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提爾在他們位於湖畔的營地甦醒,被一陣陣嚷嚷和搬運東西的聲音吵醒。他坐起來,發現有人替他關上了外帳的捲簾,於是爬向入口,掀開帳篷。
營地外頭鬧哄哄一片,一群人正在旁邊一塊區域搭建新的營帳。他的視線停留在那群人身上一會兒,接著注意到正前方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
「亨利!」史提爾對那人叫道。
他回頭,卻沒有顯得很意外。「啊……你醒了。」
史提爾朝附近張望了一下,接著緩緩爬出帳篷。
「別擔心,他不在這裡。」
「你說什麼?」史提爾拍拍衣服問道。
「斯旺森,你在找他對吧?」亨利笑著指向遠處的湖面。「你的雇主已經出發到湖上去了。」
「不……斯旺森不是我的雇主,我們只是朋友。」
亨利沒有回答,而是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你為什麼要撒謊?」史提爾嘆口氣,決定無視他那種老是帶有戲謔味道的暗示。
「撒謊?我只是說出自己看見了什麼。」
「怎麼可能?你沒看到那團霧嗎?就在那座金字塔裡面,你看見了對吧?」
亨利回應他的眼神,卻遲遲沒有答話。
「聽著……」史提爾上前一步,注意力短暫地被湖上的騷動給吸引——斯旺森的人馬聚集在幾座他們臨時打造出來的浮橋上,搖搖擺擺地接壤在金字塔入口前的水上平台邊,形成一塊更大的作業區域。這樣一來他們就不必單靠船隻去乘載人力和設備。
「你自己剛也說了,他不在這裡。」史提爾意有所指地表示,視線回到亨利身上。「你可以把原因告訴我沒關係。如果是因為斯旺森,如果面對他會讓你罣礙……我保證不會把你告訴我的事情告訴他。」
「我沒有什麼好坦白的,先生。」
「但你看見了,對吧?在你進去裡面的時候。」史提爾又問了一次。
「我的確看見那團霧了,只是裡頭什麼都沒有。」亨利聳聳肩。「我沒有必要欺瞞那位大人,在意他的人是你,不是我。」
「等等,你說你走進那團霧,難道你沒看見地板上的入口?」
「入口?」亨利皺起眉頭。「哪來什麼入口?霧裡就是普通的地板罷了。我在裡頭繞了很久,什麼也沒找到。」
「怎麼會……」
「那座金字塔是個空殼兒,一個虛有其表的空殼!」亨利揮揮手。
史提爾聽完,不禁陷入沉思。「不,我明明看到……」接著他猛然一抬頭,像是瞬間想起什麼。「那時候……我從船上起來,準備要進去的時候,那時候你為什麼要看著我笑?」
「噢……」亨利一愣,卻沒有露出史提爾預料的,某種詭計穿幫的反應,而是壓下臉,像是期待落空。
「我以為你能弄清楚那是什麼。」
「弄清楚……什麼?」
「那座金字塔,我以為你會看出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喂,你剛不還堅持裡頭什麼都沒有?」
「嗯,我指的不是那個。我的意思是……」亨利停了一下,像是在猶豫該不該說出口。「我總覺得它是刻意讓我看見我想看的東西。」
史提爾一聽,皺起眉頭。「你說……」
「怎麼,你沒有這種感覺嗎?」亨利看著他,搔了搔自己的下巴。「你是他們裡頭最有學問的那一個對吧?我以為你能搞懂它的原理……唉,算了,也許只是我一時糊塗了。」
史提爾拋下他,轉身鑽回營帳內。
「你要去哪裡?」
「紀錄!」他一邊從帳篷內的角落拉來自己的斜肩背包,一邊低聲喊道。「我得記下今天發生的事。」
「今天可還沒過完呢!」亨利停在帳篷的門口打量他。
「書寫能夠幫助我冷靜和思考。」史提爾翻出他的日誌,盤腿而坐,隔著帆布感受到下方濕軟的泥土。
「所以你認為那是有可能的?你當時也有那種感覺,嗯?」
「讓我一個人靜靜,亨利先生。」史提爾抬起頭,給了他一個不希望被打擾的眼神。「我建議你找點事情做,去看看其他人需不需要幫忙。也許你可以從斯旺森那裡再多賺到一些外快。」
「噢,我一點兒也不在乎他會不會付我錢。我只是來看看你們要怎麼替這場行收尾。」說完,亨利還是轉向陣陣嘈雜聲傳來之處,只是離開前他又回頭瞥了一眼坐在帳棚裡的他,揚起嘴角。
「對我來說,那就夠值回票價了。」
史提爾注視那人的背影一會兒,總覺得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抵在他脖子上的匕首,要逼他認清眼前的事實。
他低下頭,在新的一頁上寫道:
10 月 24 日,我不敢相信斯旺森的猜想是對的。那座……看似金字塔的東西,它的下方確實存在一座倒三角的墓室。沒錯,就像我們當年在斯科普蘭找到的那座地下墓穴一樣。
在崔佛(嚴格說來那次不在計畫內)和亨利率先替我們打了頭陣後,我成了第三名活著走出那座金字塔的人——好吧,也許這不是這麼值得強調的事情。也許那東西根本就沒有半點危險性。
可惜在做了幾輪測試後,我們仍無法一次讓更多人進出那地方。我看得出斯旺森並不想繼續等下去,尤其是在我告訴他裡頭有什麼之後。
他把我留在了營地。也許他不想吵醒我,斯旺森曉得我一向很重視午休。當然……就像他對於下午茶的安排一點兒也不馬虎一樣,只不過我得承認有一部分的自己寧可帶著睡意加入他們下午的行程。
我們對於那東西的理解還是太少、也太粗淺——組成它的物質究竟是什麼?它是如何被建成這副模樣?以及形成入口的那團黑霧,它和建築物之間的關聯又是什麼?
總之,斯旺森顯然迫切想要親自進去一探究竟,無論他試圖維持門口敞開的計劃能否奏效。
史提爾停下筆,透過依舊明亮的午後斜陽觀察在湖面上活動的考古隊成員。不過他其實看不太清楚他們在做什麼,除了斯旺森。他穿著淺色襯衫搭配皮夾克,下半身則是皮褲和長靴,頭上還戴了一頂寬氈帽,至於他腰帶上的金屬釦則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
沒有人會穿成那樣,就連他們自己隊伍的成員也不會,導致其餘圍繞在旁邊的人乍看之下就像是一群尚未教化的野蠻人。
他發現斯旺森正在對幾個被他們擺在浮橋上的鐵箱比劃,似乎在交辦工作。聚在他前方的那一小群人則一聲不坑地聽著,直到其中一個人翻開箱子,拿出一把獵槍交給他。
史提爾在內心驚呼了幾聲,這才發現他打算要做什麼。他瞇起眼,勉強看出他在遠處的動作。他正在清點子彈,隨後另一隻手招了幾下,要某個人把油燈拿來。
他終於等不下去了。史提爾心想,不過令他更意外的,是即便聽他描述過裡頭的狀況,斯旺森依舊堅持採取某種程度的自保手段。
他仍認為有什麼東西會危害他、攻擊他? 某種……崔佛、亨利以及他都沒注意到的東西。
不久後,屬於那名貴族形單影隻的身影在他的注視下沒入金字塔的入口,像是掉入漆黑夾縫的一粒沙。史提爾和他的交情已經超過十年,斯旺森是個小心謹慎的人,但他亦可化身一名野心勃勃的征服者。
畢竟,要是他們當初再拖得久一點,也許就不會是第一批抵達聖心湖的探險隊。他們也不會有機會在第一時間接觸、調查、紀錄那座不尋常的建築物,搶先目睹任何埋藏在裡頭的秘密。
斯旺森鋒芒畢露的企圖心沒讓這些事情發生,即便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召集人手必須投入大量的資金和人脈。倘若他連這點代價都不放在眼裡,史提爾很懷疑他會多等個幾天找尋更安全的方法。
斯旺森一進入金字塔,那道入口立刻以他們之前見過的那種方式消失無影,簡直就像是它能夠感知物體,或是活人的存在。也許亨利說得沒錯,也許那就是它的原理:一次一個。
史提爾繼續盯著湖面,好奇前一天崔佛在他來不及反應時進入金字塔的畫面從營地的角度看過去是否就是如此驚奇和令人費解。胡安開始吆喝眾人繼續幹活,那位眼明手快的探子順理成章地在斯旺森消失後接替他指揮起金字塔外部的調查工作。
胡安是個精明、個子矮小的班特克人,他們的膚色比較接近古銅,而他的年紀大概只比丹尼斯大一點點。他不曉得他和斯旺森之間的熟識程度有多少,不過那幾個和他走得頗近的考古隊成員顯然都不是些泛泛之輩。
史提爾待在帳棚內觀摩了他們一會兒,接著起身走到外頭。他站在那裡,終於開始思考起亨利不久前問他的那番話。
那會是巧合嗎?他心想。他確實在走進那團霧之前想過幾種可能性,也真的在霧中發現了通往地下墓穴的入口,就在亨利宣稱什麼都找到的地方。
問題是他要怎麼證明自己所看見的東西是一種自我催眠?是那團漆黑的東西刻意迎合他的想法而展示給他看的畫面?更重要的一點——它要如何知道他在想什麼?
史提爾絞盡腦汁,卻沒有答案。他轉頭,看見亨利正在另一邊的營地幫忙搭建一頂開放式的大帳,形似前線的野戰醫院,準備要當成出土文物的臨時存放空間,前提是他們真的有找到任何一樣。
至於崔佛,他一整個早上都沒見到那人的身影。有人說他帶了幾個人進到林子裡去打獵。
他也去得太久了。史提爾心想,正好奇他會捉什麼回來給他們當成晚餐桌上的菜色,眼角餘光卻被湖上的騷亂吸引。他定神凝望,驚訝地發現那座金字塔的入口附近,四五名男子正圍著什麼東西議論紛紛,同時有人慌亂地揮手大喊。
不久後,他看出他們圍著的是一個倒臥在地的人,而且那人還活著,因為……霎時間,他注意到另一個更加顯眼的東西——金字塔的入口。那座入口又重新打開了。
倒在地上的人不是別人,而是斯旺森。
史提爾想都沒想便衝出營地,途中引起幾個人的注意,不過他沒理會他們,而是逕自朝通往亨利那間釣魚小屋的湖岸小路衝去。他一路跑,一邊朝湖上望去,看見幾名壯漢正想辦法將斯旺森扛到小船上。
他怎麼了?史提爾不安地心想。難道他在裡面碰上了什麼狀況?難道真的有某種他們都沒發現的威脅潛藏在金字塔內部?
當他抵達那棟小屋旁那塊這兩天被他們當成作業碼頭的淺水區時,載著斯旺森返航的小船正好行駛到距離岸邊一半的地方。史提爾站在原地,緊盯那幾個坐在船上的身影,感覺內心的忐忑像條蟒蛇,正在勒緊他的胸腔。
斯旺森枕著其中一人的大腿躺在船艙內,面色慘白。他的表情寫滿了藏不住的痛苦,幸虧還能開口說話。
「去營地那裡……叫康納(Connor)、叫他帶醫務班的人過來。」史提爾在小船快要靠岸時聽見斯旺森這麼說。
「我們可以直接把你扛回營地,大人。」其中一名隨船的男子說道。
「不,我還能動。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
「……艾德。」史提爾靠了上去,主動替他們把船拉上岸。
「史提爾?」斯旺森撐起身體,有些出乎意料。
「發生了什麼?」
他一聽,臉上立刻蒙上一層陰霾。一名男子扶著他下了船。「快去……叫康納過來。」他放開他,同時對他吩咐。
「你受傷了?」史提爾在那人離開後問道。
斯旺森精疲力竭地癱坐到不遠處草地上,接著稍微翻開其中一邊的夾克。史提爾瞪大眼,因為靠近肩膀附近的襯衫通紅一片。
「是陷阱,史提爾。那座地下墓穴到處都是機關和陷阱。」斯旺森的聲音壓得很低。
「不……不可能,我明明……」
「別擔心,我並不打算怪你。」
史提爾瞄了一眼那些尚未離開的考古隊成員,他們正回到船上,準備駛回湖中的金字塔。「你應該讓他們帶你回營地!」他指著他們低吼。
「不……如果我在這種狀況下回去,整個營地都會恐慌。到時候沒有人會願意進去。」
「什麼?難道你沒告訴他們你怎麼受傷的?難道……」史提爾說到一半,頓時愣住。「你……對他們說謊?」
「我不得不這麼做。」斯旺森咬緊牙,一隻手伸進夾克內按在肩膀上,像是痛到不能自已。「我告訴他們我在通道內摔傷。」
「通道?那條通往地下墓穴的樓梯?」史提爾皺起眉頭問。
「我是被牆上的箭孔傷到。」斯旺森向他點頭承認。「我閃過了幾個鍘刀擺錘,還有一整塊的尖刺地板,但那只飛箭……」他停了一下,喘口氣。「那支箭來得太快,我來不及躲開。」
「不,這不可能。那些東西……為什麼我進去的時候都沒看見?」史提爾不禁納悶,他實在想不透。一股重量突然壓了過來。
「那座墓穴裡肯定放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斯旺森有氣無力地抓住他的手,斬釘截鐵地表示。「無論如何我們都必須想辦法進去。無論要犧牲多少人手,我們也要把裡頭的東西……」
「艾德!」史提爾轉過身,抱住他,避免他整個人倒向地板。
「我沒事。」他勉強撐起身子,目光依舊炯炯有神。「我們只差一步就成功了,我的朋友。到時候全世界都會稱頌我們的發現!」
史提爾看著他神采奕奕的雙眼,不敢相信就連肉體上所承受的苦痛也無法減損那人發自內心的狂喜。那份癡迷、篤定,宛如某種執迷不悟的信念。
「斯旺森……」史提爾注視他和身體狀況形成強烈對比的臉龐,腦中頓時閃過亨利不久前說的那句話。
我總覺得,它是刻意讓我看見我想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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