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發生了兩件讓我有點詫異的事情。
其一是，最近在推特上追隨了某個我相當敬仰的作者。我一直都以為這個作者在精神上和身心上沒什麼大礙。直至我在偶爾的情況下，留意到對方提及過自己以往吃過抗抑鬱藥。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對方一邊創作，讀書，另一邊承受著這麼多東西。
其二是，某個朋友在很偶爾很偶爾的情況下，提及到自己這幾年的情緒不太穩定，只是在社交網路上努力壓制負面情緒。我一直都以為朋友的精神狀況很穩定，也因此有點意外。
卻也不是那麼意外。因為類似的情況太多了。這朋友並不孤單。
我並不想要告密。我不希望有人讀完這一堆話以後，跑去肉搜到底說的是誰。我的主旨並不是說，人們不應該用社交網路賬號發這些負能量的帖子。這些負能量總得有個地方發洩。就開個鎖賬，開個分身賬號，找個樹洞去發洩吧。
我只是想要表達，這些問題實在比我們想像中要普遍，值得大家重視。對於一個創作者，能出問題的地方實在太多。
對於一個創作者，能出問題的地方實在太多。
最起初——也恐怕是最多人會經歷過的，大概就是擔憂人氣。好好的花了數十小時到幾百小時畫出來的作品，或者花了幾十小時做調查寫出來的小說，或做好的音樂，或做好的影片，最終竟然只有幾個點擊，幾個贊。然後人氣就是這樣了：載浮載沉，不上不下。
當然，有幾個人看過，留下痕跡，總比沒人好。幾個忠誠的讀者已經很多。可是，當點擊數永遠就停留在個位數字，每次都沒什麼觀眾和讀者，創作者會很焦慮。
焦慮的點太多。為什麼連載的第一篇有幾百人，第二篇只有一兩百，第三篇剩下十個？到底這批人為什麼不再讀這部連載？為什麼上一個貼文點贊數那麼多，而這次那麼少？為什麼這張圖只有一千多點贊，上次可是有差不多一萬的，到底是什麼出了問題？
我們都總想要從數字，從隱藏在 Facebook、Twitter 或 Youtube 深處的算式，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如果可以，我們甚至想要挖出讀者的心，打開讀者的腦，問他們到底是為什麼離開，而又為什麼回來。
很可惜的是，傳播度和人氣與質量無太大關聯性。當然，作品沒達到一定質量的要求，根本就不會有人理睬。但當達到了以後，流行與否的關鍵，在於內容是否是否打中觀眾的情緒，會否有其市場，是否符合當時的潮流。
要是流行的事情耦合你的趣味和寫作軌道，那當然好。可是，你未必想要跟隨潮流。畫 VTuber 比較多人看，但你未必想要畫 VTuber。寫新聞，寫與當下時事有關的問題，或者在網路上找一些笑柄，翻譯有趣的推特，也能保證收視——但你可未必想要寫這些東西。
每個創作者不能完全不理會市場，但總是努力在「自己」與「市場」之間拉扯，走一條危險的鋼索。
一旦你開始接案，將創作從興趣當成是兼職，甚至全職，你會面對更多的問題。
你的業主會壓價。這可以說是人之常情。每個出資者都總想用最少的酬勞換來最好的作品。最惹人討厭的，一般是那種表明來歷說自己想要壓價，卻擺出一副「我們是你的粉絲」或「我們想要對比價錢」的態度比價。
你的業主也未必知道自己需要什麼。縱使他們相信你能完成需求，他們卻很可能不是很清楚知道自己需要什麼。說到底，他們並不是那個範疇的專業人士。有些時候，你得主動追問，或者嘗試從業主的話裡套出具體的案件內容。箇中溝通的過程，或者會很沮喪。
外來者會對你的手藝裝出趨之若騖。畫畫的，可能會說你能不能畫一張給我掛在家裡。或遭遇到某個不知道是誰的來說，你這不是畫幾筆而已，能不能三十塊給我畫一張。寫作的，可能會被問到能不能教你作文。作曲寫音樂的，可能會問到能不能為某某彈一首歌。而直播的，一般都會迎來不理解——原來現在還有人會看別人直播打遊戲聊天啊。錢真的好賺。
直至他們知道了這些案件能賺多少錢。
文字接案也好，畫圖接案也好，作曲接案也好，當初看起來還算可以的數額，一旦除開工時，其實還真的不算多少錢。一旦說出總額，你的親戚朋友鄰居阿伯阿公可能是失望的居多。最極端的，還可能有種淡淡的嘆息。
樓下的鄰居是做裝修的。他某次聽見寫文章的價碼和約稿的稿費時，是這樣回覆：「你那幾千元真的不算錢。你知道我一天就能賺到你這個數字嗎？我每個月月入五萬到十萬的。」接下來他向我源源不住地聊到家裡收藏攝影機，炫耀每個月月入能讓他玩攝影機。
我自認為自己約稿價碼很合理，和台灣與及香港的文學業界水準相約。我也沒有壓榨自己的努力，刻意將稿費迎合他人。但你可以想像，在電梯裡聽見這些話的時候，我到底有多不憤。
他該是想要借這番話說，世界上要賺錢有太多方法，不必然選一條如此辛苦的路，窮苦自己也窮苦了家人。言下之意，選這些路，實在太不現實。這些意思我當然理解。
就只是，要向這人解釋，在寫作業界裡，要有約稿，要從文字賺錢到底有多難，實在太過麻煩。要解釋選這條路的理由，也恐怕太過麻煩。我不願意說太多，而只希望我以後不會再與此人在同一座電梯裡。
還有另一種眼光是羨慕，甚至妒忌。創作者之間總是互相羨慕，羨慕大家的技法，羨慕大家能接到這樣的那樣的工作，羨慕彼此能寫出好的文章，羨慕其他人人氣比較高，覺得自己懷才不遇。當然，最常有的是，羨慕其他界別的創作者，能有著好的發展。
這些妒忌的盡頭，總會回到上述談人氣的問題。你會猜測自己是否對自己的不足一無所知。你懷疑自己的能力。
你覺得不忿。你認為自己已經努力，就只是沒有得到合理的回報。你覺得要是那些人能成名，要是那些人能靠創作吃飯，那自己其實並沒有失敗的理由。你不理解為什麼其他人和你寫著相同的題材，但只有其他人有流量。
你覺得自己開價太低，覺得自己的努力和付出的工時，與獲得的報酬不對等，懷疑自己能不能開更好的價碼，接更好的案件。
道理上，與他人比較，是一切憂鬱的開端。這些道理恐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是，沒有人能孤獨地活著。一旦開始接案，邁入這世界，你周遭就自然地會出現一群與你命運類似的人們。你總是無可避免地會遇到這些人。
你只能逼自己不要想太多。你只能相信自己可以。
將這些經歷寫出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既是希望，讓廣大苦惱的，憂鬱的創作者——不管你是全職還是半職，還是說只是當成是興趣的創作者——知道，你們並不孤單。外頭總有太多太多無名的或有名的創作者，經歷著和你們相約的事情。
我還希望，讀到這些話的讀者、觀眾、聽眾，好好支持你們喜歡的創作者。不管是 VTuber、是畫師、是作者、是直播主、是音樂人、是圖文作家、是漫畫家……什麼都好。請好好支持他們，為他們點贊，轉發，買他們有份參與或出版的作品。
只因，在這世界裡生存，並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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