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決定了要就某個題目寫一篇文章。這篇文章可以是散文,可以是評論,可以是小說稿,也可以是你將要繳交的案件。無論如何你必須要在某個期限——某個自己設立或他人設立的期限——之前繳交,不然下個月就繳不出租金了。
是取材的時間了。
對創作一無所知的會以為,所謂的「創作」,就只是要將腦海裡想像出的事物、觀點或想法描繪出來。這樣的講法不僅錯漏百出,而且還沒什麼說服力。實際上,幾乎所有類型的創作——音樂也好、繪圖也好、寫作也好——都總會需要取材。任何的創作都不會是從平地而起,總需要一些地基和參考對象。
就創作(例如,小說、繪圖、音樂、甚至影片)與非虛構作品(評論、訪問等)的取材,背後的取材動機都不同。
創作需要取材,源於需要理解觀眾的期待。要說服觀眾你在畫的是一個蘋果,你首先就要知道觀眾是怎麼看待一個蘋果;而要知道觀眾是怎麼看待一個蘋果,你得搜尋一般的雜誌、書刊、報紙,是怎麼描繪一個蘋果。透過觀察觀眾的反應,觀察蘋果呈現的手法,光照射到蘋果的光影、蘋果的凹凸、線條,你所畫出的蘋果才會有說服力。
當然,一切的前提是,你需要說服觀眾你在畫一個蘋果。倘若你根本不需要說服觀眾這是蘋果,而旨在透過形體與名稱的差異,製造笑點,那蘋果到底是什麼,根本不太重要。倘若遵守物理法則根本不會令作品變得有趣,而只會殺風景,那還是別遵守物理法則吧。「有趣」是所有作品的大前提,也是超出取材以上的原則。
非虛構作品的取材,倒是近乎必須。有太多時候,越是取材得多,能寫的東西就越多。
比如說,假設現在你得就某名作家寫一篇評介或介紹。最直接的取材,當然是先把這個作家的作品都讀完。可是,倘若讀完了以後還是毫無頭緒,或無特別感覺,這時候適當的取材就很能派上用場。作家的生平事蹟、傳記記錄、其他評論家對這名作家的批評讚賞、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甚至理論置入的餘地,其實很能刺激你的想法。倘若把這些東西大致上都看過了,還是完全想不到可以寫什麼,單純把既有的理論和生平事蹟整理,其實也可以說是一種做法。
其實也不僅僅是非虛構寫作能用上這招。虛構的寫作,例如小說,也常常有這種現象。作家可能是在跑過田野調查,與某些案例進行訪問,聊過天,備受觸動,才留意到這些人身上的故事。人的想像力始終有其極限。說那麼多,還不如親身去感受他人。
如是者可能有人會問:奇幻小說又如何取材?又為什麼有人能在未經取材的情況下,憑空寫出那麼多內容?
如果現實根本不存在著參照物,你所參考的對象可以延伸到別的東西身上。諸如神話傳說,民間童話或傳奇故事。最常見的,還是會去參考其他同類型的作品如何描繪這些事實。還有一些科幻作家會以現實理論為基礎,對世界未來的發展進行推測,或者考慮如何以既有的科技達成某種現實。其中一個很有趣的例子,或者是姜峯楠所寫的〈虛擬生物的生命周期〉。
也有人不需要去找太多參考,只需要憑空想像,或真的是下筆如有神,瞬間就能寫出各種東西。但那並不是因為他們的腦海裡沒有參考,而只是因為,他們積累太多參考,無需刻意找太多新的素材,只需要動用既有的、已經讀過的資訊,就能完成稿件了。
除了找到參考,管理參考也很重要。
把參考找出來,篩選出什麼是能用的參考,什麼是不能用的參考,很多時候其實就只是寫作的第一步。當你的參考太多太繁複,頭腦和記憶力又並非超人,能快速地在資料庫中篩選出參考,就很重要。
我自己慣常的習慣是這樣的:首先,我會用熒光筆在書和 PDF 劃線。這些劃線的地方,一般都是為了加快重讀的速度,讓我在寫作的時候更容易找到參考。PDF 比實體書優秀的其中一個地方是:我只需要 ctrl+F,就可以找到某個關鍵字在書裡的那個位置出現過,較容易和快速找到我想要找的句子和段落,確保我沒寫錯。
其次,我一般會有筆記。我會用噗浪寫下特別需要注意,或者特別高機會率引用的重點句子。我一般還會附加一兩句我能讀得懂的筆記,說明我當時的想法。當我寫到某個片段時,需要引用章節的句子,我就可以按照頁碼直接引用這些句子。
我通常會寫大綱。通常,但就算不寫大綱,我的這些筆記都能讓我在寫文章之前,大致上知道我該寫什麼。我或者不會知道文章邁向的結論,也未必知道整體想要傳達的內容。但我會知道我該放什麼資料進來。我會知道我的主要論點是什麼。我會想盡辦法將所有東西連成一線。
「取材」的相對是「靈感」。關於寫作,總有這樣的一種傳說,也就是說,「靈感沒到,所以不能寫」。
朱宥勳在《文壇生態博覽》裡提及過,靈感的相對是紀律和事前規劃。對於一些足夠稱職的作者,「靈感」是錦上添花,卻不會令作品沒有辦法生出來。好的作家就算依循著既有的規劃和大綱,描繪出對應的場面,也能寫出能應對需求的作品。
我完全認同他的講法。
曾經和某個朋友聊過職業寫作。對方談到,職業寫作最重要的,其實是能持續而穩定地寫作,將寫作這件事從「創作」,變成流水線上產出產品。當你需要應對專欄,或追上出版社的出版週期,編輯並不會因為你星期四靈感不到,而幫你把星期五的死線延遲到下星期,就正如印刷廠也不會因為出版社「靈感不到」而沒收急件費。你這一次的欄目就此會消失,印刷的書也會延遲出版。你的收入就會因此而減少。你在這個編輯心目中的評價,也自然會打折扣。
但你可以透過各種前置的調查和準備功夫,將「卡稿」這件事的風險降到最低。你可以事先多預備。在稿與稿之間,你可以多讀書,找額外的資料,事先存下可以寫的題材。倘若平常就有好好地取材,好好地積累題材和想說的話,到了急忙的時候,就能將這些東西拿出來用。積累一些隨時都能拿出手的「罐頭稿」,一些「罐頭論點」,也許還是有用的。
我想起幾年前自己曾經寫過一系列的稿子,需要在短時間內擠出大量與某個地區相關的鱔稿。與其說是寫作,還不如說是機械地蒐集資料,將資料寫成稿子。寫這些稿子讓我學到很多。我磨練了編排資料的技巧,也學會了怎麼就偏僻古怪的題材,蒐集資料。
但讓我學得最多的,大概是「紀律」。稿子的時間有限,稿費也很有限。不稍微寫得快一點,我就得落後於進度,無法交稿。
在這件案件裡,我其實完全不需要「靈感」。所謂的紀律,指的不僅僅是要去好好取材寫作,還要從無止境的取材之中停下來。最極限之際,我試過考察當地某條法例的學術研究。我想要確認我沒寫錯年份,沒誤會紐約是什麼時候規定時代廣場的招牌要亮燈。事後對方告訴我,他們其實不太理會這些小細節。
我並不是完美主義者。那瞬間,我之所以會取材到這些細節,源於我想要。但「取材」終究有其極限,太容易從單純的求知欲,變成耽誤進度。許多人只是透過無止境而且無目標的取材,自以為自己有在寫作,繼而迴避寫作最重要的一步:他們始終不想要把東西寫出來。
而你該他媽的去把東西寫出來。就是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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