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黑暗的城市各處慢慢開始亮起了燈,但多數的地方還是一片黑暗。警察在躁動的人群中舉著警棍手電筒維持秩序,許多人拿起手機開啟了手電筒功能,無數的光點在城市各地閃爍,簡直就像星河倒映在地上。這樣的情景陳先生多想向小鹿分享,但他現在只能一邊喘著氣一邊躲開路上遊走的行人往前奔去,灰翊舉著他的光球跑在前方,看上去一派輕鬆,似乎感覺不到疲累。
一路上有些行人對灰翊手上的光球投來好奇的眼光,不過也許是被陳先生猙獰狼狽的樣子震懾,全都識相的讓到一邊去。那個光球或許就是灰翊的能力吧,不管如何,都不是現在最重要的事,所以陳先生並沒有開口去問,只是專心一意的往第八守塔的位置趕去。
很快的,人群開始稀少,他們進入了城市中心的人造森林地帶,第八守塔離他們愈來愈近,他們周圍也開始出現鐵造的圍籬和警告標誌。就在陳先生咬著牙,拼命拖著疲累的步伐往前邁進時,一盞強烈的燈光打向兩人。
「站住!你們是什麼人?」低沉兇狠的聲音從強光中傳出,這突如其來的強光讓陳先生瞇緊了雙眼,他努力想從光芒中看清那人的樣子。當他的眼睛終於適應了光源後,陳先生不禁愣住了,在他的前方,五六名全副武裝的警衛用手電筒照著他們,有幾名甚至將步槍握在手上,手指放在扳機上,似乎已做好準備,只要他們有任何異樣的行為便會立刻開槍。
當陳先生還被眼前的場面震懾住,不知該如何開口時,身旁的灰翊站了出來,陳先生這才發現他手上的光球不知何時消失了。
「抱歉,各位大哥,我們迷路了,都是這場停電害的,連路都看見不了。你們是核電廠的守衛吧,我看到你們臂上的雄鷹徽章了,不知道能不能幫我們指個方向呢?」 灰翊擺出一副惶恐的無辜樣子,領頭的那人懷疑的上下打量兩人,過了許久,他才舉起手,示意後方的其他人解除戒備。
「這裡是第八守塔的入口附近了,你們可是深入禁區很遠啦!再往前一點,是可以不問理由就地格殺的。」領頭的守衛隊長粗魯的推了灰翊一把,兇狠地說道:「這次就算了,放你們一馬,這個晚上的事已經夠多了。」
「但是要是在讓我看到你們的身影出現在附近……不會再有警告了,格殺勿論!聽懂的話就快滾!」隊長指著他們咆哮。灰翊優雅地敬個禮致謝後,立刻轉身離開。陳先生本來還想爭論,但灰翊對他輕輕搖頭,堅定的拉著他的衣服往後走,面對眼前兇惡的守衛,陳先生也只能轉身跟上灰翊的腳步。
陳先生跟著灰翊回頭走了一小段距離,灰翊一直沒有開口,按奈不住的陳先生焦急的拉住了灰翊,逼得灰翊回頭望著他,為了確保那些守衛聽不到他們的說話聲,陳先生不得不壓低音量開口。
「夠了,你要去哪?小鹿還在第八守塔,我的時間不多了,一點都不能浪費!」面對陳先生的提問,灰翊只是平靜的伸出手,指示陳先生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陳先生不情願的聽從灰翊的指示,他發現在那個方向亮起了光芒。兩人輕踏著腳步走近了些,他們以高大的樹幹作為掩護,從樹縫中窺視,數十名警衛站在鐵造的護欄與鋼製大門前,他們全都配戴步槍,用手中的手電筒四處巡視著林蔭中可疑的身影。在他們守衛的大門身後,便是高聳的第八守塔。
「看來整個第八守塔都被他們包圍了。因為停電的關係,原本電子的守衛系統似乎出了問題,所以全部改由人力來守衛,面對這樣的警備,您認為小鹿小姐真的可以闖入,甚至還爬上塔頂嗎?」灰翊靠近陳先生,低聲詢問。
「小鹿的父親以前當過核電廠的守衛,她一定知道什麼訣竅可以進入,而且小鹿一定是在停電前就爬上塔了,這些守衛如果是因為停電才來的,那當然會沒注意到,她一定就在上面沒錯!」陳先生組織著話語激動地說出,他想讓自己相信這些,不然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你就這麼相信那則訊息嗎?在我看來,今天發生的事背後存在著太多可疑的地方了。」灰翊喃喃說道,但陳先生完全沒注意到他的話,或者說他選擇不去聽,他只是專注的觀察著不遠處守衛的動向,試圖找出可以突破的缺口。
看到陳先生沒有回應,灰翊皺起了眉頭,他再度開口說道:「無輪如何,我們都不可能通過那些守衛的包圍的,若是再被發現,他們會直接開槍的。珍惜自己的性命,回頭再想過吧。」
灰翊的話充滿了份量,幾乎要壓垮陳先生的心。他心裡有一部分明白灰翊說的話是正確的,但另一部分卻仍然想堅持那個微乎其微的希望。儘管如此,眼前的現實卻毫不留情的將他逼入了絕望之中。這是陳先生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場豪賭,而他沒有退卻這個選項。
「我必須去……沒有時間了……」陳先生喃喃自語,他看向灰翊開口:「你的能力……你的能力能夠做些什麼嗎?」
「不可能的,我之前也說過了,我的能力並不是什麼強大的超能力,而且對方有太多人了,您還是放棄吧。」灰翊斬釘截鐵的說道,這讓陳先生最後的希望也落空了。
陳先生癱坐在地上,已經沒有辦法了,剩下能作的也只能冒著生命危險,賭一把能藉著黑夜的掩護衝過守衛的防線,但失敗的機率幾乎是百分之百。陳先生憤恨的用拳頭捶地,悔恨的開口:「為什麼這個時候的我如此沒用,如果……如果我依然是個透明人,至少我還有能力拯救小鹿……可惡,我總是這樣,需要的時候永遠派不上用場……」
淚水在陳先生眼眶打轉,他急忙用手背拭去。他還不能放棄,一定還有希望的。陳先生強打起精神,他努力站了起來,卻發現灰翊面色凝重的盯著他看,似乎陷入沉重的思考之中。
「如果我說……我也許有辦法讓你恢復成透明人的狀態呢?」灰翊說道,雙眼緊緊看著陳先生。「但是最後會有怎樣的後果我完全不能肯定,這樣你也願意嗎?」
「當然!我願意!是什麼方法?」陳先生幾乎沒有猶豫邊脫口而出。灰翊的眉頭皺的更深了,他示意著陳先生跟著他走到了一個完全看不見守衛的黑暗之中。
「到底是什麼方法,你快說阿?」陳先生激動的催促著,面對焦急的他,灰翊依然平靜的翻開隨身攜帶的素描本,翻到了其中一頁,在那頁畫紙上,繪製了一個男人孤獨的坐在中心,四周無數的人群背對著他,似乎完全無視男人的存在。
「您之所以會變成透明人,是因為您對自己的存在放棄了,導致被世界所遺忘。但遇到小鹿小姐之後,您重新肯定了自己,努力讓自己真正的活在世上,所以現在恢復成正常人的狀態。」灰翊左手拿出筆,輕輕滑過畫紙,一團青金色的光球微微亮起,漂浮在灰翊筆上。
「而我的能力,是能讓人作夢,經由我畫紙所繪製的內容,我可以將上頭呈現的意象送入他人夢中。而夢境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只要足夠強烈的畫面出現在夢裡,甚至能改變一個人的個性與想法。」灰翊擺動著筆,光球隨著他的動作舞蹈,散發出的微光照亮了兩人的面孔。灰翊繼續說道:「如果我將這幅畫送入您的夢中,理論上可以抹去您現在對自身的肯定,讓您回到那個對世界毫不在意,毫無存在感的狀態。這樣的話,您應該就能再次變回透明人了。」
「但是,如果這麼做的話,您可能再也無法恢復正常了。您好不容易對自己有了肯定與自信,大可閉上雙眼,忘掉這一切去過全新的生活,您真的有必要為了一個認識不久的少女做出那麼大的犧牲嗎?」灰翊用筆指著陳先生,正色的說。而這問題的答案,對陳先生來說毫無疑問。
「我本來就是被世界遺忘的人了,如果不是小鹿出現在我的生命裡,我早就被城市遺忘了。她讓我得到存在這世上的意義,只要是為拯救小鹿,我不在乎有什麼後果。」陳先生堅定的說出,他的心裡沒有一絲動搖。若是小鹿不在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在城市繼續生活。
聽到陳先生的回答,灰翊輕輕的點點頭,他將手上的筆擺在陳先生面前說道:「既然您已經決定了,那就相信您的堅持吧。您準備好的話,就開始吧。」
「隨時可以開始。」陳先生回應道,又忽然想到了什麼,緊張地開口:「應該不會太花時間吧,你知道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
「放心吧,夢中的世界就像一個泡沫,在其中時間是浮動的。你在夢中度過了一生,現實中不過眨眼罷了。」聽了灰翊的回答,陳先生放下心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對灰翊點頭。
「那就開始吧,祝您在夢中安睡。」灰翊將筆揮出,光球輕輕的飄浮著,浮向陳先生的眼前,飛進他的腦中,柔和的光瞬間籠罩了他,一切都陷入黑暗。
光線閃動,浮光的記憶碎片快速的流逝,青色的光芒像母親的手輕輕環繞著陳先生,剎那之間又將他拉入無限的孤獨之中。漂浮在夢境裡,陳先生忘記自己是在做夢,他看著一個一個沒有臉孔的人背對著他走遠了,眼淚滑落臉頰,將所有的感情一起帶走。痛苦盤旋在他的周圍,將他的心臟壓縮成感受不到疼痛的石塊。
在最後的夢境裡,一個像是小鹿的身影縮起身體不斷的哭泣,儘管陳先生拼命的追趕,那身影依舊離他愈來愈遠,直到完全消失在他的視線中,當他停下腳步,望向四周,發現世界只剩下他一人了。於是他笑了,站在冰冷的世界,閉上了眼睛,就在此時,夢境像泡沫般破碎了,陳先生醒了過來,回到現實的世界。
「看來,一切都很順利……即使在我的眼裡,您依然十分的模糊,我想正常的人應該不可能發現您的存在了。」灰翊瞇起眼睛,對陳先生說道。「時間只過了一分鐘左右,您應該還沒忘記您想做的事吧?」
陳先生點點頭,剛才的夢境是如此的真實,但現在卻回想不起來那些夢的內容了。他的感情似乎完全淡去,所有的情緒也消失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游離於這個世界,但他依然記得小鹿,以及他現在應該要做的事。
「您還是沒有後悔呢……不論結果如何,我都會在這裡等到天亮,或許您還會需要我的幫助。」灰翊正視著陳先生,他臉上的表情不再如此疏離客套,而是露出一個真誠的笑容,這讓陳先生有些驚訝。
「老實說,我不太喜歡您,因為您有我沒有的東西,那就是對某件事的執著……」灰翊笑著說,那笑容裡似乎夾雜著羨慕的成份,陳先生沒想到像灰翊這樣的人也會羨慕他這樣沒用的人。灰翊停頓了一下,繼續開口說:「希望您的執著能有好的結果,我會為你們祈禱的。」
「……謝謝你所做的一切。那麼我出發了。」陳先生對灰翊做了最後的致謝,轉頭往守衛的方向走去。要是沒有灰翊的話,他也無法到達這裡,他的感謝是真心誠意的。
夏日夜晚的風在這裡卻帶著涼意,或許是陳先生心中的孤寂使風如此寒冷吧。他走向四處警戒的守衛,儘管他們手上的槍全都已經上膛,但陳先生的心裡沒有畏懼,他知道現在沒有人看的見他,他又是透明人了。
陳先生走過警戒的守衛,如同幽魂般穿過緊閉的大門,沒有人發現他的身影,沒有事物會阻擋他,因為他的存不被城市所記憶。陳先生就這樣跑進了第八守塔,塔內並沒有守衛的身影,看來他們只想到要守住外面,畢竟大門也因為停電的關係無法開啟。而同樣無法使用的還有通往塔頂的升降梯,於是陳先生爬上了長長的鐵梯,通往觀測臺的窄門就在他的眼前,當他往那邊走去時,遠遠的,他便看見自己一心想要尋找的身影。
小鹿坐在觀測臺延伸出去的鐵製平臺上,她的身旁擺了一臺巨型的觀測望遠鏡,望遠鏡的鏡頭低垂,看來小鹿似乎沒有去操控它。小鹿的雙腳懸在半空中,只有幾根脆弱的鐵欄將她與前方一片黯淡的夜空隔開,在這樣的高處,凜冽的風狂舞著,讓女孩瘦弱的背影更顯得險象環生。
「小鹿……」陳先生在看到小鹿背影的時候,原本平靜無痕的內心泛起了陣陣漣漪,他冰冷的武裝破碎,不禁失口叫喚小鹿。
「天使……先生?」小鹿回過頭來,定眼望著陳先生,小鹿還感受得到他的存在這件事讓陳先生驚訝的瞪大了眼,但當他看清小鹿的樣子時,他的心臟像被一雙手緊緊揪住般痛苦。
小鹿身上的制服破爛,原本白色的上衣被乾掉的血液染紅,下半身的百褶裙有一個巨大的裂口,像被人粗暴的撕開。女孩白皙的臉上掛著淚痕,黑色長髮也無法掩蓋她腫脹起的半張臉,而最讓陳先生痛苦的是她的眼中的絕望與悲傷。
「小鹿……不用擔心,我來了,我就在這裡,一切都不會有事的。」陳先生的心動搖了,他急切的想陪在小鹿身邊保護她。小鹿的身影看起來單薄的幾乎消失在夜空中,或許這也是她能看見陳先生的原因,他們兩人此刻都行走在現實與虛幻的境界線上,稍有不慎自身的存在便會被剝離於世界之外。
聽到陳先生的話,小鹿絕望的深情也沒有改變,反而更加痛苦了。她站起身,用碎裂的聲音說道:「別過來!已經來不急了……我已經沒有辦法承受這種痛苦了……」
「小鹿……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陳先生被小鹿的話所阻止,深怕刺激到她,只能隔著一段距離發問。
「我以為……能看見夢中的星空了……但是那個人卻提早回家了,他喝的比平常還要醉,卻沒有醉到睡過去……」小鹿像是囈語般呢喃著,毫無起伏的語調更讓陳先生感到難受。女孩繼續開口:「當他將酒瓶砸在我身上時,我停止了哭泣;當他壓在我身上,撕開我的裙子時,我開始祈禱;當他醜惡的東西進入我的身體時,我閉上了眼睛,黑暗包圍了我,在永恆般的剎那中,我看不見夢裡的那片星空。於是我明白了,我清醒了,夢永遠是夢,不會有實現的那一天,世界早已拋棄了我……所以當他結束起身以後,我用廚房裡的菜刀刺進了他的身體……我一直等到他徹底變成一團肉塊才離開那個地獄。」
小鹿的話讓陳先生心都凍結了,他自責的幾乎無法呼吸,如果他能早一點陪在小鹿的身邊,幫助她面對這些困境,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從顫抖的嘴中拼命找出藉口為小鹿開脫。
「這……這件事你沒有錯阿……是阿,在法律上,也算是正當防衛的,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陪在你身邊,為你處理一切後續……所以你不用擔心,一切都會過去的!」陳先生蒼白的話語並沒有說服小鹿,她搖搖頭,繼續開口。
「不是的,我的心裡早就只剩下仇恨了……當我殺了他之後……我在街上漫無目的的遊走時,我遇見了一個奇怪的人,那個人給了我三顆炸彈,他說那是一份禮物,要怎麼使用由我自己決定,要我順從我內心的聲音……」小鹿對陳先生笑了,那笑容裡的悲慟是如此濃烈,藏在她笑容底下的是那些無法宣洩的眼淚。「你知道嗎?當下我只想要報復之前傷害我的那些人,所以我收下了那些炸彈,把它們放在學校引爆。就這樣,我親手把讓我痛苦的地方毀了。」
「每個人都會有想宣洩自己情緒的時候阿!而且那場爆炸並沒有人死亡……你不用在意……一切都還可以挽回的!」陳先生拼命的想安慰小鹿,但一切的話語都是徒勞無功,小鹿依舊搖著頭,否定著自己。
「那只是運氣好而已……當爆炸的火光在空中綻放時,我明白了……要是再繼續下去,我一定會壓抑不住內心的黑暗,我想要所有傷害我的人痛苦的死去!」小鹿尖銳的聲音吼著。她像是一個碎裂的玻璃杯,即使將碎片黏回原狀,也已經留下不可抹滅的傷痕了。過了片刻後,她似乎冷靜了下來,她看向虛無的遠方,面無表情,眼中帶著絕望的堅決。「所以,我不應該活在這個世界上了,城市裡不需要我這樣的存在……我早就應該消失的。」
「小鹿……」面對小鹿放棄一切的話語,陳先生再也無法忍受,他想要接近小鹿,阻止她做出無法挽回的舉動。
「不要再靠近我了!我身上還有最後一枚炸彈。」小鹿揚起手,陳先生這才發現她瘦弱的手上拿著一個長筒狀的裝置,小鹿的拇指顫抖著,放在裝置的按鈕上面,一條細長的管線連接到小鹿腳邊的一個鋼鐵箱子,箱子外漏出不少複雜的線路,散發著不詳的氣息,讓陳先生止不住身體的戰慄,但比起這個炸彈,小鹿接下來說出的話更在他的內心引起了劇烈的爆炸。
「那個給我炸彈的人還告訴我,你真正的身份只是一個普通的人而已……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天使,也不存在著天堂,但卻擁有地獄,就在這裡,就是這個城市。」小鹿對著陳先生笑著,那笑容中沒有溫暖,只有深深的嘲諷。「但在他告訴我前,我就明白了……如果真的有天使,為什麼在我求救的時候從沒有出現幫助我?為什麼我周圍的人都能快樂的活著,但我卻生活在地獄之中?是阿,所以我了解了……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我們都是錯誤的存在,只是被城市所拋棄的垃圾罷了!」
小鹿的話刺痛了陳先生,他渾身發抖,話語在他的唇上凍結。他從不想刻意欺騙小鹿,也曾想到告訴她實話,但當真相被小鹿尖銳的揭開,卻沉重的打擊了他。最令陳先生感到無助的,就是小鹿的話都是血淋淋的事實,他無從反駁,甚至也認同她的說法。他就是個騙子,不是什麼天使,是連一個女孩都保護不了的廢物,這樣的他,也難怪會被世界遺忘。
看著陳先生宛如石化的身影,小鹿的悲傷與孤獨從她的身影溢出,瀰漫了整個觀測台。她在破滅中舞蹈,走向鐵欄杆,她脆弱的身體與夜空緊緊相融,稍有不慎,似乎就會墬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你趕快離開吧……我知道的……你不是故意要騙我的,你只是想給我一個美麗的夢。但對我來說,連作夢都是奢侈的事,是我不配擁有的東西。」小鹿的聲音迴盪在空中,整個人幾乎要消失於世界之外,她揮舞著手上的引爆器,呢喃著開口:「夜空中沒有繁星,但這樣的我,在最後一刻也能化為燦爛的焰火,點亮這個地獄的城市,這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光彩了……請你走吧,不要在意我了。今晚以後,你跟這個世界都會遺忘我的.……我真的好累,就讓我離開吧……」
發抖漸漸的停住,陳先生慢慢明白,現在一切蒼白的話語都無法改變小鹿的心,她的痛苦滲入陳先生心中,這些悲傷不應該發生在小鹿身上,應該由他來承擔才對。就算不是天使,他也有能做到的事,不是說著虛假的謊言,而是真實的付出行動。轉身離開的念頭在冒出的瞬間就被他完全抹去,堅定的意念逐漸充滿了他的內心。小鹿的出現,讓原本放棄生活的他找到了存在的意義,這世上或許不存在著天使,但對陳先生而言,小鹿就是他的天使。小鹿拯救了他,現在應該由他來拯救小鹿了。
「小鹿,很抱歉之前欺騙了你。我並不是天使,只是一個跟你一樣,生活在痛苦中的普通人而已。但跟你不同的是,我選擇了逃避,不向任何人交往,躲在自己的殼裡,以為這樣痛苦就不會來了。但這麼做的結果,卻是被世界所遺忘,成為一個透明的人。」陳先生在夜風中挺直了身體,他的聲音明亮且清晰,所有糾結的煩惱都被他遺忘在腦後,他很清楚現在自己應該做什麼。「但你不同,你就算痛苦依舊抱著夢想,承受著痛苦。你有我沒有的勇敢……你讓我看見了光明,所以儘管世界如此黑暗,我願意付出一切照亮你的前路。世上沒有天使,但我會成為你的天使,守護你的夢想。」
聽了陳先生的話,小鹿只是哀傷的看著他,沒有任何表情,但陳先生並不在意。隨著他心裡的信念愈發強大,他感覺到光芒從他的內心深處燃起,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從四面八分流入他的體內。他明白自己要付出的代價,而他也心甘情願支付。當光芒籠罩了他的全身,陳先生溫柔的看著小鹿,然後朝她走去。
小鹿空洞的眼神失焦,筆直地穿過了陳先生,投射到遠方的黑夜中。陳先生知道,現在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小鹿的視野之中了,甚至連他的存在也淡化的幾乎消失。小鹿疑惑的晃了晃腦袋,她看上去對眼前發生的事還無法理解,在她努力釐清現狀的時候,陳先生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將手緩緩的劃過小鹿手上的引爆器,他的手像幽靈一般穿過了裝置,儘管外表看不出變化,但陳先生知道這個引爆器已經無法再運作了。他自然而然就理解了自己的能力與運作方法,他也明白,即使他現在就站在小鹿的面前,但女孩卻看不見他,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現在的他,是真正的透明人,而且再也無法回復正常了。
「我希望你能忘記一切,繼續努力活在這地獄般的世界……你是我的希望,我的光明,我的天使。也許未來還會有無限的痛苦,但我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守護著你,即使你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那也無所謂……對我而言,這樣就夠了。」陳先生輕輕的抱住了小鹿,對小鹿來說,她或許只會感覺到溫暖的光芒環繞著她吧。
小鹿緊繃的雙手放開了,引爆器落在地上,發出無用的聲響。她僵硬的身體也慢慢的放鬆,哭不出的眼淚終於落下,水晶般的淚水掩蓋了傷痕,她喃喃的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天使先生……」
陳先生輕柔的將手放在小鹿的頭上,他的手穿透肉體,直接觸碰到她的靈魂。陳先生聽從內心的指引,找到小鹿靈魂中的記憶,將今晚發生的事完全抹去,除此之外,他也將小鹿對於她繼父的記憶清除。最後,他找到了一塊散發著微光的記憶,那是關於陳先生的記憶,他輕輕捧起這段記憶,溫柔地將它抽離小鹿的靈魂,記憶化作光點,飛散在夜風中,隨風消逝。
當陳先生完成了他的動作,小鹿無力的倒在地上,閉上雙眼,陷入了安詳的熟睡之中。陳先生看向下方城市的樣子,愈來愈多的燈光亮起,慢慢點亮這片寧靜的夜,很快太陽便會升起,在黎明之前,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確認小鹿安全的沉睡著後,陳先生走下第八守塔的樓梯,不,應該用飄來形容比較合適。現在的他彷彿行走在另一個世界,如此長的樓梯他只用了幾步就到了地上。
第八守塔的電源似乎已經恢復了大半,幾個守衛正操作著運輸梯,試圖讓它恢復運作。陳先生走過他們的身邊,隨手碰觸了守衛們的靈魂,讓他們陷入昏迷。他在第八守塔周圍快速的移動,穿過一個又一個守衛的靈魂,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守衛們只能在驚慌中看著自己的同伴無預警的癱倒在地上。直到周圍所有的守衛都倒下了,陳先生才穿過樹林,走向灰翊等待的地方。
灰翊像座石像般端坐在樹叢之間,當陳先生走近時,他抬著頭,瞇著眼睛,探尋般開口:「陳先生?是您嗎?」
沒想到灰翊竟然還能感覺到他的存在,這讓陳先生有些驚訝,但這種感覺只像一陣清風吹過他的內心,轉瞬間便消失了。他現在心裡毫無任何的情緒,這是為了得到力量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唯一剩下的,就是對小鹿的關心了。陳先生簡單的解釋了一下情況,對灰翊提出請求,希望他能幫忙將小鹿從塔上帶下來,畢竟現在的他已經碰觸不了任何實體的物體了。
灰翊點點頭,答應了他的要求,他一臉若有所思的說:「即使是我,也要集中精神才能感覺到您的存在,沒想到這股力量還會發生這樣的變化……現在的您,擁有的力量簡直可以媲美神明了。」
陳先生沒有回答,他不是神明,只是希望能守護某人的平凡人罷了。他引著灰翊搭上恢復運作的運輸梯,在前往塔頂的時間,向灰翊解釋他的計畫。
「我明白了,我會協助您的……只是對您來說,這樣就夠了嗎?」灰翊聽完他的計畫,嚴肅的問道。
「只要小鹿能活下去,這樣就夠了。」陳先生打心裡這麼認為。城市依舊在他們腳下熟睡,當城市再次醒來之時,一切都會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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