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妳不是已經將妳隱藏最深的秘密告訴我了嗎?對妳來說,我不也曾經是那個完全陌生的人嗎?」
「不一樣啊,怎麼會一樣啊。」那一刻,廖筠萱收起原本溫暖的笑容,在昏黃的燈光下她僅是冷笑一聲。「我們是在各自揭開自己的瘡疤下才接近彼此的,我們是因為有相似的經歷才認識的,是為了互相舔拭傷口而在一起的。」
楊方杰嚥了一口唾沫,剛才那樣美好的女孩已不復存在,留下來的是隱藏在照不到陽光下的黑暗,他不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廖筠萱,她總是在燒盡的歡樂餘灰下獨自揀起銘刻在自己內心的悲傷。
楊方杰伸出手,握著廖筠萱的手輕輕說著。「筠萱,我們一起走出來吧。」
「走出來?」廖筠萱輕笑一聲,像是在看有趣物品的眼神注視他。「走不出來的人說這種話不會很可笑嗎?」
「所以我才說我們一起試著走出來。」
「你覺得你有可能做到嗎?」話了,廖筠萱從他握緊的手中抽離,緩緩將左手的衣袖拉高,手臂上有深淺不一的瘀青,然後戲謔似的瞥了他一眼。「你不記得你對我做過什麼事情了嗎?」
他不自覺地屏氣,放在膝上的雙手用力攢緊褲子。「我對妳做了很不好的事情,我不該那樣對妳……對不起……但是……但是我會改的,我不會再這樣對妳了……」
「你憑什麼認為你自己可以做到,楊方杰?你這個到現在都走不出父親陰影的弱小之人,怎麼可能走得出來?怎麼可能不去傷害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只為獲得短暫的優越感?」
「你說你有可能做到嗎?」
在憤怒即將要衝破胸口之際他奮力抓住桌角,緊握著桌子的雙手用力到爆出青筋,一連深吸好幾口氣,又往桌子上猛烈一擊,使得杯子往旁側被震移幾釐米後,才終於壓制住心中的怒氣。
他憤恨地抬頭瞪視廖筠萱,怨著她總是帶著一副戲謔的神情輕易挑起自己的怒火,若非她如此刻意為之,自己也不至於像是被盯上的獵物一步一步往她設下的圈套走去。
「方杰,我們是不是都很可憐?」廖筠萱收起原本的嘲諷,露出悲痛的模樣。「自從國中被誤會搶別人的男友,遭到我最好的朋友排擠霸凌,這件事事發後到現在都已經過了五年,我卻還是走不出那時候的陰影,每次都會夢到課桌椅被弄倒、抽屜的書被亂畫撕爛、書包被丟到廁所馬桶,還有被拖入小巷毆打的日子。」
「尤其在我後來知道當時欺負我的人現在一個個過得都比我好,那時要我隱忍到畢業的班導甚至得到了師鐸獎,我就覺得……我就覺得這個世界怎麼可已無理成這樣!」
雙手用力緊握成雙拳,廖筠萱咬牙切齒地朝他哭喊:「為何那些傷害我的人可以毫無罪惡地繼續過著他們美好的日子,而我卻是過著一手被他們狠狠摧毀的人生。」
廖筠萱咬緊下唇,胸口因憤怒而用力上下起伏,然後漸漸地,她的憤怒慢慢趨緩,緊握的雙手也緩緩鬆開,身子無力地癱倒在椅背上。
楊方杰靜靜地看著她,未發一語,直到巷子口傳來一陣警消聲響,呼嘯而過的車燈打在他們兩人身上,在車子逐漸遠去後坐於對面的女孩嘆了一口氣。
她仰頭看向上方的吊燈,一手輕拭眼角。「吶,你知道嗎?白日時,我覺得自己已經是個不畏任何風雨的女人,但每到夜晚,我卻又變回那個軟弱的女孩,在襲來的惡夢下瑟瑟發抖。」
「後來我知道了,我知道為何我會這樣了。」
頓了一回,廖筠萱又接續說:「是因為白日時,我必須要扮演大家心目中的乖孩子,那個溫柔體貼乖巧的女兒,是爸媽從小對我的期望,我必須尊崇哥哥照顧弟弟,然後在學校遵守班規聽從老師的話,成為大家心目中的好學生。可是每到夜深人靜,獨留我一人時,我的內心好像就有某處悄悄破裂,有個聲音不斷大喊早上的我才不是真正的自己,因為真正的我仍只是當初只敢躲在暗處獨自哭泣的小女孩。」
廖筠萱說到最後幾乎是哽咽地說完,這時楊方杰才發現坐在對面的她早已淚流滿面。
「我已經很努力想成為我爸媽心目中的期望了,但好像不管我怎樣做他們都不會滿足,因為每當我以為達到他們的期望時,他們又會希望我再做到下一個,達到一個、又期望能再更好、下一個、再更好……我覺得我好像一輩子都做不到他們期望的樣子。」
「然後最後我發現,我做不了大家期待的樣子,卻連怎麼成為自己都忘卻了。」
楊方杰的後腦像是被重擊一樣,怔怔看著低頭啜泣的廖筠萱久久無法言語,尤其是最後那一句話不斷繚繞在他的腦海,幾乎要深深刻進自己的心中。
他同樣也做不了大家期待的樣子,最後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我們都一樣……都一樣啊……」最後,他似呢喃地吐出這段話。
「所以,我活累了。」廖筠萱飲下一口水,用那近乎冰冷的語氣一邊流著淚說。「我一直在找尋死亡的方法,即使到剛剛上班時也一樣,一有空閒時,我也都一直在想我該如何死。」
「筠萱,妳不要……」
「你敢說你在這段日子從來沒有一死百了的想法嗎?你一定有的吧,楊方杰。」廖筠萱睜大雙眼,勾起一抹冷笑說:「在背負家族那麼大的期望下,你難道沒有想從哪裡跳下去然後從這磨難中解脫嗎?」
他不必言語,因為他知道廖筠萱早已從他的表情看出自己的心思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爸到底有沒有愛過你這個兒子嗎?如果你做些什麼大事的話,不就可以證明看看他到底心中有沒有你這個兒子了嗎?」
廖筠萱停頓一回,微微瞥向窗外的街景,半低垂著頭說:「你不想試試看嗎?」
「筠萱,我們兩個人彼此都深知對方所受的痛苦,但除了死亡,我想我們也可以選擇走出來,從那陰霾中……」
「你何時變得這麼正向了?」
一句冷冷的話便堵的楊方杰啞口無言。
「我也想知道,如果我死了,他們會不會後悔對我做過的一切,然後一輩子活在痛苦跟懊悔中……如果會的話,那我的犧牲也就值得了。」
然後,廖筠萱推開椅子站起身,緩緩走到他面前輕輕將他的臉捧起,注視他的雙眼是那麼的憂傷。
「你要幫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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