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家大宅正廳,雍容富麗。
廳上沒有其他人,只有大娘由章家帶來的一個老侍僕章平在。
「三少回來了?」章平滿是皺紋的臉上面無表情:「這是去了哪兒一身的塵土?」
「今天師父帶我們到山上採果子,」蕭北辰舉了舉手上提籃:「這些是師父送我的,讓我拿回家和爹、大娘、哥哥們一起吃。」
章平還是面無表情:「老爺今天不會回來用飯,三少爺把籃子且擱著吧,先去換身衣服,一會兒就該吃飯了。」
爹爹又不回來麼……蕭北辰的失落一閃即逝,他留了個心眼。
「那我且先帶個梨子回屋裡,其他的平叔你讓人削了等會和晚飯一起上,大娘和哥哥們也能吃些。」
「知道了。」
蕭北辰挑了籃子裡最大最好的梨,珍重捧在手上回他自己的住屋,又換了身衣服,飯點一到就往廳裡來,一看大娘、大哥、二哥已經都坐在廳上等他。章玉婉年近四十,舉手投足都是養尊處優的貴婦人姿態,蕭北倫年方十六、蕭北衡只十五歲,都是俊眼修眉,儀表堂堂。
蕭北辰恭敬一禮:「問大娘、大哥、二哥安。」
章玉婉冷淡抬眼看他一下沒說話,蕭北倫倒是笑了。
「唔,阿辰來了?快坐下吃飯吧。」蕭北倫招呼他:「聽平叔說,你今天全身髒得像泥地裡滾了一圈回來似的,去了哪啦?」
「師父帶我們去山上採梨,還讓我拿了一籃回家和大夥一起吃,」蕭北辰桌上巡了一圈,詫異道:「梨呢?我明明請平叔和晚飯一起上的……」
「梨這個東西太過寒涼,我自己是不吃的,也叫你大哥二哥少吃為妙。」章玉婉冷淡的話聲響起:「所以平叔一說你帶了梨回來,我就要幾個下人們把那些梨切分吃了,總之不浪費就行。」
又是……
蕭北辰眼中閃現一絲慍怒:「我自己也沒有吃到。」
「那是寒涼的東西,對身體不好。我既然不讓你兩個哥哥吃,當然也不讓你吃,」章玉婉揚起一邊柳眉:「這也是為你好。」
看著章玉婉冷漠的神情,再看向兩位哥哥眼中的嘲諷不屑,蕭北辰當然明白所謂「為你好」只是託辭。
事實是只要能讓他覺得快意舒心的事,章玉婉就會儘可能介入阻止,上次不讓他留在謝家喝雞湯是,這次把梨子散給下人也是。
算了,多年來不都是這麼過的?大娘和哥哥們對他使絆子也不是一次兩次,一開始或許他還會有憤恨不平之心,到後來他早已學會把自己心緒深埋——只要裝出若無其事、沒受到傷害的樣子,他就可以自我欺哄,好像自己真的沒受傷害一樣。
「多謝大娘關心,」蕭北辰攢緊拳頭,維持著表情平靜:「大娘說的對,總之不浪費就行。」
蕭北衡笑了笑:「說起來還是阿辰你自在啊,去謝家吃吃喝喝玩玩鬧鬧,一天就過去了,哪像我和大哥,爹這近來拘得我們好緊,又是學算帳,又是拜會各處掌櫃、管事們,忙得不可開交呢。」
「我到師父家去讀書原是請示過爹爹的。」蕭北辰咬牙分辯:「這是爹的意思。」
「就因為是你爹的意思我不好說什麼,」章玉婉冷冷道:「否則放著自家塾師不用,巴巴的跑到人家裡去,不知道的人還不知怎麼說咱們呢!難道是我們家作踐了孩子,讓你連個讀書的地兒都沒有麼?」
明明塾師不久後就要回鄉,想繼續讀書原本就要另找地方,不過蕭北辰放棄爭辯,他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
蕭北倫故作關心貌:「阿辰怎麼了,是不是有話想說?」
「……我沒有什麼想說的,大娘和哥哥們不吃梨子就罷了,用飯吧。」
蕭北倫又故意嘆息:「其實你在謝家讀書也沒什麼好,謝苗又不是正經塾師出身,學問能大到哪兒去?你整天跟著他上山又有什麼進益,鋤草種樹也能算是學問麼?」
蕭北衡素來和大哥不睦,這時卻立刻接上話頭,唱雙簧似的幫著點火:「大哥說得有理啊,鋤草種樹如果也能算學問,這青柏村裡早都富貴了,也不至於有那窮得賣兒賣女的人家。」
蕭北倫也說得興起:「更別提那買來的丫頭還妄想攀高枝,以為肚裡懷個主家的種就能平步青雲,哪知連個姨娘都掙不上,豈不是讓人看著可笑麼……」
蕭北辰眼中燃起怒火,忍無可忍就要發作,章玉婉卻比他還早出聲。
「倫兒還不住口!」章玉婉只冷冷看著蕭北辰:「這樣下賤心思也就是那些低三下四的蠢人想得出,哪是你一個大少爺好掛在嘴上的?」
又來了,她明面上罵的是蕭北倫,實則只是跟著作踐自己而已。
這母子三人逮到個什麼由頭就巴不得把他踩低到泥裡萬劫不復,且因為人多勢眾,他愈是反抗、愈是駁嘴,他們就愈有理由群起而攻,甚至當著下人面前也對他冷嘲熱諷。
素日面對這些惡意,蕭北辰只有裝蒜隱忍,人微言輕,明明理直卻不能氣壯,在這個家裡,受欺負的人反倒像是做錯事的人。
但今天他不想忍。
「買來的丫頭未必想攀高枝,出身低微的人也未必心思下賤,」蕭北辰冷冷環視眼前三人:「那些以己度人,指桑罵槐的,在我看來才是真正居心險惡。」
然後他就看到三個人同時變了臉色。
「阿辰你這話什麼意思,」蕭北倫坐不住了:「什麼叫做居心險惡!」
「我說的是那些心思骯髒以己度人之輩,」蕭北辰冷冷道:「大哥若心懷坦蕩,大可不必緊張。」
蕭北倫氣得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蕭北衡揚眉,藉題發揮:「有你這樣和兄長說話的,豈非悖禮犯義?」
「二哥教訓得是,兄友自然弟恭,我身為弟弟當然是學哥哥們的典範說話,這也無甚可議。」蕭北辰面無表情冷道:「倒是兩位哥哥方才口口聲聲嘲諷鋤草種樹不是學問,只怕是井蛙之見了;農為國本,自古皆然。且不提經世濟民的大計,單說若無農人辛苦耕耘,哥哥們糧行的生意拿什麼去賤買貴賣?做人還是飲水思源,莫忘根本才是。」
蕭北辰一抬出這以農為本的大旗作文章,蕭北衡也被堵得無言以對。
「三少爺好伶俐的口齒,」章玉婉語氣森然不怒自威:「謝家就是教你這些麼?」
「師父並不教我這些,大娘若覺得我口齒伶俐那只能是家學淵源。畢竟我一直是聽著大娘的教誨和哥哥們的訓示長大,像不像,三分樣,雖不至青出於藍,倒也能揣摩出些精髓。」
蕭北倫一拍桌子大聲喝罵:「你敢這樣同我們說話,這是反了不成?」
蕭北辰道:「今日我出言無狀,自當給大娘和哥哥們陪禮認錯,不過我也想告訴大娘和哥哥們,許多時候物極則反,器滿則傾,我不願和人口舌爭競只是藏愚守拙,可不是因為我爭不過人,大哥二哥如果還像從前那樣動不動就影射我出身,那我也少不得要為我自己多說兩句。」
說著就向章玉婉三人恭恭敬敬一禮:「阿辰給大娘和兩位哥哥陪禮,我原是不懂事的半大小子,不比大娘和兩位哥哥懂得人情世故,一時出言無狀,也只有請大娘和哥哥們多擔待。等爹爹回來我也會去向爹爹說明原由,再請爹爹責罰便是。」
章玉婉看著眼前行禮如儀站得筆直的庶子,這才驚覺自己似乎一直以來是小覷了他,她細細看著眼前的庶子:身量還不高,卻是形容俊俏,像極了他那個可恨的親娘!
而他方才那番舌戰三人也不落下風的口齒,和眼前自己所見的,他眉宇之間呼之欲出的少年銳氣……
「不用去跟你爹說,」她沉思著:「我想你今天也累了,吃了飯早點洗浴就寢吧。」
「明白了,大娘自會替我和爹爹說清楚,」蕭北辰淡淡笑道:「那就辛苦大娘,我先回屋去了。」
蕭北辰又是一禮,一個轉身便離開正廳。
蕭北倫看著他的背影恨得直咬牙。
「娘,為什麼不動家法教訓他?」蕭北倫簡直想衝上前直接動手來個痛快:「他這樣無禮,就算一棍子打死也不冤枉!」
章玉婉睨了大兒子一眼:「倫兒你都多大年歲了,一點小事怎麼還是這麼沉不住氣?真要動上家法打出什麼好歹來,難道很給我們家裡長臉面麼?」
章玉婉畢竟是蕭家主母,她這一發話蕭北倫立刻不敢再作聲。
蕭北衡相比蕭北倫乖覺收斂,只不鹹不淡遞過一句:「咱倆是哥哥,原不該和他一個小孩子計較,不過大哥說的也有理,他對長輩無狀,很該教一教規矩才是。」
看著二兒子這般迂迴曲折地搬弄,章玉婉倒笑了:「他對長輩無狀,我們這些長輩難道就對他懷了什麼好心麼?禮尚往來而已。你們一個行事衝動,一個拐彎抹角,還不如他來得乾脆俐落呢。」
兩人聽了章玉婉這話一口氣憋在肚裡,蕭北衡連忙低頭遮掩,蕭北倫臉上卻是帶出顏色。
章玉婉冷眼旁觀,心知自己兩個兒子打小錦衣玉食地養著,沒吃過苦沒看過人臉色,以至於旁人的話一點不順自己心意就聽不入耳,不過她也不以為意——蕭家的大少二少,須要看誰臉色來?
倒是那位三少爺,羽翼未豐就敢和她叫板,此前明明一直都是忍氣吞聲的,今天為何會敢……章玉婉暗暗冷笑,她雖然欣賞他的口舌和鋒芒,卻也不可能就此讓他全身而退,非得敲打他一番才好。
想起蕭北辰那雙年少氣盛鋒芒外露的眼睛——這少年最害怕失去什麼?
章玉婉美麗的嘴角勾起一個似有若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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