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與她的第一次見面,是在那棟古老的大宅中。
年幼的你拖着父母的手,穿上了一身昂貴的洋裝, 一頭淺淺的金髮被扎成了可愛的公主頭。
你湛藍的大眼睛盯着車窗外的風景。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與世隔絕、位於山上猶如城堡一般的宅邸。雖說你的家與這座大宅也相差無幾,可你還是忍不住好奇的四處張望着。
「羅莎琳(Rosalind),你還記得待會兒看到克拉肯夫婦時要說些甚麼吧。」母親披着名貴的皮草,脖子向手上戴滿了珠寶。從你懂事起,母親便一直是這個樣子了。
冰冷的鑽石戒指擋住了母親溫暖的手,華麗的綠戴石項鏈使你難以在母親懷中熟睡。
「向克拉肯先生和夫人問好,然後自我介紹。」你乖巧的回答到。母親滿意的點了點頭,把手放在你柔軟的金髮上。
午後的陽光灑在了母親美艷動人的臉上,你看着母親的樣子,靜靜地感受着母親的手放在你頭髮上的質感。
難得兄長今天並不在這裡,母親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你身上。而外祖父這次也沒有一起過來,你終於不用忍受他那如看商品般看你的目光了。雖說你只有八歲,但你還是能看出來外祖父對待你和兄長的區別。
父親看着你們倆,也露出了溫柔的笑容。能擁有如此美麗的妻子和乖巧的女兒,是個男人也會感到幸福吧。
車子停在了大宅外。克拉肯夫婦早已在門外等候了,母親徑自走出車外與兩人擁抱打招呼,你被父親抱出來後也優雅的向他們行了個禮。
「克拉肯先生、克拉肯夫人,日安。我是蘿莎琳,你們可以叫我蘿絲(Rose)。」你的語氣帶着不同於同齡人的成熟和穩重。
「天呀,賽勒森女士,你的女兒也長得太可愛了吧!」克拉肯夫人蹲下來把你擁進懷裡,揉了揉你的頭髮。
「可惜我們沒有子女,若果我有兒子的話都想要即場訂下婚約了。」克拉肯先生開玩笑似的說。
克拉肯夫人擁着你的手突然一僵,你把那當成了你的錯覺。把你放開後,她已掩飾好臉上的異樣。
「好了,我們先回屋裡吧,小孩子在外面這麼久會着涼的。」克拉肯夫人牽着你的手,走進了那座如城堡般的大宅中。
陽光從窗戶照進了屋裡,在前往會客室的路上,你聽着大人們在你身後說着你聽不懂的客套話,漫無目的地盯着飄浮在空氣中的塵埃。走廊上擺滿了一個又一個珍稀的古董:有雕刻着複雜紋路、來自東方的古老花瓶;有各式各樣的名畫和雕塑、也有據說從中世紀便流存下來的盔甲。你的家中也放滿了這些不可思議的物品,它們除了讓你不能在長廊上自由奔跑外,基本上沒甚麼作用。
「這花瓶我可是特地前往北京買下來的呢,拍賣方說那是清朝皇帝的宮殿裡會擺放的裝飾品!」克拉肯先生一臉驕傲的介紹着,母親則露出得體的笑容點頭回應。作為賽勒森家族的一份子,你從小就被逼記下宅邸中的所有收藏品的來歷和年份,以免你在客人來訪時對這些古董一問三不知。
而克拉肯先生的那一套說辭,你在家中至少聽了五次。
可你的教養告訴你不能插嘴大人之間的對話,你閉上了嘴巴,襯着克拉肯夫人與管家說話時悄悄牽回了母親的手。
若不是在這種場合,你是很難碰到母親的。所有人的注意力永遠只在兄長身上,他們告訴你,女孩子必須要優雅得體、溫柔有禮,可在兄長臭着臉罵僕人們是豬時,卻沒有人會站出來指出他的不對。兄長可以對父母和外祖父撒嬌,而你一稍有反抗的意思便會被鎖進房間裡閉門思過。
母親感受到你的手,微微轉過頭來看了你一眼,握緊了你的手後便把目光放回克拉肯夫婦身上,你的嘴角不自覺的露出了笑容。
「有關於賽勒森家族與克拉肯家族合作的事議⋯⋯」你坐在真皮沙發上,吃着克拉肯夫人讓管家為你準備的小蛋糕和馬卡龍,大人們則喝着紅茶和點心,一邊聊着你沒興趣的話題。你不知道為何父母會把你帶出來,一般這種場合也是由兄長負責應酬的。也許母親聽說克拉肯先生一直很想要個兒子,看到你的兄長克萊特說不定會眼紅,他們才會決定把你帶來吧。
你默默的撥弄着盤子上的草莓,最後不情不願的把它塞進口裡。草莓酸得使你不禁皺了皺眉頭,可在克拉肯夫人問你覺得蛋糕如何時,你又立即牽起了一道甜甜的笑容:
「蛋糕很好吃呢,謝謝夫人!」
你很清楚自己甚麼樣子最讓大人們喜歡,果然,克拉肯夫人立即被你那天真的笑容融化了,又從罐子裡拿出幾顆糖果放到你的手上。
大人們正聊得興高采烈,可你無聊得只能玩自己的手指,你的洋娃娃都放在家中了,家裡的人從你五歲起便不讓你把玩具帶出家裡,他們認為這樣會顯得女孩子沒有教養。
就在你百般無聊的四處張望時,半掩的大門引起了你的注意。
你看見一道白色的身影在門口閃過,隨後便看到一個金髮小女孩在偷偷的看着你。
克拉肯夫婦不是沒有子女嗎?這裡為甚麼會有小孩子?
你下意識想指着門口大喊,可你被教導不能打斷大人們的談話,舉到一半的手硬生生的停住了,然後又放了下來。
克拉肯夫人很喜歡你,她在和母親聊天時也放了些注意力在你身上,於是立即便注意到你的異樣。
「蘿莎琳?怎麼了嗎?」克拉肯夫人輕聲問。
不知為何,你總覺得那金髮女孩不想讓人知道她的存在。
「媽媽、爸爸、先生、夫人,請問我能到處走走嗎?我保證我不會碰到走廊上的收藏品的。」
「你想必是悶壞了。當然可以了,孩子,去玩吧。」克拉肯夫人擺擺手讓你出去,母親見他們沒有反對也微微點頭同意了。
你向眾人行禮後,便推開了會客室的門走了出去,可門外已空無一人。
就在你感到些少失望時,視線的一角再次出現了那個金髮的身影,你往右方一看,果然在轉角處看到一個金色的腦袋,只露出了半邊臉盯着你看。
在確認你看到她的瞬間,女孩又把頭縮了回去,你連忙追了上去。你拐過了一個又一個轉角位,最後來到了大宅的第三層。
女孩在走廊盡頭的房間等着你,你遠遠的與她對視着,並看着她開門走進了房間裡。
你跟着女孩走了進去。
推開刻有玫瑰花紋的門柄,你看見身穿白衣的小女孩正背對着你,仰頭看着她前方的那柄被擦得光亮的長劍。
「你好?」你怯怯的打了聲招呼,「我叫蘿莎琳,請問你是克拉肯先生的親戚嗎?」
克拉肯先生親口承認過他並沒有子女,因此你認為女孩是他們的遠房親戚之類的。
女孩微微轉過頭來,卻依舊沒有正面看着你。她有着一頭好看的金色長髮,比你的金髮還要純正和漂亮。
「我是他的女兒。可爸爸不會承認我的存在。」女孩淡淡地說。從身高和聲音能發現,她的年紀大概和你差不多。
「為甚麼?」你疑惑的歪歪頭問到。克拉肯夫婦不是很喜歡小孩子嗎?他們為甚麼要否認自己其實有一個女兒?
「因為他們認為我是一個怪物。」女孩轉過身來,你終於看清了她的模樣。
你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女孩擁有着極美的容貌,皮膚白得像是一只洋娃娃。她大概是你看過最適合金髮的人了,雖說你的親戚們大多也有着一頭金髮,可他們的頭髮大多夾雜着其他難看的顏色,完全不像女孩的頭髮一樣完美無瑕。
在那一刻,你甚至想要把自己的頭髮全都藏起來,你只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冒牌貨一般。
女孩穿着一身純白色的裙子,淡淡地站在那裡看着你,似乎是早就預料到你會有這樣的反應。
她的眼睛漆黑一片的,沒有帶着一絲情緒,純粹得猶如神明。
那是一雙你從來沒有見過的眼晴。一般人,包括你自己,眼睛都是有眼白的,可女孩的眼睛真的就只有一片漆黑,在那片如虛無的黑暗裡,夾雜着點點白光,像是你在課堂上看到那些宇宙的照片一般。
那時候的你還沒有足夠的詞滙量去形容那雙眼睛,多年過後你才終於知道該怎麼形容它們--女孩的眼睛藏着一整片宇宙、一整片無垠星海。
她是神明最完美的作品,是墜入凡間的黑暗天使。
「你也害怕我嗎?」見你久久沒有說話,女孩開口問到。
「⋯⋯很漂亮。」你輕聲說到,聲音少得她幾乎聽不見。
女孩往前走了一步,想要聽清楚你在說甚麼,你亦伸出手,捉住了女孩的肩膀,湛藍的眼睛彷彿亮了起來。
「你很漂亮!你的眼睛很漂亮、你的頭髮也很漂亮!你叫甚麼名字?你是天使嗎?」你顧不得任何禮儀了,此刻的你如同一個真正的八歲小女孩看到喜歡的事物一般,熱情地拋出一連串問題。
「⋯⋯?」女孩被你意料之外的舉動怔住了。
「從來沒有人說我漂亮⋯⋯」女孩輕輕的說,「我不是天使,我的名字是狄娜.安吉拉.克拉肯(Dina Angela Clark)。」
「你說我的眼睛漂亮,可我的父親認為那很詭異,他說我是個怪物。」
「怎麼可能?你是我見過最美的人了,比電視裡的明星姐姐還要漂亮!」你真誠的贊美着狄娜,狄娜彷彿意識到你並不是在開玩笑,白皙的臉蛋浮現出一陣紅暈。
「謝、謝謝。」
從這一天起,你們成為了最好的朋友。因為生意合作的關係,每過一兩個星期,母親和父親便會帶着你到克拉肯家作客,而你也會借此機會找狄娜玩。你沒有向任何人透露狄娜的存在,克拉肯夫婦也不是沒有懷疑過,可每一次你也掩飾得非常好,只是說自己對克拉肯家的收藏品感興趣。克拉肯先生也堅信一個八歲的小女孩不會在看見自己女兒那副鬼樣時沒有嚇得哭着逃跑找大人,便放任你在家中亂走,只認為狄娜是把自己藏得非常好。
每一次來克拉肯家時,你的表面功夫也做得非常周到,你父母也沒有看出你的異常,只當你是無聊了便到處跑,他們沒把你當作承繼人培養,兩個家族合作的具體內容你不需要知道太多,只需做個花瓶哄克拉肯夫婦開心便可以了,而你也很成功的做到了這一點。
當時的你雖然年幼,卻非常清楚的意識到,狄娜是被困在這棟大宅中的天使。所有人,包括她的父親,也想要傷害她,你必須好好保護狄娜,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她的存在。
「狄娜,為甚麼你常常帶我來這個房間?」你拖着狄娜的手,被她帶到了兩人初見的房間,那裡早就放好了各種玩具。狄娜知道你喜歡洋娃娃,便把自己有的都拿出來和你一起玩。
「因為這裡有着我最喜歡的東西。」狄娜牽着你走到那柄長劍前,你順着她的視線看着被掛在牆上的利刃。
「我的奶媽說,這把劍從我的曾祖父那一代開始便傳了下來。」狄娜輕輕摸了摸刻着精緻浮雕的劍鞘,「傳說這把劍屬於大天使拉貴爾,在一場天使與惡魔的戰爭中,這把劍意外落入了凡間,輾轉流傳了數千年,直到我的曾祖父得到了它,並留給了我的父親。」
「我是父親的女兒,這把劍遲早是我的。」
與大多數傳統英式貴族一樣,賽勒森家族是信奉基督教的,對天使惡魔這種東西,你自然是十分清楚。
「拉貴爾⋯⋯」可拉貴爾這個名字對你而言還是有點陌生。
「拉貴爾是公義的大天使,掌管着復仇與贖罪,祂會捍衛手無寸鐵的弱者、審判並摧毀邪惡的靈魂,把有罪之人送進地獄。」狄娜熟悉的介紹起這位大天使,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狂熱的神情。即使從啟蒙起便接受着基督教的教育,你也做不到像狄娜這般虔誠。
你不安的拉着狄娜,狄娜隨即也回過神來,你隨便找了其他話題後便拉着她玩洋娃娃去了。這件事也很快被你淡忘了,狄娜也沒有再向你提起這把天使之劍的事。
賽勒森家族和克拉肯家族的合作持續了兩年,最終因為一些原因導致他們合作破裂。你的父母再也沒有到克拉肯家作客,而你和狄娜的友誼就這麼結束了。
有時候,在凌晨埋頭做功課的你,會想起狄娜的樣子,可你沒有她的聯系方式,更不可能跑到克拉肯家找她。不管你有多想念這位朋友,也無法和他人訴說你對她的思念,因為她是不可被提及的存在,賽勒森家的人知道狄娜的存在的話,很有可能會為了打擊克拉肯家族而對她不利。
是的,在這兩年間,你逐漸看清了家族背後的黑暗。你常常會看見某個親戚在一天突然失蹤,有些再見面時已經精神失常、有些則連屍體也找不回來。你漸漸學會如何分析出旁枝之間的對立和合作關係,哪些人的死會對哪些人有益處。作為一個只有十歲的孩子,你的精神支柱就只有在克拉肯家與狄娜作伴的那段時光,那是你人生中最快樂,最無憂無慮的日子了。
可你體內流着賽勒森的血,是賽勒森的一份子,還是本家的成員,你不得不加入到這場永無天日的黑暗斗爭之中,看着自已的靈魂逐漸染上污垢。
「若果狄娜看到我這個樣子,她會感到失望嗎?」半夜躺在床上時,你會默默的想到。
你的知識隨着年紀而增長,你很快便發現自己遠比那個被當成繼承人培養的兄長要聰明。為了不被有心人陷害,你刻意收起了自己的天賦,把學習重心放在了文學、鋼琴、繪畫、芭蕾舞等女孩子該學的東西上,即使你能一眼看懂家族業務帳本上不合理的地方。
你日復一日的學習如何當個合格的賽勒森: 在外祖父面前要得體有禮,不可插手他和克萊特之間的對話;在母親面前要乖巧溫馴,熟讀各種古典文學作品,並且要有一番自己的見解,當然這些見解不能太離經叛道⋯⋯;在父親面前--在父親面前就甚麼也不用做,維持最基本的人設就好了。父親在家中並沒有甚麼地位,他只是負責管理着一家精神病院,掩護犯下嚴重罪行的家族成員們,使他們免受牢獄之災。
而在所有親戚面前,你永遠是個漂亮、優秀卻頭腦簡單的花瓶,是站在克萊特背後那個溫柔無害的妹妹。
很快地,五年又過去了。一天,你在新聞上看見克拉肯家被火燒毁的消息。
克拉肯夫婦懷疑因為第三者的關係發生爭執,爭執期間克拉肯先生用雕像重擊了其妻子的頭部,並打翻了桌上裝飾用的蠟燭,最終火勢蔓延,燒毁了整間大宅。
克拉肯家,包括十三名僕人、管家,無人生還。
聽到新聞的時候,你正在和親戚們談天說地,那一瞬間,你感到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彷彿凝固了一般。
「蘿莎琳?你沒事吧?」
你強忍着淚水,露出了虛偽的笑容。
「我沒事,突然有點頭痛而已,也許是着涼了。我們剛才說到哪了?」
支撐着你世界的最後一點光明,就這樣消散得無影無蹤。
為了救出狄娜,多年來你一直默默計劃着逃離家族的掌控。你希望有一天,當你能一個人在外面生存時,能把狄娜從那座困住她的牢籠中救出來,可你還沒來得及做些甚麼,她便連同那座籠子一同葬身火海了。
有一瞬間,你想要就這樣一走了之,可沒有財力和學歷,你是逃不了多遠的。你知道你的外祖父一直都把你當成聯姻工具,你必須在訂下婚約前找到機會逃出去,並找到能在外面、能在受到賽勒森家族打壓下還能活下來的方法。
一天夜裡,你呆坐在書桌前,為逝去的好友流着眼淚。然後,你像是想到了甚麼似的,開始提筆在筆記本裡瘋狂地寫着甚麼東西,一直到天亮了也沒有停下來。
你用了一年時間,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本著作,一本以狄娜為靈感的書,講述了一位墜入凡間的天使在人間受盡苦難,最終在獄火的洗禮下得以重生的故事。
你把內心的黑暗盡數表現在故事當中,書中充斥着暴力與陰謀,如同你在家族中渡過的十六年人生一般,而只有書中主角--那位折翼天使,你對祂的描述由此至終都是美好的。
《無光之地》就這麼誕生了。
我的天,第一章便已經寫了五千多字了⋯⋯這篇也許能突破Ticci Toby篇的字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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