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蜂鳥⋯⋯」
班・艾勒・馬丁介紹眼前小型飛航機的字句被震動的機翼吹得四散。強勁的氣流前害薩蒂只能透過手掌的縫隙觀看前方灰褐相間的飛航機,第一眼讓他聯想到某種昆蟲,但頭部下方向前突起的裝置又名符其實得像鳥喙。
薩蒂的近視度數本來就不高,只是少了副眼鏡感覺真的不大習慣!尤其是被飛塵打在眼皮上的觸感又刺又痛。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薩蒂提早脫離了醫療艙。生長因子將他破損的顱骨修復至完全且堅硬,人造肌肉皮膚都與原生的完美契合,就算仔細看也看不出哪裡不同,連細紋都製作的非常精緻。唯一不同的是他拒絕安裝任何形式的假眼,這使他緊閉的眼皮有些乾扁。
薩蒂被班・艾勒・馬丁帶到地面,這裡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樣貌,放眼望去只有無盡的斷壁殘垣以及空氣中瀰漫的灰塵。他根本分不清楚哪裡是商店街道,哪裡又是工業區。偶爾可以聽見遠處奚落的喊叫與交談,哪裡可能偵測到微弱的生命,但損毀的建築卻已無法承受二次搬動⋯⋯
機翼震動的低頻噪音從他們附近一座平坦的岩石處傳來,那裡的陽光僅僅只是照亮空氣中濃重的霧霾,一片白霧中看不清聲音來源,只能從氣流推測出大致位置。薩蒂跟著馬丁爬上平岩,這裏什麼都沒有,就連廢墟都看不見。他不認得這原本是哪,直到抬頭看向雲層中的太陽,才注意到岩頂崎嶇的斷面——原本用來庇護這座研究站的巨大岩頂卻只剩下不到一半的面積,坍落的岩石幾乎完整地壓在地面形成廣闊的平岩。
他們踩在廢墟之上,下方不知埋了多少具屍體!研究員!家眷!小孩!
這個想法令薩蒂感到胃部一陣緊縮翻騰,悶熱的天氣中他卻反常地全身發冷。
「總部距離有多遠?」薩蒂大聲喊著,但聲音被風切得非常零碎。他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離開每一步都踩得心驚肉跳的區域。
具老人所說,這座島被地裂分成了四塊游離島,為了安全考量,基金會將重要的研究設施遷往總部進行置放,其中包含核心。
他們歡喜地將這枚未爆彈帶回總部,卻發現自己可能、甚至完全無法控制,所以接下來的動作就都說得通了。
老人率先拉開機門站到一旁看向薩蒂。
「南極!」馬丁瞇著眼,「來吧!朋友!」他揮揮手作勢要讓對方先行上機。
「我能離開這裡?」薩蒂跨上一腳才轉頭問。
「不用擔心!我都處理好了!」
才剛進入蜂鳥,薩蒂就注意到後排已經坐了三名男子。最左邊坐的是克萊德・葛林,面無表情地看著兩人進入機內。另外兩位像是研究人員,但衣著卻相當正式,素黑的西裝,胸前別著一枚十字型行星。坐於中間的男子最吸引薩蒂的注意,因為那人的鞏膜部分呈現暗紅色。
他的眼睛怎麼⋯⋯像某種動物而不是人類?雖然薩蒂心中疑惑,但他表現得像是習以為常般只看了一眼就坐到了座位上。眼鏡破損使他沒辦法第一時間藉由腦神—潔娜瑟斯獲取資料。想要資訊就仔細觀察吧!他想。
蜂鳥的座位並不大,卻也算得上舒適,薩蒂與馬丁坐在中排。兩人中間設有小型平桌,前面有個小型淺凹槽,那樣的設計一眼就能認出是個小型編輯台,可以讀取、編寫訊息代碼。
「這次情況特殊,晶片中那些不必要的合約已經被我刪掉了,這是現在的內容。」說著,馬丁在凹槽中放入一顆記憶碟。「我們可以討論哪裡需要修改,下了蜂鳥就會生效。」
薩蒂胸前出現一串細小的文字內容,用手輕輕撥動可以翻看下一頁。
充滿粉塵的窗外已經只剩下湛藍的天空以及刺眼的太陽,薩蒂完全沒有注意到蜂鳥何時起飛、起飛多久了?
這已經是今天第二次,在他不知不覺的情況下發生了變化。不久前,他的醫療間內出現了一顆沒見過的記憶碟,連怎麼出現的他都沒有印象。只記得在新皮膚接受適應刺激之前都沒見過那顆記憶碟,短短幾分鐘的時間,記憶碟就出現在機械錶旁。
這是索婗雅慣用的編寫方式,他完全不需要靠解碼器就能讀懂——小心班・艾勒・馬丁。我們很快就會見面了,願你安好!他曾猜測過是克萊德放的,但剛剛那人卻沒給任何反應。
想到這則訊息,他不禁感到些許欣慰,他們之間的默契沒有變,兩人想的是同一件事,他們會在總部見面!
薩蒂快速翻著影像文字——
「滿足什麼條件才能更動內容?」
「當契約無法滿足雙方利益時。不過當然,共生契約的條件更嚴苛,雙方必須在一定時間內達成共識。」
「上面寫:能在監護下於總部內行動。那裡該不會有幾個區域也需要通行證吧?」
「喔!說到通行證!」馬丁挪了挪身子,想讓自己看上去更加誠懇,「你還記得之前那位特務嗎?高高的,跟你差不多但可能再高一點,說真的,要比你高的人好像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多。反正就是那個人,他有次在回報中提到你的擔憂。我想你是對的,而且情況比想像中更糟。這沒有什麼好討論的,因此我們不需要那種東西,也不會有人阻止你,我們只需要知道發生意外時該去哪裡救你!」
「總部這麼不安全嗎?」
「別傻了,我是指研究的風險。」
「你確定這樣有任何功能嗎,萬一真的有什麼意外的話?」
「恩⋯⋯建議這種東西,還是要聽一聽的。我想你能明白。」馬丁聳聳肩,顯得有些無奈,「基金會的發展不能只仰賴一個人的決策。」
確實。薩蒂很好奇,究竟有幾個跟這老人一樣享有相同資源的人存在?
「為什麼維克特.古斯多不在了?」薩蒂問。
「誰?」
「剛剛提到的特務。」
「喔!我將他調職了!畢竟你會受這麼嚴重的傷全怪他沒有盡到職責!」
「當下的情況很危急,他又能做什麼?」
「他當然能!不喝酒就能!」
喝酒?克萊德這傢伙做了什麼?薩蒂轉頭盯著馬丁,老人也回視且目光篤定。這讓他相當震驚,「還真沒想到!我原本以為他滴酒不沾!幸虧我運氣不錯!」
「你的運氣不是普通的不錯,我這次指派的更積極些。」說著,馬丁轉身露出頭看向克萊德,「這孩子有野心。相信你們能處得愉快!」
「希望如此。」薩蒂隨意點頭轉移話題,「每個專項負責人都會調回總部嗎?」
「在確定核心穩定後就會將他們接回總部。不是我愛抱怨,有些人辦事總是喜歡拖拖拉拉,確認這確認那!但我又能怎麼樣?唉!」
說完機艙內陷入一陣沈默。這裡真的非常安靜,就連引擎運轉的聲音都聽不見。除了駕駛員偶爾的移動操縱桿,就剩薩蒂繼續翻著影像文字的動作。
「總部使用的系統跟島上的是否同步?」薩蒂的聲音不大仍非常清晰。
「幾乎同步。融合的數據與資料都有進行備份。」
「現在核心的狀況怎麼樣了?」
「上蜂鳥前我做了確認,外層溫度很好的控制在-900攝氏度,中層維持在154攝氏度左右。目前還算穩定。」
「總部剛好在南極。」薩蒂這句話可不是疑問句。
在薩蒂說這話的同時,克萊德注意到一旁有著紅色雙眼的男子開始將視線來回於馬丁跟薩蒂兩人身上,眼神中透著一股疑惑不解。
馬丁明白對方的意思,他的視線飛快在機艙內轉了一圈,語氣極為誠懇,「很抱歉造成了你的誤會。不管如何,我先跟你道歉我的朋友,薩蒂。但我們基金會除了第十五號研究站有置放核心的特殊設備外,就只有總部的二號研究基地了。我知道科學家不會出賣自己的發明,操作權依然在你,沒有你的授權基金會無法對核心進行任何操作。」
老人的手在編輯檯上滑動了幾下,一張張淺綠色的設計圖線出現在兩人中間。
「這張設計圖是基金會很早以前製作的,那套系統有非常多的缺失,所以基本上根本沒有運行過。根據你在十五號基地的要求製作出的系統設備,及其運作模式,我們改良了自己的設計圖。老實說,我也沒想到真的被用上了。我們彼此都有擔憂的事,你我都為此做了些小動作⋯⋯但我仍然相信我們能真誠的合作。」
聽完,薩蒂不禁感到不可思議,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不要臉的人。這人不僅把自己的行為合理化,並且將薩蒂當初特意讓維克特.古斯多回報的動作放大⋯⋯面對這樣的人,他真的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
「看起來基金會並不需要我的誠意啊!」
老人並沒有聽漏對方語氣中的慍怒,他依舊耐心地示好。
「我是指我跟你。」馬丁伸手來回指著自己與對方。後排的兩名正裝男子則開始低聲交談。克萊德只隱約聽到幾個簡單的字詞,達成共識跟計劃影響。
「喔。」
「看看我的腿。」老人邊說邊拍了拍自己的腿,「雖然怎麼樣都比不上原本的那雙,但用久了也就習慣了。這就是科技最根本的目的,補強人類的缺失。我跑起來或許根本就不輸你!」
「我相信,但我還是不需要。」
薩蒂轉頭面向窗外,明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期間,他下意識摸了摸右眼,眼皮後的空洞觸感讓他莫名驚了一下,以至於動作上有所停頓。馬丁誤以為他其實並非嘴上那樣不需要。
「這事情本來就急不得,」馬丁有些試探性地說道,「只是越久⋯⋯視神經萎縮會影響之後的視力。」
「除非我還需要再去駕駛任何一架飛航艦或偵察機,不然這種影響並不大。我需要嗎?」
「這就看你有沒有打算回歸殖民計劃了。只是我們都無法保證現階段的研究能不能繼續走下去、需要走多久?但我對你的技術有信心!所以我真的很希望能跟你合作,別管基金會!只有我們!」
薩蒂沒有回應。
「你知道我這雙腿是怎麼沒了的嗎?」
看樣子要說上沒完了!薩蒂懶得說話了,他把注意力放到合約內文上。要說什麼就說吧,他比較在意合約上的細節。
「我妻子有個習慣,就是在感恩節當天多做些點心,然後帶到學校給那些孩子一起品嚐。每年都一樣,時間久了那些孩子會提前主動到家裡幫忙,再一起將點心帶去學校。我兒子像到他母親,那些孩子幾乎都是他的朋友,可以說是很親密的那種。有一年,我們就跟往年一樣一邊忙碌一邊聊天甚至玩樂,一切都準備好之後有些孩子想留在家裡過夜,等早上6點再一起將點心帶去學校。到那時我還不知道,看似天真無害的孩子在入夜後也能成為夢魘。」
「我跟我妻子在槍聲中驚醒,那個聲音極大像是從屋子裡發出的,我讓她在房間裡等我。當時我先查看孩子們的狀況,但在客房與客廳都沒見到那些孩子,我兒子也並沒有從房間裡出來,要知道,平時就連我晚睡在客廳看電視弄宵夜都能引他下樓,這麼大的槍聲他不可能沒有動靜。於是我來到他的房間,卻被鎖在門外,當我敲門嘗試詢問狀況時,第二聲槍響從房間內傳來,我的右膝當場碎掉。」
不知不覺中,薩蒂的注意力已經放到一旁的老人身上,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段話引起他的注意。老人講的是他的過往,但卻面色平淡沒有什麼情緒。
「我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只知道房門在我頭暈到看不清前方時被打開,那三個孩子低頭看著我沒有任何動做,我問他們到底出了什麼事,我非常擔心我兒子,因為怎麼樣就是看不見他。而我的妻子在這時出現到了門口,我的樣子嚇壞了她,她的尖叫聲引起了第三聲槍響。當我在醫院裡醒來後,警方告訴我,那些孩子為了怕我爬起來,所以朝我左膝近距離開槍。他們在那幾個孩子的家裡、朋友手中、市集中找到家中遺失的財物。」
「我妻兒的屍檢報告並不複雜,只有簡單的幾行字:腹部致命傷一處,失血過多導致死亡。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我的腹部卻沒有出現致命傷而是在膝蓋上?答案在我透過關係後得知,那幾個孩子只是覺得好玩,想按照節目中演的劇情安排一場愚蠢的戲碼。」
馬丁迎上薩蒂的視線,這讓薩蒂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感覺自己被一股不屬於他的壓力籠罩著。
「那些孩子是有計畫有目的性的,薩蒂。他們連續兩年都會來,但沒有人看得出來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有了改變。我的兒子他才17歲,也永遠停留在17歲。」馬丁說,「諭示系統,正是在這種悲劇發生前加以阻止的一套系統,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聰明的驗算系統跟記憶系統。我想洗掉這個世界的惡意跟悲劇,悲劇,薩蒂,悲劇。」
悲劇,薩蒂當然知道馬丁強調的悲劇究竟是哪齣!是他自己!他本該死在守護者號上!守護者的悲劇!
「那又為什麼要索婗雅的那套時穿系統?」他問。
馬丁笑了笑,「記憶只會存在一個時空,但如果時空中存在著記憶,那就不一樣了,你說是嗎?」
一想到索婗雅經歷過的狀況,薩蒂不自覺感到全身發毛,這個老人真的是個瘋子!一個偶發慘劇下催生而出的瘋子。他的理念、他的邏輯沒有任何瑕疵,也正因如此,他輕易聚集起有著同樣遭遇的人、有著與他相同理想的人,試圖操控整個時空。而在這之中又有多少人連自己的未來都無法確切掌握?
「我不知道⋯⋯」
「那你當初為什麼選擇來這裡?」
「我這麼積極配合,不正是因為你們造成的嗎?」
「什麼意思?」
「有些人送了命,那些人是我認識最優秀最忠誠的朋友!」
只見馬丁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契約內容有其他疑問嗎?」
「沒有,這樣很好。」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再考慮我的話,你有短期的目標,我也有長遠的目標,我們可以合作。」
「如果核心在我們抵達以前都能這麼穩定,也許吧!」
窗外的雲層漸漸變得稀薄,下方波光粼粼的海洋也開始出現一塊塊散開的浮冰,機艙內的所有交談也在這時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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