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有了那秀才幫忙,自是如魚得水。
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不過與周景離相處的短短幾日,我便初開了情竇。我與他一見如故,相敬如賓,似知音老友,我也發現,村裡人對他的誇讚,是一句不假,他的聰慧更超乎我的想像,叫我身陷其中,難以自拔。我時常忘了,他真是非常之人,分明只長我三歲,十來有五,卻已是秀才,學識之淵博,甚至更勝先生。
原先我對他的欽佩與友好,便如此染了味兒,一股名為愛慕的味兒。
年華未滿荳蔻,我便明白何為情愛,卻深埋心底。不知是否我迴避得過於刻意,正式相識第五日,向晚之時,碌碌終了,他一直在學堂門口等到我與先生作別,我欲掩心中情愫,遂打趣問他:「又有事與我說?」
這回他點了頭,卻領我去了學堂後院,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瞧他神色竟有幾分失意,叫我好生心疼。
蟬聲唧唧,仍是張狂。夕陽映著他清俊的面容,也徒增了他的落寞。
有一瞬間,夏蟬識趣地安靜了,他也道出了凌雲壯志。
只是,我沒想到,在他自信盈盈,且讓人無從抨擊的鴻圖大業中,竟有我的身影。
「夏婉,仍是那句,若妳不待見我,我便告辭了。」他垂著眼簾,毫無悅色,像枯萎的稻穗,結實纍纍卻不堪一擊,他頓了一頓,又道:「我必須先與妳道歉,對不住。我明知妳仍在守喪,又一心向學,即便妳思想超齡,必定明白我要說的,可這也不能是我踰矩的理由,我本不該於此時表明心意。早在我來村子的第一日,瞧見妳一身孝服、頂著烈日,纖細的胳膊老捧著書卷,我向叔父問起妳,叔父沒應我,而是帶我見了令尊,我是由令尊口中知曉妳的事兒。」
他嘆了口氣,神色滿是懊悔,又言道:「妳那小小的身板兒在我腦中揮之不去,那一夜我輾轉難眠,所思所想都是妳的事兒。之後,我便天天瞧著妳,也天天都忍著想上前替妳擔那些舊書的衝動,可我又怕嚇著妳了,才拜託叔父安排至妳家中作客。當初我並無邪念,只是欣賞妳的上進,可這幾日與妳相處,不過三日,妳的一顰一笑都烙在我的腦兒裡了。」
他又是一頓,神情更是哀痛,再說道:「這兩日我不知為何,妳總有意無意地避著我,我整夜都在反省,卻始終不得其解,這是我頭一回想不透一件事兒,我只能推論出,是妳察覺了我的心意,可妳對我並無此意,又顧著叔父的面子,不敢與我明說……夏婉,我想說的是,妳若厭我拒我,便與我明說,我會與叔父商量,早日離開村子的。」
看著他難過,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只是,這一切我都不曾想過,敢情我倆皆傻,相瞞著相同的情愫。
其實又何必他多說,當「表明心意」四字一出,我便什麼都明白了。只是我揪著心,如何也張不開口,又許是私心作祟,以「此時無聲勝有勝」為解,我才沒制止他。
我沉默良久,腦中所想卻是萬馬奔騰,我試圖讓自己冷靜,卻也害怕他因誤會而離開。
幸好,他一直等著我,等到日頭已藏於山岳之後,僅剩餘光苟延殘喘。我盯著周景離,想到了我倆初見那時。
那時是我低著頭、眼神閃躲,如今反了過來。也不知當時他瞅著正襟危坐的我,是否如我現下的心情,竟覺有幾分興味?
我不禁笑出聲,他的眼神當即對準了我,頭一回見他神色倉皇詫異,我並非因此止不住笑,而是以此掩飾心中感動,可我也知,他又如何看不透我?不過心領神會,且不道破罷。
我以袖遮面,又如何遮得住我心頭大喜,我悠悠問道:「周景離,你又是如何推論出,我不會再說一次『我也有此意』這句話呢?」
靜默片刻,他愣了又笑,笑了又愣,呆頭傻腦的,渾然不像個奇才。
金烏見機隱了身,夏蟬知趣地奏起曲子,喧而不鬧,雜而有序。
我一身的白麻素服,被他一身的儒香白袍籠罩了。
那日,我倆互通情意,私訂終身。
可幸福何曾長久過?眾人皆知他再過幾日,便要啟程應試去了。
他與我承諾,待他考取功名,做了狀元,謀得官位,便來向我提親,將我倆家人接至大城享天倫之樂。
在我點頭應允後,他於我額心落下點水一吻,我羞赧而不敢瞅他,卻瞥見他亦是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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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動身那日,如來時那般背著書簍,卻多了幾分春風得意,他分明要去應試,卻像已經做得了榜首。而他竟當著全村人的面兒,將我的手緊緊握住,生怕我會跑掉似的,可要離開的是他,而我卻不怕他不回來了。
他輕得用僅我能聽得的聲音,腆著笑意說道:「夏婉,待我書信與妳,妳便可準備嫁奩了,那時我的聘禮也在路上了。」
我暗罵他肉麻不知羞,面上卻是難掩欣喜,我未應答,反而問道:「那你在哪兒?」
「傻婉兒,我自是在妳心裡。」他道。
這時的我還不知,他說這話,竟一語成讖。
我一直等,等了整整四載,等到了十六歲,等到了我束髮以簪,等到了人人都誇我亭亭玉立,等到了雲水鎮華府的媒人一次次被請回,等到了全村的人都勸我嫁入華府,等到了早該送至我手上的魚雁,也等到了我早該知曉的噩耗。
我知他不會騙我,他沒有騙我,是老天又騙了我。我知他不願瞞我,他沒有瞞我,是天下人才瞞著我。
那封泛黃的書信,那褪色的筆墨,那龍飛鳳舞的字跡,那兩年前的喜訊,那刻意寫錯的名兒。
是,至此都如他所諾,與天下儒生爭得一狀元之名,於他而言易如反掌;因表兄在京城當官而謀得大好官位,於他而言理所應當。可是,履行娶我過門的約定,於他而言,卻是難勝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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