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時寵愛 - 第一章(上)

「明靈，出菜！」

廚房如戰場，抽油煙機轟隆隆，主廚抓起炒鍋與大勺，迅速將料理裝盤，並吆喝助手。

「來了！」林明靈立即排好螃蟹、綴飾香菜、拭淨盤緣，把菜餚迅速送往菜梯。

他周旋在各個廚師之間，作為料理的最後一道防線，確保它們以最美味的狀態呈現在客人面前。

林明靈不畏象牙瓷盤重量，兩手端著三尾清蒸石斑魚逕自前進，再與另兩位學徒為新點單備料。

「明靈哥，第五桌客人說不要加糖～」女服務生小晴進來廚房，揚聲道。

「收到！第五桌客人不要加糖！」林明靈切著辣椒，一邊回應，旁邊主廚默默用紅筆在單上註明。

外場人員都透過他傳達客人的需求，內場也十分依賴他的提醒。

這是一間歷史悠久的台菜餐廳，二十五歲的林明靈高職畢業後受到老師推薦，服完兵役在大飯店磨練三年，想再深入學習，便轉往這裡就職。

下個月他將升為二廚。

林明靈想，待滿十年再去他處闖闖，或拿出積蓄獨自開業也很好。

點餐時間一過，廚房總算關掉抽油煙機，結束一整天的戰鬥，開始整理環境。主廚們先走一步，他確認沒有遺漏後，帶著打包的員工餐下班，正巧碰上也要離開的外場人員們。

「明靈哥！」小晴率先打招呼，其他人一見到林明靈，暫時停下腳步。

「你又壓軸啊？」男服務生之一的阿智說：「一起走？」

「難得一起下班，跟我們去聚餐吧？」

多數人紛紛附和。有林明靈在的話，不只能更熟悉女同事，還能討論公事，一石二鳥。

「抱歉，和家人有約了。」林明靈笑著婉拒，叮嚀男生：「不要喝太多酒，要讓女生早點回家喔！」

盯著青年漸行漸遠的背影，小晴不禁道：「明靈哥真的讓人很有安全感欸！」

「對啊，明明大我們沒幾歲，他是不是有妹妹啊？」

「嗯……沒聽他說過耶。」

林明靈的安全感來自於他比部分人多的那幾年社會歷練。

而讓人覺得像被當作妹妹對待，則是因為他從未與親友提起的──性向。

自小父母雙亡，林明靈由姑姑帶大，所以高職一畢業就獨立，住員工宿舍，一部分的薪水還會匯給她。

姑姑待他不薄，可惜有個整天遊手好閒又揮霍的不孝子，逼得原本是家庭主婦的她在姑丈去世後還得出外工作供兒子花用。

所以林明靈一直支援姑姑的生活費，他知道姑姑不會把他的錢也交給那個沒用的堂哥。

面對這麼辛苦、有如自己母親的長輩，他不想再讓她多操一份心。

為了方便工作，林明靈長年蓄著短薄的黑髮，看起來俐落、神采奕奕，加上眉目清俊、將近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廚房訓練出來的精實身材，不同粗勇壯碩的廚師們，受到外場女生的青睞。

結果姑姑開始關切他的感情生活，勸他把錢存為結婚基金，替成家做打算。

如果他有積蓄，那也是為了開店、買房子，把姑姑接過來，遠離堂哥。

「這事情等我兒子回來再說好不好，拜託你們了……」

一到姑姑家，林明靈便看見她站在門外，頻頻對兩名男人彎腰請求。

「林太太，一個月已經到了。」其中一男穿卡其POLO衫，雙手叉腰，有著些許不耐煩與嘆息。

「我知道我知道，拜託再等等，等我兒子回來說清楚。一定是誤會，怎麼一百萬會變三百萬？不可能啊……」

「他拿著妳的印鑑跟證明過來，又借了兩百萬，借據妳也看過了。」男人面露疲色，像是這句話他已經說了十次。「總之增加的利息先交出來吧～」

「三百萬的利息我現在沒有啊，我簽的也只有一百萬的借據啊！拜託再等個幾天！」林香蕙著急得只差跪在地上求饒。

「大家都大人了，妳兒子都幾歲了？我才要拜託妳！」另一男撓頭低喊。

林明靈趕緊從震驚中回神，上前道：「什麼利息？」

「明靈！」林香蕙見了青年大驚失色，反而伸手推拒他。「沒什麼，這跟你沒有關係！」

「妳有二兒子就早說嘛！哎，成年了，對吧？」男人說：「麻煩先幫你媽繳個利息，我們好回去交差。」

「什麼利息？」林明靈正視男人，又問一次。

兩男一掃躁鬱，回以銳利眼神，打量青年。

「不要這樣，你們誤會了，他不是我兒子！」林香蕙連忙澄清。

「喔～能幫忙出錢的話，不是兒子也可以。」POLO衫男道，收回有些赤裸的視線，向林明靈說明：「這位林太太上個月跟我們借了一百萬，拿地契抵押，說好準時付利息。她呢，要拿錢給兒子跟未來媳婦創業。

「後來她兒子又過來多借了兩百萬，我們馬上就跟她說了，結果等她跟兒子聯絡等了一個月，無消無息，到現在我們只拿到第一張借據的利息，一個月！」

想也知道堂哥已經拿走三百萬，跟不知從哪出現的女人人間蒸發。林明靈為姑姑心痛：「妳怎麼不跟我說？」

林香蕙苦不堪言，她哪能對視如己出的姪子說？說她相信自己真正的骨肉，同時也明白這是天大的利用，而不願牽連姪子？

「如何？已經一個月了，再下去利息會多到連第一個債都還不起。」男人挑眉：「再下去，為了自保，我們不會再站在這邊跟妳客氣。」

林明靈腦中百轉千迴，「……連帶保證人是誰？」

「她兒子。」

「那你們可以去跟他要。」

POLO衫男立刻道：「連他媽都找不到的人，我還花力氣追？反正最後也是要他媽還，對吧？」

他靠近林明靈，又說：「不然就看你囉，二兒子。如果你也沒辦法，幫忙讓林太太搬走就好。」

「一百萬的利息我會還，我沒說我不還，千拜託萬拜託……！」聽到房子，林香蕙情緒激動，淚流滿面。

林明靈扶起姑姑，決定讓她到屋內休息。他不發一語關好門，重新面對這兩個討債的男人。

POLO衫男瞅著青年的行為，換個站姿，語氣深沉：「你看，她本人不但不承認那兩百萬，也不讓我們去跟兒子討債，可是自己又找不到人。」

「除了搬出去，沒有別的辦法了？」以高利貸來說，他們已相當文明，於是林明靈試著和平討論。

他其實一點都不在乎房子，也不打算幫堂哥擦屁股，他可以直接把姑姑帶過來一起住，甚至馬上拿出頭期款。

但房子是以前她和姑丈打拚的結晶。

在高職畢業前，他住在這裡，目睹過姑姑對這房子的感情有多深，有多少次都冀望不成材的兒子洗心革面，一家和樂融融。

即便姑丈去世，也每天點香、雙手合十，對著牌位喃喃自語。

「怎麼，你想用勞動還債？」POLO衫男饒富興味：「話說回來你不是她兒子吧？」

「我是她姪子。」

「哦～」男人淡笑，掏出一包菸，點燃。「親戚躲的躲、逃的逃，真難得～算了，是說幹嘛問其他辦法，我看你又不是沒錢。」

「我不想出錢，但我要讓姑姑放心。」

「什麼意思？」

裝著員工餐的塑膠袋還在手上，林明靈回頭看了大門一眼，心想早知道方才進去時就先把裡面一包湯用小火加熱，讓姑姑喝。

「我們私下談談吧。」

※

「讓陌生人登堂入室，該說你謹慎還大膽？」POLO衫男換上室內拖，踏進客廳。

「這是我覺得最適合的地方。」林明靈說著，到廚房用快煮壺泡了兩杯熱飲。

POLO衫男啜了一口，雙眸微瞠。「滿好喝的。」

「只是普通的枸杞紅棗茶。」

林明靈拿起男人放在桌上的牛皮紙袋，裡面有數張A4紙。

昨天他們交換手機號碼，約好今晚再議，他請男人回去找找其他辦法，而他也能有一天時間思考該如何暗中處理這件事。

紙上印著很多資料，告訴他還債的選項，內容活生生得令人覺得不現實，POLO衫男見狀，從中抽出兩張。

「這是盡量不打亂生活，又速戰速決的。」

林明靈仔細一瞧，一張是賣腎，一張是賣身。

賣腎賣身不罕見，但他被賣身那張震驚到忙不迭抬頭看向對方。

男人神態自若地喝完一杯茶才說：「你不是同性戀嗎？」

青年沉默好半晌。「你調查到這種程度嗎？」

「呵呵呵，你當我吃飽沒事幹啊？」男人失笑。「做這行做久了自然會看人，才能對症下藥，節省時間，不然欠債的那麼多，我們也是人手不足欸～」

林明靈揪緊紙張，一時無言以對。

「昨天我們對上幾次眼就看出來了。」對方在兩張紙上來回比劃：「賣腎很快，檢查沒問題就可以手術了，而且不只三百萬，所以扣掉仲介費，剩下的錢你可以拿去。

「至於賣身，這是頂級會員制，無店面經營，聯絡都靠手機或會館，我跟老闆很熟，幸運的話被包月很快就清償囉。」

「……聽起來你介紹很多人過去。」林明靈起身替兩人泡第二杯茶。

男人雙手交握，擱在頸後。「欠債的人什麼樣都有，你呢？」他意有所指。

「黃大哥。」林明靈將熱騰騰的紅棗茶端來，垂首覷了蒸氣一眼。

「你說。」

「我會選擇一個工作還錢，當作你的保險；相對的，麻煩你把我堂哥找出來。」

「哦？」

「找到之後，讓他做什麼都可以，把賺的錢交給我，我會給你一個紅包。」

黃大哥眼睛一亮，頻頻點頭。「我懂你的意思了，這算是要我將債權轉移嘛，你真是謹慎又大膽。」

林明靈吐出一口氣，續道：「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他也該清醒了，麻煩你。」

「沒問題，這提議我很喜歡。」男人一口答應。「那你想做哪一種？憑你的條件，其實陪貴婦逛街吃飯也行，但你可能生理無法接受。」

青年一頓。

「怎麼了？」

「……我以為你們會選擇房子。」

「要房子的話我還會找工作給你嗎？林太太那邊又不算精華地段，抬價行不通的，不如從你酬勞抽咧。」

「……不是只有逛街吃飯吧？」

「嗯？喔，當然，陪睡比較快還清，畢竟利息不等人呢！」黃大哥直言。

一旦要下定決心，內心的沉重反而更明晰。

良久，「你要吃點滷味嗎？」林明靈三度前往廚房，返回時，盤子上琳琅滿目，有海帶、豆干、滷蛋、鴨肝、鴨脖子。

黃大哥瞠目，看青年坐下，揀了一張A4紙推過來；他瞄一眼，了然於心，把資料收回牛皮紙袋，挾一塊豆干送進嘴裡。

「唔～沒叫你去當黑工是對的，這手藝不能荒廢。」男人情不自禁啃起鴨脖子。

「……你怎麼知道是我滷的？」

「拜託，當高利貸的吃外食的次數跟計程車司機有得比，我分辨得出來好嗎？」

「……要喝啤酒嗎？」

「好……等等，不用了，我和順仔還有一筆債要去討。」黃大哥吃得津津有味，一邊說：「我再跟你約時間去見那邊的老闆，也會去請人抓不孝子，保持聯絡。」

「謝謝。」林明靈頷首。

「應該的，有錢好商量。」

※

林明靈很快就收到黃大哥傳來的訊息，週六晚上約在靠高鐵站的一家私人會館，叫他稍微打扮再過去。

他不曉得稍微打扮的定義在哪裡，只好盡量整理儀容，穿上唯一一套西裝前往。

會館位於郊區，夜晚時分人跡罕見，大廳富麗堂皇，巨型水晶燈靜悄悄地發出夢幻，只有接待人員在。

「您好，林先生嗎？這邊請，三樓303室。」對方完全沒有核對身分，就帶著笑容指引他電梯位置。

「啊……謝謝。」林明靈被詭異的氣氛壓得緊張無比，電梯旁邊能看見外面中庭，水流嘩啦啦流淌在映著光芒的大理石斜面，在他眼中卻相當陰森。

三樓鋪著黑色地毯，每間個室都是一樣設計的雕花框木門，而且裡頭空間似乎不小，他拐了兩個彎才找到303。

應該敲門，但敲不下去……林明靈只好打電話。

「黃大哥，我在門外。」

「你先進去，我快到了。」孰料男人這麼回答。

百般糾結後，他指節碰上門板，得到一聲女性的「請進」。

室內沒有方才大廳的壓迫感，鵝黃色的牆面，天花板裝飾的層板燈柔和不刺眼，米白布沙發上坐著一位女子，正目不轉睛瞅著他。

林明靈首先看清楚的是咖啡色領巾，再來是淺灰上衣與咖啡色短裙，深紅短跟鞋和同樣顏色的橢圓框眼鏡。

最後，披在左肩的長髮。

整齊的瀏海使她看起來很年輕，但憑氣質粗估，大概三十五歲後半。

「您好。」

「你好。」女子雙唇微微上揚，似笑非笑。

「黃大哥說他快到了。」林明靈站在門邊，自己都覺得像是服務生。

「不用這麼拘謹，來這邊坐。」她輕拍身旁空位，接著倒了一杯水。

青年躊躇了會兒，依言坐下，迎接一片痛苦的安靜。

須臾，「您好，我叫林明靈。」為不失禮，他還是先自報姓名。

「我知道。」

安靜只潛入海中不到十秒就浮出水面。

在尷尬之中，忽然飄來一股綠葉香氣，同時耳朵被撫觸，林明靈背脊僵直，眼角餘光瞥見那隻手繼續向上，摩挲他的髮絲。

──女子的目光讓他想到在市場揀菜的主婦們。

「你有耳洞呢。」她以平淡語氣陳述一個事實。

「以前穿的，現在不戴了。」

「有的客戶不是同道中人，所以做點小巧思給他們刺激，就能生意興隆。」

生意興隆……

女子打開桌上一只長形木箱，裡面有各種飾品，她挑了一對純銀霧面耳環，熟練地別到青年耳垂。

「生意興隆才能盡快還清啊，還是你喜歡跟陌生人做？」她接著翻開他的西裝領子：「頭髮太短了，不過客戶喜歡就好；這外套別再穿了，休閒一點比較刺激。」

林明靈任女子擺布，不去深想對方口中的「刺激」。

在她提起桌邊一個裝滿衣服的行李箱，選出一套讓他換上時，黃大哥終於現身。

「是我遲到太久還是你們動作太快？」男人一見青年戴著耳環，穿V領T恤與窄管牛仔褲，嘴巴張大。

「阿黃，你快來看看有沒有感覺。」女子招手，然後從包包拿出一台單眼。

黃大哥皺眉。「我又不是同性戀，我對你們兩個站在一起比較有感覺。」郎才女貌，十分養眼。

「明靈，你喜歡三人行嗎？」女子啣著笑靨調戲，順利拍下林明靈困窘的表情。「阿黃，我就是需要一個異性戀，你快過來。」

男人懂她意思，但步伐還是有些不情願。

他一屁股往對面沙發一坐，仰三十度角審視青年，「側對我，然後稍微轉頭看我一下。」

林明靈照做，投去一瞥。

男人的反應是為自己倒杯水，兩口乾，然後摸摸鼻子再倒一杯。

「呵呵呵哈哈……」女子得意地低笑，迅速按下快門，又把青年帶去浴室繼續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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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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