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喧囂的吵鬧聲讓阿鐵從夢中醒來,太陽早已高掛天際,但他休息的這條暗巷依舊昏暗,不過他的心裡卻滿溢著光明。他活動一下僵硬的身體,儘管身上嚴重的傷口都在癒合中,但刺骨的疼痛依然殘留。阿鐵欣然地忍受著這些痛楚,這是為了正義付出的代價,也讓他真切地感到驕傲。
拄著有些損毀的看板,他尋思著該物色新的武器了,一邊緩緩地走出暗巷。路上的行人對滿身傷痕的他多看了幾眼,但也沒有多餘的關心了,畢竟在廢都,這也是稀鬆平常的事。他在路邊的廢品店用低廉的價格買了些舊衣,換掉身上破爛又充滿惡臭的衣物後,往平時集會的廣場走去。
廢都的日常跟以往沒什麼兩樣,街道旁的攤販起勁地販賣來源不明的可疑商品,路上總有起了口角,甚至拳腳相向的群眾。這些廢都一如既往的風景,讓阿鐵感受到生命的活力,他們都是這樣,在這荒謬的世界努力活著。他微笑著走到廣場,卻沒看見半個熟悉的身影,正當他疑惑地四下張望時,被一聲急切地呼喊叫住。
「阿鐵!找你好久了!你到底去哪啦?」叫住他的人是阿鐵的遊民同伴,只見他佈滿汗水的臉上充滿了急迫與恐懼,喘了口氣後,尖聲地喊道:「榮伯出事了阿!」
聽到他的話,阿鐵所有的好心情全都破碎了,就連天空似乎都陰暗了起來。他焦急地跟著遊民同伴,不顧身體的疼痛,趕到了鐵圍籬其中一個出入口附近的一處空地。空地周圍擠滿了看熱鬧的民眾,三四個警察意興闌珊地維持著秩序,空地裡還有幾個警察圍著一個躺臥在地上的東西聊著天。
阿鐵的心已經凍結了,他茫然地繞過人群,從看守的警察眼皮下走進空地。那些警察似乎沒有意願阻止他,或者說,他們眼裡跟本沒有阿鐵這種人的存在。他顫抖著靠近倒在地上的那個東西,直到看見它的樣子。
那是榮伯,阿鐵一看就知道了。雖然榮伯的臉已經整個被打爛,他常戴的那頂寬邊帽深深陷入他的腦袋,與血肉混合在一起。他身上穿的衣服跟昨天分別時一樣,扭曲斷裂的左手上緊緊握著一個已經爛掉的紙板,那是答應要給小鴿的燈籠。那是榮伯,昨天還笑著與他道別的榮伯,如今已經變成躺在地上的肉塊了。
「喂,你是誰阿?閒雜人等給我滾開。」一個警察似乎終於意識到阿鐵的存在,漫不經心地走近他,將口中的菸隨手丟在地上。
「我是……我是那個人的……朋友……」阿鐵低著頭,吞吞吐吐地回答。「警官大人,請問……我朋友發生了什麼事?」
「朋友阿,是嘛,隨便啦。總之你也看到了,你朋友不幸被那些暴徒盯上啦,真是可憐阿,我們會好好調查的,你沒事的話,就滾遠點。」那警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隨意打發阿鐵後,便完全無視他的存在,轉頭跟同僚繼續聊天了。
好好調查?阿鐵的視線瞥向地上,在榮伯的屍體附近,丟滿了抽完的香煙,那都是這些警察留下的嗎?榮伯的遺體曝曬在陽光下,貪婪的蒼蠅四處飛舞著,沒有人用白布蓋住榮伯的遺體,只是任他躺在地上發臭。一般人看到這樣慘狀的屍體都會感到噁心,但這些警察卻在屍體旁開心地聊著天,完全感覺不出有認真想調查的心,或許對他們來說,阿鐵跟榮伯這些遊民都只是垃圾,有怎樣的下場都無所謂吧。
「請問……我可以把他帶走,好好安葬嗎?」絕望的恐懼環繞著阿鐵,但他還是鼓起勇氣向警察發問。
「別說傻話,接下來會由黑鷹部隊接手,他們會回收屍體解剖後好好調查的。看,他們到了。」警察指著前方,一台黑車停在空地外,數個全身黑衣,肩上有著展翅雄鷹臂章的大漢走了過來,向現場的警察打了聲招呼後,便粗魯地將榮伯的遺體抬走。
「那調查完後呢!他的遺體會如何處置?」阿鐵不死心,伸手捉住警察的手問道。
「給我滾開!接下去的事跟你沒有關係!再不滾我就讓你去監獄報到!」警察粗魯地甩開他的手,一手往腰間的警棍摸去,滿臉怒意地喝斥他。阿鐵見狀,也只能瑟縮地低下頭,慌忙退開。他可以勇敢地站在兇狠的怪物面前與其搏鬥,但眼前這些警察是屬於上等階級的那群人,他一生都害怕他們的存在,這種恐懼已經刻進他的心裡,讓他只能看著他們將榮伯的屍體帶走,無能為力。
榮伯的遺體被黑鷹部隊給丟上車,隨後他們便駕車離去。其他的警察收拾了現場後,也準備離開,周圍看熱鬧的人群慢慢散去,只剩下認識榮伯的遊民們三三兩兩的靠在一起,為了榮伯的逝去而哀悼。
阿鐵沒有加入他們,他一個人悵然若失地扛著看板,默默地離開空地。對於他們這些遊民來說,死亡隨時相伴在身邊,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但像榮伯這樣的好人,不應該落得這樣的死法。他的心中充滿了悔恨,榮伯那張被打爛到看不清面目的臉跟他的笑容結合在一起,在阿鐵腦中揮之不去。昨天晚上,他應該要陪著榮伯一起去城裡的,如果是這樣,榮伯今天就不會死了。
令阿鐵感到不解的是,昨晚他幾乎面對了全城的怪物,那殺害榮伯的兇手又會是誰?難道還有漏網之魚的怪物?還是真如警察所說,是那些青少年暴徒下的手?他不明白,腦中一片混亂,只能無力地走在廢都髒亂的小路上。
當阿鐵走過一條無光的小巷時,他眼角餘光瞥到在牆邊的垃圾箱,似乎有個身影躲在陰影之中。阿鐵好奇地走了過去,詫異地發現那身影竟然是小鴿。他蜷縮著龐大的身體,滿身是汗,眼角泛淚,面色慘白地發著抖,似乎充滿了恐懼。
「小鴿!你沒事吧?怎麼躲在這裡?」阿鐵急切地問道。小鴿瞥了他一眼後,又低下頭去,無視與阿鐵,嘴裡喃喃念著含糊的話語。
看到小鴿的樣子,阿鐵直覺地認為他應該是看見了榮伯遺體的慘狀,才會怕成這樣的。想到榮伯生前與小鴿的約定,讓他不禁感到傷悲。他蹲下身來,伸手拍拍小鴿的肩,安慰地說道:「沒事的,榮伯只是去了更好的地方而已,別傷心了。」
聽到榮伯的名字,小鴿像是被雷打中一樣,全身劇烈地顫抖,他眼裡充滿了恐懼,呢喃著說著:「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對不起……對不起……」
「什麼?你看到了什麼?」小鴿的異狀讓阿鐵警覺了起來,他嚴肅地瞪著小鴿,希望從他嘴中得到更多消息。
在阿鐵的壓力下,小鴿吞吞吐吐地開口:「我看到了……是那些人,那些黑色衣服的人……他們圍著榮伯……一直打他……然後……然後榮伯就不動了。」
「黑色衣服的人?你說清楚點!你是怎麼看到的?」小鴿的話讓阿鐵起了雞皮疙瘩,他急忙催促小鴿把細節說仔細。
「嗚……昨天晚上,我想要趕快拿到小貓燈籠,所以我就跑了出來……然後,在路上,我看到榮伯被好幾個黑衣人包圍住……然後,我就躲了起來……」話語從小鴿嘴中宣洩而出,他渾身發抖,卻仍然不停歇地說著。「那些黑衣人把榮伯打倒在地,一直開心的笑著。他們自稱是黑鷹部隊說是要執行任務,榮伯一直在哀求,但沒有用。他們其中一個人拿出一根掃把,笑著說自己是正義使者,要掃乾淨城市的排泄物,之後就用掃把往榮伯的臉敲下去。他一直敲,一直敲,邊敲還邊笑著。我能聽見榮伯的慘叫,但我什麼都不敢做……對不起……對不起……」
小鴿淚流滿面,將身體縮得更小了。聽到小鴿清晰的描述,阿鐵內心幾乎崩潰,對比剛才那些警察的態度,或許他們早就明白真正的犯人是誰,只是在演一齣戲給城市裡的人看,而在這場戲中,如同傀儡般被操控,隨時可以丟棄的,就是他們這些無人在乎的遊民了。
阿鐵站起身,留下不斷啜泣顫抖的小鴿,一個人離開了。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心中充滿了痛苦。當初,他一心認為只要能消滅怪物,就能消滅邪惡,守護城市裡的人民,但就算他消滅了再多怪物,榮伯還是死了,死在人類的惡意手裡,那麼到底是怪物邪惡,還是人類恐怖呢?他已經不明白了。
遠方中央核電廠的高牆模糊的躲在雲霧中,阿鐵默默地朝著城市的方向走去,他無視於路上行人對他的嫌惡目光,無視於社會的氛圍會對他造成的危險,一個勁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等到他察覺到時,他已經走到了城市中央的公園了。
阿鐵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來這裡,他選了一張長椅,疲憊地坐下。他抬頭看著前方核電廠高聳的灰牆,想起遙遠的回憶,當時他與榮伯一起在這個公園休憩,榮伯還開心地開口唱歌,雖然他的歌喉實在差勁。想到這裡,阿鐵不禁笑出聲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這些遊民要進入城市,要像老鼠一樣小心翼翼呢?他心想著,無奈地嘆了口氣。
在阿鐵身旁不遠處,幾個主婦牽著幼小的孩子,在草地上玩耍著。主婦們注意到阿鐵的樣子,一臉厭惡地對著阿鐵指指點點,竊笑聲傳進他的耳中。榮伯死前所聽見的,是否也是這樣的嘲笑聲呢?他低過頭,閉上雙眼,不去理會那些傷人的笑語。
離開此地的念頭閃過,但馬上又放棄了,阿鐵感到深深的無力,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白費力氣的自我滿足。如果真如小鴿所說,殺死榮伯的人是黑鷹部隊,那麼最近這段時間,發生在廢都的遊民死亡案件,可能也是他們下的手。那他們口中的「任務」會是什麼?為了什麼原因要虐殺無辜的遊民?他想不明白,這一切都太複雜,而他只是個沒受到多少教育的下等人罷了。
無力感與絕望籠罩了阿鐵的心,他算什麼聖騎士,就算能斬殺怪物又如何?站在比他高等的人面前,他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只能沉默地忍受一切不公與欺壓。他感到全身的傷都開始疼痛了起來。他的高治癒能力是因為對守護城市有著信仰,但如今的他,已經無法再相信什麼了,或許會就這樣死去也說不定,他對此也毫不在意了,與其活在這充滿惡意的世界,死也許是更好的選擇。
「那個……叔叔,你沒事吧?」一個童稚的聲音傳來,阿鐵撐開眼,詫異地發現眼前站著一個五歲左右的女孩。
「你受傷了嗎?是不是心情不好呀?」女孩歪著頭,天真的大眼眨呀眨,看得阿鐵不知所措。他慌忙地往身旁望去,在他附近的那些主婦正熱烈地聊著天,眼前這名女孩似乎就是趁此幾乎溜到他身邊來的。
見到阿鐵沒有回應她,小女孩繼續說道:「我知道有個東西可以讓你心情變好喔!」她從身上的包包裡拿出一個貓咪造型的燈籠,那正是小鴿一心嚮往的東西。「這是我昨天拿到的!雖然現在看不出來,但是晚上的時候,把它打開!貓咪的眼睛就會發光喔!很漂亮的!我把這個送給你,打起精神來吧!」
阿鐵愣愣地望著滿臉笑容的女孩,那笑容溫暖地讓他感到惶恐。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過女孩手上的燈籠,他無法拒絕女孩的善意,他躊躇了片刻,才用沙啞不成調的聲音輕聲說道:「謝謝你……」
女孩張開嘴,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被一聲尖銳的叫喚聲打斷。一名看似女孩母親的婦人衝了過來,一把抓住女孩的手,將她拉到身後,用看著怪物的眼神怒視著阿鐵。婦人一邊唸著女孩,一邊拉著她遠離阿鐵。婦人的朋友與她聚在一起,她們緊握著自己孩子的手,原本猜疑的眼神已經變成深深的恐懼,彷彿只要一不注意,阿鐵就會悄悄地污染她們的孩子。
主婦團牽起孩子,邁開腳步走遠了,阿鐵遠遠地看見那名好心的女孩邊走邊回頭對他揮著小手道別。他望著手上的貓咪燈籠,苦澀地笑了。如果世界只是單純的光明或黑暗該有多好,這樣一切就簡單多了,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良善與邪惡並存,才會讓他無法輕易的放棄。
阿鐵感覺身上的痛楚減少了許多,他打算趕緊離開了,那些主婦們很可能在離開公園後,馬上就去報警,他現在可不想跟警察打交道。阿鐵站起身,將女孩給的貓咪燈籠收進衣服裡,正準備離去時,一個年青的男人擋住他的去路。
「您好,沒想到能在這裡找到您,真是太好了,省下不少功夫。」那名男子禮貌地說著,他的黑框眼鏡在太陽下反射著光芒。「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了,不知道您是否記得我?」
阿鐵當然記得,這個人,是昨天他被三名無聊的學生包圍毆打時,出手相助的傢伙。他同時也認出來這個男人就是新聞上一直在播報的,那個暴徒的首腦。於是阿鐵點點頭,警戒地開口:「我記得你,你說你在找我?為什麼?你有什麼目的?」
「嗯……這麼說吧,我跟昨晚幫助你的人是同伴。是他告訴我您的事的。」男子推推眼鏡,左手拿著一隻畫筆,在空中輕輕揮舞,一隻閃著螢光的蝴蝶便從他右手夾著的黑色素描本說飛出,停在男子的頭上。「我跟他,還有您,都是擁有奇妙能力的人。」
阿鐵盯著這名陌生男子,經過昨晚那混沌的一夜,他不會再為這種事吃驚了。那名男子微微笑著,再度開口:「我知道一些事情,是有關於這座城市隱藏的黑暗。但知道了這些事後,或許就無法回頭了,也可能會讓自己深陷危險當中。如果你不想聽,我完全能理解,但如果你已經有了覺悟的話,就跟著我來吧。」
男子說完話,靜靜地望著阿鐵,阿鐵回望著他,腦中一片空白。如果是以前的他,應該早就逃離這樣的麻煩了。眼前的男人,是窮兇惡極的罪犯,這是新聞上說的,所有人都這樣認為,但這真得是真相嗎?為了能自己做出判斷,他需要知道更多的知識,他想知道榮伯和其他的遊民為何而死,他想知道活著的意義,他想要再一次相信這個世界。
阿鐵摸了摸衣服裡的燈籠,他要把這個交給小鴿,想到小鴿收到禮物後開心的笑容,阿鐵也露出了微笑。榮伯死了,但他們所有人都得繼續努力的活下去,這一次,他希望能將身邊的人保護的更好一點。對著男子點點頭,阿鐵抗起沉重的看板,跟著男子一起離開了秋風飛舞的公園。
聖騎士經過了艱難的戰役,失去了重要的夥伴,受了嚴重的傷,但他沒有放棄微薄的希望,縱然未來的路上有多少險阻,他還是會在黑暗面前站穩腳步,守衛光明。1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QY2ogq4V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