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接下來的幾天，陳先生都在清晨出門，到公園的長椅上等待。而小鹿除了偶爾必須去上課，多數的時間都準備了便當到公園來找他。
他們有時從白天聊到黃昏，有時什麼也不談，只是靜靜地坐在長椅上看著公園裡的風景。陳先生漸漸習慣了扮演天使這個角色，說謊時也十分自然，不會再像一開始那麼慌亂結巴了。
據小鹿所言，這段時間內，她的繼父似乎收斂了了不少。雖然不知道是灰翊找來的協助奏效了，還是僅僅是偶然。但無論如何，小鹿的笑容確實增加了，整個人感覺圍繞著一圈微弱的光芒，看上去快樂多了。小鹿有這樣的轉變，讓陳先生感到十分開心，雖然她的廚藝似乎一直沒有進步就是了。
在這些日子裡，他偶而也會在公園瞥見灰翊的身影。那人總是拿著素描本到處寫生，當視線相交時便會對他露出禮貌的微笑，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的交流了。這段時光即便非常平凡，卻讓陳先生感到以往所沒有的充實感，他原本如冬季原野般荒蕪的的心充滿了暖意。不只是他的心，連他的身體也出現了變化。
在與小鹿相遇的兩個禮拜左右，一個和之前的日子沒什麼兩樣的炎熱早晨，陳先生跟小鹿一起坐在長椅上，他吃著小鹿做的獨特便當，一面看著女孩低下頭，拾起一片飄落的樹葉。當小鹿抬起頭望向他時，她臉上的笑容凍結了。
陳先生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小鹿就發出一聲驚呼。她一手摀住小巧的嘴，滿臉不可置信，語氣顫抖地開口：「天使……天使先生！我看見你的樣子了！！」
陳先生驚恐用雙手遮向自己的臉，這是個下意識的反應，在和小鹿相處了這些時間後，他幾乎快忘記要讓自己恢復正常了。到了如今，當小鹿真的看到他的樣子時，他第一個念頭卻是希望能再度消失。原因很簡單，他真實的臉孔絕對會讓少女的夢幻滅，這是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見到的。
抱著恐懼的心，陳先生望向小鹿的臉，後者一開始的驚訝已經淡化不少，她帶著探尋的謹慎緩緩的伸出手朝陳先生臉上摸去。當陳先生正想躲開時，少女潔白修長的手指已經接觸到他的臉頰，一陣冰涼的觸感讓他不禁打了個冷顫。
「我也碰到你了，這是怎麼回事？」小鹿收回手，不可置信地問道。不知該如何是好的陳先生只好支支吾吾地擠出藉口糖塞。
「一定……一定是你作了很多好事……所以被上天獎勵了！對！只有好好認真生活的孩子會得到這種祝福，你是特別的呀！」說出這樣的謊言，陳先生漲紅了臉，羞愧地低下頭。他不敢直視小鹿，心裡已經做好被她大罵是騙子的準備了。
當他瞥向小鹿的臉時，卻意外的發現女孩臉上綻放著燦爛的笑容。她興奮地開口：「這是真的嗎？太好了，果然我的忍耐不是白費的。」小鹿說完話，雙眼專注地直盯著陳先生的臉，像是要將他的樣子刻在心裡。
「天使先生的樣子跟我想像中差不多呢，看起來讓人很安心。」小鹿愉快地說著，露出滿意的笑容，這讓陳先生不敢置信。小鹿不但完全相信了他的話，甚至還說他的樣子看起來讓人心安。陳先生自己明白他的臉非常普通，讓人過目即忘，這樣的臉跟天使的形象完全搭不上邊，但小鹿卻非常開心的樣子，令人不可思議。
興奮的小鹿比平時更熱烈的和他說話，她的好心情也讓陳先生終於放下心中的大石，至少關於天使的謊言並未被戳破。
時間過得飛快，很快就到了小鹿該回家的時候。她在兩人道別後每走幾步就回頭看著陳先生，一邊愉快的笑著，似乎能看見他的樣子真的帶給她許多的歡樂。等到陳先生終於看不見女孩的身影，他急忙四處張望，他需要找個人聊聊他身上發生的情況。
他在向晚的公園裡急切地尋找那人的身影，碩大的公園裡多了許多下班的人群，這些路人中，有些人依舊完全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但卻有少數的人看見他慌亂的神情，對他投來好奇的一瞥。這讓陳先生了解到，除了小鹿以外，還有其他人能看見他的樣子，這種情況更加深了他想盡快找到那人的心情。
繞過許多翠綠繁盛的樹叢，在黑夜幾乎包圍天際的時候，他終於找到他的目標。
灰翊站在一張長椅前，望著遠方核電廠死灰色的高聳外牆，專注地在素描本上繪畫，但當陳先生接近他身邊時，灰翊立刻抬起頭，饒富興味地看向他開口：「您發生了什麼事嗎？」
陳先生這時也顧不了對灰翊的不滿了，畢竟在他身邊能商量這種事的，只有灰翊一個了。他急忙將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一古腦地說出。當他終於說完，停下來喘口氣時，灰翊正若有所思的扶著下巴思考，過了一段時間後，他才緩慢的開口。
「我想……這也許是因為你與那名少女的互動所造成的。在認識了她之後，你從與她的交談中找到了被需要的感覺，因此肯定了自己的存在，現在的你已經可以被一些磁場比較接近的人所認知到了。從邏輯看來，似乎越孤獨的人，越容易看見你的樣子，不過如果你繼續和那名女孩相處下去，應該很快就能恢復到正常人的狀態了……當然，這些都是我的推測罷了。」
聽完灰翊的推論，陳先生在心裡消化著這些話。他的確從小鹿身上得到了以前從未有過的重視感，也久違的擁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就是希望小鹿能夠幸福，他從未想過這麼做就能讓他恢復正常，這樣未免也太過簡單了。
他有些恍惚的開口：「這樣下去……真的就會恢復正常了嗎？你之前說過的，發生在我們身上這些奇怪的能力，不是某些事情要發生的前兆嗎？我這樣恢復是正確的嗎？」
「您不用擔心這個，說到底這些都只是我的推測罷了。無論如何，能恢復正常都是值得開心的事。或許這正是一個契機，讓您能改變自己，脫離以往那種頹廢的狀態，重新生活的好機會。」灰翊對他微笑著，無心地說著有些傷人的建議。
誠如他所言，在與小鹿相處後，陳先生心裡有些改變了，如果真能恢復正常，他也希望自己能有所改變，能夠更多的去關心周圍的人，讓自己不再是個透明人。更重要的是，或許這樣的他就能鼓起勇氣，幫住小鹿走出困難。
與灰翊繼續交談了一會，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在和他說好若身體又有其他狀況會再聯絡後，灰翊收拾好畫具，轉身離開。陳先生一人站在黑夜中，任冷風拍打他的皮膚，過了一段時間後，他才踏上回家的路。
改變說來簡單，但在機會真的來臨時，卻又令人感到害怕，但陳先生已經不想再毫無所為了。他打起精神，鼓起勇氣，走向黑暗的歸途。
時間又過了幾天，自從發現自己可以看見陳先生的樣子後，小鹿臉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她常常興奮的跟陳先生聊著一些生活中發生的小進步，並對此開心不已。而她的努力與快樂也感染了陳先生，他的身影在旁人的眼中愈來愈清晰，甚至在某天回家時，當他在門口遇見鄰居時，他鼓起勇氣率先開口問候，對方在遲疑了一會後，也對他露出禮貌的笑容，這雖然只是小事，卻是他以前從未做過的舉動，他的確在往好的方向前進，或許在不遠的將來，他真能成為一個正常的人。
「好想去看星星阿。」小鹿的聲音從身旁傳來，打破他的思考。陳先生朝小鹿望去，好奇地開口。
「星星？什麼意思？」
「小時候，父親還在的時候，他常常跟我說呢，在他鄉下的老家，天空不像這裡灰濛濛的，抬頭就可以看見璀璨的星空呢……」小鹿神情迷濛，目光看著遠方，像是進入了回憶。
陳先生也抬頭望向天空，天色正漸漸暗下來，快到小鹿回家的時間了。這時間，星星應該還隱沒在日光的餘暉下，但是在這座城市裡，就算到了深夜，都市的霓虹燈光依舊閃耀，而且隨著近郊林立的工廠排放的廢氣，空氣品質是一年不如一年，想在這裡看見繁星高掛天際，恐怕只能作夢了。
「但是呢……即使是在這裡，我父親也曾帶我去一個也可以看到星星的地方喔，天使先生，你猜猜是哪裡呢？」小鹿露出神秘的笑容，壓低音量朝他坐近了些，看到陳先生疑惑的表情，她得意地指著遠方佇立在核電廠灰牆周圍的鋼鐵高塔。
小鹿所指的那些高塔總共有十三座，每一座塔都有三百公尺以上，由寬闊的鋼鐵塑造成型，被城市裡的人稱為十三守塔。它們以城市中央的核電廠為核心，分散環繞在外，如同守衛般包圍著核電廠。但那可是被嚴格管制的地區，一般人別說接近塔本身了，連靠近周圍的人造荒地都會被立刻驅離，又怎麼能看星星呢？陳先生懷疑地看著小鹿，等著她的解釋。
「天使先生知道那些塔的作用嗎？除了是通訊塔以外，它們也是守衛塔喔。在每一座塔的塔頂，都有一台巨型望遠鏡，用來監控核電廠的安全。」小鹿對陳先生擺出一副頑皮的笑容，笑容中卻帶著憂傷的想念。
「我之前跟你提過吧，我父親在核電廠的保全公司上班。在我小時候，他偷偷帶我爬到其中一座塔上，用那裡的望遠鏡看星星喔！雖然那一天的天氣不太好，夜空中沒有太多星星，但那美麗的景象和他的笑容我到現在都沒有忘記呢……」
看著小鹿惆悵的側臉，陳先生心裡感到十分難受。這個回憶被女孩仔細收藏著，在她有如地獄般的日常生活中閃爍著微光。想到這裡，一股衝動湧上，話語脫口而出。
「那我們就走吧！我會準備好望遠鏡！雖然比不上你父親帶你去的塔上設備那麼好……但我們可以找個寬闊的山丘，遠離城市的地方去看星星！一定可以看到的！」陳先生奮力地說著，提出這樣強烈的要求超出他的意料之外，他本來可不是這樣積極的人，但話一說出口，就無法停止了。
「如果你繼父阻止你，或是對你做些什麼……我……我會保護你的！」
小鹿呆呆地望著陳先生，在小鹿的黑眸凝視下，他整張臉都漲紅了。一陣尷尬的沉默籠罩兩人，就在陳先生害羞的受不了，打算開口要小鹿忘記他剛才說過的話時，小鹿忽然站了起來，像是下定決心般對著他笑了，那個笑容是如此的耀眼，跟黃昏時刻的晚霞相映，讓陳先生幾乎無法直視。
「我們約好囉！明天晚上！我會等到晚上十點再偷溜出來，最近那個人都很早就醉倒了，他不會發現的！」小鹿的語氣顫抖，像是想說服自己般一字一句用力的說著。
「我們在這裡見面，一起去看星星！」
小鹿伸出手，比出約定的手勢。陳先生急忙站起，他沒想到小鹿會同意他唐突的提議。將手在衣服上擦拭片刻後，他握住小鹿伸出的手。
「明天晚上，我會在這裡等你，約好了。」心仍跳地飛快，但陳先生堅定的說。小鹿看著他，眼裡滿溢著快樂與不安。她瘦弱白皙的手微微地發抖，但陳先生卻感受到蘊含在少女心中的堅強。
兩人在夕陽下依依不捨地道別，看著小鹿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之中，陳先生感覺自己充滿了力量，現在的他，能為小鹿做到任何事！踏上回家的路時，他心裡滿溢著自信，期待著明天的到來。1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7IVC4uZv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