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居室,蕭北辰心緒才漸漸平復。
說不害怕是騙人的,他在他們面前窩囊了十一年,一朝挺身相持,怎麼可能不害怕?
他當然也可以選擇繼續隱忍,可是他已經不想再這樣下去。
也許是這幾日以來一直往謝家跑的關係吧,師父的寬厚教導、師娘的溫情照顧,再再補足了他於自己家中無法感受到的善意和支持,他是真的很喜歡謝家溫暖的氛圍。
而對他影響最深的或許是明禾。
那麼明媚美麗的容貌,那麼張揚外放的性情,如同一朵嬌豔怒放的玫瑰,恣意開成了最野最橫最生動的姿態。
一個小小女子,能爬最高的樹、能走最遠的路、能背最長的書、能昂首揚眉說最想說的話……
這是父母的疼愛給她的底氣,也是她與生俱來的稟性天賦。
蕭北辰深深被明禾這種特質吸引,她身上散發的光采每每看得他目眩神迷。
大丈夫當如是。
他不想輸給明禾。
所以今天面對大娘他們三人擠兌時,他忍不住就思考:換了明禾遇上同樣的景況,她會怎麼做?
於是就有了接下來發生的事。
自己怕是徹底得罪了大娘他們,不過他不後悔,與其在大娘手底下一輩子窩窩囊囊,不如揚眉吐氣直接說出自己一直藏在心裡的想法。
但當然,他也不是沒想過大娘會怎麼對自己。
盯著桌案上自己摘回來的那顆最大最好的梨,和擺在一旁的削刀,蕭北辰思考著下一步。
果不其然,當晚戌時,蕭福就來扣門。
「三少,老爺讓你到偏廳見他。」
「知道了,我立刻去。」
蕭北辰迅速把手上梨子削了,切成適口大小盛盤,小心捧著那盤梨子來到偏廳,蕭成當然已經在裡頭等他。
「給爹問安,爹這一日在外辛苦了。」
「坐吧,」蕭成疑惑看向他端在手上的盤子:「這是?」
「今天我去師父家讀書,師父帶著大家上山到他的果田裡幫忙採梨,每個人都得了一籃。這東西又消渴又好吃,潤肺清心還消痰降火,我想著爹爹每日在外勞碌,吃些梨子必有滋養,所以就選了個最大的削來給爹嚐嚐。」蕭北辰滿面真摯:「爹爹試試,這是我今天在山上自己摘的。」
蕭成一向對這個庶子甚少聞問關懷,但畢竟是父子,眼見兒子如此孝心,倒也不無感動,拈起一瓣梨塊送入口中,果然香甜鮮脆,風味極佳,於是又拈了一塊。
「難為你這孝心,梨子很好吃。」
蕭北辰順著這話接下去說:「是啊,師父這幾日給我們講孝經,聖賢說的,孝是天之經、地之義、民之行、德之本。孝順是百行之先,也是修齊治平的根本,我覺得師父說的很有道理。」
「這話怕不是口是心非,」蕭成看著兒子突然沉下臉來:「如果你真的這樣想,今天又何至於對你大娘和兄長說那樣悖禮的話?」
蕭北辰當然早猜到了章玉婉會把這事先一步告訴父親——而且定然掐頭去尾,只挑她想講的部分講。
「今天的事的確有我的錯,但還請爹爹聽我解釋。」
蕭北辰把今日正廳裡發生的事由頭到尾說給蕭成,他語氣平靜,不加油添醋,也不刻意隱瞞。
「大娘和哥哥們提到我娘,語帶指涉,我一時氣不過就同他們爭辯起來。」蕭北辰話聲哽咽,輕道:「我確實是惹大娘和哥哥們生氣了,但……娘親早已經不在人世,我無法對她盡孝,如果她死後還要被這樣影射,我實在沒法心平氣和。」
蕭成看著眼前庶子也不覺感傷起來,當年自己和陸錦屏之間那筆帳就是個糊塗意外,但說到底也是自己一時迷亂才會有這個孩子。
陸錦屏早逝,自己一直以來對這孩子漠不關心——站在為人父的立場來看,不是不愧咎的。
思慮至此,蕭成覺得口中的梨汁除了甜,似乎又多了點苦澀滋味。
「我明白,」蕭成只能很蒼白無力地回應一句:「不過再怎麼說,那是你大娘和哥哥,你還是不該在他們面前妄語。」
「我知道,我想著孝經裡教的道理,話一出口也覺得慚愧,所以當下就對大娘和哥哥們賠禮,」蕭北辰補了一句:「我想大娘也定然對爹爹說起我道歉了的事吧。」
蕭成一怔:「……你大娘沒特別對我說起,只要我留心別讓你太野,說你整日跟著謝大爺滿山亂走怕不是好事。」
聞弦知雅,蕭北辰立刻先發制人。
「我要求爹一件事,請爹讓我繼續在謝家讀書、學習。」蕭北辰正色道:「我很謝謝爹同意讓我在謝叔那兒讀書,師父除了教學問,也教我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
蕭成不說話,滿臉為難,蕭北辰索性把話說開。
「我想過了,家裡的營生將來有大哥二哥扛著,孝養爹爹的事不用我太操心。只是為了一家安寧,我將來必定是得自立門戶的,哪怕是讓我跟著師父學會他種地的本事,以後也不愁沒口飯吃。」蕭北辰嘆道:「可如果讓我整日只是待在家裡,現下就算有爹爹照應,將來難道還能要大娘和兩位哥哥也如爹爹一樣照顧我麼?」
蕭成不禁一凜:「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已經想到這些。」
「孟夫子說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啊,我已經十一歲,也該為爹爹、為家裡多著想。」蕭北辰道:「為長久計,爹爹讓我去和師父學點本事,將來才有自立的本錢。我知道自己身份,也從來不敢妄想和大哥二哥爭競,只求將來大哥二哥接掌家業之後,我也還能有過日子的餘地就心滿意足。」
聽他說得卑微,蕭成只有一嘆。
「是我愧對你,這幾年來,你……你吃了不少苦。」
「千金難買少年苦,我不覺得吃苦有什麼不好,何況爹爹護我衣食無憂,只這一點我已經強過很多其他孩子。」蕭北辰態度堅定:「我知道大娘或許在爹面前說了些話,不過我想得很清楚,在師父那兒多學些東西,將來對我、對蕭家所有人來說才是最有利的安排,所以我希望爹爹答應我繼續學下去。」
蕭成心裡已經認同兒子的想法和作法,他不覺點了點頭。
出於對髮妻的愧咎,他的確從未想過讓這個庶子來承繼家業,但這孩子說的有理,他將來長大後也得有個活路,那就必須學到手藝和本事才行,因為以後不會有人讓他繼續待在家裡吃閒飯——光是現在章玉婉三人就已經處處擠兌容不下他,未來大的二的接掌家業,怎可能對這個小弟客氣?
蕭成雖然一向對庶子感情淡薄,卻也不可能眼睜睜看他被趕盡殺絕,何況也就是在方才,他開始覺得這個庶子其實心思細膩靈活,並不是只會渾噩度日的草包。
果然得趁自己有能力安排的時候把這事處置妥貼才行,讓蕭北辰繼續留在謝家學本事是必要的,除此之外,兒子既然有心、會想,自己還是該再為他做點什麼才對……蕭成思索起來。
「爹?」蕭北辰見父親沉默良久都不回應,忍不住開口相詢:「我說的話……爹爹意下如何?」
「你說的很有道理,我會和你大娘說一聲,以後你就在謝家安心學吧。」蕭成沉吟起來:「你外祖一家早已離開青柏村,但當年他的土地我買下了,明年你十二歲生辰一到,我會把你外祖留下的田地地契交給你,雖然只是兩畝薄田,不過你就試著種種看吧。」
「多謝爹爹,」蕭北辰心念一動:「我可以先去那地裡看看麼?」
「可以,找時間讓阿福帶你過去,他還可以替你整整地。」
「整地的事我來就好。」蕭北辰腦子裡立刻蹦出許多想法:「我可以先整地、鬆土、堆肥……先把地整好了再想想能種什麼。」
「那好,你去想想清楚再看怎麼做吧,」蕭成眼中流露出一絲讚賞:「種地和做買賣一樣,都得動腦子的。先想清楚怎麼做才不會白費工夫,有不懂的就問問謝大爺,我找時間還讓人替你送些禮物過去謝他照顧之恩。」
雖然十一年來蕭成對蕭北辰殊少關心,但現在蕭成願意讓他繼續在謝家學習,又願意把兩畝地交給他,這還是讓蕭北辰感受到來自父親的溫暖,他看向父親的眼光更真摯、更感激。
「爹,謝謝你。」
「別這麼說,你也是我兒子,」蕭成又拈起一塊梨放入自己口中,笑道:「兒子削的梨就是比較甜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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