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時寵愛 - 第九章(下)

這日是第三次去江照麒家，林明靈一出家門，對方就在巷口等，那雙眼眸老樣子相當銳利。

「帥哥又來當你挑夫啦？」一回生二回熟，蔬菜攤老闆已經開始開玩笑，收下江照麒掏出的鈔票，說：「不只是挑夫，還是金主喔？」

「因為是他要吃的。」林明靈解釋。

「所以你要做給他吃？哇，你們感情很好耶！」老闆多放一根蒜進去。「送你！回去好好吃飯啊～」

看在蒜的份上，他放棄繼續解釋，倒是旁邊歐巴桑的視線射過來，讓林明靈連忙趁走道堵塞前逃離。

抵達江宅，江照麒在他收拾食材時道：「今天我不會回來吃晚餐。」

「好，我放冰箱，要吃再微波。」

然後男人換好西裝下樓時，他聽見講電話的聲音。

「妳先休一個禮拜，我自有辦法。」對方走去大怪獸，抓起一條能量棒，撕開就吃，並沖了一杯熱茶。「不用，讓他們把東西傳過來，我直接過去。」

林明靈看了一眼，男人正好結束通話，向他道：「你能開車嗎？」

「可以，怎麼了？」他馬上將手洗淨。

「周秘書發燒，但我今天需要跑外面，還有兩個喝酒的飯局。」江照麒到中島沖洗茶杯。「跟我出去，晚上載我回來，打掃下週再弄。」

「沒問題。」

聽到他爽快的回答，男人反而稍微停頓，眼神漾著薄光。

「任秘書他們也要忙吧？」見對方又在忖度，林明靈道：「又不是長途奔波，當一次代駕不礙事。」

江照麒緩緩把餐桌上的車鑰匙拿起來。

「雖然是晚上代駕，時薪還是要從現在算。」他語氣幽默。

「當然，到幾點就給多少。」對方按了幾下手機，他的背包傳來細微的提示音。「資訊傳給你了。」

果然是鼎鼎有名江執行長，林明靈揹起背包，和男人一起出門。

黑色轎車駛出住宅區，看完資訊，他開始提問：「等一下我在那邊等你還是？」

「你可以自由活動，我再連絡你。」

他頷首。「你頂樓有種香草，能讓我拿來入菜嗎？」那花圃雖然沒有花，倒是有一片迷迭香、薄荷等植物。

「你隨意。」

「謝謝。」青年想了下之後的菜單，又道：「江先生，你是完全不能吃蝦蟹類嗎？」

結果男人不回話了。

上次開口說了江照麒名字，經過那一嚇，對方的興致不減反增，只要他說出「江先生」這三字，男人便會閉上嘴，非得要再說一次名字打開嘴才行。

而林明靈兩次照做，一次不予理會，這次他選擇──

「麒麒，你有聽到嗎？」他語氣很有禮貌，不造作。

「……」

這是一個長達兩分鐘的沉默。

他欣賞完車外的風景，再說一次：「江先生，你是完全不能吃蝦蟹嗎？」

「……不是。」

林明靈伸手掩飾抽動的嘴角。「我知道了。上週的三明治如何？」

「吐司你自己做的？」

他心中一詫。「很粗糙嗎？」

「好吃，所以覺得是你做的。」

忙不迭被江式直球砸中，林明靈內心的空洞一震。「內餡呢？」

「醬可以再酸一點。」江照麒轉了方向盤，又說：「不用特地放生菜。」

「嗯。」他集中精神，記下意見。

轎車抵達第一個場所，是一間大型購物中心，停車場遼闊並免費，正值暑假，人滿為患，江照麒走員工通道和人會合之後，林明靈就在中心裡吹著冷氣閒逛。

自日本進軍台灣的餐廳新開張，形成排隊人潮，他靠過去看了下菜單，然後在用餐區坐了會兒，觀察大家點的餐和店家程序。

這真的是一門學問，至今仍有很多竅門是他這個廚師出身的人不了解的，有時他與勇祥摸不著頭緒的地方，去其他店觀摩一下就通了。

但全按照這些要點去做，會抹煞自己的特色。

搭電扶梯到一樓，多重花香味蔓延整個空間，櫃哥櫃姐們在客人臉上細心塗抹。

想到因病請假的周秘書，林明靈繞進去走走，很快就發現在她身上見過的牌子。

他多少會關注保養品，對美妝品卻不是那麼熟悉，之前聽到她與江照麒提起的眼影，貌似是單色販售，他靠近櫃位詢問。

「我朋友提過你們夏季出了藍色眼影，請問有其他顏色嗎？」

「有，但現貨只剩這兩個顏色。」櫃姐語氣平淡，指著旁邊的試用品。

林明靈知道在女性專櫃裡，男性顧客容易受到忽視。原本要說幫女朋友買，但對周秘書失禮，只好無視有落差的服務態度了。

懷著挑禮物的心態，他堂堂正正檢視畫到手上的顏色。

周秘書雖是身體不適，但除了補品，限量的眼影應該更能讓她迅速好轉，他打算買好眼影，和燉雞湯一起以江照麒名義送去。

當然雞湯也要說是「那個市場」買來的。

青年在湖水綠與薰衣草紫之間抉擇，忽地櫃姐眼睛發光，判若兩人地諂媚道：「您好，需要幫忙介紹嗎？」

「我來買單。」一道男性聲音響起，並不是對櫃姐說的。

不用想也知道自己背後站了誰。

待江照麒走到身旁，他說：「我不曉得周秘書喜歡哪個顏色。」多虧這男人會計算，他不用從頭說明。

「這紫色很特別，和之前的藍色疊擦應該不錯。」

竟然說出「疊擦」這兩字……直到結帳完畢，櫃姐仍以訝異的表情看著他們。

回到停車場時，林明靈將雞湯一事提出，江照麒即道：「等一下有空去買，費用我出。」

「你已經出了眼影的錢。」

「所以就交給你料理。」

好吧。將裝著眼影的專櫃紙袋放在腳邊，林明靈驀地回想起櫃姐，嘴一張，低聲笑了起來。

「剛剛櫃姐的表情……兩個男人──還是同性戀──在那裡挑眼影……哈哈……是說，你很會挑禮物，對美妝品也很了解，真佩服。」

江照麒聞言，眼神彷彿水溫下降，完全結凍前，形成了一些裂痕。

青年立刻收起笑容。「抱歉，我誤會了。」

他一直以來都沒想過江照麒是異性戀的可能性，而且會挑禮物這點，接待時期就略見一二了。

耳環、日式早餐，自然其他接待員也有份。

「我是喜歡跟男人做，例如你這型的。」江照麒說這話時，眼神已無裂痕，一道相當黯淡的光從那薄冰射出。

接待時都沒聽過如此露骨的話，林明靈啞口無言，但思考一下便能明白，男人沒說自己是同性戀，「喜歡男人」與「喜歡和男人做」是兩件事。

車子開上高速公路，他們沒再交談。

第二個場所是近郊的高級餐館，江照麒把車停在樹蔭下，入內與人共進午餐；林明靈下了車，沿著住家圍牆散步，意外發現一處正在收攤的市場。

他走進去想找點食物，結果路過一攤賣水產的，標榜無毒養殖，一包包冷凍販售。

蝦子們生得肥美，讓人手癢想做成沙拉或鹽酥蝦。

如果是這種產品，江照麒或許就能毫無顧忌地品嘗蝦子的美味。

他向老闆要了名片。

走出市場時，林明靈手上拿著一份壽司與一杯檸檬愛玉，回到黑色轎車旁邊站著吃。

停車場鄰著一小片草地，再過去就是餐廳本身。建築屬混合風格，有深咖啡色屋頂，可以從玻璃窗看見裡面的座位。

江照麒與其他人坐在由屏風稍微圍起的角落大圓桌用餐，服務人員過去斟了紅酒，送上主菜。

對方倏地轉頭，精準攫住他的視線，林明靈差點被愛玉嗆到。

然後他瞥見一隻纖細的白皙手掌擱上江照麒肩膀，一名紅髮美女湊近，想循著視線看向停車場，然而男人適時回頭，與美女說了些話。

她立刻露齒輕笑，伸出食指一戳男人臉頰。

江照麒不以為意，神色自若，上半身往前，為美女舀了一碗東西。

她非常高興，和男人說了更多話，甚至斜著身子，長髮流洩而下，露出渾圓的肩膀與傲人上圍。

這是如畫一般的景象。

──還好沒有失去理智選擇填補空洞。

林明靈目不轉睛滋潤雙眼的時候，手機震動，勇祥傳來新版本的燉飯照片給他過目。

【房東，你覺得如何？】

底下出現一部短片，他點開，是燉飯的料理過程。

【你喜歡哪種醬？】他回。

【青醬成本高但最好吃，紅醬所需蕃茄可與小農簽約。】勇祥附上一張貼圖，是一隻表情懊惱的貓。

【我看你影片做的是綠咖哩？如何？】

勇祥：【我還沒吃，今天剛好小晴過來，我讓她當試毒宮女，晚點回覆你。】語尾接著一隻得意洋洋的兔子。

試毒宮女……因為太過鮮明，林明靈看著手機笑出聲來，最後笑到眼角濕潤。

他抹去淚水，進一步討論三明治的問題。

江照麒在第二個場所待了很長時間，林明靈中途再去附近繞了一圈回來，一直看到男人與紅髮美女有著近距離接觸。

號稱「喜歡和男人做」的江照麒看來不抗拒她頻頻挨過去。

……愈看愈像在自我修練，他索性玩起手機遊戲。

最後一個場所是某知名飯店的包廂，位於交通便利、各式商家林立的路上，夜晚一到，非常繽紛。

林明靈陷入都市的表裡魅力中，一個人穿梭街頭，逛得不亦樂乎。

不到一小時，已經提了兩袋東西。買了巷子內東南亞商店的特殊調味料、手工小店販賣的陶器組。

江照麒說過飯局會喝酒，看來與中午一樣，一時半刻不會結束，他去了一間居酒屋消磨時間，點了一些串燒，和無酒精飲料。

吃飽喝足回去，差不多晚上十點，江照麒還未出現，林明靈便在車裡小憩。

……叩叩叩。

恍惚間，有人敲了車窗，他睜開眼，一名年約五十的西裝男子正看著他，要他開門。

「你是江執行長請的代駕嗎？」

為什麼會知道……「我是。」

「麻煩你將他平安送到家，謝謝！」男子往旁邊招手，三個人走近。

正確地說是兩名服務人員，扛著一名不省人事的三件式西裝男。

林明靈瞠目，他第一次看到閉上那雙眼睛的江照麒。

兩人把男人放進後座後，中年男子給他一張名片與兩千元，道：「可以的話我想跟你交換號碼，有問題好聯絡。然後這是小費，務必將執行長送進屋裡，感謝！」

原本揣著警戒的青年感受到對方的細心，默默收下鈔票和名片。

中年男子並不像是勸酒的那方，所以他也不過問為何江照麒會醉成這樣。

直到開出飯店，林明靈才漸漸憶起自己見過那張面孔。

與江照麒進行一個大型合作案的某黨前資深委員。

對方的名字就記在早上江照麒給他的資訊中，只是中年男子屬於出席者裡沒有頭銜的那類，所以沒有立刻聯想到。

他下意識往高級住宅區開，但過了兩個紅綠燈，發現這不是一個好辦法。

算算時間，到那裡已經半夜，而他明天要去聞房上班，勢必要再趕回自己住處，卻也不能直接把一個失去意識的人丟在房子自生自滅。

周秘書發燒中，聯絡任秘書的話也很不妙，這樣全秘書室都會知道他辭掉清潔公司，接了江照麒的兼差。

轎車經過熟悉的路段。從這轉彎的話，離華廈不遠。

六十秒紅燈的思量下，林明靈最終轉彎了，連車帶人返回自己家。

停在巷口的計時停車格後，青年把還沒清醒過來的男人攙扶到外面。

他注意到對方恢復了一點意識，剛剛無力的雙腳，現在能偶爾踉蹌著踏到地面。

右手抓好對方右臂，左手使力環扣住男人的左側，盡量減低右手負擔。有過台菜料理經驗，以及這些時日的訓練，所以他還撐得住。

只是鼻間盡是木質香與高粱酒味混合而成的濃烈空氣，加上男人的溫度，令人稍稍分心。

靠著技巧與毅力，林明靈成功一次將江照麒放到自己床上。酥麻感一湧而上，他轉動手臂，去弄熱毛巾。

縱使是醉倒的天菜，也還是一枚天菜，猛獸一般的眼眸闔起，彷彿沉睡的吸血鬼，不失貴氣。

但當他撥開對方瀏海，一道疤痕出現在額角的髮根處，他頓時無法把毛巾放上去。

那是要傷得很重又過了很久才會形成的痕跡，青年在廚房看過不少。

須臾，像是要撫平男人過往的痛楚，他把毛巾放上額頭，然後褪下對方的西裝外套、背心，想降低悶熱感。

不過一脫掉背心，溼透的襯衫便呈現在眼前。

林明靈立刻轉身打開衣櫃，找出他平時當作薄外套的偏大淺色襯衫，再去拿一條乾毛巾準備擦汗。

結果一解開襯衫，他掐住呼吸。

肩膀，與一點上臂，還有頸部以下的一部份後背，是渾然一體的圖騰刺青，在屏息的時間中，能看出複雜如迷宮的濃淡紋路裡面，藏著一隻老鷹。

比起震驚，更多的是意料不到的驚豔。

還有一年前必須蒙眼的原來如此。畢竟這種刺青會引起太多猜忌。

刺的位置十分巧妙，也難怪即使穿著短袖上衣都看不出來，只要選好衣服材質，便能好好地遮住。

裸著上半身躺在床上的江照麒，貴氣裡滲出野性，異常懾人。

林明靈拭去對方汗水，忽然莞爾。

人生如此奇妙，曾經他發燒被對方照顧，如今對方醉倒他來照顧。

換好衣服，他打算再熱一次毛巾，手才探過去，就被另一隻手抓住。

江照麒正瞅著他。

「你……你還好嗎？我拿水給你。」林明靈要去廚房，男人卻不鬆手。

然後他發現那眼神有異。

沒有透徹的精光綻放，沒有薄冰照映計算，雖一樣蓄著力量，但這眼神是沉澱物徹底揚起，籠罩眸子的一片黑暗，此時，反射出外來的亮度。

所以本身無意，沒有標的。

以醉昏過去的人來說，這眼神夠驚人的了。

林明靈驟然想起江照麒的危險性。因為平常對方太會控制，加上最近處於對等位置，無意間就忘記。

男人稍涼的指尖貼在手臂上，彷彿要揪住什麼的樣子，讓人毛孔張開。

終於，他的手被放開，但點點涼意卻轉移到臉上。

江照麒盯著他，手指力道異常溫柔，摩挲他的頦部，滑過輪廓，然後輕輕揉捏耳垂。

指腹撫過耳洞、耳骨，林明靈一陣顫慄，覺得體內溫度升高，心旌動搖。

對方的雙眼深不見底，像霧，又像水，一片漆黑，不曉得底部的情形。

他被自己弄得茫然。

──他是想打撈什麼？為什麼會覺得有東西在底部呢？

因為他覺得有。

抱著一絲肉眼看不見的希望，想撈起一點情愫。

江照麒的手離開耳朵，撩動他頭髮，摸著腦後。

林明靈嘴唇微顫，雙眼積蓄水氣，憂愁、自憐、難堪從體內那個空洞傾洩而出，通往四肢百骸，和剛剛的心蕩神馳揉成熱淚。

他無聲流淚，明知不該，卻克制不了。

這樣簡直就像是因為江照麒遙不可及，才不得已選擇穩固重心。

姑姑的臉龐浮現在腦海。

有些願望窮極一生，汲汲營營，也實現不了。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因為命裡沒有。

只好哄騙自己死心。

他手心覆住江照麒手背，希望對方別介意這小小的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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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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