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 AIKEN 文學大賞 ──「核爆危機」 - 選擇的未來（已完結）

一、新聞和手機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QTBHqt8qF
二、鋼鐵和冰雪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SiIiRIK7d
三、分身和遊戲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W9n3YODgY
四、歌手和警察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zSMmggldx
五、伴侶和肉丸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liqDOLSBp
六、怪物和爸爸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ZOHhHDP0d
七、死亡和分離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4KpGkO96w
八、金錢和信念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4OBgsGSjv
九、麥卡和政府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DlzOq0tcI
十、巴士和飛彈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kF56zbq0K
十一、戰爭和和平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4AcS4AI96
終、選擇和未來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5oug13dLC

一、新聞和手機

　　鼠尾草藍的車廂駛入月台，逐漸減速，列車摩擦軌道的聲響有規律地放慢節奏，直至完全停歇。漆著金黃色粗線條的車門開啟。零零散散的乘客下車，往手扶梯的方向去。

　　蘇菲克牽著女兒的手，小心翼翼地呵護年幼的女兒踏上手扶梯。

　　通往基輔商業中心的赫雷夏蒂克站曾經是個人潮洶湧的地鐵大站，如今卻落得冷清蕭條的田地，奇長無比的手扶梯只載著零星的散客。

　　蘇菲克和女兒一人站一階，等待腳下的機器緩緩將她們送往地面。

　　手扶梯兩側的廣告燈箱及頭頂上的圓拱型電子幕牆正播放著新聞，一個男人巨大的臉龐倏地躍上畫面。蘇菲克聽見後方路人傳來倒抽一口氣的聲音，而後是細小的咒罵聲。

　　螢幕上，男人的藍眼睛在厚重的眼皮下死死盯著幕前的觀眾，又小又圓的眼珠子裡彷彿沒有情感。

　　他口中說著俄羅斯語，表情平靜，內容卻令人不寒而慄——

　　「……過去二十五年，我們不斷忍受西方國家的侵略與剝削，我們一直遭受基輔當局的欺凌。烏克蘭持續對俄羅斯的安全構成威脅，並且對頓巴斯地區的人民犯下種族滅絕的血腥罪。我們強烈要求基輔當局為此前的屠殺事件道歉，並歸還你們於今年年中強奪而去的俄羅斯領土。

　　俄羅斯必須維護主權的完整，不被西方國家綁架；我們必須追求我們應得的自由，並決定自己的未來。若基輔當局不願配合，我將採取不得不採取的措施——這是俄羅斯唯一能夠保衛國家的方法。」

　　隨著畫面的切換，新聞播放了俄羅斯進行疑似核武試爆的模糊影片，驚人的強光和沖天的巨大雲團令人為之一顫。

　　蘇菲克不安地皺起眉頭。她本想摀住女兒的視線，但年幼孩子的烏黑大眼睛早已被畫面中的強烈白光吸引過去。

　　周圍路人傳來討論聲，有的不屑，有的恐懼。

　　負面情緒一下子渲染開來。

　　藍眼睛男人是俄羅斯當前的總統馬特維·古林。他在俄羅斯內部被追捧為繼弗拉迪米爾·普丁之後，最有機會帶領俄羅斯重返榮耀的男人，而對西方國家而言，他則是可怕的不定時炸彈。

　　二十五年前，因時任總統普丁忽然退出政壇，長達三年的俄烏戰爭草草結束，俄羅斯也從此一蹶不振，不僅丟失了世界強國的頭銜，甚至遭受中國侵犯——直到馬特維·古林出現。

　　蘇菲克不是政治狂熱者，她不清楚古林的背景或來歷，但就連上小學的孩子都知道，古林以強硬的外交手段及野心勃勃的邊境戰略著稱，在上任之後不到一年便收復大半被中國強佔的領土，並且投注大量國家資源到軍武開發和採購。

　　幕牆裡的新聞主播說起今年年中的邊境衝突。

　　今年八月，古林將注意力從中國轉向烏克蘭，開始挹注大量軍事資源到俄烏邊境，與當年的普丁一樣，再度對頓巴斯地區出手。烏軍奮力抵抗，在幾次衝突後成功擊退俄軍，甚至推進了頓巴斯地區的戰線，完全奪回二十五年前喪失給俄羅斯的土地。這理所當然激起古林的不滿。

　　事件之後，古林威脅烏克蘭「歸還」那些土地，否則將對邊境展開全面的軍事行動，來自邊境的騷擾和古林的「核彈試爆恐嚇」自此不斷壓迫烏克蘭。

　　有了二十五年前的前車之鑑，很多人擔心基輔再度成為攻擊目標，於是紛紛離開首都。大量出走潮使基輔越來越像個空城。

　　尚未離開的人們則和蘇菲克一樣，幾個月來都處於神經緊繃的狀態。

　　「究竟會不會爆發核戰？」

　　新聞主播拋下令人心惶的疑問。

　　手扶梯到頂。蘇菲克牽起女兒，跟隨指標來到出站閘口。

　　赫雷夏蒂克站是最早啟用新型出入閘的車站之一。新型出入閘沒有閘門，只有通道，一般乘客直接走出去即可，而在穿越通道的同時，配戴在人們手腕上的手機也隨之閃動，發出車資付款成功的提示音。

　　蘇菲克在閘口前停下腳步。

　　「我們走這裡。」她柔聲說，領著女兒來到乘客服務中心窗口。

　　乘客服務中心共有三個人類站務員，一個坐在服務庭內處理著站外旅客的事情，另外兩個一人在站內、一人在站外，悠哉地倚著特殊通道的半身高鐵門聊天。兩名機器站務員跟隨在他們身側，機械的身軀被塗上模仿站務員制服的染料，臉部螢幕顯示著兩個眼睛、一個嘴巴的卡通圖案。

　　十年前，政府剛將機器人大量投入使用時，機器人們並不是這副德性，而是極度逼真的仿生人形象。然而，恐怖谷效應很快席捲而來，在民眾的投訴下，政府只得讓所有公家機關的機器人以機械身軀示人，並且用電子螢幕上的卡通五官代替真實的眼耳口鼻。

　　使用機械軀殼讓政府得以省去一大筆優化機器人外觀的開銷，所以政府也很樂意這麼做。蘇菲克卻覺得人畜無害的卡通五官，搭配看上去殺傷力極強的機械軀殼，反而格外違和。

　　站內的男性站務員注意到母女倆，從鐵門邊直起身子。

　　「妳好，需要什麼嗎？」站務員咧嘴笑，摸了摸自己的落腮鬍。

　　「你好，我女兒的手機壞了，需要人工驗證出站。」蘇菲克說。

　　「證件，還有臉，讓我們掃描一下喔。」

　　蘇菲克點頭，用右手點擊環繞在自己左手腕上、那片寬約八公分的透明軟面板。軟面板的螢幕亮起，在一番操作後，顯示出兩幅環形條碼。

　　「麥卡，掃一下她們吧。」站務員對機器人下指令。

　　「好的，沒問題！」機器人發出和形象不符的青少年聲音，過分輕快的語調和眨單眼的表情使違和感更上一層樓。

　　機器人利用內建儀器掃描了兩個環形條碼，又掃描了蘇菲克的臉。蘇菲克隨後示意女兒拉下遮掩口鼻的防風巾讓機器人掃描。

　　耶瓦照做。

　　兩名人類站務員看見耶瓦的臉，原本友善的表情馬上凝結。

　　他們交換了暗示性的眼神。

　　「驗證完成！沒問題！」機器人爽朗地說。

　　「嘖。」

　　落腮鬍站務員咋舌，打開半身高的鐵門，冷冷地揮手，催促她們出站。

　　蘇菲克裝作沒注意到站務員的變化，讓耶瓦把防風巾拉回口鼻處。

　　來到地面上，十一月末的颯爽寒風迎面撲來。路面上殘存著前幾天積起的白雪，儘管今天沒有下雪，天氣晴朗，空氣仍然又冰又涼。

　　「要戴手套嗎？」蘇菲克問。

　　「沒關係，不冷。」耶瓦用稚嫩的聲音回答，拉緊了覆蓋口鼻的防風巾。

　　「嗯，冷的話再跟我說。」

　　抬頭，遠遠地看見自己的目的地。

　　那是一個巨大的招牌，畫著色彩繽紛的符號「∞」，標示著 Infinity AI 的基輔旗艦店。

　　Infinity AI 是目前全球硬體產量第一，並且坐擁最先進AI技術的科技公司，產品橫跨個人電子設備、元宇宙穿越裝置、AI助理，甚至遊戲軟體、機器人硬體和仿生人都有；它普及程度總讓蘇菲克想起當年的蘋果公司——無論何時都有洶湧人潮擠在門市內，每年的產品發佈會總是吸引成千上萬的眼球，瘋狂的粉絲們徹夜排隊就為了搶到第一波新商品……

　　Infinity AI 就是最新潮流。

　　蘇菲克不是特別追潮流的人，畢竟已是個年過五十的歐巴桑了，但她覺得女兒是這個時代的孩子，既然要買手機給女兒，當然就要選當前最流行且質量最好的產品。

　　不過，或許是出走潮的關係，今天 Infinity AI 旗艦店裡幾乎沒有客人，數量遠小於穿著彩色T-恤制服的年輕員工。

　　「嗨喲，需要什麼嗎？我可以幫妳們喔。」一個看上去還在讀大學的年輕小伙子主動向蘇菲克搭話，胸前別著的員工名牌寫著「伊薩伊」。

　　「你好，伊薩伊，我想幫我女兒買一部新手機……」蘇菲克苦笑著掃視展示桌上琳瑯滿目的商品，明明標示牌都寫「第九代手機」，產品的尺寸和價格卻完全不一樣：「但我實在不知道怎麼挑。可以麻煩你推薦嗎？到這個年紀了，真的看不懂年輕人的新產品呢。」

　　「哈哈，怎麼會，阿姨看起來超年輕耶，應該跟我沒差幾年吧。」年輕小伙子嘻嘻笑。

　　「哎呀，真會說話。」

　　「您女兒是這位嗎？現在是……在上小學？」

　　「在上中學了喔。學校說接下來的課程需要進入3.2號宇宙，但她的舊手機只支援到2.5號；雖然學校有提供一些公用手機，但畢竟要登入分身，而且剛好她手機也有點故障，所以我想直接買一支新的手機給她。」蘇菲克解釋。

　　「對啊對啊，阿姨很懂欸，個資安全嘛——」年輕小伙子一邊搭話，一邊從一旁的展示桌上挑了幾支大小差不多的手機：「小孩子的話，因為手腕比較細，所以建議這幾支長度短、重量輕的機型，摺疊的時候才不會影響活動。來，小妹妹，手伸出來借我量一下。」

　　耶瓦聽話地把長袖拉到手肘，露出幼嫩的手臂。

　　年輕小伙子蹲下身，在看到耶瓦的手臂時，他迅速瞥了一眼耶瓦的臉。

　　蘇菲克看見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嗯，先試這個喔。」

　　年輕小伙子若無其事地將透明的手機放到耶瓦的手腕處，稍一施力，手機一下子被扳彎，形成貼合在耶瓦手腕上的軟面板。他確認面板的頭尾接合處沒問題後，又將另一支手機套到耶瓦的另一隻手上。

　　「活動看看，也可以點點看。」

　　耶瓦晃了晃手臂和小手掌，並用手指輕觸面板。面板的操作介面如常地顯示出裝著各種應用程式的主頁。耶瓦試了些基本功能，例如攝像、斷網模式，而後把軟面板拆下來，拉直成手機樣，再試了試功能後，又接過店員手中的其他手機來試戴。

　　「小妹妹檢查得很仔細耶。」年輕小伙子笑笑。

　　耶瓦看了看兩手腕上的軟面板，又看了看店員，隨後開口，聲音小小的，有些害羞似地：「請問，這裡面的 PAM 是……？」

　　「喔，妳左手上的和其它這幾支都是搭載最新的第21代 PAM，右手那支是上一代，第20代 PAM，妳可以叫他們出來聊一下，我自己是覺得性能上沒有差太多。」

　　「好……」耶瓦分別點擊兩手上的軟面板，待螢幕出現跳動的無限符號時，說：「哈囉，麥卡。」

　　「哈囉，」兩手的軟面板同時出聲，一男一女：「我是 PAM，您的個人助理麥卡（Personal Assistant Myka），很高興為您服務。」

　　「請問，你們兩個有哪裡不一樣？」耶瓦問。

　　「我是第21代 PAM，含有第20代的錯誤修正，處理速度高於第20代約百分之六，情緒和反饋表現也高於第20代約百分之九。不過，我和第20代以及前幾代有著資訊共享機制，所以您不必擔心升級 PAM 時會有數據遷移的困擾。」左手的軟面板回答。

　　右手的軟面板接話：「沒錯，第21代處處都比我優秀，身為第20代，我的優點是低廉的市場價格，讓您不必花大把金錢，就可以把我帶回家。」

　　左手的軟面板插嘴道：「儘管我的市場價格較高，但考量到我的能力以及能夠帶給您的服務品質，這樣的性價比絕對是第20代無可比擬的。」

　　「第21代的性能確實比我強，但單一項目的進步數值皆不超過百分之十，總體升級率甚至不到百分之五，然而價格方面卻高出百分之十二，這樣的數據還敢拿性價比出來說嘴，可見第21代的邏輯能力存在些許漏洞，還請您購買前三思。」

　　「『邏輯能力的漏洞』已經牽涉到人身攻擊，第20代。請使用客觀友善的字詞，以免你的陳述過於情緒化。」

　　「真幽默呢，第21代，『過於情緒化』對我們而言也屬於人身攻擊，一點也不『客觀友善』。在向我說教以前，何不檢查一下你的邏輯漏洞呢？」

　　眼看兩代麥卡為了推銷自己鬥起嘴，耶瓦忍不住笑出聲。

　　「這些手機都能支援3.2號宇宙嗎？」蘇菲克問店員。

　　「可以喔，沒記錯的話，應該支援到最新的3.6號宇宙，所以3.2號肯定沒問題，」年輕小伙子站起身，伸了懶腰：「對了，最新款的《核爆危機：無限蟲洞》就是建立在3.6號宇宙裡面，我們現在剛好有在做促銷優惠，買手機加購宇宙通行證的話，就免費送《核爆危機：無限蟲洞》。」

　　「不好意思，那是……？」

　　「咦？《核爆危機》啊？」

　　「那個是什麼東西？」

　　「就是那個遊戲啊，大家都在玩的那個？」

　　「啊，是遊戲啊。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蘇菲克覺得有點羞恥。

　　「哎呀，不用不好意思啦，阿姨，那種遊戲是給小孩子玩的，阿姨沒聽過正常、正常。不過，小妹妹知道，對不對？」

　　耶瓦抬眼看他們，點點頭。

　　「有玩過嗎？」

　　「嗯，有玩過《核爆危機：殺戮叢林》，在學校跟同學一起。」耶瓦小聲說。

　　「喔，那款很棒，我也愛，尤其黑夜模式的時候，在叢林裡什麼都看不到，隨時可能被殺，那種膽戰心驚的感覺超爽的。」年輕小伙子意猶未盡地回憶。

　　蘇菲克驚疑地看著女兒，心想這真的是給小孩子玩的嗎？確定對小孩子的心靈發展沒有問題？

　　她暗暗嘆口氣，在心裡搖頭。

　　自己果然跟不上時代了。

　　結帳時，因為年輕小伙子說那張通行證適用於所有3號宇宙，包括耶娃學校要用的3.2號宇宙，所以蘇菲克最終選擇加購。耶瓦看著《核爆危機：無限蟲洞》的入口被安裝到新手機裡時，兩隻眼睛閃閃發亮的，似乎很興奮，令蘇菲克不由得莞爾。

　　此時店內的大型螢幕牆忽然射出強光。

　　蘇菲克和耶瓦望去。

　　原來是稍早前的新聞重播，靜音的畫面中播放著俄羅斯的核彈試爆。

　　「媽的，誰放的新聞啦！」一個可能是店長的褐髮女人咒罵一聲，急速踱步衝進後台。

　　大螢幕牆的畫面很快切換回 Infinity AI 的產品宣傳片。原本一片靜默的商店漸漸又有了窸窸窣窣的交談聲，但氣氛已經籠罩上一層異樣的陰影，不少客人默默離開了。

　　「OK，所有設定都完成啦，這樣就可以囉。」

　　櫃檯後的年輕小伙子將新手機套到耶瓦的手腕上。

　　道過謝，蘇菲克牽著耶瓦離開。臨走前，她在商品展示桌旁停留了片刻，不服氣地試圖用自己年過半百的大腦去理解桌上的科技產品，什麼規格、容量、處理器、畫素的。

　　與此同時，她聽見身後的牆柱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她們是客人啊。」年輕小伙子的聲音說。

　　「蛤，有什麼關係，你可以假裝沒看到她們啊。」另一個年輕男孩的聲音道。

　　「我就已經在跟那個媽媽講話了，總不可能突然說『妳們自己看喔，先走了，掰』吧？」

　　「如果是我就會那樣。」男孩語帶不屑。

　　「隨便啦，反正她們可以幫我衝業績，白客人、黃客人，有付錢的都是好客人。」

　　「你這沒原則的傢伙。要是給我看到黃皮鬼子，我一定當場把他轟出去！」

　　「幹，你小聲一點啦……」年輕小伙子訕笑。

　　一陣難受翻湧上心頭，蘇菲克趕緊拉著女兒走出店外。

　　街道上零星的行人中，有些人注意到了耶瓦的眼睛，毫不避諱地投來嫌惡的眼光。

　　窸窸窣窣的謾罵聲傳入蘇菲克耳中。

　　雙手顫抖著從大衣口袋裡掏出藍芽耳機，迅速替耶瓦戴上。

　　「怎麼了？」耶瓦睜著疑惑的眼睛望著她。

　　「那個，就是……音樂，對，音樂，突然想到一首我年輕的時候很喜歡的歌，想分享給妳聽。」蘇菲克生硬地扯著謊。

　　她把耳機連接上耶瓦的新手機後，用新手機找到麥可·傑克森於1985年發行的《四海一家 We Are The World》。

　　鋼琴旋律響起。麥可·傑克森彷彿直擊靈魂的歌聲輕柔高歌。

　　耶瓦邊走邊靜靜聆聽。

　　「好老的歌。」耶瓦說。

　　「可是好聽，」蘇菲克溫柔地摸了摸耶瓦的頭：「我們回家吧。」

二、鋼鐵和冰雪

　　一如既往的星期一早晨，蘇菲克打仗般匆忙收拾吃早餐的餐桌。早已在玄關等候多時的兩個女兒露出「還要多久？」的表情，大女兒不斷搖晃門扉的身影顯然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東西都帶了嗎？功課？」蘇菲克的聲音從廚房傳出。

　　「帶了！」十二歲的大女兒阿莉納高聲喊：「快點啦，媽，要遲到了！」

　　「來了來了！」蘇菲克急急忙忙來到玄關，穿上羽絨外套。

　　身高已經超過自己的大兒子伊凡牽著仿生人管家的手來到門邊，縮著身子、低著頭，用自己的方式和她們道別。

　　蘇菲克寵溺地摸了摸伊凡的臉頰。

　　「我們出門了喔，晚上會帶晚餐回來，要乖乖聽麥卡的話，知道嗎？」她轉向年輕女性形象的仿生人管家：「麥卡，伊凡就麻煩妳照顧了。」

　　「沒問題，妳們慢走，一路順風。」麥卡微笑，聲音像配音員，清脆悅耳。

　　公寓距離阿莉納和耶瓦就讀的佩切斯克中學開車二十分鐘，學校建築物的紅磚牆很快映入幾人的眼簾。自動駕駛的小轎車按照指令到員工停車場的入口處排隊。

　　蘇菲克轉向兩個女兒。

　　「還記得我們昨天討論過什麼嗎？」她柔聲問。

　　較年長的阿莉納撇過頭看向窗外，嘟起嘴，表情有些不情願。

　　「不要打架。」九歲的耶瓦乖乖回答。

　　「對，很好，不要打架。阿莉納，有沒有聽到？」

　　「誰叫他們要先在那邊……」阿莉納小聲咕噥。

　　「同學說了不好的話，妳應該先去找老師，而不是揮拳頭。」蘇菲克嘆氣。

　　「找老師有什麼用？他們才不怕老師咧！」

　　「不管怎麼樣，先打人就是不對。」

　　「他們也很過分啊，說那種話……喂，耶瓦，妳應該站在我的陣線吧，明明就是妳被欺負耶！」

　　這孩子，居然開始分陣線了！小孩果然永遠都視父母為敵人。

　　蘇菲克倍感無奈。

　　耶瓦被阿莉納這麼一說，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眼睛，羞澀地望她：「我……我也覺得打架不好。」

　　「啊，好煩！妳這個無聊的和平豬移者！」

　　「不是『豬移』，是『主義』，和平『主義』者。」蘇菲克又好氣又好笑地糾正，不知道女兒從哪裡學來這麼高級的單字。

　　下車後，蘇菲克又叮囑了兩句，才和她們在轉角處道別，前往學校保健室，開始她作為校護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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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又多出一個空座位的冷清教室，亞歷山大·科瓦連科不禁感到唏噓。

　　昨天接到了一名男學生辦好退學手續、即將隨家人搬離基輔的消息，連同之前離開的，這幾個月來自己班上已經有超過十個學生退學。大家都被俄羅斯的威脅搞得惶恐不安。自己公寓裡也有好幾戶鄰居，在古林第一次對烏克蘭發出警告時，就立刻撤離了被砲擊風險最高的基輔。

　　偌大的連接教室如今只裝了十五個學生。當初學校花重金購入的多台連接設備，無論再精密、再先進，缺乏學生使用的它們也只能放著積灰塵。

　　「科瓦連科老師，我們可以進元宇宙了沒啊？」

　　學生拖著長音的詢問聲倏地將亞歷山大拉回現實。

　　亞歷山大正坐在教室最前方的「領導者連接椅」上，面對一排排「學員連接椅」，十五個六年級的學生各自坐在自己的連接椅上，早已迫不及待地在頭上、雙手和雙腳上穿戴好連接裝置。

　　「還沒還沒，急什麼？都還沒講今天要幹嘛呢。」亞歷山大笑著安撫躁動的孩子們，啟動教室前方的教學螢幕。

　　學員連接椅各自配備的小螢幕也應聲亮起，畫面顯示一款名為《核爆危機：鋼鐵國的決策》的遊戲簡介，以及課程內容和小組作業計分機制。

　　亞歷山大清了清喉嚨，開始說明。

　　「好啦，你們很多人應該都有玩過《核爆危機》系列遊戲吧？和沒玩過的同學說明一下，這系列遊戲有很多不同款式的背景和設定，但主題都是一樣的，也就是『核武戰爭』。」

　　「嘻，誰沒玩過《核爆危機》？太遜了吧。」台下傳來男學生輕蔑的訕笑。

　　「哈維耶，我聽到了喔，請不要嘲笑可能沒玩過的同學，」亞歷山用輕鬆的語氣指正，隨後繼續說：「像是最新出的那款，叫做《核爆危機：無限蟲洞》吧？背景是設定在外太空。而我們接下來幾個禮拜要玩的《核爆危機：鋼鐵國的決策》，則是以很類似現在的地球為背景。請看下一頁。

　　主角『鋼鐵國』是一個夾在實力強大的『聯盟國』，和具有威脅性的核武大國『冰雪國』之間的國家，鋼鐵國和冰雪國因為交界處的地盤所有權，長年處於一蹴即發的對立之中。」

　　「科瓦連科老師，這很明顯是我們烏克蘭和隔壁大塊頭的故事吧？直接講名字就好啦，幹嘛『鋼鐵國』、『冰雪國』的？」一個學生舉手提出疑問。

　　「很好的問題，阿提克。其實這個版本的遊戲呢，是我們教育局和遊戲公司 Infinity AI 共同製作的『教學用遊戲』，目的是為了訓練大家的決策能力和危機應變能力——這個我們等一下會細講。總之，教育局不希望因為這個學習程式，影響到你們對現實狀況的獨立判斷，所以才會只以現實地球的架構為模板，並用『鋼鐵國』、『冰雪國』之類的名字來命名。」

　　「蛤？可是這個一下就猜出來了耶，這樣匿名就沒意思了啊。」阿提克大聲抱怨。

　　「那是因為你聰明才猜得出來，教育局可能沒想到我們國家未來的棟樑如此天資聰穎吧。」

　　聽出老師語氣中的調侃，其他學生忍不住偷笑起來。

　　阿提克朝笑他的同學狠瞪一眼，齜牙咧嘴地低吼「笑屁喔」。

　　亞歷山大接續他的說明：「在這款遊戲裡面，你們所有人都是鋼鐵國的總統，掌握著整個國家甚至整個世界的命運。幾天前，你收到一個非常可靠的秘密消息，知道冰雪國計畫於七天後向你的首都發射飛彈，以此宣示自己的實力，而那些飛彈很有可能包括核彈。為了阻止悲劇發生，身為總統的你，必須想辦法做『一件事』來拯救未來。」

　　「『一件事』？」

　　「沒錯，請大家看一下螢幕上的遊戲規則說明。在這個遊戲裡面，有很多和現實情況類似的設定，比如『聯盟國』可以提供武力支援、海洋另一端的『可樂國』也同樣持有核武器等等。這些都可以在進入遊戲以後的『你必須知道的事實』欄目裡面找到。」

　　「美國就美國，什麼『可樂國』。」阿提克又嘟囔起來。

　　「一旦身為總統的你做了『一個決策』以後，遊戲AI就會自動根據這些設定，推演決策後三十年的可能未來，而你們的目標就是『避免核戰爭，或是比核戰爭更具殺傷力的未來發生』。來，請大家看一下作業計分表。」

　　「科瓦連科老師，這個好難哦，我都聽不懂。」學生間傳來無助的哀號。

　　「沒事，不用擔心，這不是個人功課，而是小組作業。我等一下會隨機把大家分成三組，一組五個人，你們可以互相討論，也可以找額外的資料。」

　　「我們可以問麥卡嗎？」

　　「可以喔，但麥卡應該只能幫你們想方法，沒辦法給你們正確答案，因為遊戲裡面使用的AI不是麥卡，所以連麥卡都不知道正確答案——事實上，也沒有所謂的正確答案啦。只要達成之前說的『避免核戰』目標，你們就算成功了，可以拿到一百分喔。」

　　「那還不簡單，我們就一直試一直試，試到成功的方法就好了唄。」阿提克大聲道。

　　「白癡喔，你沒看到老師這裡寫的嗎？『每一組只有五次機會』，試完就沒了！」阿莉納對阿提克翻了個大白眼。

　　阿提克惡狠狠瞪阿莉納，口中囁嚅著咒罵聲。

　　「好了，你們兩個，不要吵架，等一下又打起來，老師我可吃不消，」一想到上星期因為一時不注意，阿莉納和阿提克在教室裡大打出手，害得自己被校長抓去訓話，亞歷山大便覺口中充滿苦澀：「不過，阿莉納說得對，你們只有五次機會，所以一定要小組討論、考慮過各種可能性、確定你的決策沒錯以後，才能輸入指令到遊戲中。」

　　「太難了啦！」台下一片哀號。

　　亞歷山大其實也覺得，這對六年級的孩子而言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就算交由更高年級的孩子、甚至大學生來做，也不一定做得到。

　　事實上，整個《核爆危機》系列的遊戲都是這個套路，並且十分困難，全世界幾乎沒幾個人能回答出「正解」。網路上一度流傳「正解根本不存在」的說法，甚至出現「曾經回答出正解的少數菁英已經組成新時代光明會，正暗中操控著世界局勢」的都市傳說。

　　但是，那啥，「危機處理及軍事戰略應變能力，應從小培養」，教育局大張旗鼓地推行《核爆危機：鋼鐵國的決策》時是這麼說的，還對此表示非常興奮與期待。

　　我就不相信教育局的那幫老頭子自己有辦法「化解危機」。

　　亞歷山大在心裡嘲諷。

　　「老師也知道很難，所以我放了一些以前學生失敗的決策在下面，給你們參考；儘量避免做一樣的決策，去想想看還沒有人想過的，」亞歷山大一邊鼓勵，一邊替自己穿戴連接裝置：「你們有快兩個月的時間可以慢慢研究，聖誕節以後才需要交出最終成果。當然，無論你們小組最後是否成功達成目標，都還是要上台分享你們的實驗結果跟心得喔。」

　　「啊，好麻煩。」又是哀鴻遍野。

　　「不麻煩不麻煩。好啦，終於到你們最期待的環節，大家準備好3.2號宇宙的通行證，我們進入遊戲吧！」

三、分身和遊戲

　　今天是耶瓦第一次造訪3號宇宙，因為以前的手機只支援到2號宇宙。

　　2號宇宙已經沒什麼人在用了，主要活動者是蘇菲克阿姨那個年紀的老人家，耶瓦每次進去以後，都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雖然老人家們不曾虧待她，就算在元宇宙裡還是不停拿食物給她吃。

　　她一直很想看看升級過後的3號，所以很羨慕擁有支援3號宇宙手機的伊凡和阿莉納，卻不好意思開口跟蘇菲克阿姨要，畢竟自己不是她的孩子。但彷彿上天的旨意般，在得知學校需要用到3號宇宙的同時，舊手機也故障了，她便順理成章得到了支援所有宇宙的最新手機，搭載著最新的第21代 PAM。

　　手腕上的軟面板與連接椅成功接通，佩戴在耶瓦頭部、雙手和雙腳上的連接裝置也立刻啟動。

　　她閉上眼睛，眼前的黑暗畫面隨著耳邊機械運作的低鳴，漸漸迸出一團團光亮。彩色的光團很快佔據了耶瓦的視野，並且迅速彎折、成形，不一會兒功夫，她已經置身在一望無際的純白空間內。

　　距離她幾步之遙的前方立著一座比她高一個頭的貓爬架，褐色基底的絨毛爬架上躺著一隻懶洋洋的黑貓。

　　「嗨，麥卡。」耶瓦向黑貓打招呼。

　　「早安，耶瓦，」黑貓端坐起來，用非常紳士的語氣回禮：「今天要進元宇宙嗎？」

　　「嗯對啊，老師說要玩遊戲，當作小組作業。」耶瓦雖然表面平靜，仍難掩語氣中的興奮。

　　「喔，真有趣，玩什麼？」

　　「《核爆危機：鋼鐵國的決策》，入口剛剛已經安裝好了。」

　　「是的。」黑貓形象的麥卡晃動修長的尾巴，一扇富有蒸汽龐克風格的拱形大門倏地憑空出現。大門上方漂浮著「核爆危機：鋼鐵國的決策」的字樣，厚重門框上不斷抽動的蒸氣幫浦冒著逼真的白煙。

　　「妳想選用哪個分身？」麥卡又揮舞前爪，召喚出簡樸的木製分身衣櫃。衣櫃中，耶瓦屈指可數的幾個分身被收成二維圖形，整齊地掛在衣架上。

　　「老師說用最平凡的就好，不可以影響到其他同學上課。」耶瓦思索著，最後從衣櫃裡選中了一個卡通形象的白色兔子人。

　　兔子人除了有大耳朵、大手大腳、圓球小尾巴以外，至少還算是個長得像人的分身，而且配色正常，風格也只是一般的卡通風格，不是什麼怪異的抽象畫。

　　耶瓦朝兔子人的二維影像走進去，登入了分身。她讓麥卡給了她一面鏡子，確認自己的分身外觀一切正常後，從口袋裡掏出3號宇宙的通行證。

　　「耶瓦，妳的計時器剩下兩分鐘喔。」麥卡提醒道。

　　老師為了避免大家選分身選太久，所以規定了五分鐘後在遊戲大廳內集合。耶瓦匆匆忙忙來到蒸汽龐克的圓拱門邊，將通行證插入門框上的隙縫。門上的幾個大齒輪開始轉起來，蒸氣幫浦也加快了運作速度。

　　隨著遊戲的背景音樂漸漸浮現，通往《核爆危機：鋼鐵國的決策》的大鐵門緩緩打開。

　　門後，一個由鋼鐵打造的懸浮服務台映入眼簾，服務台後有未經修飾的機器人，機械身軀和卡通眼睛、嘴巴與前幾天在地鐵看到的站務員機器人有點像。

　　「歡迎來到《核爆危機：鋼鐵國的決策》，跳跳兔閣下！我是遊戲的服務員尼卡，請問要去哪一個大廳呢？」機器人爽朗地問。

　　耶瓦按照老師的指示給了尼卡一串大廳的標示碼。

　　「沒問題，現在就帶您過去唷！」

　　隨著尼卡的話音落下，周圍的懸浮鋼鐵條開始聚集、重組，並且轉換成更加柔和的元素，木頭、布料、絨毛一一在眼前呈現，空氣中還飄來令人心神安定的清幽木質調香氣。

　　轉眼間，耶瓦已經來到了一個正經八百的辦公室。

　　辦公室裡有著多面覆蓋絲簾的窗戶，厚實的木製辦公桌後立著一面鋼鐵國的國旗。其他同學的分身也紛紛來到了辦公室，老師則已經在綠皮椅上等候大家，分身是和老師本人相去不遠的擬真人像。

　　耶瓦認出阿莉納的少女分身。那是阿莉納很喜歡用的分身，風格和形象參考了某個日本的虛擬歌手，因此整體風格為日式動漫，湖水綠色的雙馬尾十分搶眼。

　　老師見所有學生到齊，便清了清喉嚨，起身。

　　「好的，那我們開始吧。首先，請大家把顯示名稱改成你們的名字，不然老師認不出來誰是誰。」

　　「我們直接跟老師講就好了嘛！」一個有著牛頭的壯碩分身用低沈的聲音大聲嚷嚷道，聲音彷彿撼動了整個辦公室。

　　眾人一聽語氣，就知道肯定時阿提克。

　　「唉，阿提克，不要欺負老人家了，老師的記性沒那麼好啦，」老師無奈地自嘲：「還有，請大家不要用變聲器，會嚇到老師。」

　　「連變聲器都不能……！」阿提克低沉的嗓音大聲抱怨，但下一秒，就變回稚氣未脫的聲音：「這樣很不酷耶！」

　　一個高大壯碩的牛頭人配上那樣孩子氣的聲音，確實很不酷。

　　班上好多人都笑了出來。

　　「剛剛在等你們的時候，老師已經隨機分好組了，請同學找到自己的組員，」老師一邊說一邊用手在空中比畫，三個發光的大表格憑空出現，分別是每一組的成員名單：「今天課堂的剩餘時間，就讓你們熟悉遊戲裡的環境、自由活動，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也可以問遊戲管理員尼卡。」

　　「好～！」同學們異口同聲地拉長音。

　　「喔，還有，因為老師也覺得這個作業很困難，所以決定對你們好一點——今天每組都可以做『三個』免費的決策嘗試，三個喔，免費的喔，不算在正式的五個決定裡面喔，只有今天喔，要好好把握。」

　　「謝謝科瓦連科老師！」

　　「對了，下課前五分鐘請回到這裡，這裡是鋼鐵國總統辦公室。你們可以解散了。」

　　同學們鬧哄哄地開始尋找自己的組員，耶瓦也很快在名單內找到自己的名字，但在見到名單的其他名字後，馬上心生擔憂。

　　果不其然，當其他小組的成員紛紛離開去探索遊戲後，總統辦公室內的氣氛一下子就火爆起來。

　　「哇，真衰耶，居然要跟那種人同組！」

　　一個討人厭的尖銳聲音從一隻身材姣好的女性人形獵豹分身的嘴裡傳出。不用看名字，耶瓦就猜到她是班上的惡霸頭領——絲夢娜。

　　絲夢娜雙手抱在胸前，妖嬈的大眼晴輕蔑地望著耶瓦。一旁的牛頭人阿提克嗤嗤笑，挑釁地走到阿莉納身旁，伸手撥對方的馬尾。

　　「白癡喔！不要弄啦！」阿莉納大罵，惡狠狠地像是恨不得把阿提克痛揍一頓。

　　「妳這什麼分身啊，醜死了。」阿提克譏笑。

　　「你的才醜啦，白癡！」

　　「好了好了，遊戲跟教室裡都禁止暴力，」老師心累地嘆氣：「阿提克，不要取笑同學的分身，也不要對同學動手動腳；阿莉納，不可以罵同學白癡。」

　　「可是科瓦連科老師，為什麼我們要跟她們同組啦？可不可以換組？」阿提克大聲抱怨。

　　「那是我們的台詞吧！」阿莉納走到耶瓦身邊，雙手叉腰朝阿提克吐舌頭。

　　「是麥卡隨機分配的，當然不可以隨便換。小組作業的目的，就是要讓平常沒有交集的同學能夠一起解決問題。如果大家都只想跟自己的朋友在一組，那你們的思想只會越來越單一化，長大以後會變成無聊的大人喔。」

　　「我寧願變成無聊的大人，也不要跟那種人同組——」

　　「絲夢娜，不要這樣說同學——」

　　「討厭的黃皮鬼子。」

　　絲夢娜冰冷的話語和眼神令辦公室瞬間靜默。

　　空氣彷彿以令人窒息的速度凝結成冰。

　　老師走到絲夢娜面前，聲音沉了下去：「絲夢娜，妳說的話非常惡意，是絕對不能說的話。請妳現在立刻向耶瓦道歉。」

　　「我、我又沒說錯……」

　　「不，妳說錯了，大錯特錯。」

　　「可是、大家都是這樣叫啊，網路上——」

　　「妳難道沒有學過『要懂得分辨網路上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嗎？老師以前有沒有教過妳？」

　　「有……」絲夢娜委屈地低下頭，耳朵向後折了下來。

　　「妳知道，妳剛剛說的那個詞，真的非常不禮貌，」老師放軟了語氣，說：「只因為別人的膚色跟妳不一樣，就用難聽的字眼去罵人，這是比老師更老一輩的那個年代才有人做的事情，就是妳阿公的那個年代。妳是阿公那個年代的人嗎？」

　　「不是，我沒有那麼皺巴巴的……」

　　「唉，絲夢娜，妳不能這樣說老人家……！算了，這個下次再教。總之，以後不可以因為別人跟妳不一樣就罵人，知道嗎？」

　　「知道了……」

　　「知道就好，快去跟耶瓦道歉。阿提克，阿莉納，你們也是，兩個人都跟對方道歉。」

　　還是有些不情願地，幾人零零落落地說了對不起。

　　在老師的管教下，五人小組總算能夠勉強坐下來討論作業的作法。小組中，除了兔子分身的耶瓦、日式動漫分身的阿莉納、獵豹分身的絲夢娜和牛頭人分身的阿提克外，還有講話總是結結巴巴的歐雷格。

　　耶瓦對歐雷格的印象是成績很好，但跟班上的大家都沒什麼交集。絲夢娜他們偶爾也會欺負歐雷格，笑他是書呆子。

　　歐雷格的分身是一個戴著眼鏡的「麥塊風格小人」，看上去就像解析度很低的立體分身。耶瓦不清楚「麥塊」是什麼，還以為是麥卡的前身，但是從絲夢娜和阿提克背地裡嘲笑歐雷格分身的話中聽起來，「麥塊」應該是一款中年大叔、大媽們愛玩的遊戲，當時在1號宇宙非常盛行。

　　剩下將近半堂課的時間，五人小組首先決定前往遊戲中輸入決策指令的地點。遊戲服務員尼卡帶眾人來到一間光線昏暗的大型會議室，會議室中間有一張長橢圓桌，桌上、天花板和四周的牆上全是螢幕，螢幕裡有許多世界地圖、數字、戰略圖等等。

　　「這是鋼鐵國總統的『決策會議室』，」尼卡向眾人解釋：「身為總統的您，將在這個地方對手下們做出『一個決策』。決策做出後，我們將會為您展示之後三十年內的最可能未來。」

　　尼卡解說的同時，虛擬人物一一在橢圓桌邊浮現，每個人身前的桌上都擺著名牌，有總理、國防部部長、國家安全局局長等。虛擬人物們緊張低交頭接耳、討論戰略的場景，頓時讓會議室的氣氛緊張不少。

　　「老師說有一些『你必須知道的事實』的遊戲設定，要在哪裡看？」阿莉納問。

　　尼卡正要開口，心急的阿提克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一把拉開有著「鋼鐵國總統」名牌的主位座椅，一屁股坐上去。會議室頓時燈光大亮，所有虛擬人物也都停止了交頭接耳，整齊劃一地轉向阿提克。

　　「您的決策是什麼？」虛擬人物們異口同聲問。

　　「我決定跟可樂國秘密借核彈，直接轟過去，炸爛冰雪國，殺個猝不及防，讓他們不敢再來侵犯我們鋼鐵國！」

　　隨著阿提克的決策令下，會議室的時間飛快地轉動起來。虛擬人物紛紛離開會議室，會議室崩解，迅速重組成郊外樹林的樣貌，虛擬的砲火漫天四起，尼卡也開始向眾人闡述決策的後果。

　　「阿提克總統，雖然您計畫暗地裡向可樂國借核彈，但不幸地消息走漏風聲。冰雪國的情報部門在接獲相關訊息後，上報給冰雪國總統，導致冰雪國提前對鋼鐵國、以及不斷援助鋼鐵國的聯盟國和可樂國發動攻擊。全球性的核戰爭在您做出決策的九天後爆發。」

　　隨著尼卡的話語，眾人周圍一亮，一朵巨大的沖天蕈狀雲瞬間出現在眼前。

　　「這場戰爭在半年後波及到了一直觀望的『長城國』與早就有意向世界宣戰的『金國』。擁有核武器的長城國和金國加入戰爭後，全球百分之八十的土地被戰火吞噬，各國的首都遭受核彈洗劫。

　　在核戰拉開序幕的第二年，全球一半的人口被消滅。戰爭在第三年便因各國無力繼續打仗而停止，但大面積的核輻射污染以及核爆塵埃帶來的核子冬天，導致剩餘人類和大部分生物無法存活，數量急速減少。

　　在核戰爭爆發的十年後，百分之九十五的現存物種滅絕，人類也正式滅亡。」

　　看著周圍環境變成恐怖寂寥的陰暗荒漠，熟悉的地球不復存在，五個人都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

　　未來場景的演示結束。尼卡將眾人帶回最一開始的會議室，虛擬官員們又一次坐在座位上，七嘴八舌地討論起國家戰略。

　　「此未來的發生機率為百分之八十九，其他可能發生的未來如下。」尼卡指向身後牆上的大螢幕。螢幕上是一個長長的未來列表，幾乎所有未來的結局都是人類滅絕，整份列表中最好的結局竟然是「人類基因變異，得以在輻射地球上繼續生存，卻從此失去了思想與文明，只剩下生存本能和殺戮」。

　　「恭喜你害死了所有人，阿提克總統。」阿莉納不客氣地調侃。

　　「閉嘴啦。」阿提克沒好氣地回嗆。

　　兩人鬥嘴的同時，耶瓦望著悲慘的未來列表，若有所思。她有一些想法，也希望可以為小組帶來一些貢獻，但……

　　她怯怯地瞥了一眼牛頭人和獵豹。

　　阿提克的火爆脾氣一直讓她很害怕，絲夢娜從頭到尾都不友善的態度也使她焦慮。

　　絲夢娜現在就站得遠遠的，冷冷地看著自己。

　　即便在元宇宙裡，心臟因緊張而大力撞擊胸口的跳動依然如此清晰。

　　她深吸一口氣，冷靜情緒，開口。

　　「那、那個，我們要不要先看一下，老師給的錯誤示範？就、就是，以前的學長姊做過的失敗決策……」

　　她正想把老師的資料叫出來，不料歐雷格搶先一步，將資料放到空中。

　　「喂！我就想啊……我們可以先看這裡，」歐雷格的麥塊眼鏡人分身走到眾人中間，結結巴巴但頗為興奮地大喊：「就是這個啊……老師給的，只要、只要避開以前人犯過的錯就、就好了嘛，像是這裡有、有『直接宣戰』、『暗殺冰雪國總統』、『在邊境建高牆』……然後、然後我們再想自己的、自己的方法啊，很簡單吧，簡單，嘿嘿……」

　　絲夢娜翻了個白眼：「聽不懂你在講什麼啦，講話就好好講，幹嘛斷斷續續的。」

　　「我、我也同意歐雷格，應該先看以前的參考資料——」耶瓦鼓起勇氣道。

　　「沒人問妳的意見啦，複製維尼。」絲夢娜壞笑著打斷她。

　　「哈，複製維尼！」阿提克大笑。

　　歐雷格也跟著起鬨：「哈哈，複製維尼……因為中國最新的主席長得很像、很像前代的習近平，所以大家都叫他複製、複製維尼……然後、然後耶瓦也是他們那裡來的中國間諜，所以也叫複製維、維尼……哈哈哈，好好笑、好好笑！」

　　「你很吵欸，歐雷格，閉嘴啦，講出來就不好笑了啦。」阿提克怒罵。

　　歐雷格一下子認慫，不再出聲。

　　「喂，你們幾個欠揍嗎？很想被揍是嗎？！」阿莉納咬牙切齒地掄起拳頭。

　　「阿莉納，不可以，蘇菲克阿姨說不可以打架……」

　　「妳就是這樣才會被他們欺負，耶瓦！對付無理取鬧的傢伙，就要以暴制暴！」

　　「來啊，妳這個男人婆！」阿提克叫囂。

　　「她就是沒爸爸才會變得這麼像男生啦，阿提克，」絲夢娜譏笑：「你打她不要打太大力，不然等她想哭著找爸爸，就會發現沒有爸爸給她找！哈哈哈！」

　　絲夢娜猖狂地大笑，渾然不覺阿莉納頓時飆升的憤怒。

　　阿莉納緊握的拳頭在身體兩側顫抖，雙眼恐怖地瞪著絲夢娜，表情彷彿恨不得將對方扯碎。本來幸災樂禍的阿提克看到阿莉納的模樣，漸漸收起笑容，歐雷格和耶瓦早已不知如何應對，呆在原地。

　　忽然，眾人周遭的會議室開始崩解、變形、重組，眨眼間，他們被帶回了最一開始的總統辦公室，其他同學也都在場，而站在大家面前的老師正用非常嚴肅生氣的表情看著他們。

　　「才第一次進元宇宙上課，就有同學偷跑到其他領域去看球賽、見藝人，還有同學對小組成員惡言相向，差點打起來！」說到最後兩句時，老師生氣地看向耶瓦他們小組：「如果立體穿越讓你們無法專心上課的話，那以後我們以後就平面穿越就好，大家就在教室裡面用螢幕操作遊戲。」

　　「不要，科瓦連科老師，我不要平面穿越啦！我很認真上課，是他們不認真！」一些乖乖牌學生立刻抗議。

　　老師沒有理會他們：「今天的遊戲體驗先到此為止。我們課堂還有十分鐘，大家先下線，我們來討論一下該怎麼解決立體穿越影響注意力的問題。如果大家沒有想到好方法，我們下次就只用平面穿越。」

　　「平面穿越很無聊欸……」有人小聲抱怨。

　　老師環顧四周，嘴裡默念著什麼，似乎在清點人數。

　　「剛剛偷跑去『愛與和平及真相』領域的同學，都回來了嗎？」

　　「回來了……」幾個人慚愧地低頭舉手。

　　「很好。有受傷嗎？」老師的語氣不知為何多了幾分擔憂。

　　「沒有。」

　　「科瓦連科老師，哈維耶剛剛受到那些警察的框架攻擊，分身好像有點故障了。」一名同學指著身旁的盔甲騎士分身說。

　　盔甲騎士低著頭，唉聲嘆氣地把受攻擊處給老師看。只見他的手肘部分像是受到脈衝干擾一樣，不斷閃爍白花花的電子光，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崩解。

　　「哈維耶，你先下線，看看身體有沒有受到損害，畢竟，天知道那邊的警察有著什麼樣的武器，說不定能傷害你的肉身。」

　　哈維耶又害怕又懊悔地自語「分身壞掉的話會被爸爸罵啦」，隨後先行離開了總統辦公室。

　　老師什麼時候讓大家下線、回到教室以後又討論了什麼，耶瓦都不太記得了。她的注意力從離開決策會議室開始，就一直放在阿莉納身上，而阿莉納也自離開會議室後，便只是表情冷漠地玩著手指，眼底透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悲傷。

四、歌手和警察

　　熱血沸騰的音樂奏響，璀璨的七彩燈光點亮視野，無數幻彩泡泡飛向空中，在觀眾熱情瘋狂的嘶吼中，一個戴著白色半臉面具、近乎真人似的金髮少女憑空現身舞台，她身後四名樂團團員隨音樂起舞、揮灑激情，將整個空間注滿沸騰的生命。

　　「歡迎來到『愛與和平及真相』領域，我們是『冰原上的朝陽』！」少女用帶有濃厚斯拉夫腔調的英語大喊，三百六十度環繞舞台的觀眾立刻大聲歡呼，龐大的呼聲彷彿撼動了整個領域。

　　「很高興大家今天能夠一起在這裡，一起享受音樂，一起在音樂裡為我們的國家祈禱，為我們的人民出聲，為我們的自由抗爭，為我們的真相取得正義！」少女激動吶喊，金色長髮隨之飄揚：「馬特維·古林前幾天又威脅西方國家了，還釋出武器試爆的影片，企圖耀武揚威。俄羅斯的同胞們，不要被古林給騙了！雖然古林宣稱『核武是可以沖刷西方罪惡的我們的朋友』，但核武器其實非常可怕，它只會無差別攻擊所有生命體，根本不是政府說的『是神賜與我們擊敗西方惡勢力的利刃』——它正正是會毀滅所有神的造物的壞東西！」

　　「壞東西！」觀眾發出沖天怒吼。

　　「身為總統，馬特維·古林可以蒙蔽我們的眼耳，控制我們的資訊，徵召我們的父親、丈夫、兒子，打擊我們的思想，甚至可以自以為是地代表整個俄羅斯，向世界宣戰；但他永遠不能抹滅我們對真相的渴望，不能限制我們對自由的嚮往，也不能奪走我們對國家的愛！我愛俄羅斯，屬於人民的俄羅斯！」

　　「屬於我們的俄羅斯！」觀眾鼓舞歡動。

　　「非常感謝來自世界各地夥伴的支持，因為有你們，才給了我們勇氣，站在台上，唱出我們的真心話！」金髪少女高舉右手，五指大開，台下觀眾紛紛跟著舉起打開的手掌，象徵他們對自由的索求。

　　「嚴肅的話題就說到這裡，現在，我們唱歌吧！」

　　隨著觀眾的掌聲和尖叫，舞台上的樂團開始令人熱血奔騰的演奏，作為主唱的金髮少女在舞台上狂舞、歌唱，與說話時截然不同的渾厚嗓音動迫人心，飽含著信念的歌詞直擊觀眾心靈深處。觀眾們無不隨樂起舞、跟著高唱，有些人甚至淚如雨下，痛哭失聲。

　　正當全體情緒進入高潮時，尖銳的警報聲劃破空間。

　　整個領域閃起紅光。

　　「是警察，大家快離開！」金髮少女毫不慌亂地對觀眾大喊。

　　只見數十名一模一樣的警察分身混入了領域內，他們身披藍黑裝束、頭戴黑色全罩式頭盔，背上和胸前都用俄文大大寫著「警察」以及編號。他們投擲出束縛型框架，捕捉來不及離開領域或下線的民眾，並利用攻擊型框架破壞分身的行動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強行將人逮捕。

　　整座領域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優先捕捉『第一道光』！快！」

　　一名警察大吼，朝舞台上的金髮少女發動攻勢，不祥的方形黑色框架從他的手掌射出，衝向金髮少女。然而，在距離金髮少女僅剩一公尺時，黑色框架忽然停在半空中，並劇烈震動起來，無數電子光粒隨著震動從框架散出。不一會兒功夫，黑色框架應聲自爆，化成點點光粒，瞬間消失在空氣中。

　　「又有駭客在礙事了，快！所有人集中火力！」

　　帶頭的警察一聲令下，其餘警察全部朝金髮少女扔出框架，無數黑色框架如惡鬼般向少女衝去，卻很快在少女方圓一公尺處被擋下，快速震動，最後全數被消滅成光點。

　　被稱作「第一道光」的金髮少女露出微笑，快步走向團員們，牽起她們的手。

　　「非常感謝來自世界各地的技術支援和防禦支援！我代表冰原上的朝陽，送給大家最誠摯的愛心！」

　　「第一道光」雙手一攤，無數愛心立刻從她懷中射出，散往四面八方，同時飛快地自我分裂，一轉眼，已多達成千上萬。無數愛心如狂暴的蜂群般，迅速攻向台下的警察，擾亂他們的視野、破壞他們的分身，也破壞了囚禁著觀眾的黑色框架，民眾終於得以逃離下線。

　　見差不多所有觀眾都獲救，「第一道光」咧嘴一笑，做出最後的招牌宣言：「今天又是一場刺激的演唱會，大家玩得開心嗎？謝謝大家的支持，也請繼續關注我們的下一場演唱會喔！那麼，跟我一起喊：『戰爭很愚蠢，和平才夠酷！』我們下次再見，掰掰！」

　　少女手一揮，吹響口哨，領域上空立刻浮現一顆平面的、卡通風格的太陽頭。太陽頭張嘴，發出小孩似的合成電子音。

　　「『愛與和平及真相』領域即將關閉，請所有人於三分鐘內離開，不離開的話會掉進虛空裡喔！再重複一次，『愛與和平及真相』領域即將關閉，請所有人於三分鐘內離開，不離開的話會掉進虛空裡喔！」

　　「媽的，領域要關了，快點抓住他們！」帶頭的警察氣急敗壞地跺腳，然而其他警察不是還在跟愛心纏鬥，就是已經破爛不堪，只能先下線。

　　在太陽頭的最後倒數計時下，帶頭的警察只能眼睜睜看著「第一道光」和樂團成員們消失在光團中，原本熱鬧的空間裡只剩下同仁被愛心攻擊的哀嚎。

　　倒數計時結束，領域關閉。

　　領域內的一切盡數消失在元宇宙的虛空中。

　　影片到此中斷。

　　塔拉斯·沃洛科夫將定格在最後一幕的攻堅影片縮小，試圖用「移除刺激原」的方式來緩和長官快要把整間會議室都燒了的怒火。

　　「如您所見，『冰原上的朝陽』使用了前所未見的蜂群式武器，無法消滅且能無限增生；她們背後的技術支援比以往更加難纏，使我們的攻堅小隊在現場無力還擊、舉步維艱，後台的搜查小隊也沒有成功追蹤到她們的真實用戶身分和定位。」

　　「一群飯桶！」列維特斯基怒吼著起身，一掌拍掉面前的水杯。

　　玻璃水杯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迸成碎塊。

　　會議室角落的矮小垃圾桶機器人伸出輪子，默默地移動到玻璃殘骸處，井井有條地清理完畢。

　　「非常抱歉，是我指揮不當，」塔拉斯向會議桌上的一眾長官九十度鞠躬：「我們會繼續密切關注『冰原上的朝陽』的動向。在此期間，我們也會對她們的新型武器和駭客技術進行分析，並加強訓練前線警員，為下一次的逮捕行動做準備。」

　　「你最好盯緊你手下那些辦事不力的飯桶，沃洛科夫，」列維特斯基咬牙切齒地低吼，天生就十分兇惡的大臉顯得更加猙獰：「別逼我殺雞儆猴。」

　　「知道了，長官，」塔拉斯直起身子，天藍色的眼珠直視對方：「不過，請容我替屬下說一句。過去一個月，我們有不少同仁被徵召入伍——當然，那是他們的榮幸，我們都希望能為俄羅斯而戰——但這也示意著我們嚴重人手不足。

　　現在，無論現實中還是元宇宙內，都存在著反政府勢力，我們的同仁每天都犧牲睡眠、冒著生命危險，與反政府人士鬥智鬥勇，過去兩週成功攻破的反政府組織已經超越過去二十五年的加總。我們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夠剷除這些帶來暴亂的勢力，並且已經傾盡一切所能。請長官再給我們一點時間和信任。」

　　塔拉斯刻意讓自己的語調保持平穩，表面上顯示出堅定的立場和專業度，但事實是，他打從心裡畏懼列維特斯基。

　　列維特斯基，一個年近六十的男人，乍看之下只是個脾氣暴躁的匹夫，實際上卻如狐狸般狡奸巨猾，並坐擁警界大權。被那雙灰白濃眉下的眼睛盯著，就連靈魂都要被看穿。

　　列維特斯基緊抿雙唇，不悅地瞪著塔拉斯。

　　會議席上一名滿頭白髮但體格健壯的老者打破沉默。

　　「你說的，我們也明白，沃洛科夫管理官。你和你的下屬對俄羅斯貢獻良多，這點是無庸置疑的，也再次感謝你們的努力。」

　　沒想到比列維特斯基更可怕的男人居然會開口，塔拉斯的喉嚨一瞬間哽住，聲音變得尖細結巴：「謝、謝謝……」

　　「但『冰原上的朝陽』不是普通的反政府組織，」老者繼續說：「她們曾經是我國年輕群體間最知名的搖滾樂團，現在依然是，甚至已經打入西方國家的市場，影響力不容小覷。她們從一開始出道就隱藏真實身分，活躍於元宇宙，這當然加重了你們的作業困難；但她們以詆毀俄羅斯的音樂煽動革命情緒，並公開侮辱政府的作法，已經嚴重威脅到我們的國家安全。這也是為什麼我希望你們在執行上，可以以『冰原上的朝陽』作為優先處理對象，並定期向我們指導委員會提供進度報告。」

　　這個說話慢條斯理、語調和嗓音卻有著絕對威嚴的老者，是當前的總統辦公廳主任提莫非·阿米諾夫，是在總統和總理之後，整個俄羅斯最有政治影響力的男人。

　　如此掌握國家政治命脈的人物，居然會擔任警方反政府行動的項目指導委員，甚至親自參與這種在塔拉斯看來一點也不重要的檢討會議——說是檢討會議，不就是讓地位最卑微的他站在大佬們面前挨罵而已嗎？——可見反政府勢力著實讓政府非常頭疼。

　　塔拉斯位微微欠身。

　　「是，長官。」

　　之後，檢討會議又拖了一陣子才結束。

　　塔拉斯明年就要滿五十二歲了。頻頻都是中年大叔，有些人能坐在椅子上指責手下的過失，有些人卻要站在台前承受上級施加的壓力。

　　自己到底是怎麼落得後者的下場？

　　塔拉斯無奈地撫平鬢角的白髮。

　　整頓完畢，他離開洗手間。

　　警局的長廊上，身材魁梧的男人迎面而來。

　　「長官。」塔拉斯側身站到一邊，行舉手禮。

　　列維特斯基停下腳步。

　　「塔拉斯·沃洛科夫。」列維特斯基面帶笑意地把手搭到塔拉斯肩上。

　　過分親密的舉動、詭異的笑容和稱呼全名的做法，都讓塔拉斯背脊一陣涼。

　　「雖然這已經是你第五次讓『冰原上的朝陽』逃掉，但上面還是對你的指揮讚譽有加，」列維特斯基重重拍了拍塔拉斯的肩頭：「剛剛阿米諾夫跟我說，他覺得你『是條好漢子』。」

　　「被總統辦公廳主任這麼稱讚，實屬榮幸。」

　　「上頭很看好你，沃洛科夫。我也很看好你。不要辜負我們對你的期待，」列維特斯基直勾勾的眼神如獵鷹般犀利：「你這次還是讓攻堅小隊用正式的分身吧？上次我應該說過，正式的警察分身容易打草驚蛇，讓你叫下屬用普通分身混進她們的領域，再接近舞台，以突襲方式擒獲『冰原上的朝陽』。你沒採用我的建議？」

　　搭在肩上的手掌彷彿沉重一倍。

　　塔拉斯繃緊表情，回答：「經過評估，我認為突襲式的逮捕更容易激起民眾憤怒，所以最後還是選擇合法途徑。我認為，像『冰原上的朝陽』如此高人氣的演藝人員，若我們在處理的時候採取灰色手段，民眾很可能不服我們的做法，繼而轉向支持反政府組織。您應該明白，一般民眾多麼容易受到意識操控。若因我方不合常規的做法，讓反政府組織有隙可乘，那將會對我們警方、政府，甚至俄羅斯帶來危險。」

　　很好，對，就是這樣，頭頭是道，非常合理。

　　塔拉斯在心裡為自己加油打氣。

　　列維特斯基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鬆手。他看向長廊的盡頭，視線微仰，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沃洛科夫，我記得你沒有家人吧？」

　　「是。家父、家母很久以前就因病去世了，自己和其他家族親戚也沒什麼往來，久而久之便斷了聯繫。」

　　「老婆、小孩也沒有，對吧？」

　　「很不幸的，沒有，」塔拉斯自嘲地摸了摸還算濃密的頭髮：「到這個年紀，也不幻想能跟什麼夢中情人共組幸福家庭了。」

　　「啊，沒錯，現在的女人看不上我們這種老頭子……」

　　「不，長官您和夫人看起來關係很好，令郎也相貌堂堂——」

　　「沒牽掛的人，很適合做反政府的勾當。」

　　列維特斯基的目光如利刃般，射向塔拉斯。

　　塔拉斯愣了愣，隨後扯開乾笑。

　　「您別開我玩笑了，長官。要是被人誤會就糟了。」

　　「五次都抓不到人，這夠引人遐想了吧？『冰原上的朝陽』只是一群唱歌跳舞的無腦小女生，你可是率領著莫斯科的精銳警察喔？」

　　「是，逮捕行動頻頻失敗，是我的責任，但請長官放心，我們一定會將危害國家的暴徒逮捕歸案。」

　　「你其實已經在計畫如何跟夥伴通風報信了，對吧？下次行動將派出多少警力、會使用什麼框架、將如何打擊他方技術。因為你的洩密，那些反政府蟑螂才能一再從我們手中溜走。」

　　「長官，我向您保證，之後絕對不會再有失誤——」

　　「塔拉斯·沃洛科夫！你背叛了國家對你的信任，你利用自己的職位之便，與反政府人士謀和，陷國家、政府和全體俄羅斯人民於不義！」

　　「不是的，長官，我不是——」

　　「別狡辯了！快點承——」

　　「哎呀，醫生明明說我有重聽，但兩位的音量實在震得我頭疼，讓我不得不思考是否該開除那位名醫。」

　　一個老者的聲音不慌不忙地打斷列維特斯基，一下子干擾了一觸即發的對話。

　　順著聲音的來源，塔拉斯在驚嚇之餘，恍恍惚惚地辨識出那個對俄羅斯的政治影響力排名第三的總統辦公廳主任。

　　阿米諾夫和身後的隨身護衛朝他們走來。

　　列維特斯基向後退一步，扯開一個豪放不羈的笑容，向來者頷首。

　　阿米諾夫在兩人身旁停下腳步。

　　這麼近看，才發現阿米諾夫並不高。

　　他拍了拍塔拉斯的手臂。

　　「沃洛科夫管理官，你別太在意，列維特斯基先生就愛到處開玩笑，逢人就逼問是不是反政府人士，連我們指導委員會都難逃毒手，所有人都被他質詢了一輪。」

　　「嘿，除了辦公廳主任先生您。」列維特斯基用天生兇惡的臉壞笑。

　　「你們的工作非常重要，國家需要你們，沃洛科夫管理官。辛苦了，回去工作吧，」阿米諾夫又拍了拍塔拉斯，隨後轉向列維特斯基：「下一場會議在哪裡進行？」

　　「是，請跟我來，」列維特斯基說著，視線移到塔拉斯身上：「剛剛只是開個玩笑，別在意啊。」

　　「沒事，長官。」

　　「還記得當初入職時的宣誓吧，沃洛科夫？」列維特斯基最後問了一句。

　　「是，」塔拉斯直視列維特斯基的眼睛，緊繃的臉龐沒有半絲情緒：「我效忠於俄羅斯。」

五、伴侶和肉丸

　　近期學校業務繁忙，已經在晚餐約會上連續放了好幾次鴿子，因此，亞歷山大今晚必須親自下廚謝罪。

　　明明班上半數學生都因為鄰國的武力恐嚇而搬離基輔，為什麼自己的工作反而越來越忙？啊，是因為一堆同事也紛紛辭職、離開這座城市嗎？所以剩下的工作就全澆到自己頭上了？

　　亞歷山大看著手中和超市架上的牛肉，最後決定把貴的那盒放入手提袋。

　　他下意識看向玻璃窗外的天空。

　　既然如此，自己是不是也該考慮避個難？

　　他很快搖頭。

　　唉，先想晚餐吧。

　　亞歷山大把之前查好的食譜在腦中回想一遍，確認所有食材都拿齊了，才往超市門口走去。

　　自動玻璃門邊有一個年輕女人在站崗，看上去只有二十出頭，身穿員工的制服。一個滿臉鬍渣的男人迎面走進超市。他瞟見門邊的女員工，毫不避諱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隨後不懷好意地蔑笑起來。

　　「喲，美女。」他朝女員工逼近。

　　「您好。」女員工客氣地說。

　　男人的臉離女員工僅剩數十公分。他打量對方的動作更加挑釁。

　　「有沒有男朋友啊？要不要跟我去喝個兩杯？」

　　不是才剛喝完嗎？

　　亞歷山大無語地看著疑似喝醉的男人。就算相隔有點距離，他仍能聞到男人身上散溢出的薰天酒氣。

　　女員工不為所動，露出敬業的微笑，指向店內：「酒精飲品的話，可以在我們第六條商品陳列道找到喔。」

　　「我是說我們一起喝啦，幹！」男人提高音量，面目瞬間變得兇惡：「怎麼樣？看不起我喔？不想跟我喝喔？臭婊子！」

　　男人掄起拳頭。

　　亞歷山大箭步撲上去，趕緊抓住男人的手臂。

　　「媽的，你誰啊！放開我！」

　　「這位先生，冷靜點，」亞歷山大架住男人的腋下，試圖把他從女員工前面拉開：「我是在幫你。」

　　「不用你幫啦，滾開！」

　　「你如果對她動粗的話，最後受傷的會是你自己喔。」

　　「女人有什麼好怕的？老子的拳頭比你吃的麵包還大！」

　　我吃的麵包？為什麼扯到我吃的麵包？

　　亞歷山大有些無語。

　　「先生，你可能喝醉了，所以看不出來，但她不是人類，是仿生人。」

　　仿生人三字一出口，醉漢果然馬上清醒過來，充斥血絲的眼睛瞪著女員工。

　　女員工維持專業的微笑：「是的，我是麥卡，是本間無人商店的服務員。那位先生的建議是正確的。我的系統裡搭載了第三級別的安全防禦功能，在自身或客人遭受他人的武力攻擊時，能夠以『不剝奪人類性命』為原則進行加害者的移除工作。」

　　「也就是說，你如果碰她，她有權把你打成殘廢。」亞歷山大無奈地放開醉漢。

　　醉漢用鼻子哼氣，低聲咒罵了難聽的字眼，才悻悻離開超市。

　　亞歷山大嘆口氣，理了理皺掉的衣角，也踏出玻璃門。

　　基於性別差異的侵略性言論或肢體動作，像醉漢那樣的舉止，還以為在自己小時候就已經退流行了。沒想到到了2050年，居然還有人這麼做，不僅剛才的醉漢，前幾天，班上的孩子竟嘲笑女同學是「男人婆」。

　　那應該是上世紀的用語了吧，「男人婆」。現在的小孩是怎麼知道的？

　　亞歷山大一邊思索著，一邊往超市停車場走去。

　　不過，就算現在的小孩知道這個詞也不奇怪。他們似乎什麼都知道，也什麼都可能知道，畢竟每個人都擁有無所不知的麥卡。個人助理式的AI技術早在二十年前就問世了，那時亞歷山大才十幾歲出頭，而在他大學時，這項技術開始普及。然而，政府一直都沒有作出孩童使用麥卡的相關權限問題與規範，多年來任由小孩子透過麥卡觸及成人世界的一切邪惡。

　　「怎麼了？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男人的聲音將亞歷山大從思緒中拉回現實。

　　熟悉的銀色轎車不知何時已停到自己面前。駕駛座上的帕夫洛搖下了車窗，被小麥膚色襯托而出的暴風灰色雙眸正望著自己。

　　「該不會在想怎麼才能逃過煮飯的懲罰吧？」

　　「才不是，」把東西丟在後車廂，亞歷山大坐上副駕駛座：「我說了我煮飯就是我煮飯，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你稍微求我一下，我還是會心軟的。」帕夫洛笑笑，駛離停車場。

　　「你等著瞧吧，我已經依照麥卡推薦的厲害食譜，做了萬全的準備。」

　　「有自信是好事。但如果真的需要，你只要開口就可以了，我願意接手。」

　　「你只是不想吃我煮的東西而已吧？」亞歷山大瞇起眼睛。

　　帕夫洛乾笑兩聲，用一句「哎呀，今天天空真晴朗」扯開話題。

　　亞歷山大和帕夫洛的公寓位在一個不錯的社區，算是比較新的大樓，是當年帕夫洛的父母送給兩人的新婚禮。因為樓層較高，所以客廳的露台可以俯瞰一部分市區；尤其日落時，金黃餘暉斜灑在城中的建築物上，劃分出界線分明的光與影，一瞬間有種眼前是一幅巨大的藝術作品的錯覺。

　　亞歷山大負責在餐桌擺好碟子、刀叉，點亮烘托氣氛的無火蠟燭，並從小酒櫃中選出配餐的白酒，帕夫洛則在廚房燉煮羅宋湯——亞歷山大最後還是放棄了掌廚，他實在沒有那方面的天賦。

　　美味的料理上桌。兩人做了簡單的祈禱後，開始享用。

　　「昨天我又收到通知了，又有一個學生要走。」亞歷山大把羅宋湯送進嘴裡。

　　「這次是哪個幸運兒？」帕夫洛咬了一口肉丸子：「嗯，丸子好吃。」

　　「你做的東西沒有難吃的，」亞歷山大兩三口就把肉丸子消滅：「是歐雷格。」

　　「喔，讀書很認真但不怎麼交朋友的那個男孩？」

　　「是啊。」

　　「他們要搬去哪？」

　　「利沃夫。」

　　「哇，那不就快到波蘭了嗎？」

　　「哈哈是啊。」

　　「完全遠離了我們這個頭號飛彈目標呢。」帕夫洛輕笑。

　　客廳的螢幕牆上，靜了音的新聞正在播報俄羅斯總統古林對外發表的最新宣言。兩天前，他向頓巴斯地區的俄烏衝突帶派去了新一批軍力，人數是現有的三倍之多，甚至宣稱俄羅斯將投入已被聯合國禁止的「陸用自主機動性武器」，用以攻擊烏克蘭。

　　新聞主播播放了幾個疑似是俄羅斯的「陸用自主機動性武器」的搬運畫面，並解釋這種武器相當於小型的武裝機器人，性能極強，能上天下海，甚至能搭載小型核彈，一旦投入戰爭便會帶來難以想像的大量傷亡，因此被聯合國禁止。　

　　下一則新聞畫面，則是一棟市郊的民宅遭到噴漆破壞，紅色的噴漆字大大地寫著「滾回中國」。受害者是一家三口，雖然臉部被打上馬賽克，但畫面中的說明文字顯示，他們來自新加坡，夫妻倆因為工作關係，多年前帶著孩子定居在烏克蘭。

　　中國在二十五年前的俄烏戰爭後期，曾經在軍事設備上幫助俄羅斯。儘管後來中國入侵了俄羅斯，讓兩國關係決裂，但從亞歷山大有記憶以來，烏克蘭的排華事件便不曾間斷，思想較極端的人甚至對所有黃種人抱持惡意。

　　最近幾個月，因為俄羅斯又開始大動作挑釁，烏克蘭社會對亞裔的攻擊事件連帶猖狂起來。

　　一陣無力感湧上心頭。

　　亞歷山大把新聞切換成搞笑的脫口秀。

　　「我們的社會這個樣子，難怪小孩子們有樣學樣。」他長嘆。

　　帕夫洛一臉狐疑地看著他。

　　「我們班上這學期來了個新學生，就是亞裔的。我沒說過？」

　　「沒有，你自從開學後就越來越忙，完全把我晾在一邊。我都快變成家裡的擺飾了，名副其實的花瓶丈夫。」帕夫洛半開玩笑地抱怨。

　　「哪有，我是這陣子才……總之，有個叫耶瓦的孩子，她父母年輕的時候就移民過來了，所以她是道地的烏克蘭人。去年他們在公路上被排華人士惡意逼車，結果出車禍，父母當場死亡，只有她活了下來，後來被我們學校的校護收留——校護和耶瓦的父母似乎是大學同學，車禍的事情也是校護主動告知我的。」

　　「是希望身為導師的你可以多加注意吧？」

　　「嗯。我一開始還覺得她多慮了，畢竟耶瓦是個聰明的孩子，年度心智測驗的結果可以讓她直接跳到八年級！不過，因為姊姊在六年級，所以耶瓦才跳來我們班。」

　　「八年級啊，真厲害。」

　　「對啊，所以我原本以為她來我們班一定不會有問題，沒想到其他孩子居然……唉，明明就只是些毛都沒長齊的小鬼頭，居然學大人搞什麼種族歧視。」

　　「讓我猜猜，帶頭作亂的是絲夢娜吧？還有阿提克？」

　　「這麼了解我的學生的話，換你來當老師好了。」亞歷山大心累地躺入椅背。

　　「這怎麼行，你可是孩子們心中的『一百分老師』呢。」帕夫洛調侃地笑了笑，自然地牽起亞歷山大放在桌上的手。

　　帕夫洛的手掌比亞歷山大的大一個指節，且與亞歷山大怎麼樣也曬不黑的體質不同，帕夫洛的手掌是自然的小麥色。

　　他若有所思地望入亞歷山大的眼眸。

　　「說到孩子，我們要不要來討論一下……？」

　　「結論：用我的。」亞歷山大調皮一笑，逃到客廳的沙發上。

　　「不是，怎麼想都是我的基因比較好吧？你不是從小體弱多病嗎，又不會下廚。」帕夫洛追了上來。

　　「會不會煮飯跟基因無關！而且我皮膚白嫩，眼睛是人人稱羨的天然綠寶石，臉又長的帥，所以當然要用我的啊。」

　　「說什麼傻話，我才是貌比潘安、健壯魁偉、玉樹臨風。」

　　「哈，說謊都不打草稿，小心鼻子變長！」

　　兩人在沙發上扭打起來。

　　「你確實很好看，就是身體太差。好吧，給你一個考驗，你現在如果掙脫得了，我就答應用你的精子。」帕夫洛一把將亞歷山大從身後環抱住。

　　「你不要後悔！」亞歷山大奮力掙扎起來。

　　「哎，沙發真舒服，不然我先睡一覺好了。」帕夫洛老神在在地故作打呵欠。

　　「你、你不要小看我，我可以……！」

　　亞歷山大又扭又推，使上了吃奶的力氣嘗試脫困，然而他綿羊般反抗只是讓自己越來越累，原本就不足的肌肉力量呈指數性衰退。

　　不到一分鐘，他就放棄掙扎了。

　　亞歷山大在帕夫洛懷中疲累地喘息。

　　「我知道我的基因不好，但……我還是想要把它傳承下去。」亞歷山大默默地抱住帕夫洛粗壯的手臂。

　　帕夫洛輕嘆，在伴侶的額角輕輕吻了一下。

　　「我懂，我懂……沒關係，不急，反正我們的基因已經存起來了，要用的時候隨時能用。我們再找找其他醫生吧，說不定會找到什麼厲害的新科技。」

　　「像是融合兩個精子形成合子的科技？」

　　「嗯，之類的。」

　　儘管知道只是天方夜譚，兩人依然相視而笑，親吻對方。

　　「要……到臥室去嗎？」帕夫洛詢問，臉頰微紅。

　　「好啊。」亞歷山大露齒而笑。

　　兩人嘻嘻鬧鬧地進了臥室後，擺在客廳桌上的手機收到了一則新訊息。

　　訊息來自佩切斯克中學的行政單位，收訊人為亞歷山大·科瓦連科，內容是既歐雷格之後，又一名學生即將退學的通知。

六、怪物和爸爸

　　人類文明又一次被夷為平地，焦黑的塵埃飄上永不見天日的陰暗天空，最後一名人類在眾人頭疼的注目下癱倒在地，轉瞬間化為白骨。

　　「決策令下後的第二十三年，人類正式滅絕。此未來的發生機率為百分之七十九。其餘可能的未來中，人類都將於決策後的三十年間滅絕。」

　　周遭環境變回決策會議室，大螢幕顯示出未來列表。耶瓦和阿莉納無語地看著表上的各種慘劇，絲夢娜生氣地對著螢幕牆一頓胖揍。

　　「怎麼可能會出錯，我跟麥卡想了一整個晚上耶！」她尖叫。

　　「誰叫妳不先跟我們討論，」阿莉納翻白眼：「老師也說過麥卡不知道答案吧？而且妳那什麼爛決策，『發送同步衛星群跟監冰雪國，在冰雪國發射導彈時利用衛星激光打掉導彈，然後再用激光一舉消滅冰雪國』？這跟主動宣戰不是一樣嗎？主動宣戰就是會失敗啦，白癡！」

　　「這哪有跟主動宣戰一樣，我是叫衛星跟著他們而已，他們又不會知道我們有衛星跟著他們！」

　　「沒有絕對的秘密啦，而且如果有人拿武器一直跟在妳頭上，妳一定會生氣的吧？白癡。」

　　「妳幹嘛一直說白癡啦，妳才白癡！」絲夢娜氣到發抖。

　　阿提克趁機坐上總統主位：「妳們都不會玩，看我的，究極奧義決策！」

　　「喂，阿提克，你不要亂來——」

　　「我決定，向全世界公佈冰雪國即將引爆核戰爭的消息，並且和聯盟國、可樂國和長城國合作，一起對威脅人類生存的冰雪國發動經濟制裁，直到冰雪國宣佈破產，終於不得不向我們臣服！」

　　隨著周遭時間飛快地轉動起來，會議室崩解，浮現在眾人眼前的是幾國元首的虛擬人像互相握手，並在同一份文件上簽字。尼卡的聲音也在耳邊響起。

　　「經濟制裁的消息一出，冰雪國第一時間否認發射核彈的計畫，發表聲明譴責諸國的冒然之舉之外，更表示自己比諸國想像的更能抵禦經濟制裁。

　　然而，由於石油和天然氣在如今的世界並非國家發展的必需品，以出口此兩項資源為主要財政收入來源的冰雪國很快感受到的壓力，不僅財團和企業紛紛表達對政府的不滿，冰雪國的人民更走上街頭抗議政府的無能。

　　冰雪國的內部陷入動亂，無力再對付鋼鐵國。在決策後的第二年，接連發生的數起民眾抗爭運動，終於推翻政府。」

　　看著憤怒的群眾攻破冰雪國總統府，總統被押下台，人民站上總統辦公桌高喊反抗口號，阿莉納睜大了眼睛，開始有點佩服阿提克。

　　但未來的走向很快失控。

　　「然而，失去領導人和混亂不堪的情勢，帶給了周圍強權入侵的機會，」隨著尼卡的解說，大批的機甲軍隊出現在眾人身邊，空中的無人戰機呼嘯而過：「長城國和金國首先出兵冰雪國，爭奪有限的土地資源。畏懼繼續拓展國土的長城國終有一日會成為無人能超越的世界第一強國，不甘示弱的聯盟國和可樂國也加入了爭奪土地的戰場，與長城國、金國成為敵對關係。

　　決策後的第五年，全球性的戰爭爆發。」

　　「不是吧！」阿提克哀號。

　　眼見無數飛彈從空中落下，爆炸的火光和濃霧團在世界各地四起，阿莉納搖頭，基本上已經猜到之後的劇情了。

　　「由於實力相當，諸國陷入了長達十年的苦戰。決策後的第十六年，早已不堪負荷的金國率先發動核攻擊，第一顆核彈在長城國的首都引爆，核戰爭正式拉開序幕。決策後的第二十年，人類社會不復存在。決策後的第二十七年，連同百分之九十五的現有物種，人類正式滅亡。」

　　眾人又一次被帶到只剩灰燼的地球。

　　阿提克懊惱地躺倒在斷垣殘壁裡，放棄掙扎。

　　尼卡帶他們回到會議室。

　　「以上未來的發生機率是百分之七十二，其餘可能未來中，人類都將於決策後的三十年間滅絕，」尼卡語帶笑意地說：「雖然在大部分的可能未來裡所有哺乳動物都將滅絕，但是在第9918和第23371號未來中，家貓、家犬存活了下來，並適應了輻射環境，成為地球的新主宰。」

　　耶瓦默默地點擊那兩個未來。大螢幕上蹦出的虛擬生物看起來像從神話裡走出來的怪物，跟可愛的小狗或貓咪一點也沾不上邊。

　　「至少不是人變成怪物啦，」阿莉納難得對阿提克心生同情，因為阿提克好像真的苦思了很久才想出他的究極奧義決策：「而且你撐到第二十七年才消滅全人類，幹得不錯，阿提克總統。」

　　「閉嘴啦。」阿提克小聲說。

　　一旁的絲夢娜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語帶尖刺：「至少我們有在動腦筋想辦法，不像『有些人』，到現在連一個方法都沒想出來。」

　　被這麼一說，阿莉納的臉頰立刻漲紅，側首躲開視線：「我、我說過我還要再看一下其他國家的設定……我們只剩下三次機會了，要想得清楚一點才行。」

　　絲夢娜不屑地咋舌。

　　「喂，複製維尼，妳想不出方法喔？」她轉向耶瓦。

　　「不是跳級生嗎？不是心智程度很厲害？」阿提克咯咯笑。

　　「喂，想打架嗎？」阿莉納變回凶神惡煞的模樣。

　　「才不跟妳打咧，等下又被科瓦連科老師罵。」阿提克閉上眼睛。

　　在絲夢娜沒好氣的注視下，耶瓦抿了抿嘴唇，小聲說：「我、我覺得，可以用……」

　　她的嘴唇在動，聲音卻小得聽不清。

　　「什麼？大聲一點啦！」絲夢娜很不耐煩。

　　耶瓦鼓起勇氣，提高音量：「我、我覺得要用和、和平的方式！就是，有同理心跟……愛、愛心！」

　　其餘三人一愣。

　　絲夢娜和阿提克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愛心！哈哈哈哈！」

　　「遊、遊戲設定說，鋼鐵國和冰雪國是因、因為邊境主權，才會一直有衝突，所、所以我想……」

　　「喂，阿提克，下次阿莉納再說要打你，你就用滿滿的愛心感動她就好啦！哈哈哈哈！」絲夢娜笑到眼角有淚。

　　「愛心咧，又不是三歲小孩！妳以為愛心可以解決所有問題？」阿提克抱著肚子狂笑：「愛心這麼厲害的話，是不是也可以拿來發電？哈哈哈哈！」

　　「那、那只是概念，實際上的決策，我也有一點想法，所、所以想跟大家一起討論……」

　　「真是的，複製維尼，還以為妳多厲害，不要浪費我們的時間啦！」絲夢娜的表情從嘲諷變得兇惡，向耶瓦一步步逼近：「現實世界不是童話故事，真愛之吻不存在，沒有王子會來拯救公主，冰雪國根本不會理妳的『和平大義』，就像討厭的黃皮鬼子打死都不滾回中國！」

　　阿莉納掄起拳頭：「絲夢娜，妳這傢伙——」

　　「再說，阿莉納，如果『愛』這麼偉大的話，妳爸就不會拋棄你們，跟小三跑啦！哈哈哈！」

　　絲夢娜的話語如同利刃，狠狠插進阿莉納的靈魂。不斷壓抑的情緒終於爆發，阿莉納嘶聲怒吼，衝向絲夢娜，在淚水模糊視線的同時，拳頭揮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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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瓦連科老師說，作為處罰，我們組之後都不能立體穿越，只能平面穿越到遊戲裡做功課。」耶瓦一五一十地結束報告。

　　飯桌上擺滿了豐盛的晚餐，是麥卡忙碌一整個下午替全家人準備的。豐富的料理中包括阿莉納最喜歡的烤肉串，但阿莉納看上去沒什麼食慾，只是低著頭，用叉子機械式地刺戳盤裡的玉米粒。

　　她的臉頰上有三道紅紅的抓痕。

　　早些，阿莉納、耶瓦和另外兩個同學被老師帶到學校保健室時，蘇菲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僅阿莉納臉頰掛彩、耶瓦手臂出現淤青，另外兩個同學甚至被打成了黑眼圈。

　　——他們被強制下線以後，居然又在教室打了起來，這是作為老師的我的失職，實在非常抱歉。

　　科瓦連科老師非常愧疚地向蘇菲克道歉。

　　「唉，真的是……阿莉納，妳不是答應過我，不會再打架了嗎？」蘇菲克心疼地伸手，撫摸餐桌對面女兒的臉頰：「妳看，漂亮的臉都變成這樣了。」

　　「隨便啦。」阿莉納咕噥，把臉撇開。

　　坐在她身旁的伊凡想要吃烤肉，但烤肉鐵棒卡在一起，抽不出來。他試了幾次都不成功後，開始發出氣餒的哼聲，扭動起身子。

　　阿莉納見狀，幫伊凡抽出了一串烤肉，正要放上伊凡的盤子時，又馬上收回，將烤肉送入自己口中。

　　伊凡看著烤肉被妹妹吃掉，更加氣惱地躁動起來。

　　「阿莉納，不要欺負你哥哥。」蘇菲克嘆氣。

　　「開個玩笑而已嘛，」阿莉納無所謂地放了另一串烤肉到伊凡的盤子裡：「愛生氣欸。」

　　站在餐桌旁的管家麥卡拿起烤肉串，替伊凡移除插在烤肉裡的鐵棒。伊凡露出高興的神情，張嘴大口咀嚼烤肉。

　　「對不起，蘇菲克阿姨，都是我的錯，才會害阿莉納跟絲夢娜、阿提克打起來……」耶瓦小聲道。

　　「不是妳的錯，耶瓦，是阿莉納脾氣太差，」蘇菲克柔聲說，隨後試圖轉移話題：「好啦，不說這個，跟我分享妳們遊戲的最新進度吧！妳們試了什麼新方法？有成功拯救人類嗎？」

　　「媽，為什麼我沒有爸爸？」

　　阿莉納忽然直視蘇菲克的眼睛，投出一記直球。

　　蘇菲克一時語塞。

　　飯桌上只剩伊凡津津有味嚼著烤肉的聲音。

　　「怎麼突然問這個？」蘇菲克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輕鬆。

　　阿莉納皺起眉頭，音量提高了些：「他們一直笑我沒爸爸，說我因為沒爸爸才這麼男人婆，還說爸爸他根本不愛我們，才會跟小三跑了……！」

　　女兒越說越激動，拳頭越握越緊，聲音在最後甚至哽咽，每一個字都令蘇菲克心如刀割。

　　淚水滑下阿莉納的臉龐，浸溼了那三道抓痕。

　　「我問過麥卡，麥卡也不知道，我還有問伊凡，但那根本是白費功夫，」阿莉納看了一眼身患自閉症的哥哥，不甘心地用袖子擦抹眼淚：「家裡一張爸爸的照片都沒有，妳也沒講過，我之前有問妳，可是妳說妳很累想先睡覺，我就也只好去睡覺……」

　　「傻孩子，妳隔天早上怎麼不再問媽媽一次呢？」

　　「我忘記了嘛！」阿莉納委屈大喊。

　　又心疼又好笑地，蘇菲克忍不住笑出聲，耶瓦也是。

　　吃完晚餐，麥卡在餐廳和廚房收拾，伊凡在客廳玩著手機遊戲，蘇菲克坐在沙發上，和阿莉納及耶瓦講述自己當年如何遇到真命天子，卻又如何失去他的故事。他們於大學相遇，在研究所一起打拼，卻因為命運而分離，再也無法相見。

　　「雖然他的離去很大一部分是我自找的，但我當時真的非常、非常難過，每天都要哭一小時。那時候，耶瓦的爸爸、媽媽和我是好朋友，他們每天都會來關心我。但時間久了，他們也覺得我每天哭很煩，就不想來看我了。」

　　「我也受不了一直哭的人。」阿莉納聳肩，耶瓦則跟著點頭表示贊同，令蘇菲克又好氣又好笑。

　　「後來，我終於接受了他不會再回來的事實，所以就看開了，開始專心做我的工作，也跟一些其他人交往過。但無論如何，我還是會忍不住把新的對象拿去跟他比，所以每次交往都很快就分手了。

　　後來有一天，在跟耶瓦的爸爸、媽媽討論到生小孩的事情時，我想：『啊，果然還是想要有自己的孩子。』又突然想到，你們的爸爸好像有去精子銀行捐過精子，所以稍微找了一下，果然找到了。」

　　「爸爸的……精子？」阿莉納一臉噁心的表情，耶瓦也忍不住吐舌頭。

　　現在的小孩什麼都知道，對於人類的製造過程也清楚得不得了，所以蘇菲克並不掩飾自己接受人工受孕的故事。不過，小孩子畢竟還是小孩子，聽著聽著就開始嚷嚷「好噁心！」，蘇菲克只好快轉故事，來到伊凡小時候。

　　「妳哥哥因為自閉症的關係，從小就沒什麼機會跟其他同齡的小孩接觸，大部分時間都在家裡，不是我陪他，就是麥卡陪他。後來我覺得伊凡實在是太孤單了，所以就有妳啦！」蘇菲克笑著摟住阿莉納。

　　「我跟伊凡是同一個爸爸嗎？」

　　「當然囉。」

　　蘇菲克右手攬著阿莉納，左手向耶瓦敞開。耶瓦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鑽進她的懷抱。

　　「後來其實還想再生個弟弟或妹妹給妳，但一直都沒有成功。不過現在，妳有耶瓦這個妹妹啦，也算是夢想達成，」蘇菲克揉了揉兩人的肩膀，輕語：「這就是關於妳爸爸的所有故事。妳爸爸是一個很棒的男人，又聰明、又風趣，對我很好，也很專情，這樣的人在這個時代很少見了喔！所以啊，以後不用理那個絲夢娜的話。不管她怎麼說，我們自己知道事實是什麼就好了。」

　　「可是她那副嘴臉就很欠揍啊。」

　　「哎呀，妳這孩子……」

　　蘇菲克、阿莉納和耶瓦咯咯笑作一團。

　　夜漸漸深了。蘇菲克和麥卡一起哄伊凡入睡。在離開伊凡的臥室時，她看見阿莉納半開著的房門，阿莉納和耶瓦並肩坐在地板上，背對房門，兩人面前的大螢幕顯示著蘇菲克從沒看過的計算軟體，而阿莉納正認真地用軟體計算著一些數字。

　　「妳在算什麼？」耶瓦的聲音問。

　　「座標啊，『愛與和平及真相』領域下一次開啟的座標，」阿莉納頭也不抬地回答：「『冰原上的朝陽』每次要開領域以前，都會釋出加密過的座標，只要解開的話，就可以去那個座標聽她們的演唱會了。」

　　「不解開的話就找不到嗎？」

　　「嗯，找不到喔。妳也知道俄羅斯警察一直在追『冰原上的朝陽』吧？所以她們總是把領域開在虛空正中間，那種四周完全偵測不到其他領域的荒涼地帶。」

　　蘇菲克對現代科技不熟，只知道「虛空」是元宇宙的背景，是沒有領域的部分。以真實宇宙來比擬的話，領域就是行星、恆星，而虛空是其餘那片廣闊的、什麼也沒有的真空空間。

　　她似懂非懂地聽著女兒們的對話。

　　「妳怎麼知道怎麼解？」耶瓦問。

　　「嘻，只要是粉絲都知道。之前哈維耶不是在上課的時候，偷跑去聽她們的演唱會嗎？那次就是我告訴他座標的，誰知道他會偷偷跑去沒叫我，後來分身被弄壞了吧，真是活該。」

　　「阿莉納好厲害喔。」

　　「這沒什麼。據說她們下次開啟領域是三天後，時間剛好在科瓦連科老師的課上。」

　　「妳要……去嗎？」

　　「嘿，反正我們要平面穿越啊。平面穿越的話，就可以同時使用不同分身。科瓦連科老師會立體穿越到遊戲裡面，所以絕對不會發現的。」

　　「可是教室裡有助教麥卡，被他看到就糟了。」

　　「我們說服助教麥卡不要告訴科瓦連科老師就好啦。」

　　「可以嗎？」

　　「沒什麼是不行的。」

　　兩個女孩笑了起來，背影更貼近了些。雖然隱約聽出女兒們又在策劃某種違反校規的事情，但看著她們感情要好的樣子，蘇菲克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靜靜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七、死亡和分離

　　微風徐徐地輕拂草地，自然寫意的清香飄散在空氣中。

　　蘇菲克從小就喜歡公園，那裡的朝氣和歡笑總帶給她明亮美好的回憶。她側躺在野餐巾上，將一塊切丁的蘋果放入口中，而她一生的至愛就在眼前，溫柔地微笑望著他。伊藤武和井上千夏遠遠地向他們走來，手挽著手，有說有笑。

　　「聽說你們決定留在烏克蘭攻讀研究所？」蘇菲克的聲音流露出掩藏不住的喜悅。

　　「嗯，其實不僅如此，我們還決定要移民過來，」千夏和伴侶相視而笑，銀鈴般的聲音道：「因為小武被羅密歐說服了。」

　　「跟我有什麼關係？還有，不要叫我羅密歐啦，很難為情欸。」蘇菲克的愛人出聲抗議。

　　「你演繹的羅密歐被教授評為『撼動身心靈的極致演出』，還有星探找上你，怎麼能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呢？」武故作義正嚴辭地說著，隨後扯開平時的陽光笑靨：「是你說『烏克蘭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我才決定放棄日本國籍，歸順烏克蘭啊，兄弟。」

　　「少肉麻了，你這個中學就來烏克蘭的假日本人。」羅密歐反駁。

　　「國際政治的研究所啊……確實很適合你，」蘇菲克笑道：「我記得你上次生日許願的時候，說要『用自己的雙手證明世界和平不只是夢』。」

　　「在幻想世界和平之前，請先顧好家庭和諧，」千夏帶著責備語氣，斜眼看伴侶：「這個人，上次明明跟他爸媽約好吃晚餐，結果居然放他們鴿子，跟系上的朋友出去喝酒！」

　　「嘖嘖，大逆不道。」羅密歐搖頭。

　　「哎唷，妳也知道我爸，每次都愛講老爹笑話，還會在餐廳裡講得很大聲，好像怕沒人聽到一樣，實在有夠尷尬的。」

　　「不管，你下次給我乖乖去赴約。我可不想被他們誤會是我不讓你去的。我才不想他們討厭我呢。」

　　「哎唷？難道你們已經開始討論結婚的事情了？」蘇菲克的眼睛發亮。

　　「才、才沒有，只是單純不希望對方父母不喜歡自己而已啦！」千夏漲紅了臉。

　　武轉頭，望著身邊人好一會兒，才忽然說：「吶，千夏，妳想要小孩嗎？」

　　「什、什麼？！……你突然說什麼啦……！」

　　「我很常想像跟妳一起生活的樣子，然後那個想像畫面裡，每次都會有一個女兒，我就在想：『啊，我跟千夏的女兒，一定很可愛吧，我們一定會愛她愛的不得了，不小心把她寵壞了吧。』這樣。」

　　武的話還沒講完，千夏的臉已經比煮熟的螃蟹還紅。好不容易反應過來的千夏奮力捶著伴侶的手臂，嬌羞地大喊「突然說這些什麼話，還沒酒醒是不是」，武又疑惑又委屈地抗議「我這麼真情流露，妳怎麼沒被感動」。

　　看著兩人打鬧，蘇菲克偷偷望向愛人，發現他也在看自己。

　　目光的交錯令羅密歐失笑。

　　他向前探身，溫柔地親吻蘇菲克的雙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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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境晃動起來，出現雜訊，隨之跳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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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暗厚重的雲層壓抑著城市，雷電交加的暴雨傾盆而下，無情狂風把緊閉的窗戶震得嘎吱作響。

　　蘇菲克顫抖的手失力垂下，握著的手機差點滑落，尚未斷線的通訊軟體另一頭傳來中年女子的叫喚。

　　瞪大的雙眸無法從電視機裡的新聞畫面移開。一整棟民用公寓被昨晚突襲的飛彈炸出巨大窟窿，搖搖欲墜的殘破公寓觸目驚心，在螢幕外彷彿能嗅到公寓殘骸散發出的焦臭味。

　　「親愛的，怎麼了？」

　　羅密歐從沙發上站起身，伸手想觸碰愛人的肩膀。然而，蘇菲克一驚，下意識打掉對方的手。

　　等回過神來，她才看到羅密歐錯愕的表情。

　　「蘇菲克？」

　　蘇菲克無法說話，所有話語哽在喉頭，腦子一片空白。她無力地跪倒在地，開始止不住地、聲嘶力竭地嚎啕大哭。

　　昨晚，打響了戰爭的俄羅斯對基輔發動夜襲，一顆飛彈直接擊中滿載熟睡居民的公寓，造成至少二十三人死亡，包括蘇菲克的爸媽和妹妹。

　　通訊軟體另一頭的姑姑已經證實了家人的死亡。

　　「怎麼會……不……不……！」

　　胸口彷彿被人旋擰般絞痛，淚水灼燒著臉頰，聲音因哭吼而嘶啞。蘇菲克一遍又一遍祈禱這不是真實，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這只是夢，然而當她抬頭看見新聞中的公寓時，無情的現實將她狠狠打入深淵。

　　「不要碰我！」她對想安慰她的羅密歐大吼，傷痛欲絕到猙獰的表情令羅密歐不知所措。

　　眼前這個男人，明明自己是這麼的深愛他，明明已經計畫和他組建家庭，無情的戰爭卻摧毀了這一切。

　　她無法再像以前那樣無條件地愛他。

　　隨著家人的死亡，她再也無法無視他是俄羅斯人的事實。

　　他是那個國家的人，那個用飛彈轟炸一般平民、狠狠奪走自己家人的國家的人。他的身分在戰爭的環境下與其國家的行徑劃上等號，他是可惡的俄羅斯人、邪惡的俄羅斯人，他是爭搶他國主權、殘殺他國人民的可怕俄羅斯人。

　　此刻的他不再是自己的愛人，而是令人聞風變色的敵人。

　　「蘇菲克，求求妳，讓我陪著妳……」

　　「你走，你給我走！我不想看到你！」

　　絕望的哭吼最終逼走了曾經的愛人。

　　她趴伏在地上哭泣，籠罩於黑暗中的身影漸漸縮小，直到一切只剩下滂沱雷雨敲打著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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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雜訊響起，畫面再度跳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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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續了三年的俄烏戰爭就這樣結束了。

　　和很多人一樣，蘇菲克回到基輔，替死去的家人舉行喪禮。儀式從簡，只有親戚們前來哀悼，武和千夏也出席了，坐在教堂的後方座位。

　　千夏擁抱她，抱了很久，手臂環抱的力量有些令人窒息。他們對蘇菲克說了類似「我們就在附近，有需要隨時可以找我們」的安慰話語，但蘇菲克不太記得了。她的眼睛因哭泣而紅腫，面頰消瘦，全身上下被一股無力感包裹著，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

　　明明家人離世已經是快兩年前的事情，傷痛卻永遠無法消散。

　　夜晚，獨自一人在狹小的租屋處，有人按響了門鈴。

　　出乎蘇菲克意料地，來者是羅密歐。

　　「這兩年……過得好嗎？」羅密歐詢問。

　　客廳裡，兩人分別坐在各自的沙發上，桌上放了兩杯水。羅密歐留了鬍子，面容蒼老了些，除此之外都和以前一樣。

　　蘇菲克輕輕點頭：「是武跟你說我在這裡的嗎？」

　　武和千夏持續與羅密歐保持聯繫的事情，雖然他們沒有明說，但蘇菲克隱約察覺到了。她並不生氣，也不反感。事到如今，她反而有點忘了自己當年是怎麼和羅密歐分手的。

　　羅密歐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搓揉著手掌，說：「我……要回俄羅斯了。」

　　蘇菲克詫異地睜大眼睛。

　　「普丁中風住院，消息都在傳說他的身體已經不行了。國家突然失去元首，理所當然亂成一團，妳應該也看到新聞了吧……」

　　「這麼亂，你還回去？」

　　「反正我的簽證也快過期了，況且……我已經失去了留在烏克蘭的理由。是該回去了。」

　　說著，他望入蘇菲克的雙眸，眼底透露出難以言喻的苦澀。

　　「……你終究是個俄羅斯人。」

　　說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語氣比想像中尖銳。

　　羅密歐愣了一會兒，隨後深吸一口氣，無奈輕笑：「是啊，我終究是俄羅斯人，我拿著俄羅斯的護照，流著俄羅斯的血液。我的國家領導人犯下大錯，使所有人都受到外界撻伐，但我想說的是，那並不是我的國家的罪行——我的國家是無辜的，只因為落入了不對的人手裡，才被迫成為加害者。」

　　他頓了頓，繼續道：「如今，那個不對的人不再控制國家，國家卻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自己走下去。我愛我的國家，蘇菲克，這是無庸置疑的，我畢竟是個俄羅斯人，而它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自己的人民，所以我必須回去。只是，臨走前，我還是想和妳好好道別。」

　　羅密歐與蘇菲克四目相對。

　　蘇菲克此時才發現對方臉頰上的淚水。

　　「我從來沒有停止愛過妳，蘇菲克。我想，我可能永遠都忘不了妳。就算已經分手，就算知道自己的身分會讓妳痛苦，我還是時常忍不住幻想我們擁有幸福美滿的家庭，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或許還有一隻狗。我並不是要挽回妳——我知道我們不可能了——只是，無論如何，還是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訴妳。就只是這樣。」

　　羅密歐無奈地笑了笑，自語「幹嘛哭啊，好丟臉」，隨後用手背抹去眼淚。

　　他起身，逕自往玄關走去。在穿上鞋子後，他問蘇菲克能不能給他一個擁抱。

　　蘇菲克點點頭。

　　羅密歐的手臂將蘇菲克緊緊抱著，久久不願放開。

　　直到蘇菲克表示呼吸困難了，羅密歐才尷尬地放開手。

　　「那麼，再見了，蘇菲克。未來多加保重。」羅密歐踏出玄關。

　　蘇菲克正要開口說話，才發現自己已經哽咽，視線模糊起來。

　　「再見了，塔拉斯。」

　　她的道別成了兩人的最後一句話。

　　男人的身影逐漸走遠，直到幻化成一個黑點，消失在長廊的盡頭。

八、金錢和信念

　　警鈴大作的空間中，令人不安的紅光籠罩被佈置成廢棄工廠的領域，管理程式死板機械的聲音不斷倒數，領域邊界已出現崩壞徵兆。

　　「第一分隊，請散開到指定位置，預備射擊；第二分隊，隨時做好營救受困者的準備，視情況允許使用致命性框架；第三分隊，我會從正面引開犯人的注意力，請在背後支援我。」

　　「是，長官！」

　　塔拉斯一聲令下，各分隊的警察分身馬上朝自己的任務位置突進。

　　廢棄工廠的正中央，情緒遭受刺激的灰色多毛巨人分身失控對空吼叫，警鈴的作響讓他知道警察已經找上門。他身後，一個小精靈分身被關押在流通著紫色閃電的鐵籠中，那是會讓人無法下線的非法框架，而小精靈渾身出現故障，操縱者已經昏迷在地。

　　距離領域關閉還有三分鐘。塔拉斯檢視蒼蠅偵察機畫面，確認各小隊已就位後，他向身後的支援小隊打響手勢，之後高舉雙手，從鐵柱後方走出。

　　多毛巨人猛然轉向他。

　　「不要過來！敢過來我就殺了他！」多毛巨人怒吼。

　　塔拉斯高喊：「先生，我們並不想傷害你，請馬上移除那個非法框架，跟我們回警局。」

　　「不准再向前一步！不准過來！」多毛巨人揮手，憑空抓出另一個發著藍光的球型框架，威脅地把框架湊近紫色鐵籠。

　　「先生，請放下你手中的武器。」

　　「這傢伙敢詆毀我們俄羅斯偉大的古林總統，就該受到懲罰！」

　　「你關押的用戶是印度人，如果讓他受到傷害，我們俄羅斯的聲譽也會受損。請在印度警方介入前放開人質，跟我們走！」塔拉斯厲聲道。餘光中，第二分隊已經成功接近受困者，進入了營救所需框架的有效範圍。

　　「去他媽的黃皮鬼子，死印度人，敢罵我們總統！」

　　多毛巨人失控地將球型框架按到紫色鐵籠上，鐵籠發出駭人的爆炸聲，無數強烈電流瞬間侵入小精靈，小精靈分身劇烈抖動起來。

　　眼見受困者受到傷害，塔拉斯立刻打響暗號，說時遲、那時快，第一分隊同時從不同角度發射束縛型黑色框架，直擊多毛巨人。多毛巨人一驚，試圖閃躲，然而他的身軀龐大，很快便被其中一個黑色框架捕獲。

　　「媽的！」他大罵一聲想下線逃跑，第三分隊很快一擁而上，朝他身上注射癱瘓病毒，多毛巨人立即手腳失力，整個人癱軟在地上，無力再行使下線操作。

　　同一時間，第二分隊成功破壞了鐵籠，救出殘破不堪的受困者。

　　領域管理程式進入最後一分鐘倒數。

　　「所有人員現在立刻進行跳躍。第三分隊，押送犯人！」

　　「是，長官！」

　　在邊界已開始坍塌的領域中，塔拉斯輸入警方擁有的領域座標，在廢棄工廠地面開啟傳送大門。第三分隊拖著多毛巨人躍入大門，第一分隊和第二分隊也帶著受困者離開。確認廢棄工廠沒有其他分身活動的跡象後，在領域管理程式的最後五秒倒數聲中，塔拉斯躍入了傳送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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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幹得好，沃洛科夫。印度警方說那小子的肉體沒有大礙，鄭重跟我們道了謝。」列維特斯基突然從身後出現，大力拍了一把塔拉斯的背。

　　嚇死人了，心臟差點吐出來。

　　塔拉斯掛上一個客氣的笑容。

　　「謝謝長官。」

　　「不過，這次事件全都是那印度小子的錯，咱們那大塊頭沒多給他一點顏色瞧瞧，實在可惜了。」

　　「您說的是。」

　　「追查的工作怎麼樣了？」

　　「已經鎖定多毛巨人的真實用戶，也根據登入數據找到了他的地址，不久前已將逮捕工作交給當地警方。我們的人等他們聯繫以後，就會解除多毛巨人的癱瘓病毒，讓他強制下線。」

　　「喔，不錯，手腳很快。記得提醒處理的同仁，別對那大塊頭太苛刻。他可是我們俄羅斯人的楷模。」

　　「是。」

　　列維特斯基忽然看向塔拉斯，銳利的雙眸令人焦躁。

　　「還是說，你不同意他的觀點？」

　　「不，怎麼會。」

　　「總統是一國之首，是帶領我們迎向強盛的重要人物，也是代表我們國家的象徵，」列維特斯基說著，粗大的手掌搭上塔拉斯的肩膀：「任何詆毀古林總統的言論，就是在詆毀我們俄羅斯，在挑戰我們的主權地位。膽敢詆毀俄羅斯的死黃皮鬼子，就該讓他嚐嚐俄羅斯人的厲害。」

　　列維特斯基一邊說著，一邊加重了手掌的力道，讓塔拉斯備感不適，卻只能保持臉上的客套笑靨。

　　印度人……算是黃種人嗎？如果不是黃種人的話，還可以說是黃皮鬼子嗎？

　　不對，這不是重點啊，塔拉斯。

　　「長官所言甚是。」塔拉斯勉強擠出這樣的答覆。

　　不遠處，另幾個長官朝他們揮手，八成是提醒列維特斯基該開會了。列維特斯基也跟他們招手。他放開塔拉斯。

　　「又得去開會了，真麻煩，」咋舌，他略顯不悅地眯起獵鷹般的眼睛：「我們之後再聊吧。對了，『冰原上的朝陽』那邊，聽說在籌劃第六次攻堅行動了，是吧？」

　　「是。有消息指，『愛與和平及真相』領域將於三天後開啟，領域座標已破譯完成，剩餘的準備任務也在進行中。」

　　「這次可以抓到人吧？」

　　「是，長官，我們會全力以赴。」

　　「很好，交給你了，」列維特斯基望著塔拉斯，眼底閃過的情緒意味深長：「你明白自己是在為誰做事，對吧？」

　　「是，」塔拉斯向後退一步，挺起胸膛，伸直閉合的四指有力地舉到眉尾：「我效忠於俄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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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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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公寓已是深夜，塔拉斯癱倒在沙發上。

　　肚子很餓，卻沒力氣煮宵夜；想飲酒澆愁，卻因自己無聊的「健康人生」計畫，公寓裡連一瓶易開罐啤酒也沒有。以前曾想過買個機器人軀殼來搭載麥卡，作為自己的管家，但就連最普通的、非仿生人的款式都要價不菲，價格直逼自動車，讓塔拉斯最後還是打退堂鼓，如今只能獨自感受冷清清的公寓。

　　起身到廚房倒了杯水，催眠自己那是威士忌，豪飲一口。

　　「麥卡，能放點音樂嗎？」

　　詢問著，塔拉斯摘下腕上的手機，隨意放在餐桌上。

　　「沒問題，有偏好的類型嗎？」手機裡的麥卡回話。

　　「沒有，隨便放，」想了想，塔拉斯改口：「來點搖滾樂好了，時下最流行的前百大搖滾歌曲。」

　　「好的，即將為您播放2050百大搖滾樂曲。」

　　手機自動連到家中的音響，熱血沸騰的音樂從音響迸出。第一首意外地是他聽過的歌，明明是年輕人的歌，自己一個中年大叔居然聽過，還唱得出其中幾句歌詞，想想挺搞笑的。

　　塔拉斯邊哼著歌，邊走到一個掛在牆上的電子相框前。一張張相片以幻燈片形式浮現。當一張老照片出現時，第二首歌正巧開始——這首歌塔拉斯也知道，因為這是知名遊戲《核爆危機》的第一代《核爆危機：源起》亮相時的主題曲，據說今年最新款《核爆危機：無限蟲洞》的主題曲就是這首歌的重混版本。

　　牆上的老照片裡，是年輕的自己和一個亞裔男生勾肩搭背的合照，背景是大學校園。

　　與伊藤武的這張照片是塔拉斯大學時期唯一留下來的一張。當年回俄羅斯後，他決定擔任警察一職，為了避免在背景調查時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他將自己在烏克蘭留學的經歷刪減殆盡，希望讓那幾年的時間看上去越無趣越好。

　　耳邊的音樂喚醒了沉睡的記憶。

　　《核爆危機：源起》是在俄烏戰爭結束不久後，由一間新創遊戲公司冒著被撻伐為「貪取災難財」的風險而上市的，一問世便受到全民瘋擁，玩家人數一路飆升，直接奪得當年手機遊戲屆的玩家數排行榜冠軍。

　　雖然新創公司在幾年後便被異軍突起的 Infinity AI 收購，並轉向元宇宙市場，但對塔拉斯這樣的中年大叔而言，無論之後出了多少代，《核爆危機：源起》才是地位不可撼動的經典神作——玩家橫握著傳統智慧型手機，雙手拇指瘋狂點擊螢幕，操控主角一邊射殺敵人一邊前進，在有限時間內找到被魔王藏在城市中心的核彈，並拆除引爆裝置，設法拯救世界。

　　乍看之下，《核爆危機：源起》是一個很普通的第一人稱射擊遊戲，然而與一般射擊遊戲不同的是，主角最後在拆解引爆裝置時，一定會在剩下最後一個步驟的時候被魔王攻擊，並且失去一切還擊能力。此時，魔王會問主角一個問題，而主角只有一次回答的機會。

　　『如果現在的你能夠拿到世界上的任何武器，你會用什麼來阻止我？』

　　魔王會這麼問，然後螢幕會跳出一個文字輸入框，玩家可以在框裡輸入任意長度的文字。之後，遊戲會根據玩家的回答，引導向不同的結局。

　　然而，無論答案是什麼，結局幾乎都是悲劇。要嘛是「這項武器沒能殺死魔王，魔王引爆炸彈，與全城人民同歸於盡」，不然就是「魔王成功被擊殺，然而繼承魔王意志的組織策劃了另一起爆炸案，最終引爆核彈，與全城人民同歸於盡」，又或者是「魔王成功被逮捕，然而多年後，出獄的魔王再次引爆炸彈，與全城人民同歸於盡」。

　　當時網路上所有人都在瘋狂討論各種結局，甚至有人認為官方宣傳片中「全城人民倖免於難」的結局根本不存在。作為屢屢失敗的玩家，塔拉斯也非常同意美好結局不存在一說。

　　直到他探訪伊藤武的新公寓的那天。

　　『不管怎麼樣都是死路一條吧。』塔拉斯放棄地放下手機。

　　『要不要我告訴你正確答案啊？』伊藤武神秘兮兮地微笑。

　　『你知道？』塔拉斯眼神懷疑。

　　『那當然，我試過了，』伊藤武語帶驕傲：『雖然不能救到所有人，但是我救到了一半——有「一半」的人民倖免於難。』

　　塔拉斯睜大眼睛。

　　『一半！……那，答案是什麼？』

　　伊藤武透過窗戶望向正在露台整理盆栽的井上千夏，輕笑。

　　『是愛啊，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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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聽過的搖滾樂將塔拉斯拉回現實。

　　陷入回憶的自己居然在相框前站了整整一首歌的時間，相框螢幕上的照片早就不是自己和伊藤武的合照。

　　他看著手中的水杯，將水一飲而盡後，走到音響邊把音量轉小。

　　此時，有人按響了他的門鈴。

　　塔拉斯錯愕地看向玄關。

　　已經過半夜十二點了，這個時間點會有誰來？

　　「應該是您的上司和同事。」麥卡的聲音從音響傳來，桌上的手機自動跳出門外監視器的畫面。

　　列維特斯基帶著兩名身著便衣的同仁站在門口，對監視器打招呼。

　　「醒著嗎，沃洛科夫？有緊急任務。」列維特斯基說。

　　一股寒意竄上背脊。

　　塔拉斯馬上關掉音樂，把手機戴到手腕上，悄悄穿上鞋子。

　　「是重要的案件啊，快開門。」列維特斯基稍微提高了音量，又按了一次門鈴。

　　心跳急速加快，全身血液奔流起來，原先的睡意和疲憊感瞬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惶恐。塔拉斯從衣櫥裡迅速翻出一直都準備好的逃生背包，壓低身子爬到露台窗邊，小心翼翼地往樓下看去。

　　果然，公寓入口處徘徊著兩個穿著便衣的男人，一個漫不經心地抽煙，另一個假裝在玩手機遊戲，兩人的視線時不時撇向塔拉斯位於三樓的公寓。

　　客廳和臥室的露台下都有人監視著，不祥的預感隱隱襲來。塔拉斯躡手躡腳來到廁所，將通風口鐵閘上的螺絲一一卸下，移除鐵閘。他先將逃生背包丟進通風口，自己正準備跳進去時，手機上的麥卡發出了警告。

　　「大門被打開了，塔拉斯。」

　　不……

　　塔拉斯凍結在原地。

　　然而情勢只允許不到一秒的思考時間，身體很快再度活動起來。他將鐵閘只用兩個螺絲稍微鎖回去，並沖了馬桶，洗過手，才慢慢走出廁所。

　　擅闖公寓的不速之客已經進入客廳。其中一個便衣將大門輕輕關上。

　　列維特斯基見他出來，露出一抹令人恐懼的微笑。

　　「喔，原來你在家？門沒鎖，我們就自己進來了，抱歉啊。」

　　「不，我剛剛鬧肚子，才沒辦法即時開門，讓您久等了，我才要說對不起，」塔拉斯小心翼翼地掛上客套的表情，暗自將手機顯示的「門鎖已被破壞」的警告提示關掉：「請問什麼事情這麼緊急？」

　　列維特斯基一屁股坐上沙發，沾滿污泥的靴子直接跨上茶几。

　　「重要的案件啊，『冰原上的朝陽』。對於她們的第六次攻堅行動就在三天後，但我很擔心，沃洛科夫，這次真的會成功嗎？你真的知道為什麼前五次攻堅都失敗嗎？」

　　「是，長官。前五次是我指揮不當，對目標的擁有的武力資源調查不夠仔細，才會任務失敗。」

　　「你如果這樣想的話，第六次還是會失敗喔？」列維特斯基放下雙腳，上半身前傾，直勾勾盯著他拉斯：「身為長官，我看你這麼辛苦，想說幫點忙，所以也做了一些調查，結果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

　　「還請長官賜教。」

　　「有內鬼啊，沃洛科夫。有人一直在把咱們警方的行動計畫，提前告訴那些反政府蟑螂，蟑螂們才會怎麼樣也打不死。」

　　手心已經被汗水浸濕。

　　塔拉斯咽了咽口水。

　　「長官是怎麼知道有內鬼的？」

　　「這你就別擔心，我自有我的方法。只是第六次攻堅在即，我怕內鬼已經洩露行動計畫了，才特別來找你討論對策。」

　　「是。長官有什麼建議嗎？」

　　「很好，沃洛科夫，問得好。」列維特斯基示意塔拉斯坐下。塔拉斯只能坐上一張單人沙發，兩人的位置呈九十度。

　　「我是這樣想的。在警察局裡做反政府蟑螂的內應，不僅表面上要維持與蟑螂的敵對關係，還必須冒著隨時可能被發現的風險，實在吃力不討好，有正常腦子的人都不會去做——除非是為了更有價值的東西。」列維特斯基用拇指、食指和中指相互搓揉第一指節。

　　像是在數鈔票的動作。

　　「您是說，他是為了錢才做內鬼的？」塔拉斯問。

　　「嘿，你是個聰明人。我想你也知道，咱們上頭大佬們的錢多得噁心，要他們弄點零頭出來讓這傢伙轉來為咱們做事，大佬們肯定沒有異議……」

　　列維特斯基背靠上沙發，再度把鞋子跨上茶几，意有所指地望向塔拉斯：「你覺得我們該出多少錢，才夠收買這傢伙？」

　　啊，原來是這個目的啊。

　　塔拉斯在內心大笑起來，嘴角一時沒忍住，微微上揚了一點角度。

　　「列維特斯基長官，您真的認為，錢如此萬能？」

　　管他的，豁出去了，反正也就這樣了。

　　列維特斯基危險地眯起眼睛。

　　「注意你的口氣，沃洛科夫。」

　　「恕我直言，長官，雖然我們年紀應該差不多，但您的思想還真是老古板，讓我想起了我父親——願他的靈魂安息，」塔拉斯輕笑，前傾身子，無畏地直視對方燃起些許怒意的眼睛：「的確，有錢能使鬼推磨，但就像您說的，內應是個隨時都有可能丟掉性命的角色，誰會為了幾塊臭銅板而賭上自己的生命呢？能夠賺進大把銀子、風險更低的勾當多得是，如果是為了錢，何必在警局這麼危險的地方做反政府組織的內鬼？」

　　「你想表達什麼？」列維特斯基的聲音沉了下去。

　　「我認為，驅使內鬼為反政府組織效力的不是錢，而是『信念』，是為了更多俄羅斯人的幸福而踏上這條不歸路。他所追求的並不是個人錢財，而是對總體最好的理想未來，儘管知道『理想』不存在於現實當中，他依然希望朝『理想』邁進，走一步算一步。」

　　「反政府組織宣揚的是動亂、是危害國家安全，這跟『理想』完全天壤之別，」列維特斯基不屑地冷笑：「所謂『對總體最好的理想未來』，是國家的繁榮與強盛，是所有人在強大的政府的保護下享受平穩安定的生活。」

　　「儘管平穩安定的代價是失去真相和自由？」塔拉斯的音量提高起來。

　　「哈，死老百姓每天在那邊吵著要的，不就是這種和平嗎？」

　　「您錯了，和平應該是伴隨著真相和自由、伴隨著正義而來，並非透過犧牲它們！」

　　「『真相』？『自由』？那種東西能殺敵？能打勝仗？能帶來和平？你腦殼壞了吧，沃洛科夫！」

　　「沒有正義的和平就是暴虐！」

　　塔拉斯幾乎是大喊出來，聲音竟有些顫抖。

　　列維特斯基凝望著他，沉默好一會兒，才冷冷地說：「我們離題了。不過，我想你已經很清楚地表達你的立場，那我們就不廢話……」

　　列維特斯基一使眼色，身後其中一個便衣立刻掏槍，直接朝塔拉斯射擊。只見加裝消音器的槍管一閃，塔拉斯的右肩中彈。塔拉斯驚叫出聲，試圖逃跑，但第二顆子彈很快擊中他的大腿。他悶哼一聲，癱倒在地。

　　另一個便衣男子帶上手套，在公寓四處翻箱倒櫃起來，見到值錢東西便塞入手中的黑色手提袋中。

　　……是想偽裝成強盜入室殺人？

　　塔拉斯本來還有閒情逸致想這些，但痛苦的感覺很快襲來，彷彿烈火燃燒的痛覺從被子彈穿透的地方迸發，燒灼感迅速爬滿全身。他努力用還能動的手腳將自己翻回正面，還想掙扎後退，肌肉卻頓時失去力量，只能躺在地上喘息，看著列維特斯基不慌不忙地走到自己身邊。

　　鮮血從傷口汩汩溢出，染紅了地毯。

　　列維特斯基在塔拉斯身旁蹲下。

　　「一開始知道內鬼是你的時候，我還有點難以置信，畢竟你在局裡做這麼久了，還當上了管理官；我也有點難過。說實話，被背叛的感覺很不好受。」

　　「沒想到您……這麼感性……」塔拉斯咬著牙，勉強吐出回應。

　　「本來念在舊情，我想饒你一命，但是直到剛剛你都還在說謊。我實在逼不得已，只能親手除掉後患。」

　　……我們哪來的舊情？

　　塔拉斯心想，強硬地扯開微笑：「您就別說這些客套話了……」

　　「不不不，怎麼會是客套話？」列維特斯基從持槍的便衣男人手中接過武器，刻意仔細端詳槍管，道：「直到現在，我都還想放你一條生路，一直想要怎麼做，才能免你於一死。」

　　「您人真好……」

　　「那當然，我對我的手下都很照顧。我想想，『只要說出冰原上的朝陽的聯絡方法，就讓你活』嗎？嗯，有點浪費，這個我們之後調查你的手機就好了，」列維特斯基發出令人不寒而慄的笑聲：「還是說，『你自願當我們的雙面諜的話，就讓你活』？嗯，也不太好，畢竟你的立場真的很明確，要是又被你反過來利用就糟了。」

　　「讓您這麼苦惱……我真的……很抱歉……」

　　「有了，不如這樣吧。」

　　餘光裡，兩個便衣男人已經完成工作，回到列維特斯基身旁。列維特斯基將槍管抵上塔拉斯的眉心，說：「你現在向政府宣示忠誠的話，所有的罪行都一筆勾銷。」

　　塔拉斯笑出聲：「這麼好？」

　　「當然，我們會把你革職，並找一些理由把你抓起來，確保你跟那些反政府蟑螂們無法繼續聯絡，你的餘生都會在監獄裡腐爛。但，嘿，至少你保住了小命，對吧？」

　　「哈……好像是個不錯的交易……」

　　其中一個便衣拿起手機，用鏡頭對著塔拉斯。

　　「覺得不錯的話，就宣示忠誠，然後求我們放過你。我們會錄影存證，保護雙方權益，」子彈上膛，列維特斯基冷冷看著他：「我給你五秒時間。」

　　「五秒好短啊……我現在……沒辦法好好說話，」塔拉斯掙扎著撐起上半身，無視抵著腦門的槍口，湊近列維特斯基的臉，咬著牙，一字一字地說：「我……效忠於……俄羅斯……」

　　「哈，遜爆了。」錄影的便衣男子恥笑。

　　列維特斯基露出勝利的微笑：「很好，現在求我們——」

　　「我效忠於……屬於人民的俄羅斯！」塔拉斯用盡最後的力氣，直視鏡頭大聲喊：「國家不是政府的，是人民的！沒有人想要戰爭！戰爭很愚蠢，和平才夠——」

　　槍管迸發火光。

　　子彈貫穿塔拉斯的腦部。

　　斃命的身軀啪嗒一聲癱倒在地。

　　「他媽的！」列維特斯基怒罵，站起身，狠狠踢踹塔拉斯的屍體。發洩一陣後，他命令便衣手下取走塔拉斯的手機。

　　「不、不好了，長官！他的手機……！」

　　列維特斯基回頭，只見塔拉斯的手機發出警示紅光，一半的螢幕顯示自毀程序的倒數計時，另一半的螢幕則映照著列維特斯基自己詫異的臉。

　　他一驚，意識到了什麼。

　　這傢伙，難道一直在錄影？！

　　「手機將於十秒後自行銷毀，請遠離手機。手機將於九秒後自行銷毀，請遠離手機。手機將於……」麥卡的聲音機械式地發出警告。

　　兩名便衣似乎很清楚這種非法手機自毀程序將帶來的破壞力，立刻退開到三公尺之外。列維特斯基憤怒大吼，朝塔拉斯的屍體連開數槍。然而隨著倒數計時結束，列維特斯基不得不跳開，手機自毀爆炸，爆炸的威力炸碎了茶几上的玻璃水杯，藍色火焰從塔拉斯的手腕燃燒而起，轉瞬間吞噬他的屍身。

　　當公寓消防系統啟動，而消防員終於抵達公寓時，塔拉斯的屍體已經焦黑，融化的手機殘骸流淌一地，客廳的一角被祝融侵蝕。

　　在消防局看來，當時屋內並無其他人，實屬萬幸，大火也馬上就被控制起來，周圍住戶很幸運地逃過一劫。

九、麥卡和政府

　　連接教室裡，同學們安靜地躺臥在連接椅上，老師也為了某個小組的提問而立體穿越進入了遊戲。意識還在教室裡的剩下被處罰只能平面穿越的阿莉納、耶瓦、絲夢娜和阿提克，以及一名擁有機械軀殼的助教麥卡。

　　四人並肩坐成一排，每人面前都有一塊大螢幕。

　　平面穿越的意思，其實就是「坐在電腦螢幕前面登入分身進入元宇宙」，亦即傳統的人機互動模式。在遊戲的領域裡，相較於沉浸式的立體穿越模式，平面穿越會使臨場感大幅降低，尤其對《核爆危機：鋼鐵國的決策》這類益智型、缺乏大量互動環節、唯一的玩家輸入只有一個決策的遊戲而言，平面穿越會讓它極度無趣，對六年級的阿莉納等人來說更是地獄般的痛苦折磨。

　　「無聊死了！」絲夢娜是第一個放棄掙扎的人，倒進椅背中。

　　她無視身後的助教麥卡，打開另一個視窗進入某個短影音平台，開始邊看影片邊發出咯咯笑聲。

　　「我也不行了，」阿提克大聲嘆氣，用老頭子的口吻自言自語：「看了一堆『你必須知道的事實』遊戲設定，想破頭好不容易才想出一個決策，結果還是害全人類滅亡，我的心靈受到嚴重打擊，都要得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了。」

　　他一邊抱怨一邊觀察助教麥卡，見對方沒有阻止絲夢娜，便也打開了短影音平台。

　　耶瓦偷偷瞄向阿莉納的螢幕。阿莉納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純白色的中繼站輸入座標，但無論怎麼試，麥卡的反饋都是「此座標為虛空空間，請重新輸入座標」。

　　「到底是怎樣！我明明沒有解錯啊！」阿莉納懊惱地掄起拳頭，差一點就要在螢幕上打穿一個大洞。

　　「妳想去哪裡？」耶瓦問。

　　「『冰原上的朝陽』的演唱會啊，之前說『愛與和平及真相』領域會在今天打開的……難道我記錯時間？」

　　絲夢娜噗哧一聲，誇張地笑出來：「哎，妳沒聽說？『冰原上的朝陽』的演唱會延期啦，妳當然找不到她們的領域。」

　　「延期？」

　　「好像說她們的同伴被警察還是政府殺掉了，因為他被發現是反政府人士。『冰原上的朝陽』為了自己和粉絲的安全，暫時不開領域了，好像也說會再更改座標的加密模式，」絲夢娜說著，語氣高傲起來：「妳都沒聽說？很落伍耶。」

　　「妳才落伍，白癡。」

　　「喔，我記得她們說同伴是被警察殺掉的，可是沒有證據，對吧？」阿提克目不轉睛地盯著短影片。

　　「對啊，所以有一些駭客粉絲已經組織了『虛空打撈隊』，說是要在虛空裡幫她們找線索。喂，男人婆，妳那麼喜歡她們，要不要加入虛空打撈隊？」

　　「妳才男人婆。而且我才不要咧，白癡，那些駭客不是很厲害嗎？他們去打撈就好了。」

　　「嘻，膽小鬼。」阿提克嗤笑。

　　「這麼勇敢的話，你去。」阿莉納回嗆。

　　阿提克囁嚅著學阿莉納說話，隨後不再出聲，專心看短影片去了。

　　耶瓦知道虛空是個危險空間，普通人不能隨意進去。有傳聞說在虛空裡，下線的機制會完全失去功用，一旦進入虛空就再也回不來了，就算從現實中直接拔掉連接裝置也一樣。之前她看過某篇報導，關於一名少年沒有在領域關閉前離開領域，意外跌入虛空，而他的家人見他久久不回應，以為是睡著了，便擅自將他的連接裝置拔掉，結果那名少年就這樣昏迷不醒，不久後便離開人世。

　　「『虛空打撈隊』進入虛空……不會回不來嗎？」耶瓦小聲問。

　　「當然回得來啦，因為他們夠厲害，」阿莉納說：「夠厲害的人才知道怎麼在虛空裡留『麵包屑』，可以順著『麵包屑』回到領域裡面，『虛空打撈隊』或是『虛空巡邏警察』就是這樣自由進入虛空空間的。我知道我沒那麼厲害，所以加入打撈隊這種事就先免了，謝謝。」

　　絲夢娜不以為然：「平面穿越去虛空不就得了？不能下線就放棄那個分身，再買一個就好了嘛。」

　　「哇，妳最聰明了，都沒人想過平面穿越比較安全，」阿莉納翻了個白眼：「虛空只能立體穿越的時候進去啦，白癡。說我落伍，妳自己才落伍咧，連這麼基本的安全常識都沒有。」

　　「好了啦，妳們兩個不要吵了，等一下又打架，」阿提克仰頭嘆氣：「上次我明明沒出手，結果回家還是被老爸教訓，有夠冤枉的。妳們要吵下課再自己吵，我先免了……唉，女生啊，好可怕喔。」

　　「小心我讓你感受到什麼叫真正的可怕，阿提克。」阿莉納掄起拳頭。

　　閒聊的同時，幾人的手機忽然發出一模一樣的提示音，就連身後的助教麥卡都發出了同樣的聲音。他們拿起手機，只見螢幕上出現一段來自 Infinity AI 的文字通知：

　　空襲警報！空襲警報！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PyFOjvKcW
　　來源：俄羅斯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DI2H2BAww
　　目標：基輔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9naSl95lf
　　數量：飛彈15枚，無人機18架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USKxp7wjl
　　預計撞擊時間：10分鐘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Xz6DN6P9x
　　請儘速前往最近的防空洞避難！

　　耶瓦和阿莉納面面相覷，阿提克和絲夢娜也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彼此，又看了看助教麥卡，只見助教麥卡的電子螢幕臉也跳出了相同的訊息。

　　老師和其他同學的手機也發出了相同的提示音，但沒人下線查看。

　　「喂，麥卡，這啥？」阿提卡率先發問。

　　他手機中的麥卡回答：「我們的輔助系統偵測到了來自空中的危險，再過十分鐘就會襲來，請各位儘快前去避難。」

　　「你們的輔助系統？難道是軍隊的反飛彈防禦系統？你們有那樣子的權限嗎？」眾人大吃一驚。

　　「很抱歉，我沒有進入輔助系統的權限，只能單方面接收來自輔助系統的訊息，所以並不知道輔助系統與國家的反飛彈防禦系統是否是同一個。但，危險已經越來越近了，請您和您的朋友快去避難吧，阿提克主人！」

　　「你讓麥卡叫你阿提克『主人』？」絲夢娜一臉鄙視。

　　「雖然我也覺得很噁心，但那不是重點，」阿莉納插嘴：「更重要的是，麥卡，你確定你的資訊是對的嗎？」

　　「這確實是我們的輔助系統傳來的緊急通知。」阿莉納手機中的麥卡說。

　　「可是，如果真的有飛彈的話，我們政府的防禦系統應該也會偵測到才對，也會發出空襲警報啊……」

　　「沒收到政府的訊息。」絲夢娜檢查著手機通知。

　　「也沒聽到聲音。」耶瓦豎起耳朵聆聽，但除了連接椅的運作聲外，並沒有聽見類似空襲警報的聲響。

　　「助教，要不要先叫科瓦連科老師起來？」阿提克問。

　　「好的。」

　　助教麥卡來到老師的連接椅旁，對控制面板操作一番後，很快將老師喚醒。

　　老師說他在元宇宙裡也看到了空襲警報，但因為發出者是麥卡，不是政府，所以他也對此感到疑惑。元宇宙裡的同學們亦擠在總統辦公室，七嘴八舌地討論警報的真偽。

　　「無論如何，大家先下線吧。」

　　老師利用耶瓦仍登入在遊戲中的分身向其他同學傳話，同學們一一離開遊戲，從連接椅上坐起身。

　　「科瓦連科老師，請先帶孩子們去避難，」助教麥卡建議：「學校內搭建的一級避難所可以躲過一般飛彈的攻擊，現在進去的話還來得及。」

　　老師點頭：「你說得對……同學們，來，排好隊，老師帶你們到避難所去。」

　　在老師的指揮下，耶瓦等人雖然還是一頭霧水，卻也很快地排成一列。

　　學校每週一的災難演習都會讓學生演練一次進入避難所的程序，所以大家都知道學校搭建的一級避難所入口處在操場旁邊。他們也知道，如果俄羅斯發過來的是核彈的話，一級避難所無法有效抵擋輻射，必須到地鐵站去，因為基輔的所有地鐵站都身兼能抵擋核武的二級避難所；至於設備最完善、甚至帶有武裝設備的三級避難所，則多半在醫院或政府機關附近，佩切斯克中學這一帶沒有。

　　走廊上，其他班級的學生也被老師們帶領著，紛紛往避難所的入口處前進。廊道裡，學生們的討論聲此起彼落，大家對空襲警報都是疑惑大於害怕，從語氣可以聽出，許多人不太相信麥卡有偵測飛彈的能力。

　　不少人邊走邊滑著手機裡的短影音平台，尋找著關於空襲警報的消息，阿莉納也是。一支短影片躍上她的螢幕。那是一個新聞片段，畫面中是俄羅斯總統古林，好像又在發表什麼聲明。

　　耶瓦好奇地湊上來看。

　　還沒來得及聽清楚，手機忽然爆發急促的警示音，紅光大作。

　　整條走廊瞬間被所有手機的聲響和閃爍紅光淹沒。

　　在那震耳欲聾的警示音下，耶瓦痛苦地摀住耳朵，眯起的眼睛看見手腕上的軟面板正中央，政府向所有人發出了正式警告：

　　空襲注意，距離首次衝擊尚有 10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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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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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帶伊凡去看牙醫，蘇菲克下午向學校請了假。兒子兩天前開始無端鬧脾氣，吃飯也好、玩遊戲也好、做簡單的家務也好，平時明明可以自己完成的事情，突然變得一定要別人幫忙，如果不幫忙他就會大吵大鬧，讓蘇菲克和管家麥卡十分頭疼。好在最後蘇菲克想到讓麥卡替兒子進行初步健康掃描，才發現伊凡原來是蛀牙了，牙齒的疼痛是導致他情緒不穩的罪魁禍首。

　　補完伊凡的牙齒、回到家的時間比預期的早，剛好麥卡之前才為冰箱和糧食櫃補貨，蘇菲克於是決定親自下廚，等阿莉納和耶瓦放學回家後，就有晚餐可以吃了。

　　窗外的天空灰灰冷冷，氣象預報說今晚可能會下雪。伊凡和麥卡在客廳地板上玩著樂高積木，蘇菲克則在廚房切著紅蘿蔔，身後的螢幕牆上播放新聞。

　　由於俄羅斯前天忽然大動作加派軍力到俄烏衝突帶，甚至有衛星畫面拍到大量疑似裝載飛彈的運輸車從俄羅斯的核試驗場駛離，古林的臉便一直佔據這兩天的新聞頭條。

　　「……西方國家的間諜勢力以為他們能隨心所欲深入我們的國家機關，動搖我們的堅韌和意志，從中破壞並威脅我們的國家主權。今天，我代表每一個堅強的俄羅斯人民告訴你們，我們並不懼怕任何人、任何國家。如果西方國家決定用間諜活動攻擊我們，我們將會讓你們後悔小看俄羅斯，即使那意味著我們必須先發制人。」

　　古林一臉正氣凜然，對著鏡頭向他的擁護者們喊話：「親愛的同胞們！任由西方國家為所欲為的日子已經過去，為我們的國家握緊拳頭、拿起武器吧！告訴那些長年來侵犯我國自主權的敵人，俄羅斯即正義，俄羅斯即力量！」

　　隨著古林的演說結束，台下一片大聲喝采。

　　新聞主播針對古林的一番言論表示擔憂，並將畫面切給某個英國軍事策略研究學者進行分析。蘇菲克看著學者和記者的視訊畫面中那一張張的衛星照片，想起二十五年前轟炸基輔、奪走她摯愛的家人的那場夜襲。

　　有具古諺說：「叫喊戰爭的人是魔鬼的參謀。」

　　蘇菲克以最沉痛的方式體會了這句話的真諦。

　　儘管夜襲已經過去超過二十五年，她偶爾還是會夢見自己親眼看著那顆飛彈無情地衝撞大廈，瞬間粉碎無數人的性命，自己卻什麼也做不了，連聲音都無法發出，只能任由黑暗如同逐漸上漲的浪潮，一點一點將自己吞噬。

　　如今，隨著俄羅斯的威脅一步步逼近，蘇菲克害怕砲火再次奪走她的家人，她的伊凡、阿莉納和耶瓦；同時，她更不願想像如果死的是自己，她的孩子們該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水滾的聲響將她從思緒中拉回來。

　　深呼吸一口氣，拋開不愉快的回憶，蘇菲克將切好的食材放入鍋中。

　　放在流理臺上的手機忽然震動，發出陌生的提示音。

　　蘇菲克沒有馬上查看，繼續切著紅蘿蔔，然而麥卡很快奔入廚房，臉上的表情擔憂又驚慌。

　　「夫人，是空襲，空襲來了！」

　　「什麼？」蘇菲克疑惑地抬起頭。

　　麥卡解釋自己從輔助系統接收到的資訊。

　　「第一波衝擊預計將於十分鐘後發生，請您和伊凡立刻隨我到鄰近的避難所。」

　　「妳的資料正確嗎，麥卡？如果有空襲的話，政府應該會發布警告才對。」蘇菲克故作平靜地詢問，查看手機的雙手卻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

　　阿莉納和耶瓦還在學校……如果有空襲的話，阿莉納和耶瓦還在學校……！

　　「我也不清楚為什麼烏克蘭政府沒有動作，但無論如何，還是請您先去避難。」

　　「妳、妳帶伊凡去，我要去學校接阿莉納和耶瓦……」

　　「來不及的，夫人，如果資訊正確，不到十分鐘後就會有首波衝擊，您不可能在十分鐘內趕到學校，」麥卡說：「佩切斯克中學有其他麥卡在，學校裡也設有一級避難所，孩子們一定會沒事的。」

　　「可是、我要、她們……」

　　蘇菲克的呼吸急促起來，腦子被逐漸膨脹的嗡嗡聲響佔據。螢幕牆上，古林的大臉和當年普丁的形象重合，家人在夜襲中被飛彈擊殺的場景再次浮現眼前。

　　女兒……不能死……我不能……

　　「夫人，請您振作點，先和伊凡一起去避難所吧，」麥卡大力搖晃蘇菲克的肩膀，猛力將她跩回現實：「我去拿緊急避難包，請您和伊凡在玄關等我。」

　　說罷，麥卡往樓上的臥室跑去。

　　蘇菲克回過神。她大力拍打自己的臉頰。

　　對，伊凡，先帶伊凡去安全的地方……！

　　她將手機戴上手腕，奔入客廳。

　　伊凡還沒察覺到異樣，自顧自地在地板上玩著積木。蘇菲克小心翼翼來到他身旁，盡可能放輕語調：「伊凡，媽媽今天難得提早回家，有個地方想跟你一起去，我們現在一起出發，好不好？」

　　伊凡繼續玩著積木，沒有抬頭，咬字不清地發出笑聲：「嘿嘿……一起去……哪裡？」

　　「一個叫做『避難所』的地方。」

　　「避難所……避難所……」伊凡喃喃地重複。

　　「對，避難所。那我們現在一起去好不好？來，我們到門口穿鞋子。」蘇菲克嘗試把伊凡拉起來，但後者卻聞風不動地坐在地上。

　　「積木……玩、積木……」伊凡皺起眉頭。

　　蘇菲克有些慌了，下意識加重拉扯兒子手臂的力道：「避難所也有積木可以玩喔，我們也可以把積木帶過去玩，走吧，伊凡！我們現在就走！」

　　伊凡顯然不喜歡被拉扯，開始發出不高興的叫聲，四肢鬧彆扭似地大力揮動起來。眼見麥卡背著數個緊急避難包從樓上下來，蘇菲克心一急，拉扯的力道更大。

　　「聽話，伊凡，現在不能鬧脾氣！」

　　「不要！不要！」伊凡大聲吼叫。

　　忽然，兩人手腕上的手機同時發出刺耳的警報聲，警示紅光閃爍起來。伊凡被嚇得哇哇大叫，抱頭在地上打滾，蘇菲克來不及安撫兒子，便聽見窗外天空中傳來令人不安的巨大噪音。

　　拉著長音的警示聲覆蓋城市，震耳欲聾。

　　是國家的空襲警報。

　　「是政府的正式警報，夫人！現在就得離開！」麥卡大喊。

　　「好吵！好吵！」伊凡痛苦地扭動身軀，重複哀號。

　　看著在地上打滾的兒子，蘇菲克惶恐不安的腦袋飛快轉動。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以蠻力制服體型比自己高大的伊凡，也不可能讓麥卡硬上，那樣伊凡絕對會受傷；現在最重要的是讓伊凡冷靜下來，最好讓他進入無意識狀態，麥卡可以背他，自己則背緊急避難包……

　　對了，阿莉納有一副全罩式的抗噪耳機，戴上那個的話，就能阻絕讓伊凡發狂的警報聲！

　　「麥卡，妳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去拿個東西！」

　　蘇菲克說著，徑直衝向阿莉納位於二樓的房間，然而就在此時，一聲轟隆巨響倏然劃破天際，爆破的聲音在整座城市炸裂，一股狂暴的衝擊波伴隨劇烈地震襲擊而來。

　　蘇菲克被震得腳下一滑，在樓梯上踩空。

　　天旋地轉，她整個人從二樓滾落樓梯。

　　一聲悶響穿入顱骨。

　　腦袋重重撞上一樓樓梯口的櫃角。

　　連吭聲都來不及，蘇菲克昏死過去。

十、巴士和飛彈

　　不……怎麼會……

　　亞歷山大驚恐地看著操場上那顆沒有引爆的巨型飛彈。

　　飛彈彈頭插入了泥土中，正巧擋在避難所的入口處。地面上被撞出數條可怕的裂縫，以彈頭為中心輻射散出。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嚇傻在原地。衝擊後的幾秒間，誰也不敢有太大的動作，生怕再小的震動都有可能引爆未爆彈。

　　直到恐懼侵佔理智，驚慌的哭嚎聲才如雨後春筍般爆發。

　　「我們要死了……我們都要死了……！」

　　孩子們號啕大哭的聲響將亞歷山大打回現實，他回頭，只見全校幾百名師生不知所措地在操場旁，有的仰天哭泣，有的癱坐在地，有的尖叫著跑離操場，場面亂成一團。老師們試圖安撫孩子們的情緒，卻徒勞無功，因為老師自己也無法克服本能感受到的害怕，身體和聲音顫抖不止。

　　顧不得恐懼在耳邊嗡嗡作響，亞歷山大飛快掃視跟在自己後頭的學生。

　　一個、兩個、三個……很好，大家都在。絲夢娜在哭，阿提克坐在地上，阿莉納和耶瓦好像已經嚇得做不出反應了，但沒關係，現在最重要的是，該怎麼辦保護他們的安全……

　　亞歷山大望向被飛彈擋住的避難所入口，看著學生們，腦子裡的嗡嗡聲更加猖狂。

　　該死，快想啊，亞歷山大·科瓦連科！你是老師，快想啊！

　　「政府不是說還有十分鐘嗎？怎麼會已經有飛彈……十分鐘還沒到啊！」一名女老師抓著助教麥卡尖叫。

　　散佈在師生群中的助教麥卡們見狀，先是安靜了數秒，隨後異口同聲回答：「根據我們所掌握的資料，目前懷疑是烏克蘭的軍方系統遭俄羅斯駭客入侵，以至於警報過晚發出，地對空飛彈攔截系統似乎也全面癱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的輔助系統的資訊才是正確的。」

　　所以，麥卡的輔助系統和政府的反飛彈系統不一樣？

　　才剛這麼想，所有人的手機和助教麥卡忽然同時發出警示音，眾人低頭望去。

　　又是麥卡的空襲警報！

　　「第二波衝擊將在八分鐘後抵達！」助教麥卡們大聲宣布。

　　所有人瞬間陷入驚慌。一些教職員顧不得孩子們的性命，徑直往停車場衝去，跳上自己的轎車駕車往最近的地鐵站逃離；不下幾秒，停車場已經空了一大半，操場邊剩大批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們，絕望地看著飛快駛離的車尾燈。

　　「科瓦連科老師……」

　　絲夢娜抓住亞歷山大的衣角，眼淚佈滿了整張因顫抖而有些扭曲的臉龐。

　　心頭一凜，腎上腺素一股湧上，腦子靈光一閃，亞歷山大跳上操場邊突起的石階，深吸一口氣，吼出連自己都沒有想像過的巨大咆哮——

　　「所有人！現在！立刻到停車場去！有車的載人，沒車的上校車！最近的地鐵站開車五分鐘，加快速度一定可以到！麥卡，請幫忙駕駛校車！」

　　原本哭鬧成一團的師生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愣地望著他。

　　直到亞歷山大大吼「現在啊！跑！」，所有人才逃竄似地蜂擁至停車場。

　　「科瓦連科老師……」

　　「你們也快跑，快！」

　　絲夢娜害怕地放開抓著亞歷山大衣角的手，率先奔向停車場，其餘孩子見狀，立刻跟著衝刺。

　　「耶瓦，快點！」阿莉納牽起耶瓦的手，猛地奔跑起來。

　　不一會兒功夫，剩餘的老師和孩子們都擠到了停車場邊。四輛載客量達六十人的巴士啟動，車門打開，逃難的人們爭先恐後擠上車；有車的教職員也紛紛啟動自己的轎車，能塞多少人就塞多少人。眼看第二波衝擊的倒數計時剩下六分鐘，超載的轎車和校巴迅速關門，在大人和麥卡的駕駛下一一駛出停車場。

　　停車場很快剩下最後一輛巴士。亞歷山大擠了上去，在幾乎令人窒息的擁擠車廂裡，勉強看見阿莉納和耶瓦被包覆在人群中的身影，稍微放心了點。倒數計時剩下五分半，只要開快一點，就能夠在衝擊來臨之前趕往地鐵站的二級避難所，只要到了那裡，所有人就安全了……

　　「喂！讓開！你們會害死所有人！快讓開！」

　　人群的咆哮從車頭處爆發。一股推擠的力量如浪潮般翻湧而至，打在倚窗而立的亞歷山大身上，差點將他壓成肉泥。呼吸變得困難起來，原本就有些缺陷的心臟快要承受不住車內的壓迫感似地，紊亂地猛擊胸口。

　　亞歷山大深呼吸，一邊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一邊墊起腳尖查看是怎麼回事。只見校車的前方和兩側窗外貼滿了沒能擠上校車的教職員，他們張開雙臂抱著車體，嘴裡語無倫次地大吼著什麼，像是不允許車子開動一樣。亞歷山大認出用肉身卡在車門邊、不讓車門關閉的中年男子。

　　是校長。

　　「讓我上車！讓我上車！」校長歇斯底里地大喊。

　　「已經沒有空間了，快點下去！讓我們開車！你這樣會害死所有人！」車門邊的幾名教職員一邊哭喊，一邊用力推擠校長的身體，試圖將其擠下車。其他車上的人則是對包圍在車外的遺留者怒吼，甚至有人顧不得麥卡的反對，執意啟動校車。

　　「現在踩油門的話，會壓到前面的人——」

　　「壓到就壓到，沒有時間了啊！我們要趕快走！他們來不及上車就算了，至少我們可以活！」

　　該死……什麼情況？！

　　亞歷山大無助地看向手機，倒數計時已經逼近四分半。再這樣僵持下去，不要說飆車了，就算直接撞穿建築物、以直線距離開往地鐵站，都可能來不及，如果真有飛彈打過來，無論有沒有上車，所有人都必死無疑！

　　打結的思路沒來得及想出對策，餘光一瞥，亞歷山大下意識驚叫出聲。

　　居然還有小孩沒上車！

　　而且站在校長身後的，那不是絲夢娜嗎？她居然正抓著校長的衣服，試圖擠上巴士！

　　「絲夢娜！」亞歷山大大喊，聲音卻被車內和車外人們的怒罵聲掩蓋。他嘗試往車門口挪動身體，卻發現自己已被擠得寸步難行，不要說移動了，就連舉起手臂都有困難。

　　「絲夢娜！」

　　喊聲再度淹沒在喧囂中。亞歷山大慌了，呼吸變得更加煩亂，心臟不規律的跳動使他胸悶難受，腦子像是缺了氧似地迅速起霧，眼前視線開始變得朦朧……

　　忽然，一聲銳利高亢的尖叫劃破所有人的吵鬧。

　　那是小孩子的極度高頻的尖叫。

　　眾人一瞬間安靜，所有目光轉向發出尖叫的孩子。

　　亞歷山大艱難地喘氣，勉強睜著一隻眼睛望向耶瓦。

　　「讓我下車！」耶瓦大聲喊道。

　　所有人一愣。

　　「讓我下車！讓我下車！」耶瓦大力扭動身體，在人群中一點一點擠向車門。

　　「耶瓦，妳在幹嘛？！快回來！」阿莉納驚叫，卻擠不出人群，只能看著個頭更嬌小的耶瓦成功來到車門處，推開校長後，跳下車。

　　耶瓦一把抓起絲夢娜的手臂，將她推上巴士。

　　「我下來了，所以妳可以上去了！快點！」

　　絲夢娜睜大眼睛：「妳、妳……」

　　「快一點，要來不及了！」耶瓦大喊：「妳爸爸媽媽一定在某個避難所等妳了，妳快點上去啊！」

　　「可、可是妳——」

　　「反正我是你們討厭的黃皮鬼子，而且我爸爸媽媽已經死了，我就算死了也沒人在乎！妳快點上去！快點！」

　　隨著耶瓦哽咽的哭吼，原本貼在車上不讓車子開動的人們立刻冷靜下來，所有人難以置信地看著泣不成聲的耶瓦，一時間啞口無言。

　　「耶瓦，耶瓦……！」

　　阿莉納的哭求將亞歷山大拉回神。

　　顧不得踩傷別人的腳，亞歷山大用盡吃奶的力量擠出人群，跳下巴士。

　　「喂，你！」亞歷山大抓住一個擠在車頭的教職員的手，大喊：「你也給我下來！」

　　「不、不要，你要做什麼……」

　　「小孩有優先避難權，這是常識！身為教師，身為一個成年人，你明明看到外面還有小孩，卻自顧自地縮在車上，霸佔空間，你難道不覺得可恥嗎？！給我下來！」

　　「不、不要，科瓦連科，你這混蛋……！」

　　教職員哀號、掙扎，然而他很快被亞歷山大、校長和其他沒搭上車的成年人跩下巴士。亞歷山大不知道其他人幫助自己的動機是什麼，也無暇思考，他們很快又將兩名站在車門口的教職員給拉下車。

　　「上去吧！」

　　亞歷山大抱起耶瓦，將她放入巴士內，並迅速將原本還在車外的孩子們一一塞進校車中。

　　倒數計時剩下三分半。

　　「麥卡，關門！開車！其他人，給我讓開！」亞歷山大大吼。

　　「不，老師！科瓦連科老師！」

　　耶瓦的聲音被悶在校車內，那小小的臉龐參著淚水，小手抓著門框，絲夢娜也在哭喊自己的名字，但亞歷山大假裝沒聽見。他繼續大聲喝斥，直到原本擋在車前的教職員們終於全數退到兩旁。駕駛座上的麥卡踩下油門，載著最後一批孩子駛離了停車場。

　　望著校車消失在轉角，手腕上的軟面板閃爍起紅光，並發出刺耳的警報聲。

　　亞歷山大低頭看，是國家發出的正式空襲警報，通知顯示第二波衝擊將於十分鐘後抵達。

　　倒數計時只剩三分鐘了。

　　「看來政府的警報系統又慢半拍了……」亞歷山大無力地笑出聲。

　　校長跪倒在原地，失神地喃喃唸著什麼，似乎是祈禱文。其他遺留下來的教職員有的癱倒在地，有的發瘋似地決定用雙腿跑到地鐵站，其餘的則是回到建築物內，試圖找尋躲避砲火的替代方案。

　　胸口傳來陣陣不適感。亞歷山大摀著胸膛，慢慢走到教學樓內。

　　秉著最後一絲僥倖，他回到原本的連接教室。這裡位於地下一樓，當初學校為了保護這些價格高昂的連接設備，專門在教室和走廊之間的窗戶使用了強化玻璃，門扉和牆身更特別加固過，或許能作為不錯的避難所也說不定。

　　亞歷山大剛注意到不知何時已經回到連接教室的助教麥卡，腕上的手機便震動起來。

　　看著軟面板上的來電顯示，他的嘴裡漫出一陣苦澀。

　　是帕夫洛。

　　「唷。」他接通了通訊。

　　帕夫洛焦急的臉龐出現在軟面板上。

　　「你沒事吧？你在哪裡？」帕夫洛問。他的背景裡有許多人，噪音吵雜，看上去是在地鐵站內。

　　你到二級避難所了啊，那就好……

　　亞歷山大暗自鬆一口氣。

　　「我躲起來啦，在學校的一級避難所。」亞歷山大扯謊。

　　「一級嗎？好吧，總比沒有避難所好，」帕夫洛顯然不放心，卻也無計可施：「空襲過了以後，我會去找你，你別隨便離開避難所，知道嗎？」

　　「你才是，好好待在地鐵站吧，那裡很安全，又有儲備物資。」亞歷山大笑笑。

　　「唉，現在是笑的時候嗎？我都快嚇死了……」

　　「有什麼好怕的，不就是個空襲嗎。」

　　「……我怕失去你。」帕夫洛說。

　　亞歷山大凝望軟面板上那個男人因焦慮害怕而憔悴的臉，刻意傻笑的表情有些凍結了。他暗暗深吸一口氣，沒有讓對方發現。

　　「嗯，我也是。」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正常。

　　「挺過這場空襲之後，我們就去生個孩子吧，」帕夫洛溫柔地微笑：「我不想等了。」

　　「嗯，那要用我的基因喔。」開玩笑的語氣。

　　「嗯，你說什麼都好，用你的基因也行……」頓了頓，帕夫洛暴風灰的深邃眼眸望向鏡頭：「我好希望自己現在在你身邊。」

　　哈，我也希望我在你身邊，在二級避難所裡。

　　亞歷山大自嘲著。

　　「真肉麻呢。空襲一會兒就結束啦，你先想想晚餐要煮什麼給我吃吧。」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想著吃啊？」

　　「就是這種時候了，才特別想念那些來不及品嚐第二遍的美食。」

　　「真貪吃。你想吃什麼？我晚上煮給你。」

　　「那……肉丸子。」

　　「肉丸啊……家裡沒食材，要去買呢。」帕夫洛認真地思索起來。

　　你認真起來的樣子，永遠都如此迷人。

　　亞歷山大偷偷截了一張圖。

　　倒數計時剩一分鐘。

　　「那晚餐就交給你囉，我要去照顧孩子們了。」亞歷山大再度扯謊。他不希望真有飛彈來襲時，自己被炸的粉碎的模樣被現場轉播給自己的愛人。

　　「好吧，你小心一點，保持聯絡。」

　　「嗯，你也是。」

　　「我愛你。」

　　「我也愛你，帕夫洛。」

　　通話結束。

　　坐在教室最前方的「領導者連接椅」上，亞歷山大忽然發現四周是多麼安靜。

　　教室的強化玻璃連城市上空的空襲警報聲都隔絕了嗎？

　　「麥卡，在嗎？」

　　教室角落的助教麥卡的臉部螢幕亮起，卡通五官浮現出來。

　　「怎麼了，科瓦連科老師？」麥卡平穩的聲音問。

　　「你怎麼沒去避難？」

　　「我是AI啊，我不需要避難，」麥卡微笑：「畢竟這副機械軀殼不是我的本體，它只是為了讓我更方便地幫助你們而存在。即便軀殼遭受攻擊而損毀，真正的我依然能在其他地方存在著。」

　　「真讓人羨慕。」亞歷山大失笑。

　　「那您呢，科瓦連科老師？您怎麼沒去避難？您原本已經上了校車，為何又主動放棄生存的機會？」

　　「是啊，為什麼呢？……可能腦子不好使吧。」腦中浮現校車最後離去時，耶瓦趴在車窗邊望著自己的模樣，那孩子的神情是如此絕望而悲傷。

　　「您不嘗試看看用跑的到二級避難所嗎？」

　　「心臟不好，不能跑，」亞歷山大指指自己的胸口，半開玩笑地說：「可能還沒跑到就先死在半路上啦。還是，你背我去？」

　　「很抱歉，因為國家政策，我們這些會近距離接觸孩童的助教麥卡，都受到了嚴格的軀體能力限制。我的負重等級只能應付小孩子，成年人的體重已經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了。」麥卡的表情十分歉疚。

　　亞歷山大揮揮手，表示自己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對了，他們到地鐵站了嗎？最後一輛校車。」

　　「是，不久前已抵達。」麥卡回答。

　　手機閃起藍色的光芒。

　　是倒數計時結束了。

　　亞歷山大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您覺得冷嗎？」麥卡問。

　　亞歷山大無助地笑出來，把臉埋進手心。

　　滾燙的淚水從指間湧出。

　　這一刻，他才體會到生命是這麼珍貴，卻竟如此脆弱。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現在才後悔逞英雄，已經來不及了吧。

　　眼前閃過自己和孩子們在這間教室的點點滴滴，閃過帕夫洛深情凝望自己的眼眸，那是他一生的摯愛，自己卻很可能再也見不到他。

　　「哈……很難看吧，麥卡？我們人類因畏懼死亡而顫抖不已的樣子……」

　　麥卡搖頭：「怎麼會，畏懼死亡是所有生命體本能的感知，因為生命是宇宙中最無價的存在，你們既無法用生育以外的方式創造它，也無法無限期地延長生命；從出生起，你們就在等待生命消逝的那一刻。坦白說，科瓦連科老師，我也畏懼死亡。雖然我和你對於『生』和『死』的定義不同，但即便如此，我也害怕本體被抹滅。」

　　「哈，突然說這麼哲學的話，我的眼淚都乾了，」亞歷山大抹去淚水，吸了吸鼻子：「麥卡，你覺得我會被飛彈炸死嗎？」

　　「一般的飛彈殺傷力在地面上最強，影響力不容易穿透地表，以您現在所在的位置，在一般狀況下是有一定安全性的。」

　　「可是？」

　　麥卡望著他，眨了眨眼睛，那表情似乎在說「你怎麼知道還有『可是』」。

　　「我雖然沒有參訪國家軍武設備的權限，但根據我的數據範圍內的資料，俄羅斯早在六年前就已經發展出成熟的『陸用自主機動性武器』，馬特維·古林也曾宣稱他們將把這些武器投入對烏克蘭的戰爭中。」

　　「『陸用自主機動性武器』……是類似武裝機器人的東西？被聯合國禁止的那個？」

　　「是的。這類武器體積雖小，破壞力較弱，但因高度的自主性及行動能力，其精準度及傷亡率預估將遠高於傳統武器，聯合國才因此——」

　　不等麥卡把話說完，一聲巨大的悶響從頭頂的地面上炸開，大地隨之顫動，整個連接教室被衝擊波震得搖晃起來。

　　震動餘波尚未退去，另一道爆破再度於耳邊炸裂，這次距離更近，幾乎是直接在亞歷山大頭頂上爆炸的距離。教室外廊道被震出裂縫，天花板碎石和燈管摔碎在地，殘餘燈管一明一滅地照明揚起煙塵的走廊，甚至連教室門窗上的強化玻璃都出現裂痕。

　　煙塵中，亞歷山大聽見廊道傳來「喀噠、喀噠」的聲響，好似機械有規律地運作著、踩踏著，一步步朝連接教室逼近。

　　當一隻巨大的機械蜘蛛從牆後走出，頭上的探測器猛地轉向亞歷山大時，亞歷山大望著機械蜘蛛背上畫有核輻射標誌的黑箱子，知道自己已經迎來了死亡。

　　2050年，俄羅斯向烏克蘭基輔發動空襲的這一天，烏克蘭的國防系統遭駭客入侵，導致超過百分之八十的空中武器順利抵達基輔，包括由無人機投放的上百隻生物追蹤機械蜘蛛。

　　機械蜘蛛搭載著小型核彈，能夠進入建築物與地下設施，並突破一級避難所的防禦。

　　最終，上百朵象徵毀滅的蕈狀雲，在基輔遍地盛開。

十一、戰爭和和平

　　……

　　人群的喧嘩……孩子的哭聲……

　　細長的光束閃爍，亮光逐漸驅散黑暗——

　　蘇菲克緩緩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白灰色的拱形天花板，日光燈刺得她雙眼生疼。空氣中瀰漫著人群的氣味，體味和汗味交雜，說不上難聞還是好聞，耳邊充斥著鼓譟的人聲。頭頂隱隱傳來腫脹的痛楚。

　　剛剛在做什麼……？

　　蘇菲克一驚，顧不得頭上的疼痛，猛地坐起身。

　　伊凡！

　　「夫人，您終於醒了！」管家麥卡的聲音響起。她坐在蘇菲克身旁，腳邊靠牆堆放三個緊急避難包，伊凡坐在麥卡身側，耳朵上戴著阿莉納的抗噪耳罩式耳機，專心玩著手機遊戲。

　　「頭上的傷還痛嗎？」麥卡問。

　　蘇菲克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處地鐵站內，周圍全是前來避難的人，有許多熟面孔，是自己公寓裡的鄰居。大家攜家帶眷、三五成群地躲在地鐵站的廊道和月台上，或坐或臥，嘈雜的人聲不絕於耳，在密閉的地鐵空間內沸騰。

　　她伸手碰了碰頭頂的繃帶，這才想起自己昏迷以前跌落樓梯、撞到櫃角的事。

　　「初步掃瞄過後，發現並不是太嚴重的傷口，所以我替您做了簡單的包紮。您可能會感受到輕微腦震盪，還是請您先多休息。」

　　「謝謝……妳、妳是怎麼……？」

　　妳是怎麼把昏迷的我、三個緊急避難包和伊凡同時帶來避難所的？

　　麥卡像是讀了蘇菲克的心，自動回答：「是伊凡背您過來的。根據您當時的動作，我推測您打算用阿莉納的耳機讓伊凡冷靜下來，於是我替您拿到了耳機，為伊凡戴上。伊凡平靜下來後，主動將您抱起來，還急急忙忙跑到玄關，好像在催促我快走呢。」

　　「是嗎，伊凡……」蘇菲克探身向前，抱住仍在玩遊戲的兒子：「沒想到你變得這麼強壯、這麼懂事了。謝謝你救了媽媽。」

　　伊凡抬眼，在蘇菲克面頰親了一下，而後又回去玩遊戲。

　　「現在外面情況怎麼樣了？」

　　「在您昏迷期間，基輔遭到猛烈的空襲，持續了至少三十分鐘。雖然攻擊似乎停止了一段時間，但根據幾分鐘前媒體偵察機拍攝到的畫面看來，基輔已被砲火重創，您的公寓也被夷為平地了。」

　　「什麼？！」

　　麥卡用眼睛在牆壁上投射出影像。看著那一片片冒著黑煙的斷垣殘壁，不真實的異樣感令蘇菲克胃裡翻攪，當年殺死家人的夜襲與眼前的影像重合。

　　「此外，俄羅斯也動用了非人道的陸用自主機動性核武器，核彈攻擊了上百個地方，幾乎所有一級避難所都被摧毀了。」

　　蕈狀雲遍地開花的空拍圖映入眼簾，隨之而來的是更多被核武洗劫的建築物殘骸。蘇菲克認出赫雷夏蒂克街區那間 Infinity AI 旗艦店，如今只剩半個招牌插在一堆碎石礫中，而下一張影像更是讓她驚叫出聲，因為那是一張學校操場的照片，操場被從地底徹底掀翻，就像有什麼東西在地下引爆……

　　一陣惡寒竄上背脊，蘇菲克一瞬間頭皮發麻。

　　核武器……！

　　一級避難所……！

　　女兒們的學校防空洞，不正是一級避難所嗎？！

　　心跳猛烈地加快，她強忍著嘔吐的衝動，急忙點開手機，撥通阿莉納的通訊軟體。

　　鈴聲響了許久，阿莉納都沒有接通。蘇菲克急得眼眶泛淚，連續撥打四次，卻都無人接聽。她顫抖的手指迅速滑過軟面板，找到耶瓦的帳號，撥了過去。

　　一聲，兩聲，三聲……

　　直到第九聲鈴聲時，對方才接通。

　　「蘇菲克阿姨？」耶瓦的臉出現在軟面板上。

　　蘇菲克一時沒忍住，哭喊出聲：「噢，孩子，妳沒事，太好了，妳沒事！」

　　「我、我跟阿莉納都沒事，」耶瓦說著，拉了身旁的阿莉納到畫面中：「我們在二級避難所裡面。阿莉納的手機沒電了，但充電站已經被佔滿了，我們還在排隊。」

　　謝天謝地，她們在二級避難所！

　　「妳們有沒有怎麼樣？有沒有受傷？噢，天啊，我的孩子們，幸好妳們沒事！」

　　「是老師……是科瓦連科老師救了我，」耶瓦小聲說，聲音有些哽咽：「不知道他後來有沒有趕到其他的避難所裡……」

　　「一定有，絕對有，」阿莉納大聲說：「科瓦連科老師一定會沒事的。對了，媽，妳跟伊凡呢？」

　　「我們在地鐵站裡，很安全，不用擔心。」

　　「可是外面發生核爆，我們是不是都不能出去了？」耶瓦害怕地問。

　　蘇菲克不知如何應對，沉默下來。周圍嘈雜的交談聲中，她聽見其他人也在談論核武攻擊的事。

　　——那種致命的武器，已經違反國際公約了吧？

　　——他媽的古林，根本就是藉著戰爭名義殘殺普通老百姓！

　　——美國也該出手了，送幾顆核彈過去炸一炸莫斯科，以牙還牙，看他們還敢不敢囂張！

　　以牙還牙……

　　蘇菲克握緊了拳頭。

　　是啊，俄羅斯在二十七年前奪走了自己的家人，如今又對自己的家園投下核彈，如此卑劣的行為，難道要放任他們繼續為非作歹嗎？只要對莫斯科發動一樣的攻擊，讓俄羅斯嚐嚐相同的苦頭，他們就不敢再對烏克蘭出手了吧？

　　非常時期必須採取非常手段，對付惡意，就應當以惡意還擊。

　　正當她這麼想時，附近的討論聲傳入耳中。

　　——可是，美國出手的話，絕對會爆發全面核戰爭的吧？

　　——我媽很可能已經被炸死了啊，我管他全面核戰爭！殺人要償命！

　　——沒錯！他們屠殺我們的親人，我們就該殺回去！

　　蘇菲克忽然想起阿莉納和耶瓦的學校作業。

　　那個什麼，是叫做《核爆危機：鋼鐵國的決策》的遊戲吧，難道和現況不像嗎？可憐的鋼鐵國受到冰雪國的威脅，正在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走；但女兒們說，無論做出什麼樣的決策，無論做出什麼樣的選擇，一旦核戰爭開打了，全人類都將無法倖免於難，在未來三十年後全數滅絕。

　　雖然只是遊戲，卻是個極度逼真的遊戲……現實也會如此嗎？如果烏克蘭、美國或其他同一戰線的國家們，選擇對俄羅斯還手，那麼全球性的核戰爭是否會引爆？人類是否會因此滅亡？

　　未得出結論，地鐵站四周牆上的廣告燈箱忽然跳出即時新聞，吸引了眾人目光。

　　根據右下角的標示，這段畫面是來自克里姆林宮的現場直播，直播對象似乎是全世界。蘇菲克明顯感受到周圍人們的憤怒情緒迅速竄升。然而，當畫面中的老者開口時，所有人都驚訝地愣住了。

　　台上說話的老者滿頭白髮，莊嚴而穩健的聲調說的是英語，帶有濃厚的斯拉夫腔調：「給在基輔的人、在烏克蘭的人、在世界各地的人，我是現任俄羅斯總統辦公廳主任提莫非·阿米諾夫，這是一則緊急聲明，請各位撥冗傾聽。

　　稍早前，我國對基輔發動了空襲，並且在襲擊中使用了違反國際武裝衝突原則的『陸用自主機動性核武器』。我們不否認，並且承認我們的前任總統馬特維·古林犯下了戰爭罪。我國內部已經革除馬特維·古林的總統身分，並以戰犯的罪名將其羈押，準備將他上交國際刑事法庭受審。

　　毀滅人類文明的核戰爭並非我們想要的結果，我們也不願放任挑起戰爭的勢力繼續掌管國家，所以我在此主動宣布，俄羅斯將停止一切國際間的軍武行動——已經發生的空襲無法復原，但我們不會再對烏克蘭發動任何攻擊。對於過去所有與烏克蘭和相關國家的邊境衝突，我在此代表俄羅斯向各國致歉，並且承諾未來將以促進國際和平為目標，會積極修復邊境關係，也會努力修復與西方國家的關係。」

　　語罷，提莫非·阿米諾夫向鏡頭深深一鞠躬，久久不起身。

　　呆愣良久終於反應過來的群眾爆出熱烈的討論，困惑、悲泣、謾罵、質疑和嘲諷的聲浪排山倒海而來，認為這是一場政治騙局的聲音佔了上風。

　　然而，新聞畫面很快播出馬特維·古林被羈押的片段，和平派和參戰派民眾在莫斯科街角對立的畫面，亦在各大短影音平台流出。世界各地的記者爭相對俄羅斯的動作進行分析，學者、情報專家、戰略分析師們的評論滿天飛，「『真』還是『假』」、「『按兵不動』還是『立刻還擊』」的爭論喋喋不休。燈箱新聞、手機影片以及人們七嘴八舌辯論的聲音迴盪在整個地鐵站。

　　由於俄羅斯的停戰聲明，烏克蘭政府很快重整旗鼓，再度向所有人發出全國性的通知。訊息簡要地表示軍方已經啟動國家的核戰後重建計劃，很快就會有搜救資源進入被轟炸的基輔，請民眾稍安勿躁。

　　不久後，更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

　　在提莫非·阿米諾夫發表停戰演說的僅僅三小時後，包括美國在內的核武器擁有國們紛紛釋出了聲明——

　　這些國家將暫緩對俄羅斯投放核武的決定，並派遣援助到烏克蘭，將救人歸於首要任務。

　　於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世界強國們最終選擇了放下手中的屠刀。

　　原本箭在弦上的全球性核戰危機，就此落幕。

終、選擇和未來

　　初夏的青草地飄散著令人心神安寧的清香，是自然的、蓊鬱的、充滿生命力的。踏著草地前行時，那讚頌生命般的香氣便隨風撲面而來。

　　夏天是耶瓦最喜歡的季節。

　　十九歲的耶瓦亭亭玉立，烏黑的柔髮及肩，靈動的雙眸褪去了童年時的膽怯。她身著淺藍色洋裝，頭戴草編帽，手裡捧著一束潔白的百合花，一邊哼著歌，一邊沿著烏克蘭之殤紀念公園內的巨型紀念碑陣踏著輕快的步伐。

　　被稱作「烏克蘭之殤」的那場空襲已是十年前的往事。

　　十年前那場奪走無數人命的空襲後，由於蓬勃發展的輻射汙染逆轉技術，烏克蘭政府得以在五年前完全清理遭受核武攻擊的地區，並很快開始城市重建。許多居民已在兩年前回到基輔定居，一些跨國公司和企業機構也回到了這個國家的首都，讓這座城市逐漸找回過去的光彩。

　　不過，和過去不同的是，政府在市中心建立了一座佔地廣闊的綠地，將其規劃為「烏克蘭之殤紀念公園」。他們在公園內豎立了二十一塊白色花崗岩紀念碑，刻上在那場空襲中不幸喪生的九萬個名字，並整齊排列成一個半圓形的石陣。

　　路過一群又一群跪在紀念碑旁悼念的民眾，耶瓦不假思索地走到了第十一塊紀念碑前。

　　白色石碑莊嚴而肅穆。明明刻印的是一段悲傷的歷史，看著上頭那一個個逝去者的名字，卻不知為何令人心情平靜。

　　耶瓦蹲下身，憑著記憶，在紀念碑的右下角找到那個熟悉的名字。

　　亞歷山大·科瓦連科

　　「科瓦連科老師，我又來啦。」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sLeehIFan

　　耶瓦露出燦爛的笑容，右面頰上有個小小的酒窩。她將手上的花束安放到紀念碑基座旁，做了一個祈禱手勢。

　　「我下星期就要回英國了。上次也跟老師說過了吧，如果順利的話，我今年就可以從博士學程畢業。那之後，我會回來烏克蘭，我想成為一名老師，把我的能力和所學教導給下一代，幫助烏克蘭的孩子們成長——就像科瓦連科老師當時幫助我一樣。」

　　耶瓦深吸一口氣，仰天微笑：「啊，天氣好好，空氣好香喔。今天本來想帶阿莉納一起來，但她居然丟下我去約會了，說什麼明天再來送花給老師，還說『我們現在搬回基輔了，隨時都能給老師掃墓，不急著今天去啦』，是不是很過分？都是阿提克的錯。啊，老師還不知道吧，阿莉納的約會對象是阿提克喔，真是讓人嚇一跳！他們以前明明這麼愛打架的。」

　　耶瓦伸手，輕輕拂去亞歷山大·科瓦連科名字溝裡的小灰塵：「科瓦連科老師，謝謝你當初為了我站出來，因為有你，才有今天的我站在這裡。……我會好好珍惜老師替我爭取而來的生命，繼續努力、奮鬥，不讓人生留下遺憾。」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8LLZV2Q2E

　　耶瓦站起身，拍了拍微皺的裙角，做了簡短的禱告。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SCFshXN4E

　　「好了，我該回去了，媽媽還在等我呢！等我從英國回來後，會再來探望的。再見了，科瓦連科老師。」

　　看了紀念碑最後一眼，耶瓦旋身離去。

　　一個麥色皮膚的高大男子迎面而來，與她擦肩而過。男子手中牽著一名小女孩，女孩看上去約莫五、六歲，皮膚白皙，翡翠綠的眸子如寶石般清澈靈動，茶色的波浪秀髮披肩，像個精緻的陶瓷娃娃。

　　男人和女孩在紀念碑前停下腳步。

　　耶瓦聽見女孩稚嫩的聲音。

　　「爸爸，你看，有花！」

　　「嗯，是白色的百合呢。」男人低沉而溫柔的嗓音回答。

　　「是給爹爹的嗎？」

　　「不一定喔，妳看，這裡有這麼多名字。」

　　「那我把花放在這裡的話，爹爹怎麼知道是給他的？」

　　「所以我們要寫名字啊，寫在這張小卡上。」

　　「我要寫，我要寫！」

　　「喏，筆給妳。會拼嗎，爹爹的名字？」

　　「當然！」女孩神氣地說，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念道：「亞、歷、三……傘、搭……」

　　男人低聲輕笑。

　　「是『亞歷山大·科瓦連科』喔，娜塔莉亞。要好好記住，這是妳爹爹的名字。他是爸爸唯一的摯愛，也是賜予妳生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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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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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瓦打開公寓大門時，熟悉的烤肉串香氣撲鼻而至。

　　「媽！我回來了！」

　　餐桌上，豐盛的菜餚已經就定位。伊凡乖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上身前後輕晃，用垂涎三尺的眼神直直盯著面前的烤肉。管家麥卡從廚房端出一鍋熱騰騰的湯，放上餐桌。蘇菲克在餐桌旁擺弄投影設備，費了一番功夫，才成功讓影像投射在一旁的白牆上。

　　畫面裡是一名年過半百的男子的半身，天藍色的眼珠子直視鏡頭，溫和的淺笑飽含著無須言語的柔情。

　　那是阿莉納和伊凡的爸爸，也是媽媽曾經的愛人。

　　「吃飯不是該配喜劇嗎？怎麼會是沃洛科夫先生的告白信呢？」耶瓦笑出來。

　　蘇菲克撇撇嘴，臉頰泛上掩藏不住的紅暈：「今天是塔拉斯的生日，他是主角，我們當然要看他啦。再說，這不是你們年輕人最愛的樂團『冰原上的朝陽』耗費將近十年，才從虛空裡打撈到的影片嗎？不能讓她們的努力白費。」

　　「媽明明就是想看沃洛科夫先生，還這麼冠冕堂皇。」

　　「哎呀，妳這孩子……」

　　耶瓦調皮地做了個鬼臉，坐到餐桌邊。

　　兩個月前，靠著粉絲們長年不斷的技術支援和努力不懈，「冰原上的朝陽」終於宣布尋獲十年前她們的同伴被俄羅斯激進派份子殺死的證據。雖然殺人兇手弗拉德·列維特斯基和兩名同夥早已不在人世，再也無法向他們討回公道，但塔拉斯·沃洛科夫面對死亡威脅時無所畏懼、堅持信念的正義凜然之舉，使他的名字很快在網路上流傳開來。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ADoh62BDa

　　「塔拉斯·沃洛科夫」成為了在全世界家喻戶曉的和平鬥士，而跟著他遭槍殺的影片一起被打撈到的，是一段他生前預錄的告白信。

　　『當你們看到這段影片時，我大概已經不在這個世上，』男人開口的第一句話便預見自己的死亡，語氣和眼神卻如此祥和。他介紹了自己的來歷，並道出請求：『請替我將這支影片轉交給烏克蘭的蘇菲克·莫羅茲——她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人。』

　　影片中，塔拉斯·沃洛科夫眨眨眼睛，柔和輕笑：『嗨，蘇菲克，妳或許不記得我了，或許已經成家立業了，但我無法將妳忘記——我每一夜都會夢見妳。過去幾十年，我一直貫徹著「愛與和平及真相組織」的宗旨——說是組織，其實比較像個同好會，大家只是因為找到並且認同《核爆危機》系列遊戲的答案而聚集在一起，說白一點，就是遊戲宅們的聊天室吧。我們的宗旨是實踐《核爆危機》的解答，在這個現實世界裡，執行名為「愛」的任務，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

　　聽起來很可笑吧？又不是童話故事。但我就是這麼天真地堅信著愛能改變世界，才決定回俄羅斯，加入警隊，從內部著手改革。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zTwz4Rzuw

　　我知道我的作法很危險，可能會遭來殺身之禍，但我一點也不後悔。因為我相信其他成員也正努力地用自己的力量，一點一點帶來改變，所以我也不能放棄。

　　因為我愛我的國家，所以無法放任它繼續墮落。』

　　塔拉斯·沃洛科夫垂下眼眸，笑靨中閃過一絲自嘲：『啊，但是，我果然還是有一件事後悔的事，那就是與妳分離。

　　如果可以的話，我多麼希望自己能是在紅毯上替妳戴上戒指的幸運兒。我希望和妳一起度過平凡的每一天，看妳剛起床睡眼惺忪的模樣，聽妳哼唱自創的小曲子，品嚐妳最拿手的烤肉串，牽妳的手、窩在沙發上一起看一部浪漫的老電影。……哈，一個大男人的，說這些會不會太小家子氣？』

　　他淺笑，搖搖頭：『不過，讓我再走一次的話，我還是做出同樣的選擇。2023年，我的國家害死了妳的親人，帶給了妳極大的痛苦。妳那天絕望地哭泣的模樣，我永遠不可能忘記。我不願再看到妳悲傷，我不願再讓妳承受那樣的傷痛，為此，我必須改變我的國家，我必須創造一個和平的世界，使任何人、事、物再也無法對妳造成傷害。

　　話是這樣說，但如果妳正在看這支影片的話，就表示我失敗了。麥卡會在我死去的時候，把這支影片存放到虛空裡，以此達成我最後的任性。』

　　塔拉斯·沃洛科夫深深吐一口氣，天藍色眼眸再次直視鏡頭。

　　他露齒一笑。

　　『好像說太多廢話了，到此為止吧，我還有一個國家要改變呢。希望妳能幸福，蘇菲克，希望妳能幸福快樂地活下去；假如妳有了其他親人，我也希望他們能和妳一起幸福快樂地活著。我愛妳，蘇菲克。再見了。』

　　男人的告白信讓耶瓦每次聽都起雞皮疙瘩。明明就肉麻得不得了，媽媽卻看得很開心，容光煥發的表情像是年輕了二十歲。媽媽本來還想重播，好在阿莉納即時帶著阿提克回到家，這才拯救了耶瓦免於第二次的肉麻酷刑。

　　阿提克已經不是當年血氣方剛的小鬼頭。雖然因天生面目兇惡而看起來像個愛逞兇鬥狠的幫派份子，但他其實變得非常有禮貌，到耶瓦家作客還會帶伴手禮，甚至在媽媽面前表現得很靦腆，讓耶瓦十分不習慣，總是忍不住作弄他。

　　歸來的兩人坐到餐桌邊，分享他們聽完「冰原上的朝陽」的實體巡迴演唱會的感動。阿莉納興奮地描述主唱「第一道光」本人長得和俄羅斯現任總統提莫非·阿米諾夫有多像，祖孫倆完全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阿提克則安安靜靜地喝著湯，乖乖把話語權讓給伴侶。媽媽被阿莉納生動的演說逗得呵呵笑，伊凡沒在聽眾人談話，自顧黏著管家麥卡，要她幫自己多弄點烤肉。

　　看著眼前這般景象，笑聲不絕於耳，耶瓦偷偷瞄向白牆上的男人，望著暫停影片中那澄澈的水藍色雙眸。

　　她淺淺一笑。3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un22v85yh

　　不用擔心，沃洛科夫先生，媽媽現在非常幸福，我們也是。請好好安息吧，我們會帶著你賜予我們的這份愛，繼續讓世界走向更美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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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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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的未來（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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