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時寵愛 - 第十三章(下)

林明靈睡得相當舒適。在夢裡，夜幕低垂，他和江照麒躺在床上，聽半夜廣播節目。

他聞著男人身上的木質香，發現對方睡著了還打呼。

然後場景一換，他重拾厚誠大炒鍋，但鍋裡是滷料、醃漬物，盛入盤子，他親自端給客人。

「明靈。」客人喊住他。「我好想你。」那是他一直掛念的臉孔。

他欣喜若狂，上前擁抱，右手卻劇痛，痛得他睜開雙眼──

房間一片黑。

林明靈猛地坐起來，右手好好的，完全不痛。旁邊一股木質香沉澱他方才的夢，也聽見了深沉的呼吸聲。

江照麒。沒錯，這是男人的房間，但他不是去上班了？

林明靈左右張望，看到音響顯示目前時刻，九點五分。這麼晚？加班嗎？他摸一下江照麒的肩膀，襯衫還穿著。

有點怪。一時說不上來，將被子蓋到男人身上，青年逐漸明瞭怪在哪。

江照麒真的睡著了。平時要是他有動靜，一定會出點反應的江照麒，任他在床邊窸窣也沒起來。

他該走，還是留？答案淺顯易見。雖然肚子有點餓，但乾脆早起再煮飯吧。

上一秒還摸黑觀察男朋友睡相，下一秒對方就明亮地在他懷中。

江照麒立刻了解這就是睡著。終於，不靠酒精帶路。

「醒了嗎？」懷中傳來聲音，他低頭一看，青年目光清凜。

「謝謝。」江照麒自然地擁緊對方。

「你自己睡的，幹嘛謝我？」林明靈抿著微笑，盡情汲取男人的體溫與木質香。「我去做早餐了。」

「嗯。」真想不到有需要整理被子的一天，江照麒雙臂一振，攤平棉被，進浴室梳洗。

換上淺灰紫的格子西裝，他拎著外套，下樓到一半，從間隙瞥見廚房裡忙碌的身影，不禁停下腳步。

濃郁的飯香飄來，一個深平底鍋滾著咖啡色液體，林明靈左手快速打著蛋汁，右手往鍋子裡加入蔬菜與肉片。

中島已經放著做好的四五樣小菜。

當蛋汁加進鍋中，好似作畫一般，形成美味的漩渦，而林明靈就是那位畫家，為他的早餐從無到有，帶來色彩，改變視野。

啊，原來他的人生還能這樣。

吃了不能吃的蝦，睡了睡不著的床，現在還要用早餐。

再次驗證把主導權交到林明靈手上，是他有生以來最棒的決定。

江照麒腦裡同時盤旋那些樂觀或悲觀的所有思緒，例如從小一肩扛起兩個人的生活，卻要聽從陌生人指揮；又或者遵照上面指示，無所不能，卻被賜了毒酒。

他站在轉角看了很久，久到林明靈把瓦斯爐關掉，轉過身發現他的存在。

「偷窺我？」青年勾起嘴角，雙眸閃亮，然而眼尾隱約忸怩。「來吃點東西。」

江照麒鼻翼抽動，覺得深藏體內、無人知曉的核，其堅硬如鋼的外殼一層一層剝落，現出裡面黑色的苦果。

經過一個人的巧手，以融化的糖漿包覆，耐心熬煮，驅散苦澀，成為甜蜜的果實。

擁有巧手的那個人就是林明靈。

他的男朋友不說「來吃早餐」，而是「吃點東西」，不同的說法，飽含體貼的等候。

睡著的時候也是，對方絕對比他先醒，為了他才沒離開。

林明靈成了他的弱點，同時使他感到無盡強大。

「這個，你的午餐，幫我試吃。」青年指著三層不鏽鋼便當盒。「公司有電鍋，蒸一下就好。」

江照麒面露喜色，畢竟小時候沒人會準備便當讓他蒸。「那這是什麼？」

「香菇雞肉粥，配菜是馬鈴薯蛋沙拉、涼拌海帶芽、金針菇、台式泡菜。」

「怎麼這麼豐盛。」其實他心裡有底。

林明靈僅說：「只是用現有的材料做的，有多做，所以你可以慢慢吃。」

「你又要開始忙了？」

青年沒否認，道：「想把自己的想法定期兌現一下。」

「很好，有廚房，有材料費，儘管做，多的我拿去慰勞秘書室。」

「你真的要對他們好一點。」林明靈靈光一現，「多的這些你今天先拿去讓他們當午餐。」

「……剛不是叫我慢慢吃？」

「我再做就好啦！剛不是叫我儘管做？」

江照麒頷首。「你說的都對。」

林明靈有些窘迫，耳朵刷紅。「拜託，有錯也要指正。」

「但是，你說的都沒錯。」江照麒欣賞男朋友尷尬的階段性變化，接著說：「不要顧慮，看要開我的車、住我房子，還是用我的錢。」

「快吃粥。」林明靈舀了一匙塞進男人嘴裡。

江照麒含著香菇雞肉粥，又開始了那沒有聲音的笑。

※

「明靈要給你們的。」一到公司，江照麒馬上把一個袋子交給秘書，隨即進辦公室。

一號拉開拉鍊，拿出一個不鏽鋼提鍋，掀開蓋子，二號立刻按下快門，三號掩嘴驚呼。

「香菇粥？」任千恩聞了聞，口裡不自覺分泌唾液。「還有小菜欸。」

「小菜好像自己做的喔！」一號嗅一嗅，道：「我吃一下。」然後捏起海帶芽。

「我吃金針菇。」三號跟進，立即與一號面面相覷，眼眸泛著感動的光芒。「很好吃耶！」

「是聞房的新菜色嗎？」二號滑手機調查。

任千恩看鍋子，視線移到辦公室門口，突然說：「各位，剛才執行長說了『明靈』吧……？」

「明靈沒錯啊，不然會是誰？嗯……聞房沒有新菜色，這應該又是執行長請明靈買的？」

「執行長愈來愈佛心了，不覺得嗎？」

「明靈……？」

「……」一二三號一齊看向任千恩，漸漸露出呆滯樣。

「我今天在外面，你們可以提早下班。」江照麒走出辦公室，見秘書們圍成一圈像復活島石像，續道：「東西吃完告訴我感想。」

石像們這才轉動眼珠。

「執行長，那個，您跟明靈……」

「我們在交往。所以記得感想。」上司直截了當，不廢話，前去搭電梯。

如刀刮下石粉的語氣，比順理成章出櫃還讓秘書們呼吸不過來，一號發現任千恩竟眼睛水汪汪，但箇中多少感慨，只有本人明瞭。

江照麒帶著圖筒親自去找之後需要的幫手，因為是相當有技術的工班，為此他跑了兩個縣市，並看一遍素材，把不錯的預訂下來。

當他回到家，已經快晚上十點，但廚房亮著，有個人臀部對著他，彎腰在中島書寫什麼。

江照麒趁對方轉身查看瓦斯爐上的鍋子時，無聲走近中島，將硬殼筆記本裡新增的圖文印在腦海，然後佯裝喝水。

「不好意思，我擅自過來用廚房了。」聽到動靜的林明靈回身，審視發好的麵糰。「如果你還沒吃，可不可以──」

「你做。」江照麒敲破青年顧忌，脫下西裝外套，就坐在餐桌看他煮麵。

林明靈用手勁揉著麵團，再擀開，對折，拿出菜刀細緻切出一段段。

「我明天買壓麵機來。」看他使力，男人自然而然脫口而出。

「不急，先看看我做得怎麼樣。」林明靈抬頭一笑，手指輕輕弄開麵條，放入滾水中。

須臾，他撈起麵條冰鎮，在碗裡注入澄澈醬汁、蔥花、豆腐與稍微煎過的雞柳條。

江照麒挾起沾滿醬汁的麵條，吸進口中，感到扎實又清爽，十分涼快，享用起來毫無負擔。

醬汁宛如清湯，充滿鮮甜，簡單卻很有內涵。

「這很合我胃口。」

「真的？」林明靈半信半疑。

「真的。」讓他從習慣不正常飲食，到習慣被男朋友餵養著。「你做的都合我胃口。」

嗯……好像真是這樣。林明靈不再追問，也吃起自己那碗冷麵。

「聞房的新菜單？」

「……不一定。」林明靈神情些許迷惘，翻閱筆記本。

「那就當私房菜做給我就好。」江照麒大言不慚。

「你是我的首席試吃員，但是只做給你的話……我不確定。」他語帶保留。

「是啊，只做給我太浪費了，你應該自己開店賣。」

「啊？開店？」

江照麒沒錯過青年喜憂參半的臉色，咬下軟嫩豆腐。「不是嗎？」

「……開店沒那麼簡單。」

「我也沒叫你明天開。」男人勾起唇，瞅著那筆記本。「你現在不就在準備『總有一天』開？準備總是好的。」

被說中所思所為，林明靈索性放棄找別的藉口搪塞，道：「我不想太莽撞。」

當初在厚誠成為二廚，也打算持續磨練一會兒再創業，縱使輾轉到了聞房，這想法仍沒改變，而且因為型態不同，還有值得觀察的地方。

總之勿再莽撞。

「跟男朋友一樣，給你多一點時間？」

「給我時間，順便幫我試吃，好嗎？我親愛的男朋友？」耍嘴皮他也會。

「當然好。」江照麒以空空的碗底證明男朋友說的都好。

※

秋風送爽，林明靈為了決定自己的菜單，暫時住在江照麒家裡，而且累了就睡客廳沙發。

他該以身作則的，但有江照麒做後盾，整個人便一頭栽進準備工作中。

奇妙的是，他每每調整菜色就要忘記時間的時候，總會有江照麒下班回來的身影告訴他需要休息了，而那通常是晚上九點、十點左右。

江照麒又開始加班了嗎？他想問，但不想淪為膚淺的問候，所以就一直沒說出來。

「我想去看適合的店面。」幾天後的早上，菜色決定得差不多，林明靈進行下一步。

江照麒吃著蛋沙拉，問：「有缺護花使者嗎？」

又說這種詭異的話。林明靈包裝一下對方的語言：「如果執行長能提出專業意見就好了。」

「遵命。」

男人陪他去看了幾個店面，符合預算的都有決定性的缺點，設計也必須因格局做出妥協，林明靈上了好大一堂課，頭昏腦脹，有些招架不住。

他以為江照麒會貼錢讓他選擇更好的店面，但從頭到尾都只針對他挑的分析優劣，不多置喙。

林明靈喜歡男人在這時候不開玩笑、不過多干涉。

「我找到一個地方。」兩週後，江照麒晚上十一點到家，一開口便是好消息。「不過房東後天晚上才有空。」

「沒問題！」

於是後天，江照麒開車載他過去。晚上九點多，原本行駛在五光十色大馬路的黑色轎車，最後一個轉彎，停在一間學校旁邊。

對面一整排都是公寓大廈，以及公家機關。四周寧靜，偶有機車經過，此外只有路燈路樹存在。

江照麒走上人行道，樹蔭幾乎把光遮住，林明靈全然不知腳下有沒有坑洞。

他們沿著人行道繞至學校另一側，才知道旁邊有一個公園，連植栽也為之一變。

公園的樹木相當雄偉，但枝葉疏落得帶點情調，路燈照下來，腳下的路也不至於看不清了。

「明靈，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

突如其來的發言戳破靜謐，林明靈被迫從情調中回到現實。「什麼事？」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他挽住男人手臂，語氣認真：「你直接說，我們一起想辦法。」

居然不是戒備、生氣，或質問是否偷吃。江照麒沒能完全藏住彎曲的嘴角，幸虧光線不足。「到了。」

公園旁有一塊空地，空地上有一建築物，正散發星般的白光，耀眼得不得了，令青年想起「柳暗花明又一村」這詩句。

透過建築物的玻璃窗，清楚見到暖色調油漆與水泥牆面、帶花紋的磁磚地板，兩三個人正在裡面走動，貌似是修葺中。

「你要說的就是這個？」林明靈著迷於那設計，那孤島上一座燈塔的姿態，趨近他心中的理想。「是不是已經租出去了？沒關係，我繼續找。」

「不是。」

「那是？」

「對不起，我偷看了你的筆記本。」

都這時候了講這個？好，要講來講。「那你有偷看我手機嗎？」

「……沒有。」

「沒有就好。」林明靈往公園外圍的長椅一坐。

「我還對你說謊。」江照麒還沒結束。

「這店面已經出租，是別人手腳太快～跟你無關。」青年忍俊不禁。「這不算說謊，不用太在意啦！」

他瞅著建築內部，透明鈴鐺燈罩太美了，比他想的梯形還好看，這人真是有品味，開幕時應該再來一趟。

「我就是房東。」

正遠遠觀看師傅調整電線的林明靈像被鐵鎚扔中頭，眼冒金星。

半晌，「……喔，所以說謊是指你跟我說有店面，結果你已經租給別人了這件事？那幹嘛還帶我過來？」

換江照麒嘴微張說不出話。

「好吧，執行長有其考量，不是外行人可以參透。」男人方才的「對不起」從腦裡冒出來，他口氣馬上緩衝。「我會再接再厲，所以還是謝謝你。」

「這已經是你的店。」

「啊……？但我才正要找店面而……已……」原來道歉是這麼來的。偷看筆記本就把他的理想實現，甚至將細節最佳化，林明靈滿是吃驚。「……我不能租。」

「你不用租，這是我的投資。」

「我不確定何時會盈利……」

「不用半年。」

林明靈差點說出「你開玩笑？」，但秘書們提過這男人的鐵口直斷，使一切都深刻了起來。

彼方，孤島上的燈塔默默等候，感覺推了他好大一把。

「慢慢來，我不會租給別人。」江照麒伸手摸他耳垂。

林明靈坐立難安，想立刻搶灘上岸，但真正推了他一把的人在旁邊，要心安理得上岸，這個人不可或缺。

於是，他將所有的言語化為擁抱，告訴這男人。他摟緊對方肩膀，將自己身體正流動的情感傳遞過去。

也或許是因為，一開口，淚水將伴隨哽咽而來。

而江照麒眨了下眼，一瞬恍惚。

在開放場所，昏暗的時間點，男朋友主動貼上身軀，卻令人無一點邪念。

好像他們在漆黑的浪潮中找到彼此，互相依靠，終於看見燈塔告知終點，誰也不落下誰，即將一起上岸。

可以是孤島，可以是整個世界。他們的世界。

他當然不能動也不動被帶上岸，江照麒回擁林明靈，在髮梢印下一個又一個輕吻。

「如果我後來打消念頭怎麼辦？」青年的聲音從耳後傳來。

江照麒的胸膛一陣起伏。「……退休創業也行。」

這是說他們會一起待到那時候嗎？林明靈心中無法自抑地暖和，那是既荒唐又自然的情感，惹人眷戀。

「再繼續這樣，我可能會妨害風化。」江照麒又道。

「哈哈哈。」林明靈摟著男人，稍微往後拉開一點距離，凝視對方的臉龐。「你不會的，執行長。」

「難說，因為是你。」

他聽了動一下嘴唇，親上男人。很快地對方探進舌尖，用拇指推開他的嘴，其餘四指貼緊他側頸，最終，青年在男人嘴裡笑場。

「看吧。」男人的雙眼躍動極淺波光，再正經不過。

「你情我願而且不是給人看的kiss應該是可以的。」說這話時，青年聲音有些不尋常，彷彿幽默露出馬腳。

「但我想要你背對著我坐上來──」

「停。」林明靈遮住江照麒的嘴。「我要去看店裡面的樣子。」

我更想看你抬起臀部扭腰吞吐的樣子……

幸好他的手一直都摀著，江照麒沒成功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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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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