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日,同時也是妹妹死後的第一次開庭日。
回到桃園的第二天,他就頂著三十幾度的高溫騎著家中老車到法院,高溫難耐的天氣讓他這一路上相當暴躁,對於突然冒出的馬路三寶更是幾度低聲怒罵。
好不容易他終於抵達法院外頭,而這也是他二十七來第一次走進法院。
遠看那一棟砌著白色磚瓦的法院,與一般在台灣常見的舊型辦公大樓並無太大差異,若不特別說這棟建築是地方法院,他還真以為是普通公務員辦公的地方。
他緩緩走到法院門口,門旁的匾額大大寫著『台灣桃園地方法院』八個大字,不知為何當他一瞧見匾額上的字後,心中竟升起一股焦慮及不安感。
深吸一口氣,在自動門開啟後踏進涼爽的空間,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如同普通國營事業會設置的服務窗口,從上方的標示看來應該是能提供一般民眾做法務諮詢服務的地方,且在諮詢櫃台前也不時有志工來回走動協助來訪的民眾。
『我到法院了。』
習慣性地,他傳了訊息給小儒。
『你還好嗎?一個人沒問題吧?』
小儒知道今天是開庭的日子,很顯然也因為擔心他,所以訊息傳出去不久後便馬上回覆。
『沒事的我很好,只是這裡……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是開始有點害怕緊張。』
『別太擔心,雖然我不在你身邊,但有事情第一時間還是可以先跟我說的。等等我會忙一段時間,可能暫時不能馬上回你訊息。』
『快去忙吧,別擔心我了,一切都OK的。』
他真的很好嗎?
廖俊哲在心中不禁問著自己,現在的他其實也不知該如何去解釋那沉甸的心情,關掉手機螢幕後,心中那股莫名的空虛感又立即湧上,他輕晃著頭,試圖甩掉腦裡混沌的思緒。
抬起頭環視周圍,因為緊張下意識嚥了一口水,腦袋更是刷地一片空白,一個人獨自杵在原地發愣許久,當自己回神後才發現一名志工不知何時已經悄悄走到他身旁。
「這位先生,請問你需要什麼服務嗎?」這名看起來年約四十幾歲的志工阿姨熱心地問著。
對於阿姨的問題他思索了許久,最後才用著有些顫抖的語氣緩緩回道。
「我是今天要開庭的被害者家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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兇手被法警帶了出來。
自從廖筠萱過世後,或許是他有意躲避,所以鮮少會去注意電視新聞報導的內容,就連對兇手的模樣也一直是很模糊的,直至今日開庭,他才真正看清兇手的真實樣貌。
兇手楊方杰其實長得相當斯文秀氣,甚至還帶有一絲書生氣息,而他的身形不若廖俊哲心中所想的那般高大魁武,反而顯得單薄瘦弱,光看外表其實很難將他與殘忍的殺人犯做連結,倘若沒記錯的話,印象中這位兇手也不過才二十二歲的年紀而已。
比自己小五歲的兇手如今看起來卻遠比他還蒼老數倍,不知是否是由於遭到羈押的關係才讓青年如此落魄。
「現在宣布正式開庭。」坐立在法庭正中央,身著黑底藍邊法袍的審判長敲了法槌朗聲道。
廖俊哲不禁緊張地吞嚥一口水,在旁聽席上正襟危坐等待開庭,然而身為整起案件傷害最深的被害者家屬,他僅能旁聽法庭上所有的審理過程,對其中間流程無法進行申訴,僅能表達意見。
或許因他曾經上過電視的關係,不少旁聽的民眾似乎認出他的身分,不停朝他投以好奇的視線並低頭竊語,按耐住想逃跑的衝動,廖俊哲強裝對那些視線毫不在乎,逼自己將注意力鎖在法庭上。
「被告楊方杰於四月十日中午十二點三分時,於桃園市區一家義式餐廳與死者廖筠萱一起吃飯,大約在一點半左右,被告與死者在餐廳發生激烈爭吵,在當時引起不小騷動,餐廳服務生更一度來介入勸架,最後於一點五十三分十,被告先到櫃台結帳,之後兩人便分別一前一後離開餐廳,詳細的情景可以觀看當天由餐廳監視器所拍下的錄影畫面。」被告方的辯護律師在法庭上開始播放當天監視器的畫面,畫面中能清楚看見兇手和廖筠萱的激烈爭吵。
「我當時就坐在他們後面,真的是吵得很兇,把我孩子都嚇哭了!」那天在餐廳裡用餐的一名母親在法庭上說著。
「啊著毋知影到底底吵什麼(啊就不知道到底在吵什麼)?我還有叫伊們細聲一點(我還有叫他們小聲一點),但是沒抵聽啦(但是沒在聽啦),實抵氣死我了(實在氣死我了)!」
「說他們在吵什麼嗎?好像隱約有聽到類似分手的詞吧……啊啊我好像想到了,我記得那個女生有說到『你都騙我,你這大騙子都不信守承諾』的話……ㄟ……我其實也不是很確定,因為也不是聽得很清楚。」
「從頭到尾都是那個女生歇斯底里啊,都是那個女生在餐廳裡亂吼亂叫,男生倒是脾氣很好,一直好言相勸的樣子,看起來是很像在談判啦,我猜應該是男生想要分手但女生不要啦,說真的要說那個女生殺了男生還比較有可能,怎樣都想不到是那個男生殺了人。」
穿著襯衫繫著領帶的青年在法庭上高聲說道,他的證詞不僅讓在場旁聽者議論紛紛,更讓廖俊哲錯愕地瞪大雙眼,身體微微前傾。
歇斯底里?亂吼亂叫?他怎樣都無法將青年的敘述跟自己印象中那文靜的妹妹連結起來。
待所有目擊證人發言完畢後,被告方的律師站起身說:「經過剛剛所有目擊證人所陳述,可以合理知曉兩人當時是因分手一事而爭論不休,且都是女方逼迫男方。」
逼迫?開什麼玩笑?總是為別人處處著想的妹妹怎麼可能去逼迫別人,怎麼可能……
「異議!這些目擊證人所提出的證詞,不足以確定被告及死者當時就是在談分手,這僅是辯護律師單方面的臆測。」身著紫袍的檢察官提出抗議。
「異議有效。」法官席上的審判長以平靜的聲音宣判。
接下來的審判過程中,檢察官拿出許多能證明楊方杰便是殺害廖筠萱兇手的相關證據,其中當他拿出一把被密封在夾鏈袋裡,刀刃上還殘餘深紅色血漬的菜刀時,廖俊哲立刻感到一陣頭暈及反胃,眼角的餘光此時更恰好瞥到楊方杰,見楊方杰那面不改色的冷漠表情,讓他的胃翻攪得更加劇烈。
「這把刀是跟著死者屍體一起在土裡找到的,經DNA檢驗出來,刀刃上留下的血漬是死者廖筠萱的,而這把刀的刀柄也經過指紋確認,確認是被告楊方杰的指紋。」檢察官以平淡的語氣敘述著。
「然後這條繩索是在家裡垃圾桶裡找到的,這條繩索上的指紋有被告以及死者的,繩索上的紋路也已經核對過,跟死者脖子上的勒痕是符合的,這邊也合理推斷被告楊方杰先以這條繩索勒死死者,而死者生前曾經掙扎過,所以不斷拉扯繩子,因此才會在繩索上留下指紋。」
坐在律師旁的楊方杰在聽到這段話時,臉部似乎明顯抽動了一下。
「被告將死者欲用這條繩索勒死死者,但因為死者因太過用力掙扎反抗,因此兇手後來決定以此盆栽將死者敲暈後,在用繩索將之勒斃。」檢察官拿起裝在密封袋,同樣也殘留暗褐色血漬的盆栽說著:「在偵訊時據被告所敘,他在十一日凌晨勒斃死者後伴屍兩日,於十三日晚間用這把菜刀對死者進行分屍,被告將死者分屍成七塊,分別是頭部、左臂……」
「嘔嘔嘔!」
檢察官那平淡近乎冷酷的說詞讓廖俊哲一陣反胃,雖然知道對方只是因工作單純敘述事情經過而已,但聽到那殘忍的過程卻讓他眼前感到一片黑。
他似乎連閉上眼睛都能看到妹妹痛苦掙扎的樣子。
「這位先生你沒事吧?」
「嘔……咳咳……謝謝……我、我沒事……」
向關心自己的老伯道謝後,他痛苦地扶著前側木製的圍欄緩緩將身子撐起,額間不斷滲出冷汗,全身更是冷得不停打著寒顫,自詡已經見過大風大浪的他卻在親耳聽到妹妹被分屍的過程後全身一陣癱軟,完全抑制不了內心的恐懼。
那遲遲揮之不去的噁心及旁人露出的同情眼神,都狠狠拉扯自己的軀體,似要被撕碎般的痛楚,讓他的意識漸漸模糊,甚至還產生輕微耳鳴,而法庭上一來一往的對質也讓他逐漸聽不清楚……
「現在傳被告上應訊台接受應訊。」
那一句話轟地一聲讓他瞬間回過神來,他怔怔抬起頭,看著法警將兇手壓到中央的應訊台上。
是他……就是他殺了筠萱!
楊方杰那淡漠的表情讓廖俊哲感到無比憤怒,雙手更不自覺地緊握顫抖,他從未想過自己有生之年會如此憎恨一個人,恨到想在那人的身上千刀萬剮。
「法官。」
一臉慘白的兇手張開乾裂的嘴唇。
「我沒有什麼想說的話,請直接判我死刑吧。」微弱顫抖的聲音在法庭上引起一陣騷動。
被告方的律師在位上微微嘆息,而法官席上的三位法官在聽到楊方杰的發言後都錯愕不已,但審判長很快就回過神來。「你連能在法庭上自白的機會都不願意說嗎?」
「不需要,只要判我死就可以了。」他淡淡地回答:「我是殺人兇手的事實已經證據確鑿,即使現在讓我申辯,我想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所以,請判我死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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