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帶著水氣的微風輕輕地撫過公園的樹影,讓午後的空氣多了一絲和煦的氣味。城市的喧囂被擋在綠意盎然之外,但在公園的每座路燈上,城市電眼像鴿子一樣停滿了燈桿的兩端,閃耀著紅眼,俯瞰著爬行在地面的人群。這些電眼是最近才由英格爾企業出資裝上的,有鑑於近日城市發生的諸多動盪,他們大張旗鼓地舉辦了記者會,由市長夥同著英格爾企業的董事長一起發佈了新的城市治安法則,新的法案中其中一條便是為了維護治安,必須擴增城市各處的監視系統。這些法案受到廣大民眾的支持,眾人對英格爾企業的信任度是日異提升了,但這對知曉真相的人而言,簡直是莫大的諷刺。
灰翊壓低頭上的棒球帽,遮蔽自己的面孔,小心地觀察著電眼的死角,走到茂密樹叢旁的一張長椅坐下。他身著平凡無奇的外套和牛仔褲,靜靜地凝望著遠方隱沒在雲霧中的守衛塔群,他正在等待與人見面。
自那惡夢般的一夜以來,已經過了兩個多禮拜了。那天晚上,他和飛特遭遇了巨大的震撼和悲傷,他們互相攙扶,盡力爬行,掙扎著離開了那片黑暗的下水道,在他們好不容易回到城市的地面後,為了躲避英格爾企業的追查,兩人暫時藏身於德克斯與飛特在下城區所準備的安全屋。在終於安頓好以後,他因為受傷與疲勞引起的高燒昏迷了三天,這段期間全仰賴飛特悉心照護,當他狀況終於好一點,可以起身活動後,他發現自己已經成為了全城通緝的兇惡罪犯了。
灰翊看向不遠處閃動著紅眼的監視器,摸摸疼痛的右手。他的身上受的傷還未完全痊癒,依舊暗自做痛著,但傷他最重的是哪那天晚上感受到的邪惡,想到隱藏在電眼後的深深惡意,就令他感到反胃。就在他因為身體不適而頭昏時,一個嬌小的身影靈活地溜到他的身旁,大咧咧地坐下。
他挑起一邊眉毛,看著身旁的來客。飛特戴著厚重的寬邊獵帽,反射著陽光的墨鏡遮住了半張臉,一身寬鬆的運動外套與休閒褲,看起來奇特又顯眼。女孩手裡拿著一袋速食店的紙袋,正將和臉一樣大的漢堡拿出來,拼命地塞入小巧的嘴中。她嘴裡塞滿了食物,含糊不清地開口:「就算你這樣看著我,我也不會分你吃的!」
「真抱歉,但我一點想吃的慾望都沒有。話說你也打扮的太引人注目了吧?」面對他的質疑,飛特只是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反正我的身份又沒有曝光……倒是你應該有記得開啟德克斯三號吧?」
「當然了。我不可能會忘記,畢竟我已經被監控怕了。」飛特所說的德克斯三號是她研發的反監視系統,外型是一臺手掌大小的烏龜,只要啟動程式,機械就會釋放出電波干擾城市電眼,傳送虛假的畫面到終端。為了防止英格爾企業的監控,這是非常有用的設備。
「有開啟就好。」飛特繼續像隻倉鼠般啃著漢堡,忽然,她像是想什麼有趣的事,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將滿嘴食物灑在地上,但她毫不在意地擦擦嘴,對著灰翊愉快地說到:「你知道嗎,我剛才來這裏之前看了新聞,新聞上分析了你大學時的畫作,那些專家說從話裡可以看出你是個心理變態,反社會人格,無血無淚的殺人狂呢。不覺得好笑嗎?」
面對這個訊息,灰翊只能苦笑。英格爾公司散播虛假的情報,誣陷他是大斷電事件的主嫌,而媒體跟著推波助瀾,使勁往他身上潑髒水。新聞臺全天播放著他的故事,從小到大的行蹤全被挖出來分析,所謂的專家說的頭頭是道,現在他是身披三宗殺人,五宗強盜的通緝犯,隊對了,最近的學生抗爭暴動,他也被認為是幕後主使者。以前,他也認為媒體是顛倒是非的巨獸,但始終只是遠遠地觀看。直到自己成為當事者後,他才親眼目睹媒體是如何貪婪地將事實生吞活剝,吐出一個個精心編織的謊言,塞入大眾的嘴裡,喂的他們津津有味。面對這樣的情形,他也只能無奈地接受了。
「我還是第一次慶幸自己是從孤兒院長大的,沒有任何親戚,不然我想他們應該會被媒體全天監控,甚至可能會被英格爾企業帶走,當作威脅我的工具,想到就覺得可怕。」灰翊從小就在孤兒院長大,靠著社會的輔助金一路讀到大學。他和孤兒院的人和學校的同學都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距離,他的人緣很好,可以與任何人談天,但那只是客套的展現。他的感情淡薄,總是游離在人際關係的邊緣,從不深入,因此沒有稱得上知心的好友。沒想到他的處事之道在現在的情況下竟成了一個優勢,這令他不禁莞爾。
在他身旁,飛特停下手上的動作,一臉陰沉,不發一語。剛才的話,讓她想到什麼不好的事嗎?灰翊疑惑地看著她,為了打破寂靜開口問道:「你那邊進展如何?順利嗎?」
飛特愣住半晌,才回過神來,她帶著怒意再度將漢堡塞入嘴裡。「一點都不順利!」飛特邊說邊灑出食物殘骸。「我用盡了所有方法,也無法在網路之海中撈出德克斯的碎片,更別提還原它的存在了!」女孩放下手上吃的一乾二淨的漢堡包裝,藏在墨鏡底下的臉上寫滿了沉重的挫敗。她低聲呢喃:「看來,德克斯真的不在了……」
「是嗎……」灰翊同情地看著飛特。她一直無法真正接受德克斯被城市守衛消滅的事實,還是一心希望靠著自己的技術救回德克斯的資料,但一切的嘗試都是徒勞,看來克蘿爾是不會留下任何紕漏的。他在心裡思考著,有個問題他一直很想問,之前因為考慮到飛特的情緒,所以沒有提出,但總不能一直擱置在一旁,現在的時機應該問嗎?就在他還在考慮時,飛特主動開口了。
「怎麼了?一臉糾結的表情,你有問題想問我吧?」飛特平靜地說道。有表現得那麼明顯嗎?還以為我掩飾得很好呢。灰翊不禁在心裡想著。既然飛特都開口了,那也不必顧慮太多了。「我想問的是,那天晚上城市守衛提到的私仇是怎麼回事?」
聽到他的疑問,飛特沉默了片刻,隨後她大聲地嘆了一口氣,將腳放上長椅,縮起嬌小的身體,緩緩地,痛苦地,組織著言語說著。「我知道,遲早要跟你說明一切的……那個人說的對,雖然我說了很多對抗邪惡之類冠冕堂皇的話,但其實我只是為了報仇而已。」飛特的語氣生硬,話中瀰漫著苦澀。
「我之前提過吧,我父親曾在英格爾企業擔任工程師,他相當的優秀,也與我非常親近,常常不厭其煩地教導我許多知識。但在我五歲那年,父親他消失了……沒有任何線索,就這樣過了幾個月,終於在城市的邊緣發現他殘破的遺體,他滿身瘡痍,全身的骨頭都碎了,但警方調查後認定是意外,就這樣草草地結案了。我們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但也無能為力,母親因為太過傷心,精神出了異常,被送進了療養院。儘管靠著父親留下的財產,生活仍然過得去,但我卻十分不甘。父親在出事前,常常與公司發生衝突,他那時總是一臉心事重重。我的疑心不斷的擴大,於是我開始研讀父親留下的資料,自學電腦知識,就這樣過去了十年,我終於從海一般龐大零碎的資料中,拼湊出一個位置訊息。於是我帶著不安到了那棟房子,並在那裡遇見了德克斯。」
「德克斯告訴我一切真相,父親悄悄地買入這間房子,並在這裡秘密地製造出德克斯這台超級電腦與人工智慧,目的就是為了對抗英格爾企業。它也告訴我英格爾企業為了獲取權力所進行的計畫,那是正直的父親無法忍受的,他也為了反抗這些而付出了生命。在這十年間,德克斯遵從著父親的指示,秘密地調查英格爾企業的信息,並暗中妨礙他們。知曉了一切後,我立刻就燃起了復仇的火焰,我的家人都是因為英格爾企業才陷入不幸深淵,我一定要將他們毀滅殆盡。所以我開始了復仇計畫,入侵英格爾企業的電腦,試圖尋找能幫助我的棋子,然後……就這樣了,德克斯離開了我……一切都失敗了。」
儘管女孩戴著墨鏡,但她的痛楚依舊清晰可見。她輕聲微笑,語氣中帶著懷念的悲傷。「你知道嗎?我與德克斯見面後不過經歷了半年,但我卻覺得它像是從小就陪在我身邊似的。或許,我把它當作父親的替代品了吧……它的語氣,行為,都讓我想到父親的樣子,父親的部分靈魂也許真的被寫入它的程式裡了吧。我……我真的好想念他們……」
聽完飛特的坦白,灰翊沉默不語,看著女孩憂傷的側臉,他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對自己的無力感到心中隱隱作痛。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傷痕,也只能由自己振作起來,挖掘燦爛的希望與如歌的記憶,填滿心底的缺口,繼續往未來的路邁進。
寧靜之中,飛特笑了,悲傷從她臉上逝去,她露出一抹促狹的微笑,看著灰翊說道:「唉,我真是下錯賭注了,你果然是個衰神。若不是為了救你,我們就不會遇到那個城市守衛,德克斯也不會離開的。這都是你的錯!」
灰翊詫異地瞪著女孩,這傢伙,情緒也變得太快了吧,剛才還在同情她的自己簡直像傻子一樣。於是他不甘示落,冷笑著回擊:「這是我要說的話吧,要不是你傳那些匿名訊息給我,我也不會被牽扯進英格爾企業的陰謀當中,搞到變成通緝犯,這些都是因你而起的。」
「說得也是呢!」飛特摘下墨鏡,大眼中閃動著皎潔的光芒。「那我們就算扯平了吧。」女孩伸出潔白的手,五指併攏擺出拳頭,舉在灰翊面前,燦爛的笑著,一臉無辜地開口:「既然我們現在是夥伴了,應該要忘記過去,好好合作才對!」
灰翊無奈的盯著飛特的笑顏,這傢伙的思維對他來說就像一個有趣的謎題,他永遠猜不透她下一步會做出什麼反應。女孩的笑容中仍然帶著勉強的苦楚,失去珍愛事物所帶來的痛苦是無法輕易抹去的,但現在這樣就夠了,悲傷的表情不適合這名如閃電般躍動的女孩。
「夥伴阿……就當作是這樣吧,也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了。」灰翊伸出拳頭,帶著淺淺的微笑,輕輕地碰觸飛特伸在他面前的拳頭,這是城市革命軍結盟的瞬間,儘管成員渺小又脆弱,帶著滿身的傷痕又各自隱瞞了許多心事,但這的確是個開始。
「那麼……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呢?」飛特問道。目前他們只能隱身在暗處,設法找出更多關於英格爾企業正在進行的計畫情報,包括他們與那些神秘怪物的關聯,還有十三守塔裡發生的怪象,還有太多謎團懸而未解,現階段最重要的事情,是情報與人手。
「我有些想法……首先,我得先去見幾個朋友……」灰翊的話消散在夏日尾聲捲起的落葉中,風中帶著香甜的秋意,城市即將迎來醉人的秋天。被擊潰的反叛者們潛入黑暗之中,等待著機會再度崛起。儘管擁抱著腐敗的謊言與罪惡,城市依舊美麗,在一切不堪墮落的無法掩飾之前,仍會繼續美麗。1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9DuGbIBW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