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提爾獨坐在帳棚內,藉著油燈的亮度檢視敞開的日誌。
我不知道斯旺森到底看見了什麼——抑或他是怎麼躲過那些可怕的機關。
他低下頭,在紙頁上寫下這段話,接著寫下去:
幸好在康納幫他做過簡單的消毒和包紮後,斯旺森已經能夠正常活動,體力也恢復得差不多,不過他仍然堅持不把陷阱的事情說出來,並且要我守密。我告訴他這是個糟糕的主意,假設裡頭真的佈滿陷阱,我們可能會害死其他考古隊的成員。不過……斯旺森沒答應,他說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說一旦他從裡頭帶回某樣價值連城的古物,陷阱的問題就會變得微不足道。那時候……他說那時候才是公開這則消息最恰當的時機。
寫到這裡,史提爾忍不住停下筆,總覺得內心有股聲音在對他抗議。
也許——只是也許,那座建築物的設計並不如我們表面所看到的那樣。
一會兒後,史提爾強迫自己在日誌上寫下這段話。
亨利和崔佛看見了空無一物的內部,我卻在同樣的地方找到通往地下墓穴的入口;斯旺森在進入那條通道的時候被裡頭的陷阱攻擊,我卻只摸到光滑平坦的牆壁。
仔細想想,這兩個狀況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釋——其一是崔佛和亨利當時並沒有認真找過裡頭有什麼,其二則是那些機關很有可能是在我進去(或離開)通道的時候無意間觸發,或是啟動,因而不幸地被之後進入的斯旺森碰上。
但是……也許有另一種可能性,萬一我們所遭遇到的狀況,也正好是我們進去之前便在腦中所設想的畫面?
史提爾停下筆,陷入沉思。他是一名學者,比起虛浮誇張的假設,他更傾向於合乎邏輯的論證:隱藏入口、機關、陷阱、秘密通道,乃至於一個人在搜索時的疏忽,這些都是有跡可循的結果,是可能成真的現實,但是亨利所提的……
我得承認,我對於亨利提出的疑慮沒有任何頭緒。那團……黑霧,顯然才是重點,而不是金字塔本身。抑或整座金字塔都是那東西刻意營造的效果?
我想,「看見自己內心所盼望的東西」這樣的推斷對我來說還是太過天馬行空了一點。問題是,那座金字塔的出現和存在本身,不也難以套用任何常規經驗?
史提爾嘆口氣,對於陷入自相矛盾的腦袋感到無奈。至少暫時,他的內心沒有答案。
暫時沒有。
他闔上日誌,將它塞回那只陪伴他經歷多次野外考察的勤務包內,接著走出營帳。
「喲,史提爾!」他一跨出帳門,立即看到坐在火堆旁的斯旺森正在對自己招手。他的手裡還拿著半瓶萊姆酒。
史提爾皺皺起眉頭,酒量大概是他身上唯一會讓斯旺森詬病的缺點之一。他敬重他的專業,卻也沒放棄一逮到機會就拿他喝幾杯就不省人事的過往出來揶揄幾句。
有趣的是,斯旺森顯然在這裡物色到了新的酒伴——崔佛,那名曾被他嫌惡不已的嚮導此刻就坐在他身邊,手上抓著另一瓶酒。也許是因為酒精的關係,兩人坐的很近,近到任何人都會覺得他們彼此的交情非比尋常。
事實是,那兩人前一天還在穀倉那兒鬧得不愉快。
也許酒精真的能夠澆熄仇恨。史提爾搖搖頭。就連身分地位如此懸殊的人也不例外。他瞄了一眼火堆上那隻已經被他們分食到面目全非的獵物,那是崔佛今天一整天下來的戰利品,一頭在林間迷路的野豬。根據他吹噓的說詞,他和其他同伴費了一番力氣才將牠制伏,拖回營地。
斯旺森特地帶來的那箱萊姆酒立刻成了最理想的助興物。眾人品嘗烤肉,啜飲美酒,忘卻任何在這之前所累積的嫌隙。
「史提爾!」斯旺森又叫了他一次。「來吧,加入我們!」他放下酒瓶,拍拍身旁的位子。
史提爾靠向營火,歡笑嬉鬧聲映著火光包圍他,像是金字塔裡的黑霧。詭異的是,眼前的一切對他而言同樣虛假。
「艾德……你喝多了。」他來到被斯旺森和崔佛壓在屁股底下的那只木箱前,緩緩坐到剩下的半截空位。
「唉,史提爾,我們才正要開始呢!」斯旺森笑瞇瞇地回應道。
「來嘛,大人。這可是上等貨呢!」崔佛甩甩手裡的瓶子,帶著幾分醉意附和。
史提爾不以為然地看了他一眼,接著小心翼翼靠到斯旺森的耳邊:「你的傷勢還好?」
「唉,不需要這麼神秘兮兮的!」斯旺森揮揮手,露出笑容。「他們不會聽見的。」他動動下巴,示意圍在營火邊的其他早已酒酣耳熱的考古隊成員。
「噢,我擔心的不是他們。」史提爾低語。「崔佛……」
「放心吧,崔佛也知道那件事。」
「什麼?」
「陷阱的事了,我告訴他了。」斯旺森轉過頭,露出絲毫不在意的臉。
史提爾瞪大眼。「但你不是說……」
「這樣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斯旺森發出幾個開懷的笑聲。「噢,你可別誤會了,我指的是那些貪生怕死的傢伙。可是崔佛……」他一邊說,一邊笑著把手搭到那人的肩膀上,將他一把拉向自己。
「這傢伙可是條硬漢呢!你說是不是,嗯?」
「您、您說是就……就是,大人。」崔佛用半推半就的聲音回應。
史提爾看著他們,不確定究竟是誰在勉強誰。難道光是抓回一頭野豬就足以讓斯旺森對他的想法徹底改觀?
「告訴他。」斯旺森搖著崔佛的肩膀催促道。「告訴他你們是怎麼逮到那頭怪物的。」
「我、我……」
「你是自願成為誘餌,對不對?」
「我們在、在林子裡,碰上那傢伙……」崔佛得意地揚起嘴角。「沒有人敢靠近那東西,所以我主、主動提議去引開牠的注意力。」他舉起酒瓶,灌下一口萊姆酒,接著繼續說:「我衝到一棵樹前面對牠面前大吼大叫,我激怒牠,要牠對攻擊我。」
「你沒有受傷?」史提爾納悶地看著說話的人。
「就差那麼一點!」崔佛舉起一根指頭。「就差那麼一點,他的獠牙就要刺穿我。幸好我反應夠快,跳到旁邊,讓那頭野豬直接撞上樹幹。牠馬上暈了過去,然後……然後我們趁著牠倒在地上的時候圍過去,一人一刀給牠——」
「好了、好了。」斯旺森打斷他,沒讓他繼續說完。「重點是這小子蠻有種的,史提爾。比我們的人都還要有種。」他看著他,眼底閃過一簇光芒。「我們最需要的……就是這種人。」
史提爾盯著斯旺森臉上逐漸擴大的笑容,瞬間,他覺得一切都合理了起來。
「你要他再進去金字塔一次?」他吞吞口水問道。
「噢,崔佛是最棒的人選。」
「你要怎麼告訴其他人?」史提爾沉默了一陣後問。
「什麼都不說。」斯旺森回應。「但是這小子……我告訴他無論他對裡頭的一切有多好奇都無所謂,只要他能替我帶回一件重要的古物……」說到一半,他便轉過去看了崔佛一眼,他立刻傻呼呼地笑了一下。
「我會遵、遵守承諾,大人。」
「器皿、擺飾、書卷,甚至是陪葬物,任何東西都行。」斯旺森拍拍他的肩。「把一樣東西帶出來給我,我保證從今以後你再也不必到林中狩獵。」
「你……」史提爾僵在原地,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接著他整個人站了起來。「我們能談談嗎,斯旺森?」他朝一旁的暗處比了比。
他嘆口氣,將酒瓶擺到地上,跟隨他的腳步離開營火照耀的範圍。「怎麼?你不會是要責怪我派他去送死吧?」
「有件事我沒告訴你……」史提爾等了等,隨後嚴肅地開口。「那座金字塔……我們在裡頭看到的東西很有可能只是我們內心的反射。」
斯旺森皺起眉頭,一副丈二金剛的模樣。
「那團黑霧……那東西會把我們預期的想法化為現實。」史提爾進一步解釋,然而那些話聽在自己耳裡卻十分荒謬。
「崔佛一開始進去的時候說裡頭是空的,記得嗎?」
「你的意思是……如果他認為裡頭沒有東西,那個想法就會變成現實?」
史提爾點點頭。「這個方式……你打算派他代替你進去一探究竟的做法不會奏效的。」
「你有多確定這點,嗯?又或只是你的猜測?」斯旺森問道,卻很快搖搖頭。「不……如果你已經親自求證過這件事,老早就會告訴我了。」
「聽著……」
「史提爾,我不曉得是誰把這種想法灌輸給你。以我對你的理解,你可不是這樣的人。」
「不……我的意思是……」史提爾苦惱地皺起眉頭。「我知道這聽起來很不合理,但是萬一……」
「沒有什麼『萬一』,史提爾。」斯旺森說道,不滿地阻止他說下去。「崔佛和那個叫亨利的傢伙,他們之前根本沒認真找過裡頭有什麼,事情就是這麼簡單而已。」
「斯旺森……」
「你今晚讓我很失望,我的朋友。你應該要是我們之中最客觀的人才對,而不是拿這種無稽之談來呼嚨我。」他看著他,準備走回營火。
「別讓我後悔當初聯繫你。」
斯旺森丟下一句話,將他一人獨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