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紀念儀式到達尾聲,參與者開始陸續散去,但仍有相當多人選擇留下,與其他的「手足」交談。無論是新朋舊友,彼此都像是相逢恨晚的老朋友,相談甚歡、無所不談。只要是「手足」,無論彼此有何差異及矛盾,都是微不足道,大家之所以到此聚首一堂,都是因著同一個理由──分享那有幸再度呼吸一口自由空氣的喜悅。
當現場氣氛逐漸恢復平靜,一切回歸「日常」狀態後,奕靜與佩儒沒有趁機休息,而是密鑼緊鼓爭取時間展開這趟行程的工作。
「我想我們需要先確保有個臨時的落腳處。」奕靜與佩儒討論訪談問題是否要提及機場屠殺事件時,佩儒認為若此時此地被問及此問題,可能會導致她們失去目前這個看似理想的第一落腳點。
「佩儒你的意思是,他們可能根本就知情?」佩儒沒有正面回應,「這個問題可以在之後的訪談再問,犯不著焦急,畢竟這些事瞞不了多久。」
擬定好訪談大綱、準備好錄音筆與筆記本等必需品後,奕靜與佩儒立即遊走於「煲底」物色潛在的「獵物」。至於黑鷺則彷如背後靈始終緊隨她們身後,警惕著周圍的一切動靜,因為在這種到處都是藏匿點、且被人群包圍的環境中,是最難以維安的。如果可能的話,他希望能找到一家結構完整的旅館作為這趟行程的腳落點。但是,考慮到當前香港的狀況,莫說結構完整的旅館,就連能否找到仍然接待旅客的場所也成問題。最後,奕靜與佩儒決定了「下手」的對象,那是一名獨自攤坐在外頭掛滿衣物與各種雜物的藍白色帳篷旁,看似無所事事的男人。男人看上去接近四十歲、身穿黑色短袖汗衫、四角短褲與夾腳拖鞋,旁邊還放著剛才配戴的白色工程帽與工業用防塵口罩,整個人身上散發出一股有點刺鼻的汗臭味,嘴巴裡隱約可見斷裂了幾顆牙齒。她們的直覺認為,這個男人的滄桑撩倒慘狀背後,或許能夠提供一些有價值的故事。
「哈囉──」一把陌生的華語女聲冷不防鑽進耳窩,本來準備鑽回帳篷小休的男人起初以為是幻聽,「請問先生方便做一個訪談嗎?」他抬頭左顧右盼,兀然注意到身旁不遠處站著三個西裝筆挺的人,聲音的來源是那名身材苗條略高、束及肩棕髮、外表二十來歲的女性。男人當初打算以自己不懂華語為籍口敷衍對方了事,「不要緊,你可以用全部粵語回答,我們都聽得懂。」可是自己的反應卻早已在對方意料之中似的,因此也不太好意思拒絕,唯一的要求是要先核實對方的來歷。
「我們是來自台灣的自由──啊,應該是公民記者,香港應該是這樣稱呼吧?我們想了解香港『光復』後的社會狀況。」男人看到奕靜從衣袋裡流暢地拿出一張台灣身份證,就知道對方已經早有準備。儘管男人半信半疑,但仍然同意了訪問。奕靜想:如果她剛才用身份證而不是護照向攤販證明自己的身份,可能就會多一個訪談對象了。
男人簽署了受訪者同意書後,奕靜一行四人移師至「煲底」內右側外緣的牆壁前、靠近大樓右側入口的玻璃門旁坐下。黑鷺認為這裡是整個「煲底」範圍內最容易維安的位置,且也沒有其他人在附近。奕靜覺得黑鷺太過敏感,認為這裡不會很危險。然而,確保奕靜佩儒兩人的安全是黑鷺的責任,所以她也沒有反對。當所有人和器材都準備就緒後,訪談正式開始──
「第一個問題是,請問你可以告訴我,剛才『煲底』舉辦的是甚麼活動嗎?」
男人驚訝的抓了抓頭,反問奕靜前來參與集會卻不知所謂何事。奕靜解釋本來她們只知道「煲底之約」的傳說,並不知道剛才舉辦的是甚麼活動。男人開始解釋,這是為了紀念2019年6月12日爆發的包圍立法會行動而舉辦的集會。原本計劃在兩個月後舉辦,但由於聯軍提前登陸並控制香港,所以有關方面決定提早試辦活動。
男人陳述完事實後,佩儒接力追問對方參與集會的原因與其意義,「只要係香港人就應該去啊!唔需要咩好特別嘅理由。(只要是香港人就應該去啊!不需甚麼特別理由。)」男人之後補充,對他個人而言,這場集會能夠在港正大光明地舉行,代表他多年來所受冤屈終於有了得以伸張的可能性。男人身上的各種新舊傷痕,橫跨2019年至去年底支持聯軍登陸的示威活動,「我哩幾隻牙就係上年俾班差佬用膝頭鋤甩嘅。(我這幾顆牙齒就是去年被警察用膝蓋砸斷的。)」本身就是整個香港抗爭歷程的一份紀錄。奕靜和佩儒仔細地紀錄男人說的每一個細節,並經過男人的同意,用手機拍下他身上每一道傷痕。
第二個問題,「請問在戰爭期間,你是如何生活的?」
男人表示,在台海戰爭爆發的初期,香港人的生活並沒有太多的改變,畢竟香港人已經在高壓統治下生活多年,那些選擇留在香港的人都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大家都識趣不會公然去挑戰政府的紅線,所以大家對於戰爭的事情都是抱著吃瓜的心態。然而,當美軍登陸台灣、並領導反攻時,中國在戰事中逐漸失利,後來甚至本土開始遭受聯軍轟炸,香港特區政府為了向中國政府示忠,主動提出協助祖國「抗戰」。於是,香港全面實施了戰時社會體制:一方面是實施「配給制」,實為徵收民產以資助中國維持戰爭,另一方面則是將所有年滿十八歲的男女列入徵召名冊,必要時會徵召他們到中國大陸擔任運輸後勤等支援任務(拉伕)。
香港全面落實戰時體制的結果,令本已奄奄一息的香港中產階層一夕之間徹底破產,並一度造成香港饑荒。此外,拉伕雖然讓香港人口短時間內大幅減少,稍微緩解了物資短缺的問題,但男人知道,被拉伕上大陸的優先對象都是像他們這種「黃絲」[註24]份子,至於其他支持政權的香港人,尤其是大陸移民,政府都盡量避免徵召,甚至根本不敢徵召。
「我本來都差啲俾班差佬上門夾番大陸拉扶,好在我時運高走得快,唔係連我都變埋輻射人。(我本來亦差點被警察登門押往大陸拉扶,幸好我運氣好跑得及時,不然連我也成為輻射人了。)」男人瞟了遠處的帳篷聚落一眼。
儘管奕靜等人皆已體驗過戰爭的殘酷,但即使在台灣於戰爭初期最黑暗的時刻,政府也沒有動用沒收民產或強徵婦女當兵等手段以支持戰爭,最多大家預先做好心理準備,迎接解放軍的行政接收部隊在基隆港登陸。然而香港的情況卻完全相反,本來香港是有可能倖免於這場戰禍,卻因當地政府的政治表忠需要將香港推入戰爭的漩渦,對香港造成的損害不亞於台灣在戰爭中所承受的痛苦。
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問題,「請問你對於『光復』之後的香港社會發展,有甚麼想法跟期望嗎?」
對於奕靜等人最期待的問題,男人卻一時語塞,顯得相當苦惱,他用手掌托著下巴,思考了接近十秒,才結巴地回答說:「「民主囉!普選囉!香港人可以自己管返自己。(民主吧!普選吧!香港人可以自己管理自己。)」相較於前兩個問題的口若懸河,當問及香港人期待已久的未來願景時,男人的回答卻空洞無物,讓人感到詫異。奕靜追問男人是否有除了民主和普選之外的期望,男人卻顯得有些為難,試圖在腦海中搜尋其他念頭,最後有點像是鬼拍後腦勺的說出了一句「最好就清理埋𠴱班──(最好順道清理那幫──)」,但在即將說出口時,卻驚覺不妥而立即停了下來。奕靜想要追問對方欲言又止的部分,但男人立即拒絕並轉移了話題,說自己想說的是清理周圍的瓦礫,指出外面進來的人應該會發現現在的香港到處都是被轟炸得破破爛爛的瓦礫。
奕靜看到男人的回答,心中不禁感到有點失望。對方對於民主的理解顯然只停留在「普選」二字,對於民主決策的具體內容卻毫不關心。她再次提問,問及對方對於民主發展方向的看法,是否希望將民主進一步推展至社會各個群體,例如改善種族平等、勞工權利等等。她認為,香港人對於民主的理解,應該與台灣及主流發達民主國家相近,都是先確立民主政體,然後以民主政體於群眾間落實人權。
但是男人的進一步回答卻只令奕靜更大失所望。她發現對方認為只要是「香港人」在「真普選」的前提下獲得大眾支持的政策,不管是甚麼都能不假思索的接受,因為那是香港大多數人的意願,沒有可挑戰的正當理由。此外他相信只要有民主,屆時大家自然就會知道怎樣對香港最好,所以自己從來沒就香港有民主後,政府應該落實的具體政策規劃內容作過任何構想,「反正以我哋香港人嘅智慧,只要一有民主大家自然會諗到做咩對香港最好,咁快諗嚟都冇用。(反正以我們香港人的智慧,只要一有民主大家自然就懂怎樣對香港最好,犯不著急去想。)」。
在針對香港「光復」後的政治社會願景的第二次追問結束後,奕靜和佩儒認為男人已經告訴她們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因此準備結束訪談。然而在結束前,奕靜忽然問了一個似是題外話,但卻直接關係到當前香港環境的問題:「其實我們前往『煲底』時,發現沿途都是持槍軍人把守的檢查站,還看見人的──唔!」佩儒急忙從後側掩住了奕靜的嘴巴,「歹、歹勢!那麼請問你知道是甚麼原因嗎?」
男人狐疑的瞟了奕靜一眼,然後低頭陷入沈思,可惜他亦只是一知半解:這是最近一星期才出現的現象。雖然香港自啟動戰時體制以來,街上就已經有軍人巡邏並截查可疑人士,但從未像如今於全港設置檢查站並逐一檢查途人身份證,原因不明。起碼根據男人的個人經驗,每次被𥡴查人員核對身份證後就立即放行,而且從未被追問過任何問題。然而,與奕靜的交流卻讓男人意外的回想起一件事,他打開手機的其中一個公開群組搜索,並開啟一份疑似政府公告文件的電子檔遞到奕靜面前,標題名為「內部安全條例(臨時)修訂案」──
「大概個幾月前聯軍宣佈成立臨時政府之後冇耐,啲聊天group就開始流傳哩份嘢,唔知邊個send出嚟嘅,反正就係一抽好似法律條文嘅嘢,有人話份嘢係假嘅,又有人話係真嘅,但政府始終冇出過聲。而且無論真定假,當時睇落都唔似關我事,所以我就冇特別理佢。我唔知呢份嘢同你哋講嘅嘢有冇關,純粹諗番起覺得時間巧合咗啲。(大概一個多月前聯軍宣布成立臨時政府之後不久,聊天群組就開始流傳一份看起來像法律條文的文件,不知道是誰發出來的,有人說這份文件是假的,也有人說是真的,但政府始終沒有對此發表任何聲明。無論這份文件是真是假,當時看起來似乎與我無關,因此我沒有特別關注它。我不知道這份文件與你們提到的問題是否有關聯,只是現在回想起來,時間巧合得點有些奇怪。)」然而,奕靜等人的問題已讓他私下重新思考這份文件的真正含義。
「我們需要這份文件!」奕靜與佩儒發現寶藏似的齊聲要求取得這份文件的電子檔。
「這可能為我們接下來的行程提供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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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l on One Side, Heaven on the Other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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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24] :起源於2014年雨傘運動前夕,當時民眾以黃絲帶作為支持雨傘運動的象徵,後來演變成所有香港民主運動支持者的象徵。與之相對的是反對雨傘運動者以藍絲帶作為象徵,後來同樣演變成所有反對香港民主運動並支持香港特區與中國政府者的象徵。
作者的話:
花了三個星期,總算初步完成第一章全文,看到這裡(如有)的讀者辛苦了,感謝你的不辭勞苦看這又臭又長的作品。如果有細心留意的話,應該會發現我在最後兩節已經開始試圖刪減對白,因為考慮到香港人的對白皆採用粵語原文+中文意譯的方式呈現,會令對白字數翻倍,為免令作品節奏過於緩慢及 冗長,因此稍後的修正會把對白刪減改為以旁白轉述呈現,只保留較重要的對白。因此如無意外下一步會因修訂本章全文,然後再規劃第二章內容(初步構想主角是一名政治清算倖存者),因此新篇章可能要本月底或以後才可能開始連載,希望讀者(如有)耐心等候(或者先重看修訂版www)
最後,還是歡迎看到這裡的讀者(如有)留言,本人看見任何留言皆會非常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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