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刷子刷下箱子上積著的灰,打開箱子檢查內容物,在筆記本上記下箱子裡放了什麼。正如我的猜想,這間保管室內的物品完全沒有建檔保存,有些箱子上用麥克筆潦草的寫了裡面放的物品、另一些則什麼都沒寫。
我已經在保管室裡忙了一個禮拜,卻連一半的工作都沒完成。放下筆記本,我伸懶腰按了按僵硬的脖頸,老是要彎腰抬重物和舉手拿取高處的物品讓手臂痠疼不已。
頭兩天我完全沒去碰箱子,掃地和拖地就耗去了我兩個工作日的時間。後來的幾天裡,我動手整理箱子,並粗略的建檔記錄。發臭的衣物、破碎的銀飾、汙損的徽章──什麼都有,什麼都不奇怪。在其中幾個箱子裡,我找到了我要的東西,要把它們帶出去比我想的簡單太多了,我找了兩個垃圾袋宣稱要把保管室裡的垃圾丟掉,就順利的把草藥偷渡出去了。
顯然沒有人在意保管室裡都放了什麼。
大部分的藥草保存狀況都很良好,在保存藥草上,森林巫師很有一套。我丟掉了小部分無用的藥草,剩下的全帶回家使用。
身體的痛苦在草藥和止痛藥的雙重手段下迅速地被壓制,甚至還讓我的氣色好了一點,那怕知道這不過是表面假象,我還是忍不住高興。
我將藥草精練的汁液用小瓶子分裝隨身攜帶,因為沒有使用咒語,因此無論是巴爾薩斯或者約瑟都無法察覺。
頭隱隱暈了起來,我從外套內袋裡取出一個大小與小拇指相當的透明瓶子,將內裡濃稠的墨綠色液體飲盡。強烈的酸味刺激著我的味蕾,我悶哼了一聲,頭暈的感覺在那液體入喉後消失了,我把小瓶子放回內袋,繼續工作。
門把忽然被轉動,我拿起筆記本,假裝在記錄物品,雷克斯推門走進來。
看到我,他的嘴唇抿直,他的手裡拿著一個不甚起眼的黑色布袋,裡頭傳來只屬於森林巫師的能量波動。
是哪個王家人的物品被沒收了嗎?我低垂著頭,沒有去理會雷克斯。自我在他臉上留下巴掌印後,我們已經一個星期沒見過面了,現在感覺有些尷尬。
「放在那裡。」我主動開口打破沉默,指了保管室的角落:「我等一下會整理。」
他依言放下袋子,我翻過一頁,他沒有離開。
「若娜。」
「怎麼了?」
連我自己也為我的平靜驚訝。
「我很抱歉。」他說:「之前我不該那麼說的。」
頭又痛了,是我調的藥威力不足嗎?但我以前調藥從來沒有失敗過……
「你的臉,我不該打你。」我拿起刷子,踮腳尖刷掉另一個箱子上的灰塵。
「我……我只是太生氣了,因為他們不肯讓我進去面對克里斯。我太衝動,沒有好好顧慮大局,還隨意對你發脾氣。」
「我已經不生氣了,如果你擔心這件事的話。」刷子的聲音很規律,讓我心安:「畢竟我也打了你。」
他沉默著,仍舊站在門前。
「我回去仔細的思考過了,若娜,我好像從來就不瞭解你。」他的聲音很沉:「那件事發生過後,我們匆匆忙忙去了英國,每天都在訓練和學習中度過,從來沒有找到時間好好談。後來回來了美國,要忙的事情也有很多,我更是不想提起這些事……可有些傷不是不去理會就能好轉的,有些事情不談只會造成隔閡,讓我們產生誤會。」
「你想談嗎?關於海爾鎮?」
「還有你,若娜。」他朝我走來,接過我手上的刷子繼續工作,他不需要踮腳尖。
「我?我有什麼好談的?」
「我不曉得你怎麼會來到海爾鎮,對你的過去一無所知。」他搬下最上層的箱子,放在地上:「我連你為什麼要留在審判所都不知道。」
「我能有什麼過去?我才幾歲?」
「每個人都有的,你又不是嬰兒,怎麼可能什麼都沒有?」
我蹲下,打開他放下的箱子,檢視著裡頭的物品:「你不會想知道我是什麼人的,雷克斯,知道這些事對你沒好處。」
他蹲下,一隻手按在我的肩上,凝視著我的視線如此灼人:「但我想了解你,就算知道這些事情對我一點用都沒有,但我還是想知道。」
我手一抖,筆記本滑落,我把它撿起,考量著該怎麼說。
我想說的,有一刻我想把我心裡所有的不安和憂慮都傾訴給眼前的少年,告訴他我不停逃跑、不停搬遷,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永遠都是陌生人、永遠都無處可歸……告訴他,我是個到處逃竄的女巫。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NB1WLSnID
可我知道他有多麼厭惡巫師、有多麼想找出海爾鎮慘案的線索。他知道我在海爾鎮與克里斯關聯緊密,光是知道克里斯可能與海爾鎮的案子有關就讓他火冒三丈,若告訴他我是女巫,吸血鬼加上女巫的組合,想必他馬上就會把海爾鎮的一切都歸在我頭上。
更糟糕的是,某方面來說,我同意他的話。我和克里斯不是真兇,但我們在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是推波助瀾。在此方面,我有罪,我罪孽深重,我痛苦不已。
要怎麼告訴他這些?我張口,聲音卡在喉嚨裡。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SI6BD7Ywl
但我還是得說點什麼。
「我是單親家庭,和爸爸生活在一起,媽媽在我小時候因為火災過世了。」真有趣,只要省略某些事實不說,整個故事聽上去就完全不同:「爸爸和家裡的親戚關係不好,在媽媽過世後,他決定帶著我移民美國,在這裡展開新生活。」
「我很抱歉。」
「沒什麼好抱歉的,又不是你的錯。」我低頭把箱子裡的東西排整齊:「你呢?」
他平靜的和我一同整理:「我的父母都是人渣,我爸因為殺人未遂被關進牢裡,他已經在牢裡待了十年;我媽會家暴我和湯瑪士,她嚴重酗酒,只要喝醉酒就會發酒瘋。那天我媽喝了很多酒,家裡只有她和湯瑪士兩個人……我不該放湯瑪士在家的,真的不該留他一個人和那女人在一起……」
「那不是你的錯,是咒語,咒語放大了所有人的負面情緒。」
「如果我媽沒喝酒,就算咒語的效力再強她也沒膽殺人。」他面露痛苦:「我發現她又開始喝酒了,我不該留下湯瑪士,但是那天我真的不想留在家、只想自己一個人靜一靜……我剛和湯瑪士吵了一架,那天又是我生日,我就想著『暫時不管他也沒關係』,結果……」
我握住他的手,感覺到他握緊了拳。
「雷克斯……」
「我害死了湯瑪士。」
「你沒有。」
「如果我在,就能阻止我媽,她打不過我的。」他的聲音沙啞破碎:「如果我沒有離開、如果我沒有想著逃避,現在湯瑪士就還活得好好的。」
我握住他的手,雷克斯的眼眶是紅的,淚水打轉不肯掉下。
「那不是你的錯,雷克斯,錯的是那個巫師還有製造血魔的吸血鬼。」當然,錯的還有明知道出事了卻什麼都做不了的森林女巫。
「我會找到他們,為湯瑪士報仇。」雷克斯想笑,但那笑容扭曲的如地獄裡爬出的惡鬼,我感受到一股戰慄感順著背脊往上爬,彷彿被掛在火刑架上,雷克斯拿著火炬準備把我活活燒死。
「我知道了。」
「你會幫我嗎?」他殷切的問:「幫我吧,若娜,你能使用聖力、你能成為聖職者,我需要你的力量。我們一起讓他們得到該有的懲罰,那些惡魔的化身不該留在此世,我們會將那些巫師、吸血鬼都送回地獄!」
他真摯熱切地看著我,憤怒的火焰讓他的眼神比以往更潔淨明亮,讓我生出一種恐懼感,他的火焰將會將我燒成灰燼,連骨骸都化成灰。我是他口中的惡魔,總有一天他會發現,然後燒了我。
「好。」如果留在他身邊,或許可以掌握他的動向,試著將被發現的那天往後延:「我陪你,雷克斯。只要你不趕我走,我就會陪你到最後。」
他把我拉進懷裡,雙臂緊緊禁錮著我,如此溫暖、帶給人滿滿的安全感。
「謝謝你,若娜。」他在我的耳畔呢喃:「不會趕你走的,我們會是最好的搭檔……我們會一同解決該死的巫師和吸血鬼。」
「嗯。」我回擁他,第一次發現,他是如此強壯、可靠,強大的讓我害怕:「雷克斯,以後能不能叫我柔伊?」
「為什麼?」
因為你心中的普通少女若娜已經不在了,留在這裡的只有柔伊,你的好搭檔柔伊。
「我都改名了……這是全新的開始。」
「好……柔伊。」他放開我,表情溫柔無比。
「你在這裡待這麼久沒問題嗎?你還有事沒做完吧。」
「你真是……一點都不會看氣氛。」他彈了一下我的額頭:「不過我也確實應該下樓了,趕快把檔案室整理好,我們一起搭檔。」
我對他微笑:「快好了,再過幾天就好。」
他柔和的笑了,和剛才露出惡鬼般容顏的彷彿是不同的人。他離開後,我臉上的笑容維持不住,心裡盛滿了恐慌。
我在玩火,總有一天會引火上身,讓我死無全屍。
我應該疏遠他的,這句話我已經講了好幾遍,卻沒有實現過。
「要瞞就瞞到最後。」我告訴自己:「自己選的自己負責……就算某天被發現,那也是我自己要解決。」
我不敢想他發現真相時的表情,只好繼續整理箱子。
打開另一個箱子,某個夾鏈袋放在箱子的最上方。那夾鏈袋裡裝了曼陀羅草根,是下詛咒時常見的藥草,用得好也能拿來配藥。我把它塞進口袋,其餘用不到的通通倒進垃圾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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