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斯旺森舉起一隻手，要划船的人停止前進。那艘船比亨利的木舟要大上好幾倍，史提爾不曉得他是從哪裡弄來那麼大的小艇，不過他們一早就從穀倉那裡浩浩蕩蕩出發，一路把船扛到湖邊下水。
亨利也在船上，跟其他人一起擠在狹長的船艙裡。史提爾望著那人的背影，不禁在意起他昨天說得那些話。他仍不確定他是不是帶著幫忙的心態過來，即使他在他們約定好的時間出現。即使他怎麼看也不像是那種會想存心作亂的人。
「亨利。」斯旺森扶著上揚的船首站起，朝他招了招手。「你願意當第一個自願者嗎？」
「我能活著出來嗎？」
「放心吧，既然崔佛進去之後沒出事，你大概不必太擔心。」
亨利小心翼翼地越過坐在前面的人，來到船頭，一把抓住斯旺森的手。
「如果我死在裡面，幫我把那筆錢交給我的母親。她就住在村口那條路進來左邊第三間的屋子裡。」亨利在準備跨出小船時說道。
「我答應給你的錢一毛都不會少，我以我的信譽向你保證。」斯旺森拍拍他的肩，大方把一支手電筒交給他。那東西在鄉下可不常見，史提爾很懷疑他會知道該怎麼用。
他看著這一幕，不曉得亨利是刻意強調自己所冒的危險，還是他當真認為有可能沒辦法活著走出那扇黑壓壓的門——自崔佛上一次從裡頭出來後，那道入口始終維持著原先敞開的狀態。
亨利一腳跨出船，踩上隱匿於水下的立足之處。一天過去，那裡的一切沒有出現任何變化，無論是金字塔本身，還是那塊緊貼水面，浮在水下的白色平台。
史提爾縮在船內，迫不及待地翻開日誌，眼角餘光瞄見那名和他們同行的記者，伏爾泰，也正握著手裡的鋼筆在他的牛皮小冊子上振筆疾書。
亨利來到白色建築物的入口，跟昨天一樣，他們沒有人看得清裡頭有什麼。也許只是某種人類尚未理解的科學原理，也許是那棟建築物本身的結構所導致的獨特現象，也許……他們正在面對某種遠古，或是非屬於人類文明的技術。
幸虧斯旺森和其他人已經聽過史提爾的報告，以至於沒有人表現出太過驚訝的反應。
「記住，無論你看見什麼都別亂碰。」斯旺森對著停在入口前的亨利做最後叮囑，接著，他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在那團幽深虛無的迷霧裡。他的身子一沒入黑霧，它們立刻開始從入口向外瀰漫，蓋住白色的石面，彷彿一種顏色即將吞噬另一種。
史提爾終於看清楚那座入口消失的完整過程，他只記得自己當時撞上一面牆，事實上，他確實撞上了從入口飄出的黑色霧氣，只不過它們沒有盤旋在原來的地方，而是逐漸逸散，直到完全消失。而當那團黑如木炭的煙霧消失後，金字塔的外牆也恢復成原來平整、沒有任何缺口的模樣。
「……太神奇了。」一名坐在前方的考古隊成員低語。
金字塔的入口關閉後，斯旺森也大膽地離開船艙，站到那塊水下平台上。不過他的手仍扶著木艇的前端。
「聽著，要是亨利能夠安然無恙地回來，接下來就得派我們自己人出馬。」他看著船艙內的人說道。「一旦確保進出那東西的過程不會危害任何人，我們就會開始進行必要的挖掘跟採集工作。」他說到一半，忽然看向遠方，他們更早之前出發的湖濱附近。
史提爾隨順著他的視線轉頭，看見一群人聚集在那一帶，正在搬運一只由空桶和木板所拼湊而成的臨時浮橋，大概是為了讓更多人能夠在水上作業，以及安置必要的設備。
「所以，有誰願意自告奮勇？」斯旺森問道，卻迎來一陣尷尬的靜默。
史提爾看著好友佇立在水中的身影，腦中閃過幾年前，他在克里斯頓大學所進行的那份研究計畫。那是一項針對某種古代建物的研究，一種錐形結構的建築物，大多數人稱它們金字塔。
只不過那不是普通的金字塔。普通的金字塔是以往上堆疊的石塊而形成的內部空間為主，他所研究的對象——那種特殊的金字塔，則是一種大半部分被埋在地下的結構，僅有一個隱蔽的入口留在地表。越往下方走，空間就越狹隘，宛如漏斗。像是有人把一座真正的金字塔倒過來，狠狠插進土裡。
一座倒金字塔。
前一晚，在他當著亨利的面承認斯旺森贊助他的研究時，並未告訴他全部的事實……斯旺森．艾德蒙，兩年多前，他在無意間得知他在籌措研究經費上遇到瓶頸後，隨即大方答應出資贊助那項研究，只不過交換條件是他必須在最後的研究的報告中納入某些佐證——正確來說是他們一起找到的證據——用來支持任何一種「類金字塔」建築的下方，都可能存有倒三角空間的說法。
「我不懂，斯旺森。為什麼你希望我刻意強調這種理論成立的可能性？」史提爾當時這麼問他。
「還記得我們當年在斯科普蘭（Scoplan）那裡找到的第一座倒金字塔？」他說。
「一座地下墓穴。」史提爾點點頭。「我們的運氣算好，斯旺森。只不過那是個罕見的特例。大部分的金字塔建造者著重在彰顯地面上的部份，而非地下。」
「你曉得什麼人會蓋金字塔，對吧？」斯旺森在那次拜訪他在克里斯頓大學研究室的時候問道。「那些希望被人記住、看見，那些渴望名號流傳千百年的帝王和統治者。」
「他們希望更接近天上的神祇，斯旺森。沒有人會刻意把金字塔反著蓋。」
「不……」斯旺森搖搖頭。「人會希望展現一生最高的成就和榮耀，同時把自己最骯髒齷齪的秘密盡可能地往下藏。」
「你的意思是……」
「我們找到的那座地下墓穴，埋在裡頭的死者——帝王妾室、皇家私生子、刺客、巫醫……還有遭到除名的家臣，那些都是不該曝光的歷史秘辛。加上地面上那些崩毀的石塊和台階，記得嗎？」
「那可能只是後來蓋在上方的建築物留下的遺址，斯旺森。歷史上有不少人類聚落是建立在舊墳場或墓穴上方。」
「不……那是另一座金字塔，一座『正』金字塔，正好蓋住底下的倒金字塔。」
「斯旺森……」
「噢，史提爾，我的朋友。」他露出自信滿滿的眼神。「相信我，我們遲早會找到更多證據。我們遲早會證明任何一座金碧輝煌的建築背後，都藏著另一個不願被人訴說的真相。」
「我不知道……斯旺森，也許——」
「你為什麼要開始那份研究？」
「什麼？」
「那項關於倒金字塔的研究？」斯旺森看著他問道。「你在我插手之前就開始了，對吧？」
「因為……」
「因為你也想找到更多、更相似的案例，難道不是嗎？」斯旺森說道，點出了藏在他內心的癥結。「因為你也想證明我們找到的那座金字塔，並不是世界上唯一一座倒金字塔。」
史提爾盯著滿船沉默的身影，思緒回到當下。他想了想，接著鼓起勇氣大聲開口：「讓我去吧，斯旺森。
「就讓我當下一個自願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