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唧唧,雜而有序。
好似鼎沸人聲,又似魍魎低語,聞其聲而不見人,覺其身而不知真。
不察門扉翕張何許,似有外物間入,除添生氣,更露暗香,於此間廂房,氛圍靜如止水,撥撩起綿綿漣漪。
那幽香我認得,那步伐我識得。不過須臾,漣漪於我如駭浪驚濤。
我猛地睜眼,深吸一氣,炎夏特有的潮氣沁入口鼻、深入骨髓,各處血肉好似禪鐘,醒我肺腑,震我心神。
神志久違清晰,視野闊別明朗,周遭物是寡而精巧,樸而不陋,我頓時有種初入此屋的雀躍。
我倒頭望向小窗虛掩,不過片刻,一張我熟落萬分、卻也陌生百般的面容占據我的視線,那抹笑意輕巧,格外從容,觀之似清風拂面,又似細雨披身,酷暑的悶熱似乎溫柔了幾分,一如初見那時,藏不住的稚氣與靦腆,盡顯於那炯炯雙目之中。
我揚起的,除了乾澀的唇瓣,還有歲月修築的痕跡。
我淺聲笑道:「你來了。」
「我來晚了。」他道。
他的唇角多了幾分沉重,染上些許無奈,我亦然也。
*
那年盛夏,我年華二八。身為村長獨女,即便旁人不說,我也深明大義,關於門當戶對的親事,早是物色得如火如荼。
我知雲水鎮的華公子有情於我,亦知家君偏心於他。雲水鎮之於敝村,數百里外,走馬三日,乘船三日,再驅牛車近二日。
敝村偏遠,自給自足,稱不上與世隔絕,且堪怡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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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家中獨女,始齔之年,家君將我送去雲水鎮附讀,附的便是那華家私塾,其家主與家君曾為同窗,未斷聯繫,交情甚好;村中又有一人入華氏家塾,得業未歸,做了塾師,恰與我有個照應。
當時我不過蒙童,並未多想,收拾了行囊便連日趕路,一路上我雀躍萬分。
待至鎮子,不論觀景、觀人,實屬風雅。路上行人皆悠然,笑語閒談盡閑雅,著實叫我驚嘆。一驚與我所想不同,二嘆風光明媚,鎮中有水,可乘舟往渡,委實有趣,令我一時忘了炎夏酷熱。
之後,因我身分特殊,又為女流,不便踰矩上堂,便成了華公子的伴讀。
公子虛長我三歲,長幼分明,相處和樂,格外融洽。華公子心善大度,對我甚是照顧,我亦滿懷謝意。
可惜,不過三載光陰,盛夏方過,涼秋將至,我收到消息,說娘親病危。我如來時那般倉促,匆匆返家,同鄉塾師也隨我歸返,望於家鄉開設學堂、授業解惑,此願亦為我願。
我未及與公子道別,是他策馬疾馳,追上我們的馬車。輪轂休止,鞋履落地。我尚慶幸能好生作別,公子卻讓我噤聲,往我手中塞了一物是,我還不及反應,便見他笑得有些憨傻,渾然不見公子架勢與平日懮受。
我不禁發笑,壞了噤聲的旨意,連忙福禮道歉,這時我才察覺,手中之物質硬透涼,狀長形細,彼端有綴,此端分二,八成為釵。
他擺擺頭,又搖搖手,望了望天,又瞧了地,無措難藏,我深有所感,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靜默不久,卻如三秋,好不容易,林鳥驚動枝頭,颯颯作響,流動了風,流動了話語。
華公子直勾勾地瞅著我,我不曾見他這般僵硬的認真,我也不禁肅然。那雙緊抿的唇瓣相離,蓄勢待發的言語隨即而出──
「婉兒,待妳家中平安,令堂康健,我來接妳回雲水鎮,可好?」
他是這麼說的,而我沒有應答,只是淺淺一笑,再行福禮,而後匆匆躲回了馬車中。
即便我是待字閨中,可我並無偏念,對於華公子,也未曾有過非分之想,不過視其為兄,且未忘身分之別。
待輪轂再起,馬蹄達達,沒有人再追上來了,可我的心其實,一直留在私塾那兒。我怨自己不為男兒身,讀書應試非我天命,三從四德非我所願,公子伴讀不過一時天恩,我又怎可想過攀龍附鳳?
我回了家鄉,過往不曾察覺,去了繁華之地,相比之下,才知家村簡陋。
與我同歸的塾師很快建起學堂,除了祝家慈早日康復,亦託我之後若有閒暇,可前去幫忙與聽學,我自是求之不得。
可天不從人願,我盡心竭力照顧娘親,每個大夫卻都讓準備後事,娘親自個兒似有所感,早早釋懷了,反倒安慰起我來了。
然,過了一個秋冬,過了一個芳春,初夏之時,娘親某日笑語開懷,卻是道盡離別,我與父親皆知此象,僅僅迴光返照,便忍著哀痛強顏歡笑。
我整夜守在娘親床邊,不慎睡著了,到了清晨,卻是杜鵑悲啼喚醒了我。娘親撒手了,枯槁的手還蹭著我的臉,只是沒了一絲溫度。我的哭聲代替雞鳴,將父親喊醒了。
而我這一回家,便是待至二八年華。或者說,我是守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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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離開雲水鎮,我不過十一歲,伴母一載,家喪一載。然大喪期間,僅一月有餘,盛夏之時,村子來了一外人,是個秀才,要去省城,備考鄉試,來村除了順路,更是有親戚在此,可以借宿。聽聞他童試時便散盡家財,幸虧一切順利,沒更多拖累家中,現離家應試,當能省則省,況且村裡來了個秀才,也是熱熱鬧鬧的。
鄉試於秋,還有些時日,起初我望見那秀才,心中滿是羨慕。借宿的是他叔叔家,那家叔叔姓關,叔嫂二人待我極好,視我如己出,除卻關嫂與家慈親如姊妹之緣,更因他倆獨子去京城當了官,兩老寂寞,方得如此。
這亦是我羨慕的一個原因,想必那秀才的仕途路,能如平步青雲罷。
而家喪期間,我一頭服喪,一頭學堂,甚是忙碌,並未對那秀才留意過多。僅道聽村人誇他相貌清俊、知書達禮,又學識淵博,總調侃關叔叔上輩子把大夥兒的好香燒了去。
然,因家君為村長,與各家關係甚密,不乏關叔叔,於情於理,即便家中辦喪,亦當好生接待那秀才。
客廳上,穿著喪服的我如坐針氈,聽著家君與關叔叔相談甚歡,我本該習以為常、自得怡然,可偏生,那秀才老盯著我,他除了一進門打的照面,入座後不再開過口,我都沒聽清他的聲音。
他不只瞅著我,眼中還盈著笑意,叫我怪不自在的。可他笑得好生溫柔,如沐春風,幾度讓我忘了炎夏與孝服的悶熱,那雙從容的炯炯神目,叫我難以應付,我只得低下頭,可我仍能感覺到他還瞧著我。那好似身分對調,他方為主,我且為客。
不知多久,總算解脫,起身送客時,不知家君與關叔叔是有意無意,竟二人勾肩搭背地談笑而去,好似腳底抹了油,眨眼便是走得老遠,我與那秀才便雙雙呆立門前。
此時已是向晚,我瞧那兩道身姿,拖著長影,向著斜陽一去不返,心中先是一嘆,後又一鼓作氣,向那秀才說道:「家父與令叔交情甚篤,一時失禮忘了你我,望公子莫怪。」
而那秀才仍是眼中噙笑,卻與我保持距離,舉手投足並無不敬之意,反倒令我愣了神。
怎知他卻搖搖頭,那始終微微揚起的雙唇,總算又有了動作,方才我沒聽清他的聲音,此刻也給了我明朗的答案。
「夏姑娘,對不住,是在下早先拜託了家叔,請二位長輩先行離開,留在下與姑娘獨處。又恐與姑娘添了麻煩,甚至失了大禮,不便共處一室,才選在這時候。在下不過有話想與姑娘說,若姑娘不自在,那在下改日再來拜訪,尊重姑娘意願。」他道。
他面上的從容,不知何時減去大半,禮貌得恰到好處。我聽聞他也長我三歲,與華家公子同歲,可在他身上,我卻瞧見了與華公子截然不同的氣質。
華公子貴為少爺,家中經商,不免有些公子氣息,亦有商人的影子,難免與我語不投機,不過公子脾性好,總是處處禮我。
然,這秀才姓周名景離,分明志學之年,卻昭顯超齡之勢。我當頭一愣,竟是在這般窘境下,我才瞧清周公子的面容。
那仍是一副少年面貌,生得乾淨,眉目清秀,他未戴儒帽,不過小巾束髻,長帶飄飄,好生雅尚,平添了幾分閒適與隨和。那身白袍亦是整潔,不染塵垢,我腦中霎現一句:此人只應天上有。
我暗道上天不公,又思人無完人,我竟有一霎,若知周公子有一丁點兒瑕疵,那我定會喜出望外。我實在鄙夷自己。
我速將胡思拋後,許是心中那股不服,我竟直勾勾地看著他,說道:「多謝周公子體貼,奴家無感不適,公子有話直說便可。現已是夕陽西下,奴家恐公子天晚不著路,惹關叔叔擔憂。」
我承認自己是有些倔氣,興許我除了羨慕於他,亦嫉妒於他罷。
又怎知,他先是一怔,後是一笑,笑得滿面春風,又有些措手不及的靦腆。他方才表露出的莊嚴,登時「輕佻」了七分,我卻不以此「瑕疵」為喜,反倒羞慚愧赧。
他搔了搔臉,腆著憨笑,什麼莊重或從容,無一可見,可我倒一改前念,不覺此人如天仙,而是與我同樣平凡之人,頓時倍感親切。
「在下同樣謝過姑娘體貼,姑娘可不必如此謙稱,在下並未高人一等,我倆亦是同輩,無須這般多禮。不過,若姑娘不待見我,那在下還是告辭為好。」他笑道。
聽畢,我有些詫異,其因有二。一是論多禮,他更勝我;二是論言談,他竟也有這般打趣的心思。
不知為何,我竟有種與他不分你我之感,好似在他面前,我並非一介女流,而他也並非一人人稱讚的秀才,我與他二人,更似友人。
我也不知何來的勇氣,直道:「我也有此意。」
他又是一笑,我明白他心領神會了,他這才道出欲言之語。
他說,一來村子,便聽叔父說起我,可惜我不得已歸家,放棄伴讀,又慶幸塾師同歸,開設學堂。
他見我日日忙於學堂,一身白麻孝服四處奔忙,他瞅著敬佩,又自慚形穢。分明一介書生,又有幸考得秀才,本誓言考取功名,為官利民,卻看著我與塾師為大善之事勞碌,他想盡一份力,又不知如何是好,生怕添了麻煩。
我聽後又驚又喜,思忖他離開村子尚有大半個月,便心直口快:「你明早到學堂來,我與先生帶了些舊書回來,正缺人手幫忙整理呢!我讀書不多,不懂得分門別類,也不清楚應試內容,若有你這活生生的大秀才相幫,定是雪中送炭!」
我話一說畢,與他相視而怔,隨後兩兩發笑,他就答了我一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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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至此,我仍然在想,當初所決,究竟是對是錯。
可若問我是否悔之?我卻毫不猶豫──
不悔。
學堂有了那秀才幫忙,自是如魚得水。
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不過與周景離相處的短短幾日,我便初開了情竇。我與他一見如故,相敬如賓,似知音老友,我也發現,村裡人對他的誇讚,是一句不假,他的聰慧更超乎我的想像,叫我身陷其中,難以自拔。我時常忘了,他真是非常之人,分明只長我三歲,十來有五,卻已是秀才,學識之淵博,甚至更勝先生。
原先我對他的欽佩與友好,便如此染了味兒,一股名為愛慕的味兒。
年華未滿荳蔻,我便明白何為情愛,卻深埋心底。不知是否我迴避得過於刻意,正式相識第五日,向晚之時,碌碌終了,他一直在學堂門口等到我與先生作別,我欲掩心中情愫,遂打趣問他:「又有事與我說?」
這回他點了頭,卻領我去了學堂後院,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瞧他神色竟有幾分失意,叫我好生心疼。
蟬聲唧唧,仍是張狂。夕陽映著他清俊的面容,也徒增了他的落寞。
有一瞬間,夏蟬識趣地安靜了,他也道出了凌雲壯志。
只是,我沒想到,在他自信盈盈,且讓人無從抨擊的鴻圖大業中,竟有我的身影。
「夏婉,仍是那句,若妳不待見我,我便告辭了。」他垂著眼簾,毫無悅色,像枯萎的稻穗,結實纍纍卻不堪一擊,他頓了一頓,又道:「我必須先與妳道歉,對不住。我明知妳仍在守喪,又一心向學,即便妳思想超齡,必定明白我要說的,可這也不能是我踰矩的理由,我本不該於此時表明心意。早在我來村子的第一日,瞧見妳一身孝服、頂著烈日,纖細的胳膊老捧著書卷,我向叔父問起妳,叔父沒應我,而是帶我見了令尊,我是由令尊口中知曉妳的事兒。」
他嘆了口氣,神色滿是懊悔,又言道:「妳那小小的身板兒在我腦中揮之不去,那一夜我輾轉難眠,所思所想都是妳的事兒。之後,我便天天瞧著妳,也天天都忍著想上前替妳擔那些舊書的衝動,可我又怕嚇著妳了,才拜託叔父安排至妳家中作客。當初我並無邪念,只是欣賞妳的上進,可這幾日與妳相處,不過三日,妳的一顰一笑都烙在我的腦兒裡了。」
他又是一頓,神情更是哀痛,再說道:「這兩日我不知為何,妳總有意無意地避著我,我整夜都在反省,卻始終不得其解,這是我頭一回想不透一件事兒,我只能推論出,是妳察覺了我的心意,可妳對我並無此意,又顧著叔父的面子,不敢與我明說……夏婉,我想說的是,妳若厭我拒我,便與我明說,我會與叔父商量,早日離開村子的。」
看著他難過,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只是,這一切我都不曾想過,敢情我倆皆傻,相瞞著相同的情愫。
其實又何必他多說,當「表明心意」四字一出,我便什麼都明白了。只是我揪著心,如何也張不開口,又許是私心作祟,以「此時無聲勝有勝」為解,我才沒制止他。
我沉默良久,腦中所想卻是萬馬奔騰,我試圖讓自己冷靜,卻也害怕他因誤會而離開。
幸好,他一直等著我,等到日頭已藏於山岳之後,僅剩餘光苟延殘喘。我盯著周景離,想到了我倆初見那時。
那時是我低著頭、眼神閃躲,如今反了過來。也不知當時他瞅著正襟危坐的我,是否如我現下的心情,竟覺有幾分興味?
我不禁笑出聲,他的眼神當即對準了我,頭一回見他神色倉皇詫異,我並非因此止不住笑,而是以此掩飾心中感動,可我也知,他又如何看不透我?不過心領神會,且不道破罷。
我以袖遮面,又如何遮得住我心頭大喜,我悠悠問道:「周景離,你又是如何推論出,我不會再說一次『我也有此意』這句話呢?」
靜默片刻,他愣了又笑,笑了又愣,呆頭傻腦的,渾然不像個奇才。
金烏見機隱了身,夏蟬知趣地奏起曲子,喧而不鬧,雜而有序。
我一身的白麻素服,被他一身的儒香白袍籠罩了。
那日,我倆互通情意,私訂終身。
可幸福何曾長久過?眾人皆知他再過幾日,便要啟程應試去了。
他與我承諾,待他考取功名,做了狀元,謀得官位,便來向我提親,將我倆家人接至大城享天倫之樂。
在我點頭應允後,他於我額心落下點水一吻,我羞赧而不敢瞅他,卻瞥見他亦是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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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動身那日,如來時那般背著書簍,卻多了幾分春風得意,他分明要去應試,卻像已經做得了榜首。而他竟當著全村人的面兒,將我的手緊緊握住,生怕我會跑掉似的,可要離開的是他,而我卻不怕他不回來了。
他輕得用僅我能聽得的聲音,腆著笑意說道:「夏婉,待我書信與妳,妳便可準備嫁奩了,那時我的聘禮也在路上了。」
我暗罵他肉麻不知羞,面上卻是難掩欣喜,我未應答,反而問道:「那你在哪兒?」
「傻婉兒,我自是在妳心裡。」他道。
這時的我還不知,他說這話,竟一語成讖。
我一直等,等了整整四載,等到了十六歲,等到了我束髮以簪,等到了人人都誇我亭亭玉立,等到了雲水鎮華府的媒人一次次被請回,等到了全村的人都勸我嫁入華府,等到了早該送至我手上的魚雁,也等到了我早該知曉的噩耗。
我知他不會騙我,他沒有騙我,是老天又騙了我。我知他不願瞞我,他沒有瞞我,是天下人才瞞著我。
那封泛黃的書信,那褪色的筆墨,那龍飛鳳舞的字跡,那兩年前的喜訊,那刻意寫錯的名兒。
是,至此都如他所諾,與天下儒生爭得一狀元之名,於他而言易如反掌;因表兄在京城當官而謀得大好官位,於他而言理所應當。可是,履行娶我過門的約定,於他而言,卻是難勝登天。
年華二八,正值盛夏。家中客廳,父親與關叔叔瞅著我,而我低頭瞅著那瑤章,每讀一字,便是淚落一滴。
我眼瞅著周景離親筆的喜訊,耳聞著關叔叔親述的噩耗。許是天妒英才,何況凡人。周景離不過來了,過不來了,誰都以為我與他並無真情實意,卻是誰也沒料到,我對他竟是那般貞烈奈守。
我哭著哭著,都未哭出聲音,卻在書信最後,因一個刻意的錯字笑出了聲。
關叔叔還在說著兩年前的經過,說他的姪兒是如何在親送聘禮的路上出的事兒,說周景離曠世奇才,官場險惡,遭人眼紅,慘遭暗算,死於非命。
他倆老輩見我笑了,話音便打住了。
「娘子夏宛」四字,這便是我笑出聲、也總算嚎啕大哭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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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千里迢迢去了周景離的老家,在他墳前我並未落淚,我將鳳冠霞帔作為冥錢燒與他了,安息於這墳土之下的,除了周景離,還有夏婉。
我打小自怨為女兒身,我改名為「宛」,接受了華府不厭其煩的提親,成為了人人稱羨的華家少夫人,當年那只髮釵,成了我鳳冠上的點綴,於紅紗之後,我朦朧瞧見華公子的嘴角,因見我冠上一隅而大大揚起。
當年我因失去至親離開華府,現因失去摯愛嫁入華府。不,當年那個夏婉已經死了。
我不曾過問已成夫君的華公子為何非我不可,在與他相處的數十年間,我於他眼中所見,如當年我在周景離眼中觀察到的,是同樣純粹的情意。當年我點破了周景離,便沒必要點破夫君了。
我為華家添了兩個男丁,從少夫人升為內當家,夫君待我極好,即便我年老色衰,他也無愛弛於我,不過這些也不重要了。
在「夏婉」死去五十年後的今日,「夏宛」已是三年孀婦。我享盡榮華富貴,亦享受天倫之樂,這些原是那個清俊的儒生許諾我的,可現在是誰許我的也不重要了。
三年前夫君逝世,我便讓出了主臥室,讓長子打理家業,我則自個兒搬入了清靜的西廂,犬子怕委屈了我,特意修整了一番。
屋內樸而不陋,布置寡而精巧,竟有幾分當年我來華府伴讀時睡房的樣兒,不禁叫我心中雀躍。
我屋子裡最多的東西乃是書卷,我讓兒孫無事不擾,更不必對我顧慮過多。
直至我身體抱恙,大半時間只得臥床,那滿堆的書卷一夜不見,這廂房又成了我當初搬入的模樣,伴著同樣的酷暑,我卻是垂垂老矣,物是人非。僅有那封鎖在玉匣中的魚雁,一如當年,褪跡發黃得純粹。當我親手將那書信鎖進精緻的玉匣中,便不再取出過,那是「夏婉」的棺木,是周景離給「夏婉」的聘禮之一。
我總算明白娘親抱病後的釋懷,也看明白了死亡的真貌,當我平靜地說著自個兒的後事如何料理,看著孩子們哭得天翻地覆,我卻虛笑了一聲。
可這些也不重要了。
如今伴我人生盡頭、領我入鬼門關的,是我那朝思暮想的少年,是我那不可言說的郎君。
他仍是那個少年郎,清秀英俊、神目炯炯,他的笑意輕巧、神態從容,炎夏的悶熱減退了幾分,他坐至床緣,伸手觸及我難堪的皺紋,我感覺到的是絲絲寒意,以及他的柔情。
他說他來晚了,隨後於我額心落下一個冰涼的吻。
我心滿意足地閉上雙眼,現在的我不是夏宛,更不是華夫人,只是那個情竇初開的夏婉。我笑著搖了搖頭,用輕得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說:
「不,是你久等了。」
<華前越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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