看。」
「我可以出去了嗎?」
「妳覺得身體能負荷,就能任意走動。」
「去哪?」她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
可以去哪?
就算游光榆的話屬實,世界恢復生機、擊敗瘟疫,她的歸宿或許也已經在時光荏苒中風化;而游光榆說的又是真的嗎?甚或,他這個人是真實的嗎?說不定她現在看到的一切,都是發燒產生的幻覺。
她站起來時,腿部的肌肉很僵硬,勉強足夠支撐她走向門。眼前潔白的牆壁和地板扭成漩渦,阻止她前進,她用雙手固定頭部,讓自己平靜下來。
曾經最憧憬的雪,並不如想像中美好。她彷彿回到大雪紛飛的時節,在冰天雪地踽踽獨行,永遠看不到終點,身後的腳印很快也被新雪覆蓋,無法倒退回到起點。這種被孤獨席捲的恐慌感,是她必須終生相伴的,像是在告訴她,所有努力都是白費工夫。
她打開門。
撲面而來的料峭春風,凍紅了她的臉龐和鼻尖,也帶來萬物復甦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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