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陳委員育蒞臨指導!』
布條上每個字都比我的臉大上許多,我和黎一人一邊掛好後,站在破敗的照護所大門之前,抬頭仰視。
「掛這東西有達到美觀的效果嗎?」
建物大門接續著庭院中唯一一小塊柏油路面,被極酸的雨水侵蝕得坑坑疤疤,滿是鏽蝕的庭院正門之外是各式破敗建物堆疊,與陰沉天空連成一體,早已分不清我們到底是活在廢棄的都市中,還是都市產生的廢棄物中了。
就算加掛一百條紅布條,景色還是不會更美麗吧?
「意思意思一下,」黎搔了搔頭,提起裝著膠帶剪刀的小袋子,「醜的東西就算再怎麼裝飾,本質上還是醜的,如果只是要讓上頭感受到我們的用心,這樣就夠了。」
「黎、謬,委員快到了,我在這裡等他們,你們回去隊伍中準備吧。」
小謹像鬼魅般出現在走廊底部,雖然畫著濃妝,但仍遮不住鏡片下凹陷眼窩的黑眼圈,嘴唇也比平時乾裂,到底是承受了多大壓力啊?
黎睨了她幾眼,默默邁開步伐,腦後馬尾晃啊晃的,我原本想詢問小謹關於死胖子的情況,但還是回了聲「嗯。」,加快腳步跟上黎,一同轉入略暗的轉角。
「妳們還在吵架?」
「哪有。」
「是嗎?」
「真要說也是她的不對,為了什麼評鑑委員的犧牲病患權益,他們都已經夠可憐了,還要這樣被玩弄。」
「嗯……」腦中光是浮現編號228喘不過氣的樣子,我就渾身不舒服,更何況是五十位非老即弱的病患同時感到不適。
「隨便她,等一下她們會先參觀盥洗室,再來是食堂與活動區,最後才是集體寢間對吧?」
「應該是……那死胖子到底跑去哪了啊?都第二天了。」
「誰知道。」黎沒好氣地回道,「先撐過等一下的表演吧,那傢伙平常也沒幹嘛,不需要那麼掛念他。」
「嗯,也是。」
過長的廊道在盡頭豁然開朗,食堂中的所有人仍規律做著『自碗內鏟起放入口中』的動作,即便碗內已空無一物,坐在正中央小桌的蕭見我們倆走近,緩緩起身,吹動哨音笛。
自前天晚上的事件後,他就與我們沒有什麼交流,甚至連雙眼對視也自動省略了,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照護所內的關係與氣氛變的如此糟糕?
而失心者們不會察覺也不會知曉我們的想法,他們在哨音指揮下,相當順利的收拾與恢復場地,包括我負責的病患在內,每個人狀況都不錯,沒人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倒下,也沒人因為身上或多或少的腐爛部位而減緩動作,一切井然有序,完全符合小謹這幾個月來所要求的,服從、快速與秩序。
「蕭、黎、謬,委員已抵達,請盡速帶隊至活動區並整理好隊伍。」
要是平時,對講機傳出的命令會多出死胖子的名字吧?就算他的失蹤有可能是因為死亡,照護所還是照常運作著,好似沒有人特別在意的樣子……我們真的在意其他人嗎?
平時口口聲聲說著病患想著病患,但我們是在乎的,是病患這樣的存在讓我們得以餬口,還是真正發自內心關心病患?若是將病患的生命代換成其他人的生命,我們還會強調他的重要性嗎?老實說,我連死去的病患被送去了哪裡我都不知道,更別說是其他人了。
除了照顧好自己以外,也沒有餘力再管其他事情吧?如果沒有十年前的核災……不,即便核災沒有發生,我們或許仍然不願多顧慮別人,對吧?
「你在想什麼?走囉。」
黎輕拍了我後腦杓,我回過神,拿起哨音笛,吹響移動指令。
病患們──或許也可稱作人偶們,行軍似的移動至另一側活動區,以木製舞台為中心,整齊排列。
編號228也在人群之中,我並不希望上頭或是誰特別注意到她,之前曾有長官私自帶走病患,作為自己享樂用途的案例,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等到舞蹈即將開始時,再默默將她帶離隊伍吧。
「讓我們歡迎陳委員入場!」
「嗶嗶──嗶──嗶嗶──嗶──嗶──」
兩側擴音器響起小謹的聲音,我與蕭、黎三人按照今早的指示,同時吹出指令,聽似永無止盡、無限循環的鼓掌聲接續在哨音之後,填滿諾大的活動區。身穿黑色西裝、滿臉橫肉的肥胖中年人自掌聲中步出廊道,身旁除了小謹,還跟著十多位手持長槍、臉戴面罩、全副武裝的黑衣人。
這一看就知道是另外聘請的維安人員,若是沒有一定財力,絕對沒有如此大陣仗,怪不得小謹就算違背良知,也要讓病患們冒著健康風險進行表演。
等到掌聲停歇時,大概已經過了三分多鐘,委員慢條斯理步上舞台,露出一整排鑲金牙齒,戴著巨大金戒的肥粗手指笨拙推開麥克風開關,「各位──台北第四照護中心的同仁大家好,相信你們對我並不陌生,我是陳育,是負責評鑑貴照護中心的評鑑委員,也是……」
轟。
炸裂的巨大轟鳴聲幾乎奪去我的意識,眼前一切全成了慢動作播放,舞台左側的蕭以異於常人的速度湊近小謹,一把扯下她胸前的哨音笛,轟隆聲仍不斷持續,同在舞台左側、靠近後方的其中一位保全瘋狂扣動板機,來回掃射其他隊員,等等,這樣的身形似乎在哪見過,該不會是……碰。
我整個人彈飛了出去,猛力撞在冰冷牆上,還來不及起身,只見方才撞飛我的黑色物體已衝上舞台,一口咬去陳育委員的頭。
編號……099?
鮮血如泉,豔紅頓時漫天飛舞,然而舞台正前方兩百多人完全不受影響,只是徒然站在原地,面無表情看著一切發生。
哨音忽地劃破空氣,小謹藏在嘴中的管狀指揮哨終於派上用場,所有移動中的人同時放慢腳步,雙腿彷彿開始長出根鬚……唰。
有什麼自空中落地,機械運轉的噪音和槍聲同時響起,定神一看,戴著貓臉面具的女人豪邁揮舞電鋸,削下小謹的腦袋。
我壓著疼痛難耐的腹部踉蹌爬起,還來不及思考,一隻堅定異常的纖細手臂猛然竄出,扣著我的手腕,使勁將我扯向遠離舞台的方向,有那麼幾秒,除了晃動馬尾上的分岔髮絲,我沒有再見到其他事物,包括其他相處許久的病患,包括編號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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