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梅洛斯》
「……十年前應該沒人想過,太陽居然如此討厭。聽說那時老人會生氣地跟乖乖留在家裡、認真研究學問的孩子說:『別老待在家裡!多到外面曬太陽做運動』之類的話呢。假如如今他們還活著、看到那邊的日出光景,到底是會感嘆後悔、還是頑固地惱羞成怒,發著老人脾氣破口大罵、背著日出落荒而逃,讓身邊的人嘲笑他們、直到他們快不起來的腳步著火,被燒死為止?」
看著地平線那泛升推移的深藍下方漸漸變色,在恐懼爬升至胸前的餘暇,陳楓腦裡升溫失控;但在凝固冷卻的絕望冰地裡,他卻於心中偷偷升起這一個說不出口的冷笑話。
那曳未到來的力量以光速傳來恐怖,浸透保護服內的頸項;陳楓開始朝海岸線拔足狂奔。充滿厚重感的數十身影早已拋離陳楓,即使身穿同樣衣裝,但卻仍然切捨同伴意識,只為了活下去而賽跑。只為要僥倖活下來。
大概再過不久,比日出更早襲來的太陽風與附帶的離子電漿衝擊,就會帶著幅射與動量,摔落在這巨大的南極冰面,替乘於這之上的一切活物非自願地涅槃——但放眼四週,在視界所及、天地黑白二分的世界中的活物,就只剩下想著冷笑話的陳楓,與他那些「愉快」地賽跑的夥伴們而已。
「他媽的!」陳楓咬著牙,抱緊懷中看似垃圾的石塊奔跑。
他用盡全身力氣向前踏步,想追上其他人,卻只能被荷物漸漸拖垮。眼中他人身影彷彿比事實拉得更遠,就像不需一秒裡,他們就拋下自己,跳進自己永遠無法到達的海岸後的深海,回到那熟悉的地方裡。
隔著厚重的保護服,雙手即使用盡全力,也只能勉強抱緊懷中的漆黑石塊。雖然保護服手套有防滑設計,不過在冰面進行的開採工作已經連續十數小時,冰屑堆積已把指上橡膠溝槽填滿;全身汗腺也被背後那還未感知卻如同芒刺的幻熱迫得泌出恐懼,從全身擴至指尖的汗意開始在手套裡頭打滑。
過去有抱過這麼重的麻煩東西嗎?陳楓咬緊牙用力奔跑。……啊,小時候第一次抱著剛出生的弟弟時,大概也是同等恐懼,懷中的重量吧。懷中那雙凝視自己的活物兩眼,讓人怕得明明站不穩,卻是讓人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手的重量。陳楓低頭一瞥懷裡的冷硬石塊,再次加強力道,把這份莫名的情緒留在身後,任由待會日出把它燒灼淨盡。
石塊不規則的形狀佈滿新傷,在半暗的寒意裡泛著油漬般的光澤;但只要仔細分辨,卻仍能看見石塊班駁的墨黑。因為剛從岩盤鑿下,新傷痕跡上帶著些許金屬特有的光紋;不過大概再待上一陣就會開始氧化,漸漸發啞。這毫不起眼的礦物,就和從工業時代開始支撐人類的膠黏污黑生命之水一樣,臭得刺鼻——不過,現在身穿保護服的他,是無法享受這種感覺了。
十年前那天起,這過去不曾存在的礦塊,隨人類逃入天岩戶後,一同與恐怖的太陽出現。明明人類正因太陽才被迫得快要滅絕,卻又不得不依靠太陽賜下的恩惠,苟且偷生。出埃及的希伯來人,也一定曾一邊咽下那每天一成不變的假蜜,在日出前的地上乞討嗎哪,於不曾看見終點的旅程上絕望之前,無可選擇地盲信應許之地存在吧?
懷中的黑嗎哪,好像又變重了。陳楓呼出一口氣,薄霧在臉前保護服的鏡片上結霜,又消失。
陳楓想起在某傳說中的大洪水後,只要把懷中石塊向後一拋,石塊就會化成人類跑到自己跟前,把自己喚作父親結伴前行;但他卻無暇再細想,因為想起故事開首那刻,腳下就傳來差點打滑的觸感。他重重踏在冰面重整跑姿,低聲告誡,再想這些只會害死自己。陳楓如渴望與戀人融為一體的赫馬弗洛狹忒般緊抱著黑礦,背向日出投向無底的黑海;那勇進的身影,就如貪生怕死地緊抱財帛逃難的守財奴一樣,英姿煥發。
時間的步伐比陳楓、還有他的夥伴們都跑得快。從背後偷乾安逸晚夜的拂曉,正如炎之巨人作先鋒的軍勢,在地平線後噴出恐怖吶喊。那是太陽風夾帶電漿開始摩擦大氣的聲音。陳楓知道,在密閉的保護服下的自己和夥伴們,表情一定比孟克的名畫更有魄力。
面前大概,只剩下如同一二百米的短途衝刺。然而第一波太陽風卻已衝破大氣,直擊冰原上的眾人。
巨大氣浪夾雜熱力,衝撞無力停下腳步的他們。所幸大氣與僅餘的少量地磁,緩減了這一波滅絕重擊,僅在防護服的極限裡救下了陳楓他們。可是將要臨到的第二波電漿雨,就會穿過第一波撕開的缺口,把活物帶到永遠的火湖,銷魂蝕骨。
一時彷徨,面前的人便有幾個被波動撞擊翻倒。陳楓在分神間的數個呼吸中,掠過那些身影,咬緊牙關。雪白的地面與被電離的大氣,在他們身邊映照出世上最華麗的極光,好似天國裡鬧出笑話。陳楓把目光從那些將死的人裡收起,越過他們。
剩下數十步之遙,噁心的短途賽終於要落幕了。陳楓的視界中只餘下自己,再沒有他人;但他清楚面前的黑海之下,一定有和自己一樣,決心活著回去的人。
「我一定要和他們一同回去。我要加入這些人的行列。」
背後傳來第二波更恐怖的,太陽風穿過臭氧的聲音;混和背後餘下的人們吶喊,催動心跳加速。在保護服中,陳楓的心臟隨著血管脈絡,與所有雜音漸漸同步,撞擊身體全般。從胸腔內伸延至腦後指尖腳跟牙關,如同死神叩門,鏗鏘有力。
在一切鼓動終至高潮時,陳楓閉上眼睛,向冰冷深海縱身一跳。背後的一切,都再也不關他的事了。
隨著破入海水的悶聲衝擊,陳楓的世界再次變得既黑暗,又安靜。
(序一.終)
《序二.歷史年表》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NUeGnAU7b
.1947年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bevgup77v
﹂美蘇冷戰開始。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82YzoSlMJ
.1948年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ZvkSpV346
﹂柏林封鎖;德國劃分成東德和西德。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bQIPm3shT
.1956年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PnDnRcOx8
﹂第二次中東戰爭。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zaSuK8pPX
.1979年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pXjkUCwgE
﹂蘇聯—阿富汗戰爭。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vBkiApHoN
.1982年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d9p0LJhOt
﹂2月,於蘇聯激烈轟炸下,阿富汗邊境都市馬扎里沙里夫於廢墟中發現巨大地洞。地洞深入地底數十公里,內裡橫幅廣闊;成為阿富汗軍躲藏的絕佳地點。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JeNbniPqs
﹂3月,馬扎里沙里夫被攻佔。阿富汗軍躲入地洞逃竄,傳出遭遇地底人的傳說。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R68U93GUX
﹂10月,蘇聯—阿富汗簽訂停火協議。包括馬扎里沙里夫的一部份領土,被劃分成蘇聯領土。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E9cHoUbAc
.1983年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conJlycGn
﹂5月,蘇聯發表地洞存在原生近似智人的物種,震驚科學界。該物種具原始文化,智力極高;一時間,各國派出研究團隊至馬扎里沙里夫,世界趨之若鶩。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PHGl2loDe
﹂8月,印度所屬文化研究團隊表示據其文化傳說,極有可能存在其他地洞及穴居人種,但未引起廣泛注意。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rxEf5jc3w
.1985年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X44fsegHS
﹂11月,蘇聯公佈將大力開發地洞,引起世界言論撻伐。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nMtW54MOi
.1987年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7rlG4nPNK
﹂1月,於瑞士溫特圖爾發現新地洞。馬扎里沙里夫地洞重新命名為1號地洞,溫特圖爾地洞命名為2號地洞。此次發現引起學界重新關注其他地洞存在的可能性,積極尋找地洞。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ODlTkaBok
.1988年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FgQkg64gI
﹂6月,於馬達加斯加安達帕發現新地洞。命名為3號地洞。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8PtI8X8yL
﹂12月,於伯利茲丹格里加新地洞。命名為4號地洞。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JxwGEPlue
.1991年 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QpGA7SX97
﹂南非發生大型陸陷,部份陸地沉入開洋,一部份3號地洞崩塌。根據調查,相信陸陷原因為過度急速開發地洞。南非難民潮開始。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EZNnmtS6Y
.1993年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A9U0oGPBw
﹂1月,於紐西蘭懷托摩發現新地洞。命名為5號地洞。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5slTs1fKD
﹂12月,加州理工學院宣佈發現新型礦物。該礦物受強烈能源照射下會發生增生;在適當的能源照射及共鳴下將發生裂解,還原成能量,實現將能源轉與質量互相轉換的技術。然而該礦物在能源照射下轉換成質量的效益只有1/1440,被認為過於低落,沒有引起重視。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WetMzsmsT
.1994年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1LPgWdyFi
﹂4月,穴居人種從統稱為地底人,改稱為地底原生人種。人權得到承認。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342WpsIQJ
﹂6月,教宗造訪1號地洞。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k4r89mX3t
.1996年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rDUQpO5Tk
﹂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發表報告,地底人的基因排序與被認為已滅絕的尼安德塔人極度接近,可確定為後代。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6m4Fa9PIr
.1998年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yIMIA9bBF
﹂2月,地底民族公約組職於聯合國宣佈,將所有地洞重新命名,不再附以編號。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TjLduwZoe
﹂7月,加州理工學院將新型礦物的研究基地帶至南極,試圖尋求有效利用太陽幅射以進行後續研究。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3lEiO4HjF
.1999年 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OOiteWorA
﹂7月,地球磁場因為不明原因大幅減弱。同時期太陽進入太陽風爆發期,太陽風侵襲地球表面;地表大量國家被摧毀,死者超過地球總人口七成;剩餘人口逃入就近地洞,與地底原生人種共同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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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燈光仍舊如此昏暗。
面前的隊列魚貫前進,搖晃身體、順從行列一一離開潛艇,緩緩前行,走在碼頭長堤上。
看著面前身穿漆黑保護服的隊列,陳楓不禁想起小時候在電視看到過,關於企鵝的生態記錄片;說也正巧,自己與他們亦是從南極回來。但令人感嘆的是,如今南極已沒有企鵝了。
隊列繼續前行,終於連末尾的陳楓也離開了艇艙。背後傳來鋼門關閉的巨大碰撞聲,陳楓反射轉過頭去。無論經歷多少次,陳楓總是不習慣。潛艇操作室的操作士冷冷看了陳楓一眼,便開動潛艇,載著他們拼命帶回來的黑礦駛向另一端岩壁,穿過那人工雕鑿的孔洞,緩緩消失。
踏著催眠似的腳步默默跟從前行,陳楓抬頭看著這巖洞裡不見邊際的洞頂,重重呼氣。釘在洞頂的燈光不少已經熄滅;陳楓想了想,印象中上次回程時好像就已壞掉了……不,也許更早……等等,到底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壞掉的?
距離上次採礦相隔兩個禮拜再多一點,然後在那之前好像是兩週少一天,再之前就不記得了。陳楓暗自數算,離下次登上南極的間隔,應該也差不多吧。再之後,就差不多開始永晝了——那麼,到時候採期和交貨量應該會很吃緊……。
去年的苦勞在貶眼時閉上的每瞬,浮現在腦海中。明明才剛離開不過三個多小時,陳楓便又任由記憶飄回南極冠層上。無數次在上面奔跑的記憶重疊在一起。回不來的同伴,屍體正躺在冰面上等待未來次次的會面。期間,太陽會一再燒灼他們,直到看不出人形為止。
陳楓向隊列前方看了一眼,暗暗數了數。今趟少了六個人。六個人有點多呢,大概過三趟才能補全吧,畢竟在這種爛地方沒人敢犯甚麼屁罪;而像自己一樣,活不下去而成為志願者的人也沒有比較多。
「去死比較快活」。十年前,1999年的冬季,在大災難後,地洞中曾流行過這種事。也許剛好應驗了某末世論,所以恐慌特別容易漫延。
柏德地洞(Byrd hole)收容的人不算多。除了本來就待在新西蘭本土和附近澳大利亞的人外,大災難初期的難民船幾乎沒能抵達這幾乎是藏在世界盡頭般的巨大地下空洞;九成是選上別的,更接近從前主要城市的各種地下空洞吧。而在此其中,像陳楓一樣的黃種人就更少了。但縱目前看,隊列中黃種人佔上一半,而剩下的七人中六個是白人,撇除先一步上岸的隊長,深膚色的只有一人。
對於隊長,陳楓還是比較感激的。畢竟他不像一般的上等居民,也就是深膚色的人和原居民一樣,毫無來由蔑視自己和其他隊員。這也許和出身又或是年紀有關;但陳楓到現在還是不懂他的美式幽默就是。
隊伍仍舊徐徐前行,從防護服上滴落的水濕潤了腳下混凝土地面,這使穿著冰鞋的陳楓更是舉步維艱;好不容易走完長堤,陳楓才感到水乾了些,便又要再隨隊伍爬上長長的鋼梯,才能進到深嵌在巖壁裡的碼頭出入境大樓。等進了去,那才算是真正回到伯德的國境線裡了。
頭頂傳來其他隊員冰鞋踩在垂直的鋼梯上沉悶的叮噹聲,凌亂地敲打著陳楓的腦門,他既暗又冷。疲累的手搭在生鏽鋼梯上便幾乎不想再動,連眼皮也累得無力上抬。陳楓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腿是如何上抬的,在無意識得近似冥想的時間中,他只感到肉體正機械地把自己向上搬送。啊,這和我的工作真像。陳楓覺得有點好笑,但沒有力氣扯動嘴角。
過了一陣,陳楓突然意識到頭上不再傳來金屬碰撞的雜音了,只剩下自己手腳敲打鋼梯的悶響孤單地響個不停。他抬頭上望,鋼梯上果然只剩自己;而在盡頭入口兩旁有兩個穿著軍裝的上等居民持著槍,冷冷盯著緩緩上爬的自己。
陳楓每次從鋼梯向上抬頭看見他們時,都忍不住覺得自己卑屈。從他們眼中向自己投來的不是作為邊境防衛隊的戒備,也不是基於他們是上等居民而射來歧視,而是恆久不變的不耐煩。他們朝你看過一眼後,便無聊地繼續把玩手中的槍,東張西望;或看著陳楓身後那他們永遠不會踏上的、飽吸著隊列的防護服如汗般灑下的水漬的長堤發呆,又或者凝望遠處碼頭洞窟漸漸收窄、向下延伸通往深海的那水中通道,還是僅僅不停低頭頻繁看著手錶,然後往正下方盯著你,讓你清楚讀懂臉上的不耐煩——但那並非真的在看你,只是隨便把視線找個能固定的錨點,然後放空,啥都不想而已。
陳楓每次回程望見他們那表情,都不禁想起在大災難發生前、小時候走在街上時,看見遛狗的人等待自己養的狗在電線桿下拉屎時的神情。它們並無二致。而他也清楚明白,在他們眼中你並不是值得讓他忍受等待、噁心與臭味,待會還要仔細替牠清理糞便的愛犬。不不,你才不是他們願意付出關愛的對象呢。
所以,認清事實吧。還不夠清楚的告訴你嗎?
你就是那塊屎。
〇 〇 〇
克里斯多夫‧高化(Christopher Glover)從辦公室窗戶裡朝外看,看著他的小隊最後一個隊員,那孩子爬完鋼梯、通過破落又毫無作用的檢疫走道後,他呼出一口氣,轉頭看著坐在辦公桌另一邊的人。
對面坐著身穿軍裝、年輕但精神凜厲的稽查員。他身上制服挺直整潔,刮得乾淨的鬍子下方的嘴角緊抿,和他冷漠的視線一樣,尖銳又無情。他非但和這個到處都是混凝土剝落、鋼製桌椅充滿潮蝕的房間不搭調,也和其他駐守在這入境大樓、每天吊兒郎噹的守衛們不搭調,更和剛脫下防護服不久,渾身汗臭、衣衫充滿水漬,累得不成人形的自己不搭調。畢竟,他的職務只是每當有人從這個碼頭出入國境時負責稽查,還有兼任每次礦隊歸來的任務匯報評估,僅此而已。說到底,碼頭除了定期出發的礦隊外,根本沒人用得到——還能去哪?地面比這裡更接近地獄,好嗎——也就是說,平常他根本不會來這種破落的邊彊,和外面那群每天領著日薪、又無事可做的邊防警備待在一塊;他每月可能只需過來兩三天,領的薪金便比隊上的隊員們和自己加起來還要多。
高化剛脫下的防護服還放在一邊,水還在滴;而他坐在椅子上時甚至還可以感到穿作內襯的潛水衣正被體重擠出水來。配著稽查員的視線,使他更發在意背後和臀部的不適,不禁頻繁挪動身體,便使生鏽椅子每每發出難聽的吱呀聲,引得稽查員不悅地把頭扭了扭。
兩人所在的辦公室門敞開著,但礦隊和警備走過後,便一片寂靜。巖洞沒有風,所以也沒有浪,更沒有海浪聲。有的,只有那些停佇著無處可去的海水發出它長時間培育出的臭味。
高化每次坐在這裡忍受必需呆等清點報告出來的拷問時,都忍不住想念起貝郡(Bay County)的海岸線。那曾是他每天日落時在家中大廳越過窗戶向外望去,定能看見的美麗景色。
高化曾經很喜歡海。那時,妻子和女兒都取笑他要是有一天擁有一艘船的話,他就會沿聖老楞佐海道向大西洋進發,展開他每天白日夢中心念的冒險,再也不回家了。
如今,玩笑和諷刺都成了事實;他確實有一條船,也確實永遠無法送他回家。他被困於離家鄉六千七百海哩外,離海平面六十公里下,呼吸著潮濕又焗促,且孤單的空氣。他想念那時每日日落時份聞到的潮香。
回憶還未來得及深入,走入辦公室的職員便打斷了將要陷入回憶的高化。他把文件遞給稽查員,向高化投來一剎狐疑的目光後離開。稽查員接過文件後看了高化一眼,就拿起胸前的筆,開始閱讀。
過了三十秒,高化突然意識到自己正盯著稽查員的手看;他慌忙閉上雙眼。他知道要是不趕快閉上眼,自己接下來大概就會低頭看自己放在大腿上的手背,然後暗地比較稽查員那深膚色手指和自己的深膚色手背,到底哪方較深。如此一來,便有些他不願去後悔的想法在他腦中滋長——他反覆經驗、驅散不果的,白日惡夢。
他吃力在腦中找尋事物分散注意,好甩開那纏繞的念頭;不過在他抓住甚麼前,稽查員就出聲叫喚,把他拉回這破落的房間裡。
「高化先生,」稽查員的聲線像海一樣沉,「這次採礦作業很累人對吧。但這不能成為你礦隊達不到目標量的借口。報告的稱重項上寫著這次你的船裡只有原本預定的82%酬載。」
「82%,」高化呆然的看著稽查員,情緒混雜讓他一時啞了。
他張開嘴,又閉眼搖了搖頭,像是想要甩開甚麼似的;用力貶過眼,把慢慢開始翻騰的憤怒下壓後,看了看稽查員胸前的名牌——稽查員每次都是不同的傢伙,誰記得清他們的名字——然後壓著聲線,小心翼翼的道:
「威廉斯中士,相信你讀過報告後,也知道我們這次冒著突然來襲的太陽風緊急撤離。出發時隊伍連上我共二十一人,但回程只有十五人。容我說明,這次太陽風來襲比任務開始前天文台觀測站向我報告的來襲時間早了二十分鐘以上。人員來不及收隊,只能緊急撤離。但我們也已按照附帶的命令,盡可能帶著更多的黑礦回來。我們實在是帶不回餘下還在礦場深處的兩輛礦車,但即使如此,為了居民,隊員們甚至在太陽風到來的最後一刻,還抱著黑礦往海岸線全力奔跑!我們隊上因此有許多人無法回來!如今六位同伴的屍體正在十二號礦場上反覆受著太陽風炙燒然後結凍;難道你無法理解這是起悲劇嗎?」
高化越說越激動,甚至有些從椅子上站起來了。看著高化雙眼,稽查員雷恩‧T‧威廉斯(Ryan‧T‧Williams)中士只是把手上的報告放在桌面,靜靜看著高化。高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便深呼吸一次,重新坐回椅子上。
「這的確是起悲劇,」威廉斯中士等到高化安靜下來後,看著桌上的報告緩緩地說,「你的管理能力。事情沒有改變,高化先生。即使你想把事情歸到太陽風頭上,數字也不會改變。國民們需要的不是你的悲劇故事,而是能支撐他們生活的能源。你準備向能源管理局把剛剛的話說一遍嗎?難道你覺得委員們聽完後,就會同情你而不下達任何責罰嗎?」
高化呼吸變得急促;他低下頭,不看向威廉斯,只看著自己交握的雙手。
「而最悲劇的是你的管理能力。」威廉斯繼續說道。「你有想過在撤退安排上能更順暢些,調度更早些,就能避免人手流失,讓這次酬載量達到定額水平嗎?」
「管理能力……」高化驚訝地抬起頭,看著面前的威廉斯好一陣子,終於確定這人根本從未在意自己剛才所說的話裡任何一點後,便脫力地搖了搖頭。
辦公室又安靜了一陣。
「太陽風來得又快又急,根本沒有所謂的餘地讓你談安排。」高化已經懶得看向面前的男人;他努力忍住心底浮出的某種嘲笑感,繼續說。「光從海面觀測站中觀察到太陽風提早來襲的情報、要傳到遠在地底的天文台,就必需花四分鐘;而等天文台通過訊號傳到我的裴廓德號(Pequod)上,就又花了四到五分鐘。在大災難後,現代的海面監測儀極限只能觀測到八百萬公里外的宙域,再算上延時,我的反應時間只有不到七分鐘。要在距離海岸線四公里外的礦場召回隊伍,並讓隊員們每人帶上十五公斤的黑礦全速奔跑,我相信在各方面我的隊伍已做出最好表現了。」
「……我還不知道你兼任數學家和天文學家呢。」聽完高化的話後,威廉斯啞然了一陣,但仍冷冷地挪喻。「如果你能計算得這麼準確,那麼我很懷疑你為甚麼坐在我對面。還是說這藉口你在船上就計算好了?」
高化沒有回應,也沒有看威廉斯。
「好吧,」威廉斯看見高化沒有回應,便移開視線,回到被他隨手放在桌上的報告。「我姑且把這些寫上去,但看能源管理局如何。」
「麻煩你了,中士。」高化點了點頭,但仍只把視線投向辦公室的一角。
「但你的礦隊從下次開始要增加採礦量至145%,」威廉斯說著,從報告上取下一張便條,遞給高化。「集計部門下的命令。就在剛剛。」
「但……」高化死死盯著威廉斯遞出的便條,「這明明……」
「撇開你的事不談,」威廉斯打斷高化,「我收到報告說除你以外,前往其他礦場的隊伍有兩組無法歸來。其他稽查員中也有人跟我聊過他負責的隊伍礦工剩太少,需要解散重組。而在此之上,政府人口統計也有明確數字提到人口有逐步增長。」
「人口增長?!」高化一把扯過便條,不敢置信地看著上面的字,一副要把它撕碎的表情。「生育限制令都實施五年了不是嗎?每戶只能生一個孩子,怎麼會有人口的增長?!」
「生育限制令沒有限制地底原住人種的生育。」威廉斯再次拿起報告。高化看著他把臉藏在報告後面。「尊民們可沒義務遵守。」
高化用力執著便條,死死看著上面每一行字,久久說不出話。威廉斯看了看他,便舉起筆在報告上開始書寫。紙筆磨擦的聲音與高化的呼吸聲在房間裡迴盪了三數分鐘,或是更久;在筆音變響變急,匆匆響起一聲有力的落音後,威廉斯便把報告闔上,把筆插回口袋,但高化卻像仍未讀完那便條上的幾行字一樣,目光從未移開。
威廉斯把身體向前靠,仔細看著高化。高化瞪著便條,原本放在膝上的左手已不知不覺拉到股腰之際。他呼吸既深且漫,似是想要調整,但從他每次噴出的呼氣都吹動便條的下沿來看,似乎沒有成果。他抓著便條的右手食指指甲發白,和他的膚色成鮮明對比;威廉斯搖了搖頭,站了起來。
「我不知道你犯了甚麼錯才會淪落至此,」威廉斯從辦公桌後走到高化身側,「但我姑且替你說情,爭取延長直到下次任務前的休養期,讓你準備好人手補給。」
高化疑惑地抬頭看著威廉斯——但當他看見威廉斯眼中的同情時,他馬上就後悔了。
「你不該坐在這裡,受著和下等人一樣待遇的,我的同胞。」威廉斯拍了拍高化的肩,然後離開了辦公室。
高化看著威廉斯拍在肩膊上的手抽走,看著他轉身離去;門沒有關,但他也顧不上了。他用力把便條扔了出去,雙肘脫力地支在鋼桌上,把臉埋在兩掌之中。
我沒有錯。我因為做了正確的事,所以才被逼坐在這裡的。我只是作為人,做了人應當做的事。你們這群背叛人性的混蛋,沒資格這樣跟我說話。
在巨大的屈辱與苦痛中,高化張開嘴卻沒能說出一句話,甚至連吶喊聲都發不出來;所有從他喉頭逼出的聲音,都只是斷裂的鳴咽。
我他媽才不是你的同胞。別用那跟我膚色相同的手來碰我。
〇 〇 〇
直到時鐘指針快將響午,埃娜卡‧阿佩拉哈馬(Eraka Aperahama)仍舊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她早就醒了,只是不願下床,賴在床上反覆地睡著回籠覺,直到睡不著為止。反正今天是丈夫的工作日,家裡除了自己外誰也不在,也沒人能說她。
她掙扎許久才從床上坐起。看著寢室的窗戶,視線穿透那老舊又快將發霉的、歪曲的木製窗葉,腦中便自然浮現窗外的光景。那使她心生厭惡。
房間漆黑一片。埃娜卡沒有打開房燈,畢竟是限電期,電器在下午四時前打開也沒有用,因為住宅內不會有電。疏落的窗葉也沒從縫隙透入光源,因為最近的公共電燈在六十米外。
埃娜卡嘆著氣,壓抑住重新躺回床上的欲望,走出客廳。她從食櫃裡取出一瓶水,小心地喝著。她先是在嘴裡噙滿水,讓舌頭在充滿涼水的空間來回舞動;等舌頭習慣了潔淨的蒸餾水滋味後,她咬合下顎把水逼進頰間,感受著仍未完全吸收口內體溫的水帶著涼意來回流動。待得口中的水變暖,她便嚥下,讓甘甜滋潤一夜的乾涸。
高級公務員及軍人家庭才有的免費淨水配給,一週只來一次。在禮拜四的下午兩點到四點。要是在配給前喝完了,那就得在市場花七百摩爾(Mole)買三公升裝的蒸餾水;又或像下等人一樣,用二十摩爾去買那由濾水作的,喝起來會讓舌頭發澀的銀可樂(Sliver Cola)。埃娜卡討厭銀可樂的味道;說是可樂但沒多少汽,喝下去舌側貼在齒邊的位置就會很不舒服,加上那為了掩蓋濾水怪味而加進去的劣質糖也非常淡,反而讓人覺得味道非常奇怪。而且,騙誰呢?說是因為看起來泛著銀光才叫銀可樂,但那根本就是因為他們濾不走雜質,拿來釀制的水源仍然微微混濁,才會在光照射下偶爾反光罷了。
埃娜卡一邊喝著水,一邊數著櫃裡裝滿水的水瓶數量。還有一打,每支六百毫升。她滿意地關上門,畢竟她不想破費——丈夫週薪二千三百摩爾,扣除戶租和生活雜費,所餘並不多。而且,他們正打算添置新的傢俱,也還要預計未來開支;她跟丈夫談過,盡可能買原木製的傢俱,而不是用絲苔木屑壓制的合木,因為黏合劑揮發的氣體對嬰兒不好。想著,她低頭看了看仍平坦的小腹,苦笑著嘆了口氣。
埃娜卡拿著充電燈打掃家裡,目光掃過飾櫃時快速別開視線。裡面放著不少獎章,大部份是丈夫的,但唯獨在中央的兩枚寫上了她的名字——分別是一九九六年蘇聯辛比爾斯克奧運會標槍項亞軍的獎牌,還有二零零零年末她所受勳的,伯德銅星勳章。丈夫認為這是無上榮耀,堅持擺在當眼處讓人看見,但這兩枚獎章放在一起的景象無數次刺痛她。她不想再想起這兩枚獎章的關係,不再看它們,亦沒再拿起過槍桿;她努力裝作甚麼都不知道。
下午三點,埃娜卡抱著堆積的衣物到洗衣公社去。兩人份的衣物不算多,職員讓她半小時後來取,於是她便在附近閒逛。
山洞的穹頂隔好遠才有一盞燈;那是和巨大通風管出氣口一體化的組件,燈裝在四邊上。出氣口每個相隔五百米,但距離地面也將近二百米,即使是高強度的光源,散射落到地面時已暗淡許多了。附近都是民居和日用品店,還有食品店。她漠然走著,沒向四週看過一眼,一如路上所有人一般。她一直走,漫無目的地走,重覆經過了洗衣公社三次。在她正要開始走第四圈時,視線中出現了熟悉的臉。
一個穿著軍服、約三十歲的男人正大步向著家的方向走去。看到他後,埃娜卡帶著笑容追上。
「雷恩,下班了嗎?」走到男人身邊的埃娜卡笑著說。
「啊,是的,」雷恩注意到埃娜卡後放慢腳步,和她並排前行,笑著回應。「我這邊比較順利。約翰遜負責的隊伍比較麻煩,早到的太陽風讓其中一隊全滅,另一隊只剩下四人;奧弟恩奴負責的也有一隊來不及逃掉……」
「噢……」埃娜卡無心應著,默默的走。
「說來也奇怪,奧弟恩奴負責的隊伍所在的礦場挺近海岸,沒有理由逃不掉……」雷恩說著才發現埃娜卡的異樣,「抱歉,妳不想聽這些吧?」
「不要緊。」埃娜卡搖了搖頭。
雷恩接不上話,埃娜卡也沒有說話,兩人就這樣走了一陣。
「你是出來散步嗎?」快要到家的時候,雷恩才勉強擠出一句,「真是少見。」
「不,我是拿衣服去洗的。」埃娜卡應道,「今天剛好洗衣的人不多,他們讓我半小時後回去拿,所以我在消磨時間。」
「今天是該洗衣了,」雷恩說著看了看穹頂,「今早我在合署裡聽見環境部說下午六點左右,會大換氣一個小時。離上次大換氣也快三週了,空氣濕濁了不少,是時候了。大概還有多久才能拿回你的衣物?」
「哎!」埃娜卡驚覺,看向路邊的大鐘。「不知不覺都快到家了。現在過去應該洗好了,我要回先去取,趁早回家晾起來。」
「好的,」雷恩站定腳步,「再見了。」
「日安,雷恩。」埃娜卡禮貌地笑了笑,轉身向洗衣公社的方向走去。
埃娜卡離開後,雷恩‧T‧威廉斯掏出鑰匙,打開了埃娜卡家左鄰的門,走了進去。
(本章完)
《CHAPTER‧2》
貧民區的一天總是開始得很晚。和上等居民、原住民所在的上民區不同,拜供電系統在午後才亮燈所賜,到中午為止除某些特定的房子願意購買貴得嚇人的私電外,大部份在貧民區的人都會選擇睡到十一點左右為止——不過今天例外。
早上七時半,高化仔細洗漱過後,便戴上帽子,離開位於貧民區北端的家,徒步前往位於巖洞東南方,接近巖洞壁的某處。
他步出家門,走在幾乎漆黑的路上。好遠的幾個地方傳來燈光,但沒能傳到他跟前,照亮他的路。即使如此,靠長年的生活習慣,高化也早已認清每步該踏出的方向;畢竟只要不是出任務待在海裡的日子,每隔七天,他便會如同今天一樣離家,走同一條路,向同一個地方走去。
若是平日,即使貧民區要到午後才亮燈,但在早上還是有些人需要前往工場區或是工廠區而提早出門,摸黑離家。但今天是週日,路上如此安靜,一個人也沒有。地面沉積了一層快凝成水的濕氣;不像上民區和尊民區這些高等區域,平民區、貧民區的換氣系統在晚上十時到翌日早上八時都是關閉的。高化腳步踩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每每提起都有種黏滯感。但這無礙他的好心情,畢竟接下來去的地方是他每週最期待的場所。
高化沿偏僻小道前行,走離遠處的光源。地面開始傳出久未清理的污臭,但他亳不在意。他加快腳步,越過髒陋裡巷;再次走出小道時,他已經看見數個熟悉的背影走在前方的路上。他笑著拉了拉帽簷;抬頭前看,目的地已不遠了。
在高化面前的是一面巨大殘破的巖洞壁。與其他經過整修的壁面不同,這片壁面不知受了甚麼摧殘,既破爛又詭異。破損的缺口中有幾個帶著如同曾流過血般的怪異痕跡,那是因為巖壁裡混著一些紅黏土層,時間一久,黏土沾了濕氣漸漸溶解下流,形成如同流血的痕跡。破爛的洞壁上甚至有好幾塊巨石看起來顫巍巍的,好像隨時會掉下來——
這裡就是貧民區最破落惡劣的地方,叫作「爛洞壁」的地區。小偷、強盜與幫派填滿每一所房子;只差在巖洞裡搞不到毒品,不然最多的會是毒蟲。而妓女則見縫插針散落在這裡,幾乎每一條小巷,總有一戶。
而在破爛壁面下方,有一所倚壁面而建的房子。房門前髹上白漆的巨大十字架,對高化來說,仿彿在黑暗中發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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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從八時半開始,進行至十時。高化和許多信徒一樣,提前到達。時間還未到點,不大的教堂卻早已擠滿人。他們熟絡地彼此寒暄,宛如盛大的家庭聚會;高化平常地融入身邊的交談中,如此親密自然,畢竟大家早已一同禮拜將近十年了。
在閒談間舉目環顧教會,今天也沒有陌生的臉孔。高化帶著安心和些許罪惡感重新回到談話中,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高化害怕在這裡見到陌生人。他知道要是有陌生人初次到來的話,一定會盯著他,或是除自己以外那三人的臉看,一臉「你幹嘛會在這」的表情。畢竟在這裡除了牧師夫婦外,深膚色的只有他們四人,其他的都是白人或是亞裔。
高化害怕在這裡感到不自在。這是唯一能讓他忘記每日所受過的痛苦的地方,少數能讓他內心稍稍貼近一點在貝郡的日子的地方——雖然他並不是熱衷上教會的人,但那時妻子每週都會拉著他到教會去,即使無心,也早已養成習慣。
如今在災害過後,信仰忽然成了內心的救命稻草。每週都能前來,把內心的痛苦洗淨,托附出去。他現在無比需要這些。尤其想到數日前,那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吵雜的聲音忽然安靜下來。高化轉過身子端正坐好,拋下一切雜念。禮拜要開始了。
老牧師緩緩從內堂步出,親切地和信眾打過招呼,向著講台前行。他佝僂的腰背近年越發嚴重了,高化想。往常牧師妻子都會攙扶著他走到講台前,但上次參加禮拜時她好像得了些小病,正在休養;隔了兩週,也許還沒好吧,老人得病都很難根治,即使小病也一樣,在這個地方,更是如此。
老牧師走到講台前的座列,慢慢坐下。禮拜堂時鐘指向八時半,禮拜正式開始。詩歌隊一同步上台前,司琴奏起聖歌。他們齊聲合唱,和諧的聲音在這細小又偏僻的教會中共鳴。
高化雙眼投射在台上,越過詩歌隊,看著後方的十字架。他隨著聖歌同聲和唱,思緒漸漸浮起;在歌聲中,他感覺自己正在脫離如今這些日子所帶給他的苦痛,向十架的方向飄去——
背後突然傳來巨大、尖銳的碎裂聲,把眾人嚇了一跳,讚頌的歌聲兀止。高化轉身一看,背後的玻璃窗被砸出了一個大洞;而那擲入的物體正順著勢頭,滾到他的腳邊。
一瞬憤怒衝上眉頭,高化怒不可遏地撿起那東西便奪門而出,但門外的幾道身影已快速消失在街道的幽暗轉角中。高化唯一能捕捉到的,就只有在黑暗中漸漸散逸的,孩童們惡作劇的笑聲。
彷如兩肩被剝去力氣,他轉身回到教會內,輕輕關上門。信眾們互相交投悲傷的目光,沒有人說話。講台上的詩歌隊沒有再開口,匆匆走下台階。
高化無奈又孤獨的站著,手中仍緊握著那件打破窗戶的東西。他拿到面前一看,從重量和觸感來猜,那是大概塊石頭,外面包著一張紙吧。熟悉的厭惡感在禮拜堂中漫延,這種爛事一再重覆。以為最近都沒再發生,狀況有所改善了,但如今又再重現。高化心裡的鬱悶無處可去,默默打開了那團紙。
被紙包著的石頭有打磨過的痕跡,上下成兩個半球形,中間像是夾著一塊扁平的圓盤,看來就像從前在亞文化還有某些地方很流行的UFO一樣;而那包著石頭的紙張,則寫著「去自殺吧」。
高化無力地抬頭,視線正好和老牧師悲哀的眼神對上。
〇 〇 〇
安娜.愛默生(Anna Emerson)討厭建在自己的家附近的教會。
尤其像今天這樣的週日早上,厭惡之情便更甚了。才剛送走最後一個恩客不久、小睡了不到四小時,便被煩人的聖詩吵醒;雙眼又乾又澀,耳畔全是嘈音,身上還留著昨晚被差勁男人舔咬殘餘的痕跡,嘴裡和更裡面的地方都發著苦。安娜胡亂地把頭埋在枕頭下,用力將枕頭緊緊壓住雙耳,但仍無處可逃。
睜眼閉眼都是幽暗,所以那聖詩的噪音在腦中便迴盪得更甚了。安娜還無法思考,便被灌滿帶音階的頌詞,而滿身滿心的苦難使她聽見每一個字,都感到不適。
『你們怎麼不自殺呢?就像那老愛預言末日的宗派一樣。末世論成功了,你們贏了。那你們留在這人間地獄幹啥呢?這裡已經夠磨人了,麻煩你們和那些人一起坐UFO或是彗星甚麼的滾你的蛋好不好,讓我靜一下……』
安娜內心反覆吶喊。每週日,每次被吵醒,她都忍不住這樣想。不止自己,大概住在伯德的人都是這樣想吧。在災害後第一次自殺潮過後,接連發生的天主教徒、基督徒被攻擊事件,無一不訴說人們對這些從平和日子起便在恫嚇人們的群體,何等厭惡。
話雖如此,但安娜也並非和激進派一樣,盲信大災害是由他們召來——拜託,那也太不科學了,根本比這些神棍好不上多少。但即使安娜內心知道這些人不過只是倒楣蛋,但她仍舊討厭他們。
噪音依舊沒有停歇,安娜的神經繃得越來越緊。遑論她在床上如何躲到離教會方向最遠的角落,其實也不會差上分毫。歌聲漸入響亮,她的四肢便開始不適扭動,好似著了魔。她努力把粗麻被單緊緊包裹自己,卻還是隔不住那些她從不細聽的句子,刺傷她的安寧。
然後突然的玻璃碎裂聲,把安娜嚇了一跳。
隨碎裂聲劃過,所有聲音都靜了下來;安娜意識到後,終於鬆開了緊繃的手指,也不覺地放鬆了不知何時緊緊弓起的頸項背脊,重重倒在床上。
安娜知道教堂的玻璃又被砸了。安娜也知道,接下來應該不會再唱聖詩了;就是再唱,聲音也會壓抑得多。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安娜對這個傳統懷著感激之心,緩緩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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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再次醒來時,街燈已亮起來了。她隱約記得在夢裡好像還有一兩次被吵醒過,但又不知那是否只是夢中幻聽。惡夢餘韻還淡淡留在心頭,但她已經忘記夢中的事了。
她離開床,走到洗漱室用剩下不多的盥洗用水擦過身體,抹去身上殘留的寢汗。她默默擦著身體,看著另一個盤子裡餘下的水發呆。不久,她還是嘆了口氣,把髒水倒掉,穿好衣服走出客廳。
她從櫃子裡拿出一瓶銀可樂,喝了起來。她忍住那似有若無的氣泡搔動咽喉的觸感,只想讓銀可樂快速通過食道;不然,留在舌尖的澀味便會快速地充滿口腔。
要是平時,安娜根本不會在意。但昨晚最後那客人帶來的東西,勾起了她的失落。那客人是來自上民區的軍官;兩人交纏過後,滿身是汗的她發現他從隨身袋子中取出瓶裝水時,安娜突然深深感到某種乾渴。但直到那軍官離開,安娜也沒能喝上一口瓶中的淨水。她只好灌上一口銀可樂,杜斷那些想念,匆匆上床睡去。
每週兩次發放盥洗用水的供水車,今天下午會來。盥洗用水雖然看似和淨水一樣晶瑩剔透,但那卻只是提煉淨水的副產品。裡面還是充滿從海水淡化機器的管道壁上剝落的、大量的類澱粉蛋白粒子;要是把它當成食水飲用,可是會變痴呆的。就像住在街角的老喬治一樣。
安娜喝盡手上那瓶銀可樂後,就走入屋子內側的客廳,開始整頓貯水容器。在她把堆放在各處的桶子集中到一處時,幽暗客廳另一邊的一扇門突然打開了。
「喬伊(Joey),來幫媽媽整理一下桶子。」安娜沒有抬頭,仍在到處把桶子搬到客廳中央的空曠處。「現在幾點了?我才剛起床。待會可不能遲到,不然接下來幾天會很難熬……」
從房間內緩步走出的小女孩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看著她忙碌地打轉。小女孩和她的母親一樣纖瘦,而且同樣有著一雙大大的綠色眼睛。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雙眼並未如母親那樣因總是追逐甚麼而混濁,仍舊深邃清澈。
「喬伊?」安娜察覺到女孩無動於衷,便停下手,走到女孩面前。「你有甚麼事要想我說嗎?」
喬伊張開了嘴,但很快又再閉上,默默搖頭,便把剛才安娜收集的桶子搬到架在一旁的大手推車上。
安娜嘆了一口氣。隨著女兒長大,她們二人便漸漸有了隔閡。她不安地想,也許女兒終究明白了自己的工作代表甚麼,便漸漸不再想跟自己說話。安娜每每都很想念當初手工制作教科書,在午後親暱地教導女兒的時光;要是大災害沒有發生,安娜應該能順利在數個月後從大學畢業,當上教師。但如今,她也已許久沒有再見過那些教科書了。
生活資源一年比一年少,物價通漲一年比一年嚴重。安娜看著喬伊瘦削的身形,無法想像來年的生活。
然後,安娜不自覺地想起在第二次自殺潮中死去的,喬伊的父親。她平常都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他,但今天不知為何,思緒一直在翻騰。
眼前仍是喬伊在客廳走動的光景,但腦中卻滿是大災難發生前後,她和他曾美好的一切片段。瞬間,愛與絕望湧上心頭,使她動彈不得;幾乎乾涸的淚腺則在無意識間衝破心裡的堤防,奪眶而出。
〇 〇 〇
麥可.F.奧弟因奴(Michael Felix O'deanu)一直都很喜歡白人妓女。和那些早已放棄一切的亞裔妓女不同,麥可有時會在白人妓女眼中看見某種像怨恨的東西潛伏於深處;在無光黑夜中彼此纏繞時,他有時甚至不用看對方的臉,都能感受到那股力量一直朝自己投射某種強烈得使人絕望的味道。這使他欲罷不能。
昨晚他到貧民區去尋找陌生的妓女。那些情感久觸以後就會變淡,變得像跑氣的炭酸飲料一樣。
啊啊,昨晚真快樂,他想。雖然那初次見面的妓女抱起來感覺平平無奇,但在結束後麥可不經意地從隨身物品中取出瓶裝水、喝上一口時,在無意間瞥見那妓女的表情,眼光滲人,使他無比興奮。
他甚至記不清那妓女的樣貌、身高、體型。但他卻清楚記得在昏暗的房間中躺在床上的妓女發現他把水倒入喉頭的瞬間,越過凌亂散落在臉前的金髮投射而出那赤裸的,驚訝、乾渴、憎恨、貪婪的目光。他一邊看著她,一邊喝盡了那瓶水。宛如甘露。
即使回到在上等居民區的家後,那雙眼仍如烙印般刻在麥可眼底。他又喝了點水,但比不上剛剛那瞬的甘甜。
躺在床上,他一直在回憶那雙眼。他知道從今天開始自己就離不開它了。下次再到貧民區時,再試試看吧。在陌生妓女面前,把今晚的事再做一遍。麥可愉快地想著,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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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可在翌日醒來時,已過午後響半了。不過今天是週日,能源部不工作,入境署也沒有礦隊歸航的預定;他懶懶躺在床上,繼續回味昨晚的光景。過了好一陣,他才起床,施然去沖了個澡、整理好儀容,打點今天的行程。
晚上八點,他離開家,乘車到上城區的一所大宅。他進門後隨手把大衣脫下交給傭人,便徑直往左側走。他泰然走過亭廊,穿入掛滿舊時代流行過的,風景畫的弧型走道,進入寬敞的餐廳。沉實又巨大的木製餐桌前早已有數人入席,麥可默默走到唯一空下的位置,安靜入座。
「麥可,」上座的年老男子注視著他面前盤子上剛切下來的肉排,並未看他一眼。「說說這一週裡的事吧。」
「是的,父親。」麥可取過盤中的麵包,雙眼專心注視,用餐刀塗上乳瑪琳。「週二入境處那邊歸航的礦隊回收量沒有達到我們訂下的目標,整體回收率只有121%。礦隊領隊們一直在無理取鬧說沒有時間撤退;這期人員折損率上昇到16%,其他如常。」
「能源部如何了?」餐桌右邊最靠近父親、坐在上座的女子隨意的說著,邊把肉凍送入嘴裡。「沒有甚麼新鮮事嗎?」
「……工人組織還看不出來甚麼時候有動作,」麥可壓下情緒,「混進去的人似乎還未拿到上層人員名單。」
「那間諜混進去多久了,一年?」上座的父親放下手中刀叉,但視線仍沒離開盤子。「除了偶爾隔一陣就匯報些流言外,他實際有拿到過甚麼有意思的情報嗎?上週的意外他甚至一概不知情。他到底能做甚麼?」
「不,我印象他待得更久。」餐桌左沿的年長女性淡然切著白身魚,冷冷說道。「麥可第一次提到內務部要派人進那群髒兮兮的裂解工人堆裡時,羊羔正肥美。羊羔當造應該是前年八月了。」
麥可忍不住抬頭看了她一眼。那是母親潔多(Keto)。潔多默默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1tp5Iqmjm
把白身魚送入嘴裡,雙眼毫無神氣,和其他人一樣目光不曾抬起,看過餐桌上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t02wAb1BL
任何人一秒。父親詹姆森(Jameson)如是,右邊的姊姊艾比蓋爾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bjHL7xkFk
(Abgayle)如是,二哥撒麥爾(Sammel)如是,甚至連末座那只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hXuYBctIa
有六歲、最年幼的妹妹阿格萊亞(Aglaea)亦如是。
麥可心中湧起一陣噁心感。餐桌上家人們除面前的食物外,彷彿對世界的一切毫不關心;他們像機械一樣活著,在這十年如一日的巖洞中做著同樣的事、比能源工廠的工人們活得更像機器——那些工人甚至在策劃工人運動!而坐在自己面前的這些人卻仍舊每天重覆過著相同的日子,連視線也不曾和人接觸,彷如行屍。麥可甚至不知道這每週一次、全家召集的晚餐會到底有甚麼意義;父親只管輪番問道各人如何,但聽過後也從不提出甚麼建言,只是一昧挖苦諷刺,彷似拿別人的生活取樂。
想到這裡,麥可又再環顧餐桌上的眾人。他們仍舊低頭吃著盤中飧,如同被無形牆壁囚在椅上,世界只有面前的一盤那般。噁心感再次湧上。
麥可悲哀地看了阿格萊亞一眼。他現在已不太能回想起這最小的妹妹過去曾看著他,露出笑容時的神情了。也許再過不久,她現在還有點笨拙的、握刀叉的手部動作,就會被訓練得和母親如出一轍。
麥可低下頭,努力吃下盤中的食物。後來好像有誰說了甚麼,但他忘記了。
聚餐結束,麥可站起離開餐桌、走向那掛滿風景畫的走廊時,他連自己吃過甚麼,也忘記了。
〇 〇 〇
陳楓昨晚睡得並不好。
直到最近他依然會夢見從前的自己。大災害前的,活在異國的自己。春天走訪各處親戚,夏天與父親一起和他的朋友同僚還有他們的兒女,一同到沙灘和遊樂場出遊,秋天在學校的校外教學到山澗野營,夜空下同好友們一起伴著營火唱歌;冬天和家人們待在一起,等待聖誕來臨。有美味的烤雞與蛋糕,還有熱可可,伴著聖誕樹下的禮物。快快去睡,明天就要拆禮物了,媽媽說。
然後冷風從不知何處吹入,陳楓於黑暗中被冷醒,發現自己躺在鋼製金屬架床上。寢著由乾燥苔蘚做的被褥。那溫暖的毛絨被和鬆軟床墊的觸感,全被留在夢裡,冷風一吹便消失。
他總是空洞地看著頭頂的漆黑,直到他記起直到昨晚入睡前的一切。然後,有時他會崩潰哭泣,但更多的時候只是默默發著呆,接受自己已把過去的家鄉稱作「異國」的事實。他已離開那裡太遠、太久了,如今充滿苦困的這十年,長度已經超越過去那幸福的,自己的人生。
就像如此,每日每日。陳楓從美夢中醒來,回到惡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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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裡那由昆蟲和豆類、苔蘚等壓製成的糧食餅片不斷吸乾喉頭殘存的水份,陳楓灌下一口銀可樂勉強自己嚥下。今天是週日,但還有很多事要忙。他把餘下兩塊紅與黃色的餅片胡亂塞入口中,倉促吞下後便披上外套,離開貧民區東側的下級工人宿舍。
晚上八點,陳楓終於打點好事情、也補購好飲食用品後,匆匆從家中推著推車趕到宿舍附近的廣場,帶備好貯水容器等待供水車到來。廣場早就擠滿了人,加上許多的容器和推車,使原本就不大的廣場更形擁擠。來取水的人大多是婦女和小孩;忙著工作的下層勞動者大多沒有休息日,只能差使家眷前來。
見慣的婦女們迅速組成群體,小孩則是把載著水桶的手推車停在一起,自顧自地聚在一起打鬧。陳楓看著他們的笑臉,心裡有些羨慕。
大災害發生時,他才剛要十歲。如今在伯德地洞中不覺也過了十年;大災害就像一道境界線,把他的人生從中切開,一分為二。即使如今他如何艱苦,但過去幼小的自己仍沒有死去,存在於他裡面。沒有死去,只是作為夢魘,深植其中……
在陳楓看著孩子們嬉鬧開始恍神時,有個男孩從後悄悄靠近陳楓。趁著陳楓不注意,他快速拉開了陳楓的褲腰,一把將手中的沙子丟了進去,然後大笑著奔跑逃開。陳楓反應回來轉過身便要追,但那男孩早已穿過人群跑開了一段距離,正站在一邊帶著頑皮的笑容看著陳楓。
「哈斯(Haz),」陳楓看著那孩子狡黠的表情,覺得有點好笑,便生不起氣來。「想點新把戲好不好?」
那叫作哈斯的男孩不在意地笑著,仔細觀察陳楓的動作;只要陳楓一開始朝他跑去,他就準備轉身逃入大堆的婦人之間。但看來陳楓沒有過來抓他的打算,只是彎下身整理褲腳,又原地跳了跳,試圖把褲裡的沙子抖掉。哈斯覺得有點無趣,便慢慢走回陳楓身旁。
哈斯,或說哈里森.阿蘭(Harrison Allen)從小就和陳楓認識。話雖如此他也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但在進入伯德地洞時,陳楓便住在阿蘭一家的附近。也許因為白人父親和亞裔母親所給予的混血外貌,讓哈斯從小就對這附近不多見的亞裔孩子陳楓抱有親近感。
「阿蘭太太呢?」陳楓反覆抖著褲管和鞋子,但感覺好像還是有些沙子沒抖乾淨。「平常不都是她來取水嗎?」
「上週老爸在工廠出了點意外,媽媽代替他去上班了。」哈斯聳了聳肩,「壓力鍋爐爆炸還能炸到辦公室那邊,老爸真是倒楣。」
「能源工廠有爆炸?」陳楓吃了一驚,抬頭看著哈斯,「我現在才知道。傷亡如何?」
「沒事啦。」哈斯隨意張望,「老爸說那時也差不多下班時間,工人們都躲懶去了。只是剛好鍋爐爆炸的碎片飛到辦公室,老爸被撞倒的文件櫃壓倒受傷而已。真遜。」
「……呃,」陳楓勉強笑了笑,「沒出大事就好。」
「不說這些了,這次採礦如何?」哈斯一轉話鋒,興奮的問。「聽老爸說,這次採礦任務好像挺驚險的,真的嗎?」
「我想告訴你,這並不是快樂的話題。」看著哈斯興奮的表情,陳楓嘆了口氣。「有人死了,哈斯。也許這邊某些婦女孩子們的丈夫父親中,就有人沒能回來。」
「那就如何,」哈斯小聲嘟噥,「跟我無關。」
看著眼前的哈斯,陳楓突然想起那天在冰面上狂奔,越過倒地的人們時的自己。陳楓沒能再說甚麼了。
「你猜我今天做了甚麼?」隔了一陣,哈斯突然問陳楓。「猜猜看。」
「你做了甚麼?」陳楓拉起笑容回應,「我記得週日下午你應該不用到昆蟲農場工作吧?你去了哪裡嗎?」
「我上午到了爛洞壁那邊。」哈斯擠弄著眼睛,「摸黑去的。」
「爛洞壁沒甚麼好去的吧?」陳楓不禁有點擔心,「那邊又髒又臭,不去為好。」
「我們有三個人,」哈斯沒有理會,徑自說下去。「約拿、喬伊和我。我們早上八時就在喬伊家附近的廢地集合了。」
這兩個名字陳楓都有聽哈斯提過。約拿是和哈斯一同在昆蟲農場擔任採收的孩子;但對喬伊的印象有些模糊。想了幾秒,陳楓才從「家附近的廢地」這句話中勾起記憶。一個月前哈斯提過,在某次到處在貧民區旯旮探險時,在爛洞壁附近認識了一個綠眼睛的女孩。
「喬伊家附近有家教堂。」哈斯繼續說,隨意把手交叉起放在腦後。「每到週日早上總是特別吵。於是我們早幾天約好,只要他們一開始唱歌,我們就拿石頭砸破他們的窗。約拿提早幾天拿了塊石頭磨成……」
「也不過是唱唱歌而已,別去煩他們吧。」陳楓嘆了一口氣,大概已經知道哈斯做了些甚麼。「別那麼常到爛洞壁那邊去了,把喬伊帶過來玩就好了。」
「悶蛋!」哈斯不滿的啐了一口,「留在這邊還有甚麼事好做的?每天除了昆蟲農場、苔蘚園以外就是待在家裡。魚獸屠房不輪到我們去,想加入礦隊也嫌年紀太小;況且,我是在做好事!」
「好事?」陳楓問。
「好事!」哈斯有點生氣,「喬伊跟我們說,每到週日早上媽媽總是被吵得睡不著覺;以前她看到過別人在砸,但最近沒有了。她也怕被那些教堂的壞人們抓,所以砸了一兩次就不敢再砸了。現在我和約拿是在幫她和她媽媽呢!」
「但……」陳楓還想說點甚麼,但廣場突然開始嘈雜起來。陳楓抬頭看向廣場出口,只見車隊正從遠處駛來。他拉起手推車,轉頭想再向哈斯說點甚麼;但低頭才發現哈斯早已跑開,回到另一邊的某輛手推車處去了。
陳楓嘆了口氣,推著載滿空桶的手推車,聽著廣場到處都是的空洞撞擊聲此起彼落,邁步向供水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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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CHAPTER‧3》
這一年多以來,張文清最討厭的就是去上班的瞬間。
每次步入能源工廠,想到同組的裂解工全是白人,胃就一陣翻騰。不知因為自己是亞裔還是入職不算久的緣故,到今天他還是能感到同組的白人裂解工和自己保持距離;即使偶爾聊上幾句,也總是似有若無地感到被嘲弄。但真正讓他每天繃緊精神的原因,不是這個。
再過兩年,張文清就三十歲了。但拜亞裔臉孔所賜,其他人看來他就和剛滿二十不久的小夥子沒兩樣。也因此讓他接到政府委派的秘密工作,轉職到能源工廠,刺探工人組織的骨幹成員名單。
在伯德裡,工作方面不存在像過去一樣的轉職行為。人一旦到了規定的年齡,政府就會提供三到四個職位空缺讓你選,然後到老死為止,你都得抱著那工作終其一生。大多數人在最初幾年會後悔,怨恨當時自己選這甚麼鬼爛工作;再花上一陣你就會發現,其實工作都一樣爛,只是政府用這種看似自主的手段把你被剝削的責任推回你身上,好堵住你的嘴而已。如果你沒有發現這件事,那麼,你就會一輩子在後悔和抱怨中苦苦掙扎,用盡畢生時間後悔,沒空閒時間思考,只能勉力活著。
所以當政府人員和張文清洽談時,他沒多想就答應了。他只是想從那充滿乾燥昆蟲、發酵的豆類,還有生臭苔蘚所混合而成的食品工廠中逃離。他甚麼都沒想,只是不想餘生被燻製成與流水線上他人相同的模樣。
張文清步入能源工廠後快步走到所屬的工作間、自己的崗位,匆匆和同組組員打過招呼後,就坐到位置上,將一簍簍黑礦逐塊用機器以指定方式切割成特定尺寸;等到有一定份量後便拿到鍋爐區那邊,尋找沒亮燈的鍋爐房,逐顆放置到質能還原裝置的抽取點上,並取下已抽取完成、縮小得像沙礫一般的黑礦礦元。
這其實和在食品工廠中差不多同樣,機械又重複;而且黑礦在切割時發出的臭味,也相當刺人。但不知為何,他卻仍舊覺得比食品工廠中好上百倍。
「班尼,你昨天休假是不是跑到平民區去了?」
工作到一半,長條狀工作桌上和張文清相隔兩座的一位白人男性突然說話了。張文清不動聲色地繼續切割黑礦,專心聆聽。
「嗯,」張文清對面的男子隨意應道,「孩子下週要滿九歲了。我去平民上城區的肉店訂了一隻活雞,過幾天去拿,打算在他生日那天舉家吃烤雞給他慶祝。」
「約拿真幸福。我兩年沒吃過肉了。」向班尼發問的男子笑了笑,「所以,行情如何?」
「四百五十摩爾,」班尼苦笑著回答,「而且還很瘦。在店裡看到那些籠裡的雞,我懷疑沒有一隻超過五磅。」
「那快一個月薪水了!」男子提高了音量,「這錢我看來花得不值。你還真捨得。」
「等你有孩子後你自然會懂的,傑米。」班尼提起眉聳了聳肩,回頭專心工作。
旁邊另一個人接替班尼,和傑米東拉西扯的聊起日常閒話,張文清則繼續默默聽著。話題看似瑣碎,但他還是得聽,因為這是他的任務。不知不覺背地裡發展起來的地下工人組織,到被政府發現時已成長至一定規模;到處交纏的虛實流言,最終順藤摸瓜尋到的就是組織發源自能源工廠中。因此他被指派混入,尋找蛛絲馬跡。
老實說,張文清並不覺得自己真的有機會聽見甚麼重大情報;他也並不熱心,這一年多裡也從未特意打聽過任何事。他只是隨意地聽,偶爾在工人們說起政府壞話時順著講上幾句,讓自己看來和一般人沒兩樣。不過好幾次他插話後其他人很快就閉上了嘴,結束話題或是轉談別的,這讓他很擔心。
但轉念一想,可能這樣更好。
張文清也樂於保持這種甚麼都查不出來的狀況。雖說本質上他是間諜,但他也不是被政府培養的特務甚麼的——說真的,大災害後大部份人也不過是剛好夠幸運躲了進來而已。當時也沒甚麼政權,只有地下原住民和難民之分;直到第一年末的動亂後才出現這個由私人軍隊建立的軍政府,哪有甚麼時間發展間諜?張文清不過是曾跟某些人比較親近,才被利誘當上間諜罷了。那微薄得可憐的前期款項和事後承諾,張文清並沒多在意。他只是後悔並討厭當初的選擇,所以才抓住機會逃離。剛進來時他甚麼都查不到,只好隨便寫點聽來的流言上繳;不知道是上面也沒經驗還是甚麼,他們也不太催促張文清。於是他便硬是在原應險惡萬分的處境中闢出一個屬於他的舒適圈,每天無為地活著,煞是快活。
「……你怎麼想,張?」
在聆聽和重覆的工作間恍神的張文清,突然聽見名字被提起,吃了一驚。他抬起頭,發現坐在工作桌對面最左方的溫特斯抬起頭,默默注視自己。
被艾力克.溫特斯(Eric Winters)那冰冷的灰瞳凝視,張文清不禁緊張起來。溫特斯不是愛說話的人,即使在組員聊天中,往往也不過只說一兩句就離開話題,埋首回到工作。張文清和他的交雜就更少了——不如說沒有。記憶中,這應該是首次名字被溫特斯叫起。拜其所賜,所有組員都把注意力投到張文清身上了。
「……總之,我也不太清楚,」張文清在混亂中重新整理剛才的話題脈絡,「但四號鍋爐的爆炸還好沒有甚麼人受傷,一想到那時要是我在附近進行填充作業的話,還真恐怖。都不知道政府是在混甚麼,從來都不保養……」
張文清一邊咕噥回應,一邊偷偷觀察反應。聽過張文清的話後,其他工人接下了話題,繼續抱怨工人待遇不佳,並無異樣。張文清鬆了口氣,回頭看向溫特斯;他正切割完一簍黑礦,安靜地從位子上站起,走出工作間往鍋爐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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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張文清發現自己錯得非常離譜。
臨近下班,張文清一如其他裂解工一樣,躲在工廠某個角落裡等鐘點到了,就下班離開。畢竟每日配額都做完了,再繼續裂解也沒甚麼意義。多數人都會隨便找個地方打盹,張文清也不例外。他在遠處找到了一個沒人的通風口,當成他的秘密基地。最近張文清在貧民區東某個偏僻小店發現了一本厚厚的小說;他已經好久沒有看過書了。他興高采烈地買下,不離身的帶著,有空就讀一讀。在缺乏新鮮娛樂的伯德地洞中,這本小說彷如救主。
這天張文清和同組組員比往常提早了一點結束當日配額,便各自離開工作間。快走到通風口時,張文清才發現自己把小說落在工作間了,便折返去取。
「所以你覺得張怎麼樣?」
正準備推門進去,張文清突然聽到裡面傳出班尼的聲音。
剛才才看見所有組員都離開了工作間,裡面不該有人;更別說,他們正在談論自己。張文清心中滲出不安,緊張地把門推開一道小縫,往裡面望去。
傑米和班尼,還有兩個自己不認識的裂解工正坐在桌前,低頭做著甚麼。他瞇著眼看了一陣,才看出那是幾塊相當粗糙的電子基板;上面歪扭地接著一堆零件,看不出用途。他們低頭仔細焊接,比工作還要認真。
「普通。」傑米隔了一陣才答,「突然入職時我還在想是不是間諜。我們這組很久沒新人了,對吧?而且時間還這麼敏感。不過待了這麼久也沒見他有甚麼異樣,別的小組也揪到了間諜,所以大概只是個蠢蛋清吧。不用理他。」
「那就等到敲定日期後,早幾天找個理由讓他當日來不了吧。」班尼點了點頭,「他不在我們也方便做事。」
「我還真不知道你這麼仁慈,」傑米聲音帶點戲謔,「那在四號鍋爐附近放置起爆裝置時怎麼不見你管一下附近有沒有人?」
「因為知道的不會過去,不知道的死了也沒差。」班尼不在乎的答。「那次的目的是要偷機件,有點傷亡的話其實比較自然,算是必要傷亡吧。不過接下來我們就要武裝佔領這所工廠了。雖然說是個蠢蛋清,但也和我們無怨無仇。多一個沒關係的人就添一分亂,還要為他消耗儲備糧食;不如直接趕走就算了。」
「到時順便把他幹掉就好,哪用得擔心這些。」傑米漠然道。
「別這樣。他好歹是個人,不是那些佔地擁兵當土皇帝的爛鬼。」班尼苦笑,「我們不是想變成他們,對吧?我們是為了重新取回身為人應有的尊嚴。」
「當然。」傑米嘆了口氣,「希望不要出亂子。」
「嗯。」班尼應道。「願孩子們能再次成為自由的人。」
「為了約拿。」傑米抬頭看著班尼。
「為了約拿。」班尼看著他,笑著回應。
站在門外的張文清無法動彈。他無法整理好在他腦裡所有交纏的恐慌與資訊;他幾乎連呼吸都要被剛才的話掐斷了。
過了好一陣子,他終於冷靜下來。他準備不動聲色,悄悄轉身離開;但待得他轉過身來,才發現溫特斯正站在背後不遠處,冷冷看著自己。
〇 〇 〇
要是那天約拿.伍德森(Jonah Woodson)不是待在昆蟲農場裡工作的話,有八成機會你會在貧民區東側盡頭,和入境碼頭大樓相連的人工植林區裡面找到他。
他最愛帶著他的畫簿,爬到樹上靜靜聽著蟲鳴,怡然地畫畫。有線電台那些一再重播的廣播節目,他早就聽膩了;家常來客人,講著些聽不懂的話題,然後爸爸就會一臉嚴肅地讓自己離開家一陣子。但約拿和附近的孩子們大多都玩不來,久而久之便越走遠。
第一次進到被電籬包圍的人工植林裡時,約拿被那片巨大的杉林驚呆了。雖然植林上方有高亮度的太陽燈光傾瀉而下,但杉林茂密的枝葉仍然把穹頂完全遮住,只餘絲絲的光透過被氣流拉開的縫隙,照到站在落葉堆上的約拿身上。落葉堆下的並不是土地,而是被整齊切割成六角形的金屬區塊所組成的地面;每棵樹都種在一個區塊上,只有種上樹的區塊,才埋有泥土。但即使如此,積得厚厚的落葉堆仍舊鬆軟得像天然的大床一樣,躺在上面無比舒適。
空氣如此潔淨,不比貧民區市中心那種翳悶,也不同於爛洞壁附近的濕滯,植林的空氣有種自然好聞的清爽感。這裡如此安靜,沒有吵雜的人聲,也沒有那些千篇一律的、大人們哀愁的面孔,約拿感到被解放了。那天他在林中到處奔跑攀爬,自由的快樂,充滿他全身。
從那天起,約拿就一直往人工植林跑。穿過暗角裡不知誰忘了鎖上還是早已壞掉的一扇鐵籬門,裡面就是他的天地。他只把這扇門的事告訴過兩個人,一個是同在昆蟲農場工作的哈斯,還有最近在爛洞壁認識的,叫喬伊的女孩。這是他們三人共同的秘密;但還有另一件事,其他兩人都不知道。
他喜歡喬伊。
不知怎地,他慢慢發現自己不自覺注意起喬伊。偶爾回到家裡後,會突然想起她的臉,她的眼睛。那翠綠的瞳孔就像有魔力一樣,讓自己忍不住一直去看;到約拿意識到這點後,他發現自己腦裡已有一角屬於喬伊了。
帶著那本從不離身的畫簿,他爬到最愛那棵杉樹上,坐在他最喜歡的分枝根部,打開畫簿仔細把喬伊的臉從腦中投射到畫紙上。前面頁數密密麻麻,全畫滿了他從父母和週遭大人裡聽來的、從前活在地表的生物;他從未見過,所以全憑想像畫下,也不知道像不像。這是他第一次,試著畫他見過的事物。
坐在這裡,可以穿過樹蔭,看見遠處的入境碼頭,還有更往外處的那片巖洞內海;約拿有時可以看到採礦隊返航。那整列的上岸、走過長堤的樣子,約拿覺得十分帥氣。哈斯總是興奮地跟自己說認識的礦隊隊員裡聽來的逸事,總是嚷著長大後要加入礦隊;還有父輩閒聊時提起,過往在地表日子的生活點滴,使他漸開始羨慕起礦隊了。
鉛筆的線條在空白畫紙上漸漸成形,勾勒出女孩臉龐的輪廓。但在畫紙上的眼睛,他還是不敢動筆。其他部份都快完成了,但眼睛還是只有底稿線條;每當他要下筆時,都總是有些躊躇,他也說不上為甚麼。
似是想拖延下筆的時機,約拿開始四處張望,放鬆緊張的精神;他隨意轉頭,習慣地看向內海。然後,他留意到有些不尋常的東西。
最初,他以為那是礦隊返航的潛艇。平靜的海面浮起波紋,漸漸向著岸邊靠近;但波紋越過了碼頭前伸的長堤也不見上浮,仍繼續向入境大樓唯一的爬梯那邊前進。約拿奇怪地看著,完全分了神。
波紋越來越近,終於在長堤盡頭破出水面。厚重的黑色全罩式潛水頭盔從水中伸出,那形狀使他想起爸爸跟他講過的、宇航員的太空衣。然後那太空衣伸出雙手,吃力爬上長堤;隨後又是一個,然後再來一個。約拿數了數,共有五個這樣的傢伙,從海裡爬了上來。
約拿不懂發生了甚麼事,只是單純地感到不安。他抬頭向鋼梯上方看去——他知道那裡最少會有一個持槍守衛——但他看見守衛悄悄向他們招手,讓他們上去時,約拿忘記自己還在樹上而驚訝地探出身體,讓他幾乎失去平衡。
五人魚貫進入鋼梯中段左旁的一扇門。記憶中約拿每次看見礦隊歸來時,都是直接爬到頂端,越過守衛進入狹長的走廊;他從未見過他們走別的通道,更別提那扇他從不知道能打開的門了。約拿越想越不安,開始慢慢爬下杉樹,準備回家,然後把這件事告訴——要跟誰講才好?
分心之際,入境大樓和地面接壤、靠近植林方的一側有扇鐵門突然打開,發出難聽的吱呀聲。還待在樹幹中段的約拿嚇得不敢喘氣,只能盡全力抱緊樹幹。
門內走出六個人。還好他們都沒往上看,約拿想。約拿甚至不知道自己為甚緊張,為甚麼害怕被發現;他只是預感會有很糟糕的事情發生,但到底是甚麼,他卻說不上來。他看著那幾個人向著植林,向著自己的方向走來,每步都彷彿踩在約拿胸膛上。
六人順著大樓陰影悄悄前行,離約拿所在的杉樹越來越近。約拿驚恐得不敢眨眼,腦裡一片混亂;他所在的位置雙腳踩不到支力的地方,幾乎只能靠抓住分枝根部的左手和環抱樹幹的右手勉強發力,才不致突然從五六米高處徑直下掉。
「這是最後一組了嗎?」六人中傳來一道略高的男聲,小聲地問。「採礦季到了尾聲,出發返航的船要多起來了。航班增加,人員也會變得更頻繁出入,到時要找時間幫你們偷渡入境就難上不少。不如說不可能。」
「的確是最後一組了。」隊列中最高大的身影發出渾厚的男聲,「也不過四組而已。先進來的別動組和攻擊組是不是已經找好前線基地了?」
「在附近,」略高的男聲應道,「這邊有個很難看的巖壁,方向很好認。那邊幫派、妓女還有無業者都很多,沒人管的。最重要的是,那邊離前往工廠區的通道不算遠。」
「貝倫那組呢?」後方的其中一人突然問道;約拿有點吃驚,是把年輕的女聲。「他比我們早一週進來不是?」
「這個嘛,」高音男聲答道,「那時剛好有點不好搞。他們進來不久後突然能源工廠就發生意外,政府的人都在那邊跑來跑去。他們找不太到合適時間過去,現在還留在植林裡面野營。」
「那我們應該先和他們會合。」渾厚男聲停下腳步,站在約拿所在的杉樹約十米外的地方。約拿喘了口氣,才開始感到風吹過額前的汗時,帶走溫度的感覺。
「補給都在別動組那邊,他們應該只有手持四天份的口糧和食水。貝倫他們熬不住的。」女性乎有點焦急,「我把手邊的口糧和食水拿過去。」
「姬絲,別急。」渾厚男聲叫住女性,「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準備。詹姆,你和其他二人跟著馬納亞去和貝倫的小組會合,我和姬絲去和前線基地。」
「埃迪……」
「下週二早上,我們就要行動了。」埃迪回頭厲聲對姬絲說,「一定要在八日後,原型爐離開實驗室的瞬間,我們才有機會搶到手。盡快聯絡上那兩個接頭人,讓你和他們見面比貝倫更為重要。」
姬絲還在說著甚麼,但約拿已無心細聽了。他突然發現懷中的畫簿正慢慢開始滑動,快掉下去了;在最後滑動加快、即將從他身上脫離那一剎,他快速地用原本環抱樹幹的右手按住了畫簿。但隨著他的動作,口袋裡的筆也開始鬆脫了。
筆就在他眼前從傾斜的口袋中滑出掉下——約拿鬆開抓住枝幹根部的左手,右手抓回樹幹,雙腳吃盡全力夾緊,伸出身體與左手向落下的筆抓去——但夠不到。筆就在他面前繼續落下,同時約拿也因為頻繁扭動身軀使他原本就勉強苦撐的動作再也支持不住身體,從樹上剝離,重重向下方落葉堆摔落。
巨大的落地聲驚動了所有人。渾身發痛的約拿還未爬起,就已感到所有人的視線都向自己投射而來。安靜的空氣促使約拿恐懼,混亂又驚恐的他忍住渾身痛楚,不敢動彈。
然後,約拿聽見腳步踩在落葉時發出的沉實聲音,和落葉碎裂的混合聲響,一步步向自己靠近。
怎麼辦,怎麼辦。約拿眼仍冒著金星,腦中一片漆黑。那是過多的東西快速閃現重疊的漆黑。腳步聲越來越近,終於剩三步之遙。約拿下定決心。
他咬緊牙關,迅速爬起,用盡全力向前跑。
他每步都踏得無比用力,每步都讓他感覺快失去平衡;在每次踉蹌中他都奮力踏出另一步,祈求自己能快上一秒,逃離那些人。
離另一棵杉樹還有四步,約拿打算先繞到後面,借它繞過追上來的人,向著另一方的那扇門逃走。只差一點點,對。只要逃到那裡,就能逃回家了。之後找哈斯和喬伊,商量一下怎麼辦。絕對不能讓他們告訴爸爸,不然會被打個半死……
背後無預警地傳來一聲巨響,約拿突然覺得自己被人從後用力推了一下,整個人仆倒在地。他不明所以,試著掙扎爬起;但身體只要一動,腹部便傳來巨痛,使他再次癱軟倒下。
許多腳步聲踏雜走近,約拿益發驚恐。他努力忍住越發嚴重的腹部巨痛,向著門的方向爬去,但那六人在他來得及爬上丁點距離以前,便把他圍住。約拿的喘氣發出奇怪的聲音,不知道怎麼辦;來不及細想,他便看見一隻鞋子插到他肩頭和地面之間。那隻腳略略施力,便把他整個人翻了過來,仰視著那六人。除了一人以外,其餘五人都穿著黑色的服裝;他們的影子投在約拿身上,約拿害怕得無聲地哭了起來。
「是個孩子!」一個年輕的女性低聲驚呼;她瞪大藍得無比鮮豔的瞳孔,金髮正在搖曳。約拿認得那是叫作姬絲的女性的聲音。「你怎麼不看清楚就開槍?這不過是個孩子而已!」
「和是不是孩子無關,」用腳把自己挑翻的男人講話了,是那個叫埃迪的男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有意或無意,看到就要解決,不能走漏風聲。再說,在我看來你和他年紀也差不了多少,你不也跟我們來到這裡了?」
叫姬絲的女性沒再理會埃迪,在約拿身邊跪下,試著解開約拿的衣服。她才翻開約拿的外套、拿起他胸前那沾上血跡的畫簿時,埃迪便抓住她的手臂往後一扯,推向另一個男人處。那男人捉住了姬絲雙臂,阻止她的掙扎;約拿開始發暈。
矇矓中,約拿聽見男性們在說甚麼「掩飾」、「電網」、「傷口」之類的話,但已經聽不太清楚了。他渾身開始發冷,疼痛好像突然減輕了許多。他覺得自己正在下沉,好像地面已經溶化,自己正在甚麼之中載浮載沉一樣。
抬頭看著仍在搖動的樹蔭,那些穿透的光芒正在擴散。約拿想起從前曾聽過爸爸說在淺海浮潛的景色;約拿不禁想,在水中抬頭看向水面被太陽照射的景象,也許就像這樣吧。
約拿重重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〇 〇 〇
傑米.李(Jamie Lee)站在班傑明.伍德森(Benjamin Woodson)家門外,苦思不出任何一句安慰他與他妻子的話。他來回踱步躊躇,又偷偷想從放下窗簾的窗戶縫間偷看裡面,但都不過只是延宕他要做的事而已。他在門外鬧騰了五分鐘,仍未敢搖響門鈴。
他深呼吸一次,兩次,三次。就在他準備好以前,門就打開了。他吃了一驚,僵硬地看著門後探出的女性身影;那是莎拉(Sara),班傑明的妻子。莎拉看見傑米也略微一愣,但很快就反應過來,朝他點了點頭。傑米也點頭回應。
「班尼在客廳。」莎拉說。說完以後,就走出門,向市中心方向走去。
傑米安靜地走入屋內,輕輕關上門。他低頭走入客廳,裡面已有幾個人了。艾力克、湯姆、理察和史坦。不知為何,連張都在。他環顧眾人交換了不可言傳的眼神後,走到坐在客廳最裡面那椅子上的班傑明身邊,緩緩坐下。
「班尼,」傑米看著班傑明——即是他的摯友,班尼那頹喪的側臉,「約拿的事我也很難過。」
班尼沒有作聲,也沒有看向傑米。
「那是起沒人樂見的意外。」傑米繼續說,「他也許只是沒想到鐵籬電壓有那麼高……」
「『有那麼高』?!」班尼剎然轉身向傑米大吼,「老天,你知道我去殮房時我看見的是甚麼嗎?他全身的皮肉都被電得綻開,連指尖都變成焦炭,肚子還被不知道是老鼠還是甚麼的東西啃過!他們跟我說那天管理員只是不小心調錯了!他媽的調錯了!」
傑米看著他絕望又憤怒的眼神,啞口無言。
「葬禮和火化甚麼時候舉行?」隔了一陣,傑米努力擠出一個問題,打破沉寂。
「後天。」班尼低下頭,雙手掩面。「約拿很喜歡聽我講那些海邊的故事。我想申請到入境大樓去把骨灰撒到海裡,你猜人口部的人怎麼說?他們居然百般阻撓,遊說我把骨灰提供給尊民的菜園拿補貼!」
背後傳來吵鬧聲,傑米心裡泛起悲哀。在這洞窟裡,沒有人能夠自由,連死後也不可以。靈魂離開肉體後無法昇天,肉體則被惡鬼分食。活著作為其他人的牲口,死後也不得安寧。傑米悵然想起小時候上過的主日學;若這裡不是地獄,何處才是地獄?
「我們必需行動了。」史坦.布萊克(Stine Black)沉重地看著傑米和班尼。「我們還要被這些爛鬼和背後的『尊民』們欺壓多久?已經太久了。已經久得約拿等不及,想要逃離這個爛地方到外面去了,不是嗎?」
「史坦。」傑米不滿地叫住他。
「我沒有說錯。」史坦繼續說道。「今天不幸的是班尼的孩子。明天很可能有別的孩子,因為嚮往自由的天性使他遇到那些爛鬼和尊——呸,那些尼安德塔哥布林自顧自設下的陷阱;這種事會重覆發生。我們還要等多久?」
「從班尼和傑米發起召集的那天開始,我們花了五年準備,不差幾天。」湯姆.梅鐸(Tom Murdoch)靜靜地說。「跟隨我們的人越來越多,不知不覺也把計劃越談越大。從玉石俱焚到武裝佔領能源線這條路,我們一直小心翼翼走過來。現在願意協同行動的礦隊只有兩隊;可以的話,我希望再多花一點時間和其他隊伍的領隊接洽……」
「每多見一個人,就多一分計劃被泄露的風險。」理察.梅鐸(Richard Murdoch)打斷他兄弟的話,順便冷冷看了一眼張。「這裡沒有婦仁之仁派上用場的地方。武器,人手都已備好了,就像我們事前計劃好那樣,黑礦儲備也足夠我們挺過太陽風暴勃發期了——不把那些爛鬼和哥布林算進去就綽綽有餘。所以實際上,我們在未來三四個月內根本不需要礦隊協同行動;而且最快的協商方法,就是到行動當日拿槍抵住他們的頭。還是不願意加入、情願當牲口的人,就如同預定般幹掉就好。」
所有人都注視著班尼,等待他的回應;只有張聽完梅鐸兄弟的話後一臉驚恐,不知所措。傑米責怪地看向埃力克,埃力克只是用眼神指向班尼。畢竟,決定把張這個呆頭清算進來的就是班尼。
「我向能源部打聽過,在採礦季結束前礦隊們還有兩次船期。」史坦打破沉默,「七天後的星期二,還有十八天後的星期六。」
班尼聽見七天後的星期二時嘴角抽動了一下,被傑米看在眼內。傑米知道,那天本是約拿的生日。
「沒必要那麼著急。」湯姆淡淡地說。
「但我等不下去了。」理察靜靜地說。「你只是找理由拖延。為甚麼你總要在重要的事上想盡辦法拖延?」
「我不……」
「班尼。」一直沉默的埃力克強硬地把話插進來,結束了正要開始的紛爭。
班尼仍舊低著頭,沒有作聲。
傑米嘆了口氣。今天根本不該談這個。他默默站起打算先讓大家回去時,正門處突然傳來進門的聲音。未幾,莎拉出現在轉角處。
莎拉逐一環視眾人,最後視線落在班尼身上。她走到低著頭的班尼面前,把手中的箱子遞給他。
班尼抬起頭,面無表情地接過箱子。他抬頭看了看莎拉,而莎拉則只是看著箱子,示意他把箱子打開。
班尼把箱子放在面前的小桌上,取過一根筆,劃破箱上的膠帶,打開箱子。就在他看見箱裡東西的那瞬,他崩潰了。
班尼跪倒在地,默默開始流淚;他用顫抖的雙手小心翼翼捧起箱中的東西,然後充滿愛憐地抱在懷裡。
那是一隻雞。一隻活的母雞。
班尼就這樣抱住了那隻母雞,五分鐘,或更久。沒人說過話,雞也沒有鳴叫。五分鐘後,班尼默默站起,把雞放回箱子裡,然後把臉擦乾淨。
「星期二。」班尼淡淡吐出這幾個字後,就抱起箱子,回到房間裡。
屋裡仍然沒有人敢說話。傑米舒了一口氣,但同時有更多不安湧上心頭。
〇 〇 〇
約拿過世後,陳楓就覺得哈斯變得很奇怪。
他還記得哈斯聽見約拿因為攀爬人工植林的電籬而觸電致死時,大喊「不可能」然後跑出去的那刻。長久相處的玩伴從此無法再見,想必哈斯在一時間無法接受吧,陳楓最初是這麼想的。
後來陳楓好幾次想找哈斯聊聊,但總是找不著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正想要講些安慰的話時,陳楓卻看見哈斯的神情和自己想像的不一樣。
那並不是悲傷的眼神。
那雙眼充滿疑惑,還被大量的不甘填滿。在對視那瞬,陳楓不知所措,最終甚麼都沒能講出口。
那天以來,哈斯也沒跟誰說過些甚麼,只聽說他翹了幾天昆蟲農場的工作。阿蘭太太有些擔心,來問過陳楓,但陳楓甚麼都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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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星期五。約拿的葬禮在昨天舉行,去的人不多。許多家長都不讓孩子前往送行,所以哈斯和那叫喬伊的女孩就成為了群在裝著約拿遺體的火化爐前,那些大人群列中的小小孤島。陳楓在遠處看見哈斯好像一直對爐子低聲說著甚麼,而喬伊則是用力抓著哈斯的袖子,直到手指發白;陳楓想走近聽聽,但沒能過去。
今天陳楓沒別的事要忙,從八時起就坐在廣場附近的石階上,盯著不遠處哈斯家的大門。到了早上十時半,大門安靜地打開了。陳楓聚精會神地看著哈斯離開家,在昏暗街道上悄悄前行。看著哈斯行進的方向,那不好的預感果然是真的,陳楓想。他小心翼翼地暗中保持距離,跟了上去。
沿路走上半小時,陳楓跟著哈斯來到人工植林的圍籬前。即使早幾天才出過意外,但圍籬一如往常;沒有人看守,週圍也一切從舊。畢竟對政府來說,貧民區死多少人都不痛不癢。
哈斯張望了一陣,確定附近沒人後便沿著電籬向右走。陳楓疑惑地跟上,看見哈斯在暗處的一扇金屬網門前停下,正要伸出手。
「哈斯!」陳楓緊張地跳出陰影,向著哈斯跑去。
被呼喚的哈斯一驚,轉過頭來;此時陳楓已跑到他身旁抓住了他伸出的手,把他往回拉。哈斯反射性掙脫,站定看著陳楓;陳楓皺著眉,默默看著哈斯。
「別做傻事。」陳楓說,「哈斯,快跟我回去。」
「你不懂,」哈斯把頭轉過去沒再理會陳楓,又要再去碰那扇門。「沒事的,你看著。」
陳楓急忙再抓住哈斯。哈斯皺著眉想要掙開他,但陳楓這次捉得更緊。在二人開始糾纏時,電籬裡側出現一道身影,向二人走來。陳楓不明所以,停下了動作;哈斯也只是掙脫他的手,並未再做其他事。
是喬伊。她低著頭,靜靜走近金屬網門,輕輕拉開走了出來。哈斯走近喬伊;喬伊伸出手,手上拿著一支鉛筆。
「慢著,」陳楓疑惑地問道,「我道歉,哈斯。但我不懂。可以跟我解釋一下嗎?」
「這扇門可以安全打開的事,是約拿告訴我們的。」哈斯應道,「所以約拿根本不可能被電籬電到,更不可能被電死。」
「而這是約拿的筆。」喬伊接著說——這是陳楓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在發現約拿的地方,到處都找不到他到哪裡都帶著的畫簿和筆。」
「這幾天我們都一直在找,」哈斯看著喬伊手上的筆,「肯定是發生了甚麼。大人們都在說謊。」
陳楓仔細看,那是一根很普通的鉛筆。頂端附上的橡皮擦,好像已經被擦得快要完全消失了;但上面沒有任何特別的標記,喬伊是怎麼認定這支筆的?陳楓看了看兩人篤定的神情,還是將信將疑。
「在哪裡找到?我去看看。」過了幾秒,哈斯抬頭向喬伊問。
「不用了。」喬伊看著筆搖了搖頭。「在他最喜歡的杉樹附近的落葉堆裡。不過好像已經被整理過,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他的畫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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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事,陳楓印象有些矇矓。記得他陪著不死心的哈斯,和喬伊三人一起頂著黑暗,在林中尋找了他們講的畫簿好一陣子,腦裡一直在想些有的沒的;直到亮燈時間快到,哈斯才不甘願地離開植林,回到居住區去。把喬伊送回家後,陳楓一直在聽哈斯恨恨地說他的猜想,但感覺都不太對。
回到宿舍,陳楓習慣地摸了摸門後的信箱;他從中掏出一張紙,是能源部的通知書。下次採礦任務,排在來週星期二。
(本章完)
《CHAPTER‧4》
這幾天,姬絲.坎貝爾(Grace Campbell)一直偷偷在看那孩子的畫簿。
除了最新、還未畫完的那頁,畫簿上幾乎密密麻麻畫滿各種奇怪又有趣的昆蟲和動物,儼如一個小小的世界。姬絲看著那些陌生又充滿想像力的形狀,無法制止地感到悲傷。
那孩子嚥氣的光景歷歷在目,姬絲終於還是要接受這趟任務不如她想像般美好。潛入伯德地洞、從獨佔質能轉換技術的獨裁軍政府中,奪取新型的小型轉換爐,聽起來像是小時候曾和父母一起到戲院看過的、暑假強檔的間諜動作片一樣。去年十六歲的自己以頂尖技術獲得軍方賞識、得以作為破解小組一員參加任務的興奮,與待在隱形潛艦中那幾週止不住的期待,還有在水中登上地洞那瞬的高揚感,都被那一槍擊碎,煙消雲散。
不少人察覺到姬絲的異樣,與她關係不錯的成員偶爾會關心她一下;畢竟她是整隊中年紀最小的,也是第一次參與軍方任務,大家或多或少都明白她不好受。只有埃迪.史東(Eidde Stone)在那天後,一次都沒跟姬絲說過有關任務以外的說話——姬絲不知道他是顧慮著甚麼,還是認為沒有聊的必要,又或是因為他身為任務總指揮所以抱著莫名的自尊,不容許對自己的決定多作說明。總之,他在那之後除了討論任務外,沒再跟姬絲說過話。
唯一看來讓他有點動搖的,是在和伯德的接頭人第二次見面,確認資訊的時候。要不是他向接頭人輕輕帶過關於上岸後開過槍的這件事,看見其中一個接頭人瞪大了那灰色的雙眼、直接暫停會議要求休息一下時,埃迪皺著眉想了一陣的話,姬絲覺得埃迪根本從沒留意過自己有殺過一個孩子。
部隊是如何集合的,姬絲也記不清了。時隔了兩週她終於再見到貝倫.帕默(Barren Palmer),但她卻高興不起來。當初明明追著這個從兒時開始就一直在身邊的鄰家大哥,努力來到這裡,但腦裡如今卻充斥著他和那孩子中槍的身影重疊的幻象。雖然貝倫的小組只需負責做點善後工作,然後就只有確保部隊安全撤離伯德地洞這兩個任務,但也不能說毫無風險——視乎情況,那甚至可能是最危險的任務。
轉念一想,姬絲自己要是無法振作,貝倫承擔風險便會更大。任務當天自己在裂解爐機組面前進行的解鎖工作每多花一秒,貝倫,還有所有組員的風險便重上一分。她理性理解,但動搖仍止不住。
說真的,「遙距控制的自爆程序」?姬絲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時還覺得有點搞笑,想說伯德人為了保密,居然搞這種冷戰的老哏;但在踏上這裡後,一切都不再好笑了。
姬絲把手中的畫簿翻到最新一頁,看著那孩子最後所畫、還來不及完成的畫作。雖然眼睛沒有畫好,但姬絲已大略看得出是個女孩。也許和他差不多大,也許更小,沒畫完眼睛有點不好認。但即使如此,姬絲依舊可以看到唯獨這頁筆觸和前面所有畫作都不一樣;比起繪畫動物時隨意交亂重疊的碎線,這女孩的輪廓卻經過反覆修正、精雕細琢,幾乎可以從紙上被擦掉過的筆痕殘留,感受到男孩的心意。
她努力想像男孩繪畫的景象,但閉上眼後除了男孩的死,仍舊甚麼都看不見。她知道自己不該再看這本畫簿了,再看下去,自己就無法離開了;她想把畫簿丟掉或燒掉,但還是不忍心。她知道已經太遲了,在這幾天裡她已經深陷於反覆出現的罪惡感中,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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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瞬,便是星期二早上。
凌晨四點半,所有人整裝待發。事前簡報,姬絲用盡全力才聽進耳裡,但連她自己都懷疑到底有多少真的能記住。貝倫不時投來擔心的目光,姬絲努力擠出笑容應對;而埃迪在講解時偶爾投來的冷酷眼神,姬絲不打算理會。
簡報結束,四週突然因為大家散開而變得吵雜的一剎那,姬絲的大腦卻突然變得澄淨起來。她彷彿感到有把聲音跟她說,「很快就結束了。」
對,再過也許四、五個小時,一切就結束了。到時自己早已坐上返航的潛艦,踏上六千多海哩的回程,回西姆斯地洞(Symmes Hole)去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vTnQwMO7E
了。
離開前線基地、移到到預定的待機點前,姬絲不經意瞥了自己這幾天休息的簡便床舖一眼。東西都不會帶走了,直接原地棄置;而那男孩的畫簿,現正靜靜藏在姬絲的枕頭下。
姬絲嘆了口氣,最後還是伸出了手。
〇 〇 〇
星期二,張文清在溫特斯陪同下,戰戰競競地提早回到能源工廠,悄悄藏身在工作間,和許多人一起,等待既定時間到來。說到底,張文清到了今天也依然不知道為甚麼自己會趕上這趟渾水。
這幾天雖然一直跟著以班尼和傑米為首的工人組織行動,但那彷彿也不過是身體擅自動起來一樣,腦袋沒有活動——直到,傑米在他面前把手中那把手工製作的左輪手槍彈巢逐顆填滿,滑回定位時的聲音響起的,現在為止。
「我還是不懂班尼在想甚麼,」傑米擺弄著手中的槍,試了又試,沒看張文清一眼。「那天要是只有我在,而你又夠幸運的話,大概會被綁在某張椅子上,關在某個地下室裡,等到所有事結束為止。班尼居然會說讓你和我們一起行動,哼,真不知道他發甚麼瘋。」
是啊,搞不好的話,自己九成應該已經死掉了吧。張文清回想那天被溫特斯押著走進工作間的場面,心裡仍在害怕。他自問沒本事熬過審問,要是被迫供的話大概甚麼都會講出來了。但那天班尼只是盯著自己看了一陣,就隨口說要讓自己加入當個打雜、找人陪著自己行動就好。張文清無比驚訝,不禁暗暗感謝地藏菩薩保佑。
自那以後張文清幾乎沒休息過。不是待在工廠把定額完成後幫忙弄一些簡易起爆裝置,就是被隨便哪個人帶著東奔西走,忙些他摸不著頭緒的事。唯一的休息時間,就只有約拿傳來死訊,以及出殯的兩天;在那以後,更是忙翻了頭。
「把槍拿著。」一旁的湯姆向他遞出一把土製手槍;傑米和坐在一旁的溫特斯都緊盯著他。「開始後我們的守備位置會在通向辦公室和鍋爐房前的走廊處。等班尼他們佔領了辦公室和後面的總控制室後,我們就要負責當最後防線,阻止任何人通過。爆炸裝置的設置點別忘了,不然沒人能救你。」
「你最好祈禱史坦能順利炸掉那條通向平民區的隧道,」傑米把玩著手中的子彈,「哈,你們的神可能比較靈驗。」
「理察的礦隊對應班差不多該行動了。」湯姆看了看手錶,「希望一切順利。」
工廠區位於一個獨立的天然支洞中,和伯德地洞許多其他區域一樣。拜此所賜,單靠電波無法順利通過狹窄的隧道,與在貧民區碼頭的理察聯絡。但也因此,要單獨佔領工廠區時,有了增援難以順利到達的優勢。貧民區不會配置軍隊,唯一持有正經的武裝的,大概只有入境大樓那一兩組持槍守衛吧。
班尼他們已經提早埋伏好,等待史坦的小組在今早趕忙到與平民區相連、較闊的人工通道裡設置的爆炸裝置,在訂好的時間起爆。有了之前把鍋爐炸掉的經驗,他們可以很好預測爆炸的規模和破壞力,同時也收獲了工廠裡上級人員的疏散路線。如此一來,待會爆炸聲傳來時,班尼和其他成員就更好掌握人員的移動路徑,可以更快捷地鎮壓工廠內部。
張文清看了看手錶,0823。還有兩分鐘,各處行動就會一齊開始,一腳踩入生死的界線。張文清心跳加速;沒回頭路可走了。
他突然想起在四日前,還有一日半前,自己也許可以向政府通報這次行動。一次是在溫特斯陪同下,前往平民區的隧道附近某間廢棄小屋運送炸藥,那時他忙著辦事,把自己放在一旁走開了將近一小時之久;而另一次則是在傑米陪同下,走進政府合署——能源部在四樓,自己的接頭人就在那裡。但不知何來的恐懼控制住張文清,他終究沒從那個自己腦中框起的,由看守人的氣場所形成的無形圓圈中踏出去。
如今他無比後悔。要是那天,他戰勝了每次心跳中藏著的恐懼心的話……
遠處傳來震天的巨響,張文清被震回現實。坐在門旁的湯姆用力把工作間大門拉開,未等他們衝出去,外面已傳來槍彈的聲音。所有人環視彼此一眼,便一口氣衝了出去。
〇 〇 〇
坐在運輸車的副駕座上,迪戈.賈西亞–培瑞玆(Diego García–Pérez)淡淡看著手錶,等待研究所的駐守警備隊整列好、登上護衛車,運輸車才能出發。0817,已比預定出發的時間遲兩分鐘了。在船廠中等著的約翰遜是個急性子,哪怕遲上一點,也肯定會嚷著「要是趕不上卡貢打女士訂好的揭幕日期就全怪你」之類的嘮叨個沒完吧。
說到底,有必要配備警備隊護衛嗎?迪戈懷疑地看著仍在整點武器的警備隊。先不論在伯德裡,罪犯只要犯下的事稍重一點,就直接判死刑了,沒人敢拿性命開玩笑;再不談後面在貨櫃中裝的新型裂解爐原型就算被搶了,在整個地洞裡也不可能私下搞到黑礦;最令迪戈感到好笑的是,這些所謂的警備一個比一個胖,光是上車就已經困難得像是把吹漲的氣球塞進玻璃瓶一樣麻煩。要是真的有事情發生,估計在他們的胖手夠到槍前,他們首先會心臟病發。
警備終於全部上了車,車隊終於開始前進。要從研究所所在的6號區前往船廠所在的工廠區,途中還得駛經貧民區。到底當初是哪個天才,覺得把研究所建在垃圾處理用的6號區是個好主意?迪戈心裡暗暗抱怨。也不挖一條直通隧道,每次要往來,都得經過那骯髒的貧民區,聞那些吃不上飯、喝不上水的貧民堆在一起發爛發出的臭味。
後座的研究員正興奮地向迪戈的組員解說他們研發的新型爐。說甚麼終於實現直接的能量轉換,而不是循舊式加溫、利用水蒸氣推動渦輪云云,其實不會有人有興趣好嗎。雖然雷恩看似饒有趣味地在聽,但拜託,那肯定只是因為你就坐在他身旁。
雷恩是個好傢伙,但他太認真了。要不是他剛才堅持按流程檢查一遍固定鎖和警備員裝備,起碼能早七八分鐘出發。下屬凡事太認真,壓力反而很大。偶爾在家裡和妻子聊起工作時,總少不免會提到他過於認真,反而走了迂迴的路。但另一方面,妻子似乎挺喜歡他和他那當護士的女友。也好,他們住得很近,萬一懷孕的妻子有事,他們能來幫忙是挺好的。
車子駛上貧民區唯一一條公路,盡頭就是通往工廠的隧道。迪戈又探頭看手錶,還有六分鐘就八時半了。公路上沒有半輛車——貧民當然沒資格擁有車——只要再多催一下油門,應該可以在時間裡抵達船廠。如此想著,迪戈命令司機加速。
但在車子快要進入隧道前,轟鳴的巨響突然把他嚇個措手不及。隨後,面前兩側的廢屋爛樓突然開始倒塌,前面的護衛車收掣不及,衝進仍在崩落的巨大瓦礫中,被一整層落下的樓層壓碎。
運輸車司機用力踩下煞車,但仍被前衝的動量推動向前。車體無法穩定,隨著司機扭動方盤,傾側劃出半圓,摔倒在隧道前的瓦礫堆上。後面另一輛護衛車幾乎迎面撞上,所幸車子能在僅僅幾寸前停下。
暈眩的迪戈掙扎著從運輸車爬出,試著理解發生甚麼事。司機、研究員還有組員們都倒在一堆,不知是死是活,而雷恩則是被安全帶固定在坐椅上。除自己以外,全部人都昏過去了。他原本想喚醒雷恩,但在他才探著上半身進入車內時,身後響起了一片槍聲。
迪戈慌張地彎下身轉頭偷看,只見後方的警備員以車作掩體,和藏身在公路兩旁的甚麼人展開了槍戰。該死的,要不是經過貧民區這種爛地方,哪會發生這種事?!慌亂中他摸過全身,才想起自己根本沒帶本應常備的佩槍。槍戰仍在繼續,但警備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倒下。回頭看向隧道,雖然入口處也被爆炸的餘波波及炸爛,但還沒有完全封住——不過以路況來看,等工廠區的約翰遜帶車隊過來支援應該不現實了。迪戈又急又惱,環顧四週;然後他突然想到,那麼認真的雷恩身上,一定會帶著佩槍。
他探身進入車內,在昏迷的雷恩身上努力摸索;就在他摸到甚麼的瞬間,迪戈留意到身後的槍聲停下來了。
迪戈緊張地握住雷恩身上,那仍插在槍套中的手槍槍把;週遭異常安靜,踩在佈滿碎礫的柏油路上的大量腳步聲從遠至近,仔細可聞。
腳步聲越來越近,迪戈心跳越來越快。一些腳步聲走近貨櫃尾部,低聲對談那模糊的聲音與貨櫃尾部被打開的聲音在車內迴盪。他不敢動,仔細地聽著聲音,等待時機;但有一道腳步聲,徑直走到他身後。
迪戈還在想怎麼辦,突然就被大力地從車裡扯出,扔在一旁的地上。他毫不猶豫用手中緊握住的手槍向那把自己扯開的人影開槍,但在他扣動扳機的瞬間,他才意識到這把手槍根本沒有上子彈。
他絕望地坐在柏油路上,看著那把自己從車裡扯出的人。那個人身高接近兩米,穿著全黑的軍服;在運輸車後方忙著打轉的人都穿著和這人相同的服裝。唯一不同的是,這人沒戴和其他人一樣的頭套,任由那有著白晢肌膚的姣好、成熟又堅毅的女性面容和飄逸的栗色長髮,曝露在充滿硝煙和鐵臭的空氣中。
「這一定是在開甚麼玩笑。」迪戈喃喃自語,不知道是在向誰抱怨哪一件事。
女性舉起步槍指向他時,他腦裡一直在翻騰。許多畫面閃過,最後落在他懷孕的妻子臉上。
埃娜卡。迪戈心裡默念她的名字,閉上了眼睛。
然而,預期的痛楚沒有到來。他聽見扳機空扣的聲音,疑惑地睜開眼,只見女性一臉不悅地看著手中的步槍。
「對,這一定是在開甚麼玩笑。」女性轉頭看著他。
他馬上驚覺,只有現在了。迪戈急忙爬起,轉身逃走;但女性出手更快,在他轉過身前,步槍的槍托就重重敲在他頭上。
倒在地上,看著那女性探身進車子的駕駛座,迪戈連思考都做不到,就此失去意識。
〇 〇 〇
早上八時,高化疲累地坐在出入境大樓二樓的休息室裡,等待組員們集合。
這裡是領隊專用的休息室,組員們會在下方底層的出發船塢集合。高化看了看鐘,距離集合時間的八時半,還有半小時。休息室裡除了自己,沒有半個人;其他隊伍的領隊多半習慣等到時間快到了才出現,直接到船塢所在的底層去。一般來說,除自己以外,大概只有關特(Kutner)會提早來到。但可惜的是上次任務後,他的隊伍折損過高,必需解散重組;如此一來,今天會在休息室裡等時間到點的人,就只有高化一人了。
休息室很簡陋,除了成堆疊放的椅子外,甚麼都沒有。沒有桌子,沒有櫃子,甚至連窗戶也沒有。有的,就只有堆放在一旁的清掃用具,孤零零地放在這個可能擠不進全部八位領隊的小房間裡。但對高化來說,不如說這樣更好。沒有人會來,也沒有窗戶,可說是無比安靜。二樓沒多少重要的房間,守衛們也不過來。滯臭海水的氣味傳不進這小小房內,讓這裡變成高化在每次任務前唯一可以讓心靈平靜下來的空間。
高化昨日忙了一整天。老牧師身體越來越差,沒精神打點教會事務;上週被打破的玻璃到了今週日還是沒有補好。於是高化昨天到平民區去,自掏腰包買了幾塊玻璃,找上幾位年青教友一同把那扇被砸破的窗補好。來回奔走又動手工作,使高化再次意識到,自己已不年輕了。腰骨發出警號,昨晚躺在床板上一直隱隱作痛。
也許是睡得不好的關係,高化半倚著房間角落的牆,開始恍神。他意外地找到腰骨舒適的角度,打起盹來。
然後,巨大的震盪爆炸聲把高化從睡眠中嚇醒。頭腦仍然渾沌,高化東張西望,才想起自己在休息室裡。看了看牆上被震歪的時鐘,八時二十五分。
高化搖搖頭,試著讓自己清醒一點。他打開了休息室的門,探頭張望,才突然想起這層不會有人。他走出房間前往底層,想問問其他人發生甚麼事;但往下的樓梯還沒走完,他就後悔了。
沿著樓梯向下走,高化一直遇不到人。大樓內安靜而滲著不安,高化越發疑惑。然後,高化終於在地面樓層通往底層的樓梯處,看見了甚麼。
從高處看下去,那是個倒伏在地上的人。高化在看見的瞬間緊張地向下跑,但才跑了幾步,就發現那人倒在血泊裡。高化心中泛起恐懼,放輕腳步,輕輕靠近。
小心翼翼地把那人翻過來,高化確定他已斷氣。那是這裡其中一個守衛,高化認得他。他平常抱著的槍不知道到哪裡去了;再朝下看,前面還有幾個倒下的人,沿著樓梯往下延伸。高化腦中一片空白,還是想不清發生了甚麼事。躡著手腳越過屍體,高化向下層走去。
躲在梯間的牆壁後面向外看,可以看見底層的人都結集在岸邊。有數個持槍的人站在一旁看守,而人群雙手抱頭,蹲在一起。持槍的人都穿著破爛、不合身的衣服,頭上著頭套,認不出身形相貌;高化定睛一看,除自己以外的領隊們都被單獨抓出來,一字排開蹲好。
持槍的人中好像有個頭領,似乎在向領隊們說著甚麼,但距離有點遠,高化聽不清。就在他試圖把頭伸出一點,好聽清楚一點的時候,那頭領就突然開槍射死了其中一名領隊。
高化迅速把頭縮回牆後。雖然還是不知道啥回事,但他知道自己要是被發現了肯定會死。高化又驚又懼,眼睛不敢離開人群方向,悄悄後退想要逃走;但才退開兩步,他就感到有個小小的硬物抵在他後背。
「出去。」一道冰冷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完了。高化心裡想著,涼意貫穿了他全身。
〇 〇 〇
陳楓又要遲到了。
就像身體和大腦合謀拒絕出門一樣,每次採礦隊的召集,他總會拖到最後才離開家。一如往常地踩著潛艇駛入船塢前的時點才出現,一如既往受隊友們的白眼和高化領隊那習慣得彷彿只是走個形式的責罵,就如同每次出航都會上演的小插曲般,已是某種日常。
他有很多理由厭惡採礦任務,即使賴其為生。從出航前就得待在泛著濁臭的底層船塢,和其他人擠著取採礦前要先到別的礦區去撒的黑礦礦元開始,到回程時被人當成狗屎一樣盯著為止,陳楓想不到不去厭惡的理由。但要數到最討厭的,可能還是做久了,會對生命流逝習以為常吧。
約拿的死,其實讓他想了很多。哈斯和喬伊那些對死亡的否定和不妥協是如此鮮活——事實上,他們二人還沒能接受約拿已經死了,只是他們還沒有意識到這回事。正因他們還小,還沒有學懂接受死亡,所以他們才能夠如此尖銳又憤怒地尋找他們所說的,約拿真正的死因;而不是像週遭大人那樣,辦過葬禮後就沉寂下來,回到自己的事上。
習慣死亡,習慣失去,習慣悲痛。然後麻木。這是伯德地洞裡成為大人就不得不被逼接受的事。失去對生命的熱情,失去對未來的熱誠,失去對追尋的快樂。把這稱作成長的話也太可笑了。
所以,陳楓也渴望能為哈斯和喬伊做點甚麼。也許能幫上一點忙的話,就能證明自己人性還沒被磨滅,也能證明自己不是和潛艇中一起被巨大海浪搖得東倒西歪的其他人一樣,只是徒然活著。
從宿舍往出入境大樓大概二十分鐘多一點的路程,陳楓已快走完了。距離集合時間還有八九分鐘,加快腳步的話應該沒問題,一如往常。如此想著,陳楓小跑著向大樓趕去;但在某個路口,陳楓卻注意到有道身影悄悄在幽暗小路上往人工植林的方向走去,快速淹沒在黑暗中。
「哈斯?」陳楓低聲喃喃自問。
他其實沒看清楚那道身影的模樣。但看見那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時,他內心突然湧現了強烈的不安。抬頭看了看已在不遠處的出入境大樓,陳楓還是轉身向那道身影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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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上週走過的路走到那鐵籬門前,那裡果然有一個矮小的身影佇立在那裡。也許因為上次被發現過,哈斯今天穿著連帽的灰色外套,在爛屋林立的這附近,如同保護色一樣。陳楓走上前捉住他的肩頭,試圖把他拉住。
「哈斯,你聽我說,這樣下去真的會有危險。」陳楓意識到自己說的話聽起來就像自己和哈斯都討厭的那種大人一樣,心中一陣失落,但還是接著說下去。「既然你認為約拿真正的死因被大人們掩蓋起來了,難道你不……」
人影轉過身來,用她翠綠的瞳孔看著陳楓。那不是哈斯,是喬伊。陳楓略微一呆,意外地不知如何把話接下去。
「不,你也要回去。」稍一回神,陳楓認真的對喬伊說。「這裡……」
陳楓話還未說完,突然背後就傳來巨大爆炸聲;兩人吃驚地轉頭向聲音看去,只見在出入境大樓另一側的街道有數幢老舊樓屋倒塌下來,煙霧在彼方飛揚。
「……很危險。」陳楓擠出沒有說完的話。
喬伊看向陳楓,似乎正準備爭論;但她卻突然像察覺到甚麼一樣,拉著陳楓躲入一旁建築的陰影中。陳楓還未理解發生甚麼事,正要開口訊問,但喬伊看著他搖了搖頭,看向電籬的另一邊。
陳楓順著她視線看去,只見人工植林深處出現了數道身影。他們快速走近鐵籬,熟練地取出工具,剪開一個足以讓兩人通過的大洞,魚貫穿出,然後向剛剛爆炸的地方快速走去,在黑暗中遁去他們整齊穿著漆黑衣服的身影。
陳楓還在懷疑自己所見,一不留神,喬伊就跟著那些人的蹤跡追了上去。陳楓想叫住喬伊,但不敢聲張,只好壓低身形,半跑追了上去。
(本章完)
《CHAPTER‧5》
出發往伯德前,貝倫.帕默(Barren Palmer)從薩維奇少將(RDML Savage)那裡接到一個秘密任務。除了任務總指揮的埃迪.史東和自己的小組外,誰也不知道。就連從小跟著他到處在西姆斯地洞裡跑來跑去的姬絲,也不例外。
不,不如說在這麼多人裡,他最不想讓姬絲知道。看見她一直無法對那孩子的死釋懷,那麼,她肯定無法面對接下來伯德地洞裡,所有人都要死這回事了。
大家從任務總司令查普曼中將(LTG Chapman)和隊長史東提供的資料裡得知,目標運輸車裡裝著兩台開發完成的小型裂解爐,以及一台比較大點的失敗原型。任務是搶奪兩台完好的小型爐,並讓貝倫的小隊負責把餘下那台失敗原型破壞;但那並不是貝倫的任務。
回報的探員是與薩維奇同屬鷹派的一個好戰組織「圍城號角」的一員——不用說,貝倫和史東也是。探員扣起了較大那台其實是實驗中的高功率型號這一情報,只讓薩維奇一派知道。所以,自己真正的任務,就是把那台原型爐帶到能源工廠中,將其過載引爆。
裂解爐的工作原理,說到底就是以特定頻率衝擊黑礦,使其因太陽能量而變質增生的原子穩定地重新分解,裂解出能源。也就是說,它是一台進行核裂解的裝置。只要讓它過載至臨界,它釋放的衝頻可以將附近的黑礦一口氣連鎖還原——經評估,在適合的條件下可以達到戰術目標級的髒彈污染,以及相當於一萬四千噸TNT的能量爆炸。
先不論爆炸威力,在任何方面而言,伯德地洞裡沒人能逃過爆炸帶來的災害;說真的,活在地洞裡時,你能逃到哪裡去?再者,即使山洞沒有因爆炸而倒塌,但作為生命線的工廠區全面被毀,九百萬伯德人頓時失去電力、水源淡化和糧食供給,大概不用三日就會全面崩潰。只要成功引爆,那在他們面前,就只有單純的死亡。
為了不讓伯德和哈雷地洞(Halley Hole)結盟,上面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貝倫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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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預定的爆炸在0825響起,貝倫領著小隊離開人工植林的藏身處,剪開電籬魚貫鑽出,然後往凱莉帶領的襲擊班那裡去。貝倫覺得很好笑,伯德的工人組織居然正好在醞釀武裝革命,甚至日子、時間都選得如此完美;簡直像被甚麼引領著一樣。總之,一切都很順利。行動可以被工人的革命掩蓋,駐留軍隊也要先和工人交戰,互相削弱。這樣就不必絞盡腦汁潛入工廠了,只需坐等漁人之利,之後直接強行攻破就好。
沿路上不少人忙著奔逃,但很快就不會再有意義了。貝倫毫不理會,帶領小隊來到通向工廠區的隧道口前。凱莉就在那裡。貝倫看見她時,她正好用槍托敲倒了一個人。
「順利?」貝倫問。
「順利。」凱莉沒有看他,探身進傾側的運輸車中抓住一個人,把他往外拉。
貝倫評估了一下,以路況來看,直接開著運輸車進入工廠區大概是不可能了。雖然能源工廠就在入口處不遠,但瓦礫對巨大的運輸車來說,還是太多了。貝倫向組員下好命令後,就和另一個組員鑽到貨櫃裡。
走進貨櫃,姬絲和另一位破譯員已在專心地駭入裂解爐的微型電腦裡,同時進行破解作業。看見貝倫進來,姬絲抬頭笑了笑,但額上的汗卻暗示進度沒預期好。時間正在流逝,兩位破譯員的手指在外接的小型鍵盤上快速來回跳動;要是拖太久,伯德政府就很有可能察覺到這邊的行動。
偶爾有人探頭進來問凱莉在哪裡,看來她是走開了。趁現在,貝倫開始打量面前的三顆裂解爐。和預料的不同,裂解爐比想像更小。銀色光滑的丸形外殼,不及腰際的大小,使人錯覺它如同科幻電影裡怪物的卵一樣。較大那顆還真的看起來像失敗原型一樣,許多機件都來不及收進外殼,裸露在空氣中;除此以外就沒甚麼差異了。三台爐都被固定在貨櫃內,但姬絲她們處理的那兩台固定裝置已被先行解除,方便待會搬運。
越來越快的鍵盤敲擊聲兀然而止,姬絲仰起頭滿足地長呼一口氣;另一位破譯員也合上了鍵盤,拔掉連接,笑著轉身退出貨櫃。接替進入的隊員開始著手搬運裂解爐出去,貝倫知道很快就輪到自己要忙了。
「萬事小心。」姬絲擔心地囑貝倫。
貝倫笑著點頭,目送姬絲退出去後,轉身向站在身邊的組員使了個眼色。組員心領神會,開始從固定裝置上拆下他們要「處理」的爐子。貝倫等到其他組開始撤退,就帶著爐子走出車外。外面有組員已把那輛千瘡百孔的護衛車開動點火;貝倫把爐子扔進後座,自己也鑽了進去,拉起手持鍵盤的線,插進爐子的連接端裡。等貝倫坐好、開始作業,另一個組員就坐進駕駛座,猛踩油門,駕車穿過滿是瓦礫的公路,向隧道那頭奔馳而去。
〇 〇 〇
舉著雙手慢慢走向人群,高化腦中一片空白。
高化幾乎可以從蹲著的礦工們視線中看到自己的恐懼。持槍歹徒們目光中有種莫名的厭惡跟怨恨,刺在身上無比不適。
「難得躲到現在才被抓到,你也夠不幸了。」歹徒頭領冷笑一聲,「把你的槍拿出來,丟在地上。」
「……我沒有槍。」高化疑惑地答道。
頭領聽完,便笑了起來;然後其他歹徒、連同高化背後那人,都跟著一起大笑。
「別裝了,你們這些死門口狗怎麼可能沒槍。」頭領停下笑聲,冷冷看著高化,用槍指向他的額頭。「我數到三。」
高化又驚又疑,完全不懂他在說甚麼——他恐慌地環顧四週,看見那些倒下的屍體時,他突然就懂了。他們因為膚色而把自己當成守衛了。
「一。」頭領冷冷地數。
「我不是守衛,」高化的聲音無奈又痛苦,「我是礦隊領隊。」
「二。」頭領沒有理會,繼續數著。
「我真的不是!」高化焦急地喊,轉頭看向蹲著的人群。「鮑曼,說點甚麼!阮,我是你的領隊,對吧?」
被高化點名呼喚,人群裡有兩人起了反應。排開的領隊裡有一人抬頭看了看高化,又快速低下頭來,躲開他的目光,而蹲著的人裡也有一個,左右看了看持槍歹徒。但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緊閉著嘴。
「一。」頭領的手指開始緩緩對扳機使力。
「我真的不是!」高化沮喪地說,「問問他們!」
但頭領仍舊沒理會高化。隨著他手指緩緩下壓,高化不自覺地把頭向後縮,緊緊盯著槍口。
然後,槍聲響起——但卻是從上方傳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樓上的槍聲吸引;高化趁機蹲下,躲進人群之中。
槍聲從上而下,夾雜著爆炸聲。歹徒們無暇再理會人群,蹲到梯間後向上開火還擊。許多人趁亂四散而逃,但唯一的出口就是梯間,又或是藏在碼頭水面下數十米的水道而已。眼見那些歹徒們越退越後,高化越發緊張。
混亂中不知誰喊了句「政府軍隊來救我們了」,礦工們開始傳出欣慰的聲音。但高化覺得很奇怪,便悄悄蹲在底層碼頭的岸邊,仔細觀察。火線越推越近,槍聲逐趨猛烈,歹徒們漸漸被壓制。高化和其他人看著他們開始倒下,不禁暗暗雀躍起來。
然後,高化看見數個小東西從樓梯上滾了下來。當高化看清那小小的球狀物是甚麼時,他當即大駭,轉過身去,縱身躍入後方的海水中。
高化還未落水,就聽見爆炸就在背後炸開;就在熱浪到來前那瞬,他落入又臭又濁的水裡。爆風在水面掠過,高化背後一陣灼熱。也許是炸彈中有著膠質燃劑,火焰在水面蔓燃了一陣子;期間槍聲依舊沒有斷絕。高化屏著氣忍隱,等到他快支持不住時,槍聲終於停下來了。
高化悄悄把頭伸出水面,想察看狀況,但映入眼中的就只一片屍骸。不止歹徒,連礦隊們也全部倒下,被爆炸禍及;而梯間有幾個身穿全套黑衣的身影,正快步往回走,離開底層。
高化不敢馬上出去,在水裡等了三數分鐘。當出入境大樓完全回歸寂靜後,他才敢從水裡出來,環顧週邊。底層無一人生還,連無辜的礦工們都起碼身中兩槍,無慈悲地死去。梯間,掩蔽物後,還有角落,所有人都死了,彷似被掃蕩一樣。
高化慌亂得說不出話來。他在混亂中看見腳邊倒下的歹徒手中的槍,就把它撿了起來,小心翼翼地逃離了出入境大樓。
〇 〇 〇
外面間斷地響起槍聲,張文清每次都很擔心會不會被突破到這邊。但反覆幾次後,防線都沒有推移的跡象,張文清總算稍稍安下心來。嗯,不會這麼快就輪到這邊吧。
張文清和其他人分散躲在掩體後,等待班尼傳來消息。只要成功鎮壓,那麼除非軍隊有著任能源工廠直接爆炸、整個伯德的能源線都毀於一旦的決心,否則,他們應該不敢硬來。即使行動失敗,但只要能炸掉工廠,對組織來說也是一種成功。
傑米的對講機一直傳來外面的戰況匯報,張文清聽著,神經緊繃得手腳一直抽動。每秒都像是延成分鐘,熟悉的走廊好像正向著自己壓來——終於,頭上的廣播系統傳來了聲音。
「通知伯德政府,」班尼的聲音冷冷響起,「我們已經佔領這所能源工廠。停止一切攻擊,否則我們就引爆所有裂解爐。」
外面不再傳來聲音,張文清欣喜地和其他人對望。班尼還在唸著預先寫好的台詞,但張文清可沒在聽了。他癱軟地滑到地上,全身幾近虛脫;才不過十來分鐘的攻防,已把他磨得無力答上那邊傑米跟湯姆開的玩笑。他其實甚麼都沒做過,但一直被逼警戒著同一個方向,已把他累個半死。上湧的腎上腺素匆匆褪去,他從戰士的亢奮中摔落,又開始驚怕。
廣播還在繼續,但大家已開始談笑。傑米和溫特斯向大家說了聲「到後方去看看狀況如何」後,就離開走道,留下張文清和其他三四人留守。
雖說已成功佔領,但還不能大意。天知道軍隊會不會像收容第一年那樣使些陰招,突然殺個措手不及;一個不覺,就會被逼死。不過,軍政府要接到消息、理解狀況的話,肯定也沒那麼快。出入境大樓也被同時攻擊,兩方情報混在一起,那早習慣了這十年和平的政府人員肯定沒想過會來這麼大一齣吧。
然後,張文清才如夢初醒地想起自己接頭人的事。他就是能源部的人,要是他知道了會怎樣?會覺得我叛變了嗎?可我也是身不由己呀;眼下雖然沒有危險,但萬一他事後把我是間諜的事抖出來呢?一想到溫特斯、傑米和其他人的冰冷眼神,他就怕得不敢轉身看其他人。
過了一陣,其他人開始奇怪,怎麼傑米二人過了許久都沒回來。湯姆疑惑地站起、想過去看看時,外面突然響起了激烈的槍聲。所有人猛然警戒起來。
槍聲夾雜著爆炸的轟音,張文清不安地轉頭看了看湯姆,對方也只是凝重地看了他一眼,就專心盯著通道盡頭。爆炸聲重疊響起,傑米放下的對講機傳來前線被突破的悲鳴,所有人又驚又疑:政府的行動未免也太快了。
然後,張文清等人突然在聽見爆炸聲的同時,感到彷彿被搖了一下。他們驚愕對視,第一個想法是「班尼引爆了爐子」,但接下來好幾秒,後方都沒傳來熱浪,所有人更是疑惑了。湯姆拿起對講機努力呼喊班尼,但沒有回應;所有人都不明就裡,開始動搖。
眾人還在疑惑時,走道盡頭忽然出現了一道身影。張文清恐慌地向身影連開數槍,但那身影很快就躲回轉角後了。被槍聲吸引,其他人也轉過來一同射擊,但目標已不在目視範圍,槍彈只射了一輪就停下。
腎上腺素再度飆升,張文清覺得胸膛快要炸開。呼吸著充滿硝煙而寂靜的空氣,他不敢貶眼,死死抓著手槍,深怕分神一瞬就會被射殺。
在能聽見心跳的寂靜中,那人影再次躍出。所有人全力向他射擊,但子彈打在他厚重的黑色衣裝和全罩頭盔上,傷不了他分毫。那人就在通道盡頭單膝跪下;張文清看清他把甚麼摃在肩上時,驚訝得不敢置信。
「是火箭筒!快臥倒!」背後傳來湯姆緊張的喊聲。
張文清還未回神,就看見火箭彈從那人肩上飛出,帶著燄尾飛來。他急忙向下趴伏,但雙手才剛碰到地面,高速飛向走廊另一方的火箭彈就已爆炸,強烈的震波把走廊裡所有人都一同震飛。
意識矇矓,全身發痛,耳中除耳鳴外甚麼都聽不見。張文清仆在地上,連指頭都動不上一分。自己到底怎樣了?昏了多久?
疑問還沒得到解答,張文清突然在視界邊緣看見一雙腳從背後走出,向走廊前方走去。那雙腳站定在那身影前,似是在交談;但耳中還是被耳鳴塞滿,甚麼都聽不見。
張文清想抬頭看看,但全身痛得無法動彈。在他失去意識前,最後看見的是轉角後還走出了其他人,向自己的方向走來。
〇 〇 〇
陳楓一直追著喬伊。
沿偏僻小道前行,喬伊和陳楓多次追丟那群黑衣人,但只要向著大樓倒塌的方向繼續走,就會看見那些身影出現在街道盡頭。陳楓內心充滿不安,多次出聲勸阻喬伊,但喬伊從不回頭看他一眼,只是一昧盯著那群黑衣人,雙瞳在黑暗中猶如貓一樣反著光。
兩人就此追著黑衣人,走到廢樓崩塌的隧道前。陳楓茫然看著眼前的景色:傾側的運輸車,許多穿相同黑衣的人正在後方貨櫃進出;被槍彈打得坑坑洞洞的護衛車、散亂地倒在各處的軍人們,不停對陳楓大腦發出警號。
陳楓緊緊捉住喬伊,深怕她會突然衝出去,引來黑衣人的注意;兩人藏身在陰影中,悄悄觀望,試圖理解發生在面前的事。
他們尾隨的那些人,似乎已經開始工作一陣了。除那些鑽進運輸車貨櫃裡的人外,還有不少正在週圍持槍戒備。突然有個倒在地上的警備員身上瓦礫滑落,一個黑衣人就隨意向他補了兩槍:胸口和頭。陳楓不敢喘氣,轉過身來躲得更深,然後試著拉喬伊逃走。但喬伊不知是過於倔強、還是被面前的一切驚呆,雙腳死黏了在地面,完全拉不動。陳楓沒有辦法,只好用身體護住喬伊,小心地觀察,期望黑衣人們趕快離開。
秒秒煎熬,陳楓每想把頭探出去,但又怕被發現,只好背頂著大樓,努力只探出一隻眼偷看。貨櫃裡的人,開始忙著把甚麼搬出來。他們把東西搬上兩台早在一旁等著的電單車上,電單車就急忙駛向陳楓和喬伊過來的方向。眼前黑衣人開始撒退;陳楓把頭再次縮在牆後,待得人群從旁走過、四週再轉安靜,陳楓才敢再次偷看。
原以為人都走光了,誰知還有兩個黑衣人從貨櫃中出來,嚇了陳楓一跳。這次的「貨物」比剛剛稍大一點,也許是這緣故,黑衣人把它搬上一旁那快要報廢的護衛車上。兩人接著上了車,然後開著車繞過廢樓倒塌的殘垣,向通往工廠的隧道駛去。
陳楓又等了幾分鐘、確定沒人後,才躡著手腳從陰影走出。他讓喬伊留在原地,自己上前察看。
倒在地上的警備員,全都死了。轉身看看貨櫃,裡面的東西也已被搬空,甚麼都不剩。運輸車駕駛座的人也因傾側而倒成一堆,塞在左側盡頭。陳楓看著空盪盪地垂下的安全帶,心裡想起了小時候在電視上看到的駕駛安全廣告。
地上散落著幾把槍,也許是警備員們的東西。陳楓想到那些黑衣人,便想撿個一兩把護身,好帶著喬伊安全離開。
陳楓在附近撿了一把沒沾上血跡的槍,小心地插在外套裡袋中。駕駛室附近還有個倒著的軍人,手上也握著槍;就在陳楓試圖掰開他的手指時,那軍人伸出另一隻手,猛然抓住了自己。
陳楓大駭,想要甩開,但那隻手把陳楓右手抓得死死的,怎麼也掙不開。陳楓轉頭看著這倒下的軍人,只見如今他已睜開雙眼,直直盯著自己。
兩人僵持了一陣;然後,軍人開口了。
「那些襲擊者呢?」軍人的目光帶著憤怒和慌張。吼完陳楓,他就開始四處張望。
「……他們逃了。」陳楓謹慎地看著他,乖乖回答。
「逃了?!」軍人生氣大吼,然後試著爬起來——但重重地摔下。低頭一看,他右腳腳踝不自然地扭曲著,也許是扭到了。
「扶我起來!」軍人大聲命令陳楓。陳楓不情願地扶著他站起,他便一拐一拐地拖著陳楓,向貨櫃走去。
「沒了!」軍人看見空蕩蕩的貨櫃,失控大叫。「被那些襲擊者全偷走了!他們逃到哪裡去了?!」
「……我不太清楚,」陳楓一窒,「有些向外逃了,也有人把那怪東西塞進護衛車裡,開往工廠區那邊了。」
「往工廠區?」軍人疑惑地看著陳楓,「他們帶過去幹嘛?」
「我怎麼知道……」陳楓無奈回應,「我只是看見他們開著車進去,其他的一概不知道。」
「扶我過去工廠區。」軍人冷冷地命令陳楓。「要是追不回那些裂解爐,我就完了。」
「扶過去?!」陳楓不敢置信地看著軍人,「隧道差不多一公里長耶,這不太行吧;還是你叫支援……」
「少囉嗦,不然我一槍打爆你的頭。」軍人舉起手中的槍指著陳楓——然後突然像是想起了甚麼一樣。「……總之扶我過去。這件事很重要,拜託你。」
早知道就不該走過來的,更不該試著拿他手上的槍;居然連這種爛事,都被我遇上了。陳楓暗暗的想,無力地看著面前的軍人。毫無辦法,陳楓只好扶著軍人,慢慢繞過瓦礫。陳楓從眼角的餘光看見喬伊在陰影中想要悄悄跟上,只好用嘴型說了句「快逃」,便走入隧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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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路上,軍人沒有說一句話,只是苦苦前行。陳楓也沒敢問話,只是攙扶著他行進。在乏味的隧道中走了十五分鐘或更久,兩人終於到了工廠區。甫一離開隧道就映入眼簾的,便是如同剛才一樣到處都是屍體光景——唯一不同的,是這裡更多。
「約翰遜……」陳楓聽見那軍人看著一具屍體,喃喃自語。
再次抬頭,兩人就看見護衛車停在能源工廠外。軍人一見護衛車便甩開陳楓,拐著腳過去;待他發現車裡甚麼都沒有時,便生氣地把車門摔上。
「那些人真的把東西帶來了?」軍人生氣地問。
「對啊,」陳楓答。「那個像大蛋的東西,還有機件在上面……」
軍人聽過後,就不再理會陳楓,抬頭看了看能源工廠,獨自走進去。陳楓原想轉身就走,但看著滿的屍骸,再回頭看看那軍人,咬了咬牙,還是跟了進去。
〇 〇 〇
從運輸車旁撤退時,姬絲一直擔心地回頭看著貝倫的方向;最後看著貝倫開著護衛車駛進隧道,她才放下心頭大石,安心離開。
但一路上不知為何,總有一種莫名的不安感,纏在姬絲心頭。與組員匆匆交待一聲,她便離開隊伍,回頭向剛剛的運輸車跑去。
撤退隊伍已前行了一小段距離,要回去得花上一點時間。姬絲好不容易回到那邊時,貝倫還沒有從工廠區出來。相對地,她看見兩個人正在運輸車附近走動;看著他們的衣服,一個該是軍人,另一個卻穿得破破爛爛的,也許是平民吧。不安的預感果然應驗了,姬絲想。
她躲在一旁,觀察著二人。只見那軍人一直在吼那個平民男生,還強迫他扶著自己,走進工廠區隧道。姬絲把心一橫,掏出隨身手槍,跟了上去。
一路上,姬絲都在後方遠處觀察著前面的二人。想到要是這二人在工廠區遇上貝倫的話,貝倫可能有危險;她就舉起了手槍,悄悄從背後瞄準著二人。
但那瞬間,男孩被射中的背影就如夢魘一樣浮現。只要扣下扳機,那軍人,或是那衣服破爛的男生,就會和當日那男孩一樣,向前仆倒……
姬絲心跳加快,垂下了持槍的左手,右手掩住嘴巴,以免那禁不住的喘氣被他們發覺。那男生側臉看起來好年輕,也許和自己差不多。姬絲無法制止腦內一再回放那男孩失焦的雙眼,因而幾乎無法思考。
但想到貝倫,姬絲還是放不下心。然而每每舉起手槍,內心便馬上向她展示那男孩被埃迪用腳尖掀翻的場面,使她心痛得快要受不住。她就這樣跟隨他們走完整條隧道,錯失了簡單地射殺他們的機會。
進入工廠區,那兩人很快就發現了停在能源工廠外的護衛車,走進工廠。越過滿地屍骸,姬絲偷偷跟隨他們潛入。軍人的動作開始變得小心翼翼;姬絲也更緊緊地注視軍人,以免被他發現。
工廠沒有亮起燈,不知道是主電源被熄滅還是被切斷了,只剩下一些緊急照明還在運作。那兩人一同開始搜索,終於在一樓的某條通道前,發現了一根發射過的火箭筒。姬絲從遠處一瞥便認得,這是自軍的M136—AT4火箭筒。看那軍人的神情,他應該也想到了甚麼,逼著那平民陪他進去。姬絲開始後悔,沒能在隧道中殺掉那個軍人;但同時也更是疑惑,外面的屍體、這裡的火箭筒,都應該不是負責善後任務的貝倫該有的裝備和戰果。
姬絲蹲在走廊外,看著軍人在盡頭的岔路上研究了好久。最後,他帶著那男生走進右方。等他們走遠,姬絲才走過去。方向指示牌寫著:「鍋爐區」。
沿路深入,姬絲尾隨他們進到一個碩大的空間。巨大的金屬槽林立,週圍還有許多小房間。不知何故,地面堆滿了黑礦,使得他們和姬絲都感到寸步難行。軍人和男生悄悄躲在一排金屬槽後,注視著中央的機器;姬絲也找了個金屬槽藏起身影,順著他們的目光望去——貝倫就在那裡。
貝倫和另一個隊員正蹲在機器後,操作著那台失敗的裂解爐原型。此時,貝倫的工作似乎正好告一段落了。
「完成。」貝倫轉頭看著另一個隊員,「這裂解爐已經改寫好程式,也已填充好黑礦。再過一陣,它就會反應過載,連同這所工廠裡的黑礦一起連鎖裂解引爆,把整個伯德炸爛污染。好了,趁還有時間,我們抓緊逃。」
姬絲不敢相信地看著貝倫——腦中幻想出的巨大白光,把她完全吞噬。這是屠殺!
未等她反應過來,正要離開的貝倫經過那兩人藏身的金屬槽時,軍人突然扔下手槍飛撲而出,撲向貝倫。貝倫身邊的組員想拔槍還擊,但那男生不知從哪掏出了手槍亂射,把組員逼至金屬槽後。姬絲情急下從暗處站出,向男生的方向開了數槍,重新把男生逼退;正當她走向貝倫,準備射死那和他纏鬥的軍人時,一道矮小的身影旁衝出,撿起那軍人丟下的手槍,用顫抖的雙手緊緊握著,指向姬絲。
「不許動!」稚嫩的聲線響起,姬絲低頭凝視;那一瞬,她的心都快要碎了。
姬絲終於看見那幅畫中,未能畫完的眼睛。此刻,它們正噙著淚,用充滿恐懼、憤怒、悲傷的眼神,注視著自己。
(本章完)
《CHAPTER‧6》
「混帳!」平民區的政府大樓四樓中,接獲能源工廠被工人組織佔領報告的麥可.F.奧弟因奴大發雷霆。
那個廢柴!居然到了佔領行動發生,還是一點風聲都沒能收到!麥可帶著怒意衝進武器管理室,向櫃台職員遞交了武裝申請表。
工人組織計劃得相當週詳。他們同時進行多處打擊:出入境大樓、連接工廠區和平民區的隧道,當然,還有能源工廠。藉由分散的戰線和時間差的消息,使軍方資訊混亂,爭取到一定時間。先行出發往平民區隧道口的部隊還不知這是一場暴動,只道是普通意外,到第二波消息傳來時,已太遲了。而且他們還剛好將貧民區通往工廠區隧道的出入口,剛好炸成大型車輛無法輕易進入的模樣,進一步加強了攻堅的困難性;這爆破技術,高明得就像爆破專家一樣。
櫃台職員把蓋上印章的申請表還給麥可,麥可取過便命令副官把武器點好,自己則大步向樓下的武裝車格納庫走去。
那個蠢蛋的失敗,居然要我來替他善後。麥可恨恨地想著,還在盤算如何和工人組織對峙時進行偷襲,此時,後方有另一位軍官從後跟上了他。
「奧弟因奴士官長,」那位軍官向他敬禮後,遞出手中報告。「有新情報。」
麥可疑惑地接過文件——他才看了一眼,就生氣地把文件拍在那軍官的胸膛前,重新向武器管理室走去。
他媽的,那群爛工人!麥可氣得無法制止下巴的抖顫。他們不知道從哪裡收到消息,知道了今天要運送新型裂解爐到船塢去;而且,還膽大包天得向那東西出手。要知道,那是能源管理局委員長卡貢打女士親自啟動的項目。這下可好了,我很可能因為那個廢物,連命都得搭上了。
麥可回到武器管理室,取過一張新的表格;這次,他把武器填多了一倍。
〇 〇 〇
陳楓驚訝於喬伊的出現,而貝倫則因姬絲從角落現身而驚訝。迪戈見機不可失,便盡全力把貝倫壓在身下;但受腳傷影響,貝倫只被他壓住一陣便馬上掙開,滾到另一邊的金屬槽附近。
而姬絲則是看著面前那手仍在發抖的小女孩,內心痛楚瞬間一湧而上。情感在腦中膨脹,她垂下了拿著槍的左手,忍不住想走近喬伊。
「停下!」陳楓看見姬絲想要接近喬伊,馬上把槍指向她連開數槍,試圖阻止她前進。
「我沒……」姬絲毫無辦法,只好急忙躲到另一邊的金屬槽後;陳楓則趁機快步鑽出拉著喬伊,重新躲到藏身的槽後。
迪戈一見失手,也迅速跟著躲回去。貝倫的組員向迪戈和陳楓方向連開兩槍,僥倖被他們躲過。
「貝倫!」姬絲朝貝倫大喊,「你剛剛說的是甚麼回事?!」
「不管你聽到甚麼,那都不重要,」貝倫沒有正面回應,「你先跟著部隊回到艦上,我們回程時我再慢慢解釋!」
「你他媽想得美!」迪戈在金屬槽旁朝外大喊,「你們別以為能逃掉!」
回應迪戈的,是數發槍彈的聲音。貝倫和組員一同向迪戈的聲音方向射擊;迪戈把頭縮回槽後,然後伸手奪過陳楓手中的槍,開了一槍還擊。趁著他們忙於對峙,陳楓低頭看著喬伊。
「……別做這些會讓自己置身於危險中的事。」陳楓想了一陣,才擠出了這句話。「你在約拿的葬禮上有見過他母親吧?你想讓自己的母親也一樣傷心嗎?」
「但是……」喬伊臉上血色一下子褪去,彷彿現在才想到這些。「我怕你也……」
陳楓無奈地看著她,拍了拍她的頭。然後,他轉身向外試著探頭,但子彈馬上落在他面前的金屬槽上,逼著他縮身回去。
「貝倫,不要!」姬絲喊道,「你不是只負責善後工作嗎?你剛剛說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就是『善後工作』啊。」貝倫頓了一下才答。「伯德被毀後,西姆斯就能獨佔質能轉換技術,還有南極的礦場。而且還能阻止伯德和共產主義的哈雷結盟,專心維持好海防線就行。這就是我被薩維奇少將交待的『善後工作』啊,姬絲。」
姬絲愕然聽著貝倫的話,腦中無法揮去白光爆發的死亡幻象;陳楓則暗暗咬了咬牙,默默想起小時候看過別人把熔化的鋁倒進蟻巢的光景。自己,哈斯,還有面前的喬伊,都不可能躲得過。在爆炸洗禮後,也許形骸都會消滅,甚麼都不會留下。
「這是屠殺!」姬絲生氣地喊,「伯德有九百萬人,你要把他們殺光嗎?」
「這是戰爭。」貝倫沉聲回答。「到現在,你也該要面對現實了。不要還像個孩子一樣;我們是軍隊。」
「我……」
「放屁!」陳楓憤怒地打斷對話,「講那麼多廢話正當化自己,但結果還不是打算把無辜的平民全部殺死!」
貝倫沒有答話,回應陳楓的依然只有槍聲。
「姬絲,你不該參加這次任務的。」貝倫沉下聲線,「這幾天發生的一切,你都無法承受。你本不該聽到、見到這些的。是我害你參與進來,我很抱歉。」
姬絲大口喘著氣,空洞地注視著在空間中央那台機器。事情怎會成變這樣?
陳楓透過金屬槽間的狹縫,看著藏身在另一側槽後的姬絲,從槽間狹縫露出來的臉。他快速環顧四週,最後目光落在身前的喬伊上。這樣對峙下去根本不會有結果;只要時間一到,那顆爐子一旦爆炸,自己、哈斯還有喬伊都會死。不行動就會死。
「軍人先生,你能掩護我嗎?」陳楓下定決心,向迪戈問道。
「你想做甚麼?」迪戈轉過頭來,疑惑地看著陳楓。
「那邊那個叫姬絲的女孩,」陳楓用眼神指向姬絲的藏身處,「她正動搖。我想趁現在過去把她控制住,然後和那邊那個和她挺親暱的黑衣人交涉,逼他們解除那個裂解爐的程式。」
「你認真?」迪戈不敢置信地打量著陳楓,「別想了。那些人可不是警察,或甚麼的,那是軍人。這些手段行不通的。」
「但這樣等著時間流逝也不會有好事發生。」陳楓道。「與其甚麼都不做,我情願賭一把。冒險的只是我而已;還是說,你有更好的想法?」
迪戈看了看陳楓雙眼,然後視線移動時,不自覺地和在凝視自己的喬伊視線對上。想到懷孕的妻子,迪戈嘆了口氣。
「好吧。」迪戈勉強點頭,「看你了。」
「謝謝。」陳楓轉頭看著喬伊,「喬伊,把槍給我,然後找個地方躲起來。」
「那把槍沒子彈。」迪戈冷冷地看著陳楓接過槍。
「……起碼他們不知道。」陳楓呆看著手中的槍,又看了看剛剛用這把槍逼著自己進來的迪戈,有點咋舌。
看著喬伊小心翼翼地找了個成人鑽不進去的角落躲起來後,陳楓和迪戈互相打了個眼色。藏身的金屬槽離姬絲大概只有五米左右,如果順利,一切都會在電光石火間結束。陳楓把那把沒有子彈的槍握在手上,緊張得手汗直冒。
兩人低聲同時開始倒數。嘴型一變為「三」,陳楓便再也顧不上腳下黑礦被踩動發出的聲音,急撲而出。聽見響聲,貝倫和組員便從金屬槽後探出身來,準備向陳楓射擊;但迪戈早已預備好,在他們探身而出的瞬間向他們連發數槍。組員應聲倒下,不得已,貝倫只能縮回槽後。
姬絲大腦還在慌亂,突然就聽見聲響傳來——她一抬頭,便見陳楓向他飛撲過來。她大驚地想要舉槍,但陳楓的動作卻更快,早一步把她壓在身下,用槍抵住她的頭。
「放下槍。」陳楓冷冷地道。
姬絲靜靜看著面前的陳楓。那抵著自己前額的手槍槍口傳來顫抖,但她還是放下了槍。陳楓馬上把槍踢到一旁,並命令她把雙手放在頭後站起;陳楓走到姬絲背後,押著她走出藏身處。
「快把那個裂解爐甚麼的程式解除,」陳楓向著貝倫方向大喊,「不然我就射死她!」
姬絲稍稍轉頭,想看看著背後的陳楓,但陳楓緊張地用槍捅了捅她頭側,她便無奈地把頭轉回去。
靜寂在空氣中漫延,陳楓、姬絲、迪戈還有喬伊都覺得無比漫長。隔了約莫一分鐘,貝倫悄悄從槽後現身。他舉起雙手,但手槍還是以扳機護圈掛在右手食指上;他緊緊注視陳楓和姬絲,而迪戈也在藏身處探出了半身,瞄準著貝倫。
「來,放開她。」貝倫沉著地說,「有甚麼就先放開她再談。」
「談個鬼!」陳楓有點意外自己賭對了,但想到手中的槍沒有子彈,還是不禁緊張得心臟直跳。「別想拖延時間。馬上放下槍,給我過去解除那個甚麼鬼程式!」
貝倫沒有說話,也沒有移開視線,只是小心翼翼地向後退,彎下腰來,慢慢把兩手和手上的槍靠近地面。
陳楓和迪戈全神凝視,呼吸不自覺屏住。但在他手將要碰到地面前,異變突起。原本已倒下的組員突然爬起,向迪戈連發數槍。迪戈肩頭中槍,但仍努力還擊,奮力在倒回槽後之前,把手槍彈夾打光,剛好能將那組員擊斃。貝倫把握住那瞬,馬上站起向被組員和迪戈吸引住的陳楓開槍射擊;陳楓還沒反應過來,手中的槍便被擊飛。姬絲趁機逃到那被擊倒的組員藏身位置,取過他手中的槍。而毫無預備的陳楓才反應過來,但也只能無奈地舉起手,看著貝倫用槍指著自己,慢慢走近。
「再見。」貝倫微笑,扣動板機。
陳楓不敢閉眼,緊盯槍口,直到槍聲響起——但子彈只是莫名擦過了他的左臂。他疑惑地看著貝倫,只見他退後了一步,就倒了下去。陳楓疑惑地看向迪戈,但回應他的也只有同樣疑惑的眼神。
「貝倫!」姬絲向倒下的貝倫撲去;同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在陳楓背後的通道入口處響起。
「要不是聽見了你們的對話,剛剛你挾持人質的做法看起來還真像八十年代末的電影反派。」陳楓轉過身去,只見高化用兩手緊握手中的槍,從走道陰影處走出。「誰能告訴我這是甚麼回事嗎?」
「高化先生,」陳楓在鬆一口氣的同時也帶著疑惑,「為甚麼你會在這裡?」
「那小女孩在這裡嗎?」高化走到陳楓前,警戒著貝倫和姬絲,一腳把貝倫倒地時鬆手脫落的槍踢得遠遠的,一邊用槍指向姬絲。「要不是那小女孩在外面的隧道入口處突然出現、抓住我求助,我絕對不會來這鬼地方。真是的,那小女孩跑得那麼快,一進到工廠就不見了人影。聽見這邊傳來槍聲,想過來偷看一下,沒想到你在這裡。你這下子可不止是遲到,而是曠工了吧?」
姬絲無暇理會背後二人,專心檢查著貝倫傷勢。腹部中槍,血還在流;意識還在,但身體已開始乏力。高化和陳楓步步走近,她無暇替貝倫急救,只能轉過身來,擋在他們和貝倫之間。
「其實我們也不清楚。」陳楓指了指中央的機器和裂解爐,「只知那穿黑衣的男人想用那東西把伯德炸個翻天。」
「老天(Jesus),」高化咋舌,「那這個女生呢?」
「……這我就更不清楚了。」陳楓看著姬絲,嘆了一口氣,「應該是同夥之類吧,但好像有點意見分歧之類的。」
「管他的,這些天殺的混蛋,」高化拿著槍迫近姬絲,「我剛在在出入境大樓差點就被他們同夥殺了。礦隊全員除我以外,全都死了。」
那我曠工的決定還挺正確的,陳楓想。
「等等!」姬絲沉著地盯著高化,「你們知道怎麼解除裂解爐的程式嗎?」
陳楓和高化對視了一下。然後陳楓轉頭看著迪戈,後者搖頭。
「我可以幫你解除裂解爐的程式,」姬絲雙眼緊緊地來回注視高化和陳楓,「但條件是讓我們安全離開,好嗎?」
「憑甚麼我要相信你?」高化用槍恫嚇姬絲,「怎麼知道你不會直接引爆那甚麼爐?」
「因為你們沒有別的選擇了,我們也是。」姬絲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聲音沉穩。「我就是作為破譯員參加這次行動的。在場的人中除了貝倫外,應該就只剩我能把爐子的程式停下來了。」
陳楓和高化再次對視。陳楓點了點頭;略一沉吟後,高化便稍稍放下了那指著姬絲的槍,把頭偏了偏,示意她過去爐子那邊。姬絲努力扶起貝倫,蹣跚地向裂解爐走去。
不知是否因為移動刺激到傷口,貝倫呼吸開始急促。意識開始渙散,應該是打傷了內臟,自己快不行了,貝倫想。看著姬絲吃力攙扶著自己,貝倫內心浮現了無數的歉意;低頭瞬間,他看見姬絲別在腰間的東西,腦中突然變得無比清明。
「抱歉,」貝倫吃力地對姬絲說,「我應該更努力阻止你參加這次行動的。」
「閉嘴。」姬絲難掩怒容,「回到艦上我跟你沒完。但現在你不要說話。」
「但我應該撐不到回去了。」貝倫迅速伸手,拔出姬絲剛才撲出前隨手插到腰間的手槍,一把推開姬絲。「快跑!」
在姬絲驚訝的瞬間,他舉起手槍,向著裂解爐開了一槍。高化大駭,馬上向他射擊;他及時迴過身來,試著瞄準高化,但子彈已到胸前。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陳楓和姬絲都沒反應過來。等到所有人都回過神來時,貝倫已再次倒在地上,失去生命跡象。姬絲大腦一片空白,失去支撐身體的力氣。她任由高化把跪坐在地上的自己拉起、用槍抵著她的頭,都不曾有過任何反應,只是默默注視著貝倫那漸漸失去光芒的雙眼。
想著貝倫是要引爆爐子,陳楓大驚,渾身僵硬;但過了幾秒,預期的爆炸並沒出現。他緊張但小心地走近爐子,仔細檢查,但除了微型電腦的觸控屏幕側框邊緣附近看見有一個小地方破損以外,基本完好無損。
「情況怎樣了?」迪戈拐著腳走近,「沒甚麼問題吧?」
「除了有一個小地方被打壞以外,應該沒事。」陳楓再次把爐子檢查過一遍,「應該是情急下打失了吧。」
高化聽見,便帶著姬絲走向裂解爐,把她推到爐前。姬絲一看見那個破損的位置,便無奈又絕望的笑了起來。
「那是連接外部裝置的唯一接觸端口,」姬絲低頭在觸控屏幕上按了一陣,終於明白了貝倫的用意。「我們是靠手持的外部裝置進行駭入的。端口被打壞了,現在無論是誰,都不可能解除程式了。」
陳楓和迪戈臉色大變,說不出話;高化則走到裂解爐前,把槍對準裂解爐。
「既然如此,那我就射爆它。」高化冷冷看著裂解爐,瞄準觸控屏幕。
「我勸你不要。」姬絲緩緩坐下,雙手抱膝。「程式已經啟動,現在只是在倒數到達臨界反應的時間。現在把它打穿了,也只是把衝頻和已開始裂解的能量提早釋放出來而已。那瞬間這裡就會開始連鎖反應,只是不會有預期的大吧。」
「可惡!」高化生氣地喊;迪戈癱軟著坐下,而陳楓則是呆呆看著姬絲,不吭一聲。
在這片混亂中,喬伊悄悄從暗處走了出來。她走到姬絲跟前,牽起姬絲的手;姬絲抬起頭,看見喬伊凝視自己的雙眼,忍不住崩潰地抱住她,哭了起來。高化看見後,也不忍再對姬絲做些甚麼了。
「難道我們就要這樣等死了嗎?」高化惱道。
「……不。」迪戈突然開口,「把它運出去。只要不在這裡爆炸,起碼可以避免最壞的結果。」
「沒用的。」姬絲還帶著泣聲,「貝倫在爐裡已經填充了不少黑礦。即使你們把它帶出工廠避免連鎖反應,它還是夠能量把這個工廠區的山洞移平。」
「那把它送出去就好,」陳楓應道,「把它送到潛艇裡,開到海裡甚麼的……」
「還有二十分鐘左右就到達臨界反應了,來不及的。」姬絲靜靜回應,但卻不禁緊握喬伊的手。「光是這邊去碼頭,就已經快要十五分鐘了。然後還要把它搬進出入境大樓;開動潛艇也一樣需要時間。再者,我們部隊就在那邊,你們認為可以解決掉他們嗎?」
「……有十五分鐘就夠了。有個地方,可以送過去。」迪戈轉頭看著高化,笑了笑。「你會開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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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確定這真的能行?」高化從駕駛座回頭,看著從滿坑滿洞的護衛車上慢慢下車的迪戈,然後和坐在後座、緊靠著裂解爐的陳楓對視一眼。
「也沒別的地方比那裡更好了。」迪戈答道。「我在運送開始前和研究員聊過……正確來說,是他們和我聊過。他曾經驕傲地說6號區在建研究所時有特別因應研究所進行過強化整修;即使研究所發生爆炸,在洞壁裡嵌入了強化框體的6號區也可以承受住衝擊,並把一部份威力吸收。而且最近新建的重型感應閘門,可以有效防止污染洩漏……之類的。」
「但那裡不是會有人嗎?」陳楓問道。「研究員和工人之類的。」
「今天不會有。」迪戈看了看陳楓。「6號區最近的廢物處理和掩埋工作排定在明天,今天沒有;研究所裡更不會有人,因為大家都為了準備安裝這些爐子,總動員出發去船塢了,沒人留守。」
「聽起來真是完美,」陳楓看著迪戈,迪戈注視著陳楓的眼睛。「希望你說的是真的。」
迪戈沒有說話。
「那我們就是在賭你記憶正確,而且那研究員沒有吹牛對不對?」高化嘆了口氣,「天,要是我死了,我肯定第一個回來找你。」
「到時我也大概活不久了,」迪戈回答。「只希望老婆和孩子能活下去。」
高化看著他的臉,沒再說話。陳楓伸手摸了摸隨同迪戈下車的喬伊的頭後,便拉上了後座的門。喬伊看過陳楓,又轉頭回去看著隧道另一端能源工廠的方向,陳楓順著她眼光看去——姬絲還在那裡,陪著貝倫的亡骸,沒有離開。
高化猛力踩下油門,絕塵而去。等到車子在視界漸漸變小,迪戈就自顧自走開幾步,癱軟地坐下,任由疲勞一擁而上,帶領他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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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聲已經消失,那些人大概已把爐運出工廠區外吧。姬絲如此想著,在黑暗中凝視著貝倫的亡骸。最後的「快逃」、只打壞連接端口而不是直接射穿爐子,都是貝倫努力爭取給自己逃命機會的,他生命中最後的溫柔。但那又有甚麼用呢?經過這幾天,還有這件事,自己已無力再支撐下去了;貝倫的死,是壓垮心靈的最後一根稻草。姬絲甚麼都沒法再想,慢慢靠近貝倫。不如就在這裡結束一切吧。
但正當姬絲流著淚,想取過貝倫手中的槍之際,她後頸忽然受到了強烈的衝擊。她試著轉過身去,但在昏倒前,她只能在黑暗中看見一個矇矓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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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化駕著車子全力奔馳,陳楓則在後座緊盯著屏幕上的計量表。車子儀錶版的速度計正在攀升,但裂解爐的計量也像競賽一樣,悄悄追趕。距離屏幕上顯示的預計剩餘時間還有九分鐘,高化從直路轉入,沿著開始收窄的公路前進。前方的路漸漸收窄分支,這是他們已離開主幹道的證據。之後幾乎沒甚麼直路可以提速了,要把握好最後機會,盡量在這一小段路中把車速拉上去。高化暗暗慶幸自己十年沒再開過車,還是沒有生疏;但就在準備加速衝刺前,背後突然傳來引擎的咆哮。高化抬頭向後照鏡一看,只見一輛裝甲車正從右後方的支道轉入,向著護衛車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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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麥可領著二輛裝甲車從平民區穿過隧道,駛入貧民區的瞬間,疑惑便湧上心頭。在公路上,有一輛看起來快要報廢的護衛車正在飛馳。麥可取過望遠鏡,疑惑地看向那輛車;車子的駕駛並沒身著軍服,而後座那亞洲人身旁放著的東西,他在資料上見過。那正是新型的裂解爐原型。
「該死的!」森可大喊,扔下望遠鏡。
那些該死的工人準備把裂解爐送到哪裡?另外兩顆呢?儘管仍有許多疑惑留在心頭,但麥可仍迅速下令,命令另一輛裝甲車駛到通往工廠區的隧道口前等候,自己則領著這輛,向那破爛的護衛車高速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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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裝甲車加速駛近,高化又驚又疑;但當高化和陳楓看見軍人從上車窗探出身體、舉著步槍瞄準自己時,恐懼一下便從腳底蔓延至全身。
「老天!」高化疑惑又驚恐地注視後照鏡,「這怎麼回事,是那些黑衣人的同伙嗎?」
「不,」陳楓從現在只剩一個大洞的後車窗裡仔細看向裝甲車和上面的人,「車上有標誌。那是伯德軍隊的車。」
「開甚麼玩笑?!」高化大喊,忍不住回頭親自看了一眼。
「通告車上的歹徒,」麥可的聲音從擴音器傳出,「馬上停車,把裂解爐交出來,不然就馬上開火!」
「……真後悔讓那個軍人下車了。」高化搖頭,嘆了一口氣,猛踩油門加速前衝。
看著面前的護衛車開始加速、準備逃逸,麥可怒不可遏,下令部下開槍;但在開槍前他還小心翼翼提醒部下,不能打壞車上的爐子。部下困惱地瞄準,然後試著開始射擊。
一排子彈在右側路上掃落,高化左右擺動方向盤閃避剛好躲過;但子彈仍隨影而至,逼著他更要蜿蜒躲閃。陳楓在車內左右搖蕩,彎下身來躲避子彈,還得死死扶住裂解爐。陳楓開始想念礦隊的潛艇了,起碼在那裡人擠得滿滿的,即使再搖,也不會每一下都撞上某個角落,更不用擔心被突然射死。
蛇行之下,車速提不上去。子彈還在飛舞,高化一瞥儀錶板,車速從88英里掉到75英里。
「爐子狀況怎樣了?」高化向後座的陳楓問,「那個甚麼鬼計量表之類的,現在到哪了?」
「進度有88%了,」陳楓盯著屏幕,「還有大概七分鐘多一點。」
高化咬牙,看著前方。距離通往6號區隧道口的路程已不多了,但接下來滿是拐彎,車速更不可能提得起了。後方還有裝甲車追趕,真的有可能在七分鐘內把那該死的爐子送到6號區嗎?
槍手一直射擊,偶有子彈落在車上,但都沒法截停護衛車。麥可眼見部下一直沒法截停前車,氣上心頭,一把推開部下,從後座取過一挺機槍,在行進的裝甲車上探出半身,開始瞄準陳楓和高化的車。
「機關槍!」以為射擊停下了的陳楓悄悄探出頭,但轉頭看見後,便馬上大喊。
「搞甚麼……」高化看著後照鏡的麥可和他手中那挺機槍,不知是驚慌還是憤怒地擠出半句話,兩腳連續踩動踏板。
機槍槍口噴出亮光;但護衛車突然變換角度,飄移側滑著躲開了那一段掃射。在麥可目瞪口呆的一瞬,它便已急速前衝,順著彎道方向加速。
「沒有生疏。」腎上腺素飆升,高化看著在彎道被拉開一點距離的裝甲車,不禁沾沾自喜。
「90%了!」陳楓的喊聲很快就把高化的喜悅之情撲滅,「剩下大概六分鐘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vy7X0ap42
!」
高化咬緊牙關,再次提速,在蜿蜒的彎路上連續飄移前行。麥可從訝異中恢復,看著面前的車漸漸拉開距離,怒意攻佔了他的全身。他覺得身旁的部下傳來的視線充滿羞辱與嘲弄;他一把扔下機槍,從後方取出原定在攻堅時使用的火箭筒。
護衛車已快走到路的盡頭,前方就是6號區的入口。高化大喜,回正車身,準備加速衝入隧道。但在他最後一次看向後照鏡時,他卻看到一枚火箭彈正向他飛來。
飛彈在車子後方一吋著地,轟出巨大爆焰。車子被爆風掀飛,在空中翻轉;陳楓死死穩住裂解爐,完全弓起身來準備迎接衝擊。隨沉重的落地聲響起,反轉的車體落在隧道入口正前。
煙霧彌漫,麥可看不清隧道口的景象。他突然冷靜下來,心知可能做過火了。放下手中的火箭筒,他命令部下慢慢駛前靠近。
高化和陳楓慢慢從衝擊中喚回意識。二人努力地從反轉的車中爬出;高化看著車子,再看了看正在駛近的裝甲車,無力地坐下。但他身旁的陳楓卻在仔細檢查過裂解爐後,彷彿下定了甚麼決心一般,解下了身上的外套,開始在腰間繫上。
「你還在做甚麼?」高化無力地問。
「當然是把裂解爐丟到6號區去。」陳楓沉靜地答。
「車都這樣了,還怎麼送。」高化無力地掩著臉,「還剩多久?三分鐘?隧道有一公里,你打算怎麼送過去?」
「四分鐘多一點;當然是用跑的。」陳楓綁好了外套,便從車內搬出裂解爐。「高化先生,你知道我在南極礦場每次緊急撤離時,都會在想甚麼嗎?」
「在想甚麼?」高化隨口應答。
「甚麼都想。」陳楓吃力地試著捧起裂解爐;還好,比預期中重一點,沒有到跑不動的程度。「我平常從不會去想甚麼神佛之類的東西。但每次在死亡邊緣逃命時,那些小時候曾聽到過的所有神話故事,都會一口氣在腦裡噴發出來。有時我會向隨便一個神祈禱,但更多時候是在咒罵祂們;我從不知道這有沒有效,但好歹我是一直活著回來了。現在,高化先生,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我知道你有宗教信仰。那你對你的神有信心嗎?」
「……呃,」高化一呆,「當然有。」
「那就請替我祈求神蹟降臨吧。」陳楓笑著,直視高化的雙眼。「這是現在我們最需要的事了,不對嗎?」
高化聽完後一呆,然後,他就笑著站了起來。
「你說得對。」高化取出手槍,「我幫你擋一下,不知道能擋多久。去吧!」
陳楓點了點頭,然後就把裂解爐放在外套繫成的腰帶上,抱在胸前,頭也不回地向著隧道深處跑去。
「我老了,受不了這種鳥事。(I'm too old of this shit.)」看著面前下車前行的軍人們,高化小心翼翼地瞄準,嘆著氣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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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響起零碎的槍聲,陳楓抱著裂解爐奮力前奔。荷重掛在身前的感覺早已習慣,但這可比往常重上許多,不管是身體上,還是心靈上。如今他不像過往那些命懸一線的關頭般,只是忙著逃命;現在他每踏出一步,都感覺到離死亡更近。
狂奔之際,陳楓腦海一直在翻騰。直面死亡使他質問自己,為甚麼要賭上性命把裂解爐丟到6號區裡。許多想法和理由一一冒出,但都被陳楓奔跑的身影衝破,拋在身後。為甚麼不來個超級英雄來解決一切,偏偏讓我這個殘缺不堪的凡人來跑?沒有愛著的人,也並非與生俱來就充滿正義感;沒甚麼過人的勇氣,更沒有要拯救萬物的想法。他急奔的腳步一一將其踏碎,任由其在背後消失。
隧道入口傳來的槍彈聲好像變近了,但被陳楓因心跳血壓上升而激起的耳鳴掩蓋,漸漸糢糊。世界彷彿正在消失。隧道停滯的空氣撲在陳楓臉上,彷彿一直在替他剝去外皮。低頭看向屏幕,餘下兩分三十九秒。陳楓咬著牙,任由呼吸中帶著的血味纏在氣管裡。
記憶開始回溯,十年間的回憶如同走馬燈出現。越過高化和礦隊所建構的日常,越過哈斯和喬伊身上無比純淨的情感,穿過那叫貝倫的人,還有叫姬絲的女孩的哭臉所伴隨的絕望後,他在盡頭看到十年前的自己,那滿臉恐懼的幻影。
從大災害發生那天起,自己就失去了一切。不只是在家人,或是曾愛過的一切;曾期許的未來已不再存在,可憶起的過去只夾帶痛苦。每天,忙著從悲傷中逃亡,徒具其形地活著。
如今,陳楓第一次感到自己不是在從甚麼中逃走。他每踏出一步,都更靠近過去的自己,赤裸地向自己前進。在失去最後活著的欲望前,為那幼小而絕望的自己,創造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陳楓只是試著證明自己值得活下去。
距離隧道盡頭已不遠了。陳楓再次低頭,屏幕顯示只餘四十秒。時間正在追趕著他;隧道盡頭發著光,那裡有一個孩子的背影。陳楓直覺地知道這是十年前的自己。而那身影,正在緩緩消失。他全力蹬踩地面,每步都撞得柏油路發出響聲,重得腳掌骨頭生痛。但他卻毫不在意,只是努力向隧道盡頭那幻影奔去。
他低頭狂奔,甚麼都沒再想。餘下大概還有三百米,但時間和距離好似都不再重要了。在意識漸漸變得幾乎如同冥想狀態般澄明之際,他到達了隧道盡頭,穿過了過去自己的幻影。那刻,他彷彿聽到有甚麼碎裂的聲音,一瞬把他拉回現實。
低頭看向屏幕,還有十二秒。陳楓舉目望入6號區:這是個縱形的地洞,狹長且深。建築物和各類處理廠分層建在邊緣,被許多橋樑連接。一切都和迪戈說的一樣。而陳楓所在的隧道入口,正是一條橋樑的延伸。
剩下八秒。陳楓毫不猶豫地衝到橋邊,把爐扔下;無瑕理會下落的景象,陳楓急忙往回跑。頭頂有著迪戈說過那巨大的自動閘門,陳楓要趕在他感應到爆炸衝擊而落下前,及時逃出去。
才向外跑出數步,爆炸聲就在背後響起。陳楓此刻正要通過閘門,但頭頂的響聲告訴他,閘門已開始下落了。千釣之間,陳楓向外縱身一躍;但爆風從後擊中了他,他就此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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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楓醒來時,發現自己正倚隧道壁坐著。
還沒來得及反應,渾身劇痛便侵襲而來;他勉力抬起頭,才發現自己正坐在巨大閘門的外面。看來是夠好運,被爆風吹出來了。待他鬆一口氣,就發現高化正坐在他旁邊,靜靜看著隧道穹頂。察覺到陳楓醒轉,高化轉過頭來。
「你著地的方式有點遜,」高化的聲音在陳楓耳中聽起來有點矇矓,「下次還是再練習一下吧。」
拜託別來下次了。陳楓笑了笑,無力回答。
高化扶起陳楓,緩緩向貧民區方向走去。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但也不需要了。兩人走了很久,也許比早些時候陳楓扶著迪戈走過隧道要來得久。等到陳楓再次見到隧道外的景色時,一切彷如隔世。
裝甲車不知何時多了一輛,正泊在隧道口前,用車頭燈往裡照;而原先追趕著陳楓和高化的軍人則板著臉站在一旁,迪戈則在他旁邊一臉得意地拍著他的肩。看見陳楓和高化出現,喬伊急奔而出一把抱住了陳楓,害得陳楓痛得聲音面容扭曲。
高化笑著看過二人後,就抬起頭來向外看——然後大驚失色。
「不!」高化大喊,「我的家!」
陳楓順著他視線看去。可能是爆炸的影響,貧民區多處地面出現了裂縫,有些房子甚至開始下陷,又或裂縫被碼頭的海水灌入,使低洼的地區開始被淹。所幸巖洞裡海水不多,沒造成太大危害;而且也因應先前發生襲擊,許多人都先醒過來逃命了,人命傷亡應該不至於太嚴重。但無論如何,有些地方是不能再安全居住了。看高化的表情,他大概也遭殃了吧。
「老天,你就是這樣回報我努力拯救世人的嗎?」高化沮喪地說。
「你們不是常說,『老天自會有更好的安排』,」陳楓笑著說,「你的信心呢?」
「我的信心?」高化轉頭看著陳楓,「我的信心……」
高化話音未落,巨大的崩塌聲就嚇得眾人一縮。待他們看清後,全都說不出話來了。
爛洞壁那巨大的創口也許是經過爆的撼動,整塊崩塌,並向後倒下。隨著壁面倒下,在原先的創口處中,出現了一個無比巨大,寬敞的新山洞。
「……無比虔誠。」高化接著說完那句未說完的話。
聽見高化的話,陳楓笑著拍了拍他的背,但反彈而來的衝擊,震得他渾身發疼,呲牙咧嘴。
(完)
《尾聲》
1.
熟悉的引擎聲傳遍全身;姬絲悠悠醒轉,發現自己身處熟悉的潛艦之內。
她疑惑地打量四週,這是艦內的醫務室。在她身旁另一側的病床上,躺著一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xtqsEGXjR
個陌生男人。而另一旁,有人正坐在椅子上靜靜看書。注意到姬絲醒來,那人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m1mlYSzeN
合上了書。
「你……」姬絲認得,他是其中一個接頭人。他的灰瞳、凌厲的眼神,相當好認。「為甚麼?」
「坎貝爾少將的女兒,」男人答,「你是我的船票。」
「貝倫呢?」姬絲問,「你把他留在那裡了?」
他沒有回答。
「那地洞又如何了?」姬絲再問,「爆炸了嗎?」
他仍然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再次打開書,沒再理會姬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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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遠處傳來的爆炸震盪,把總控制室的傑米震醒。他渾身是血,倒在同伴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5Y923ONN8
的屍首間;他吃力爬出,環顧四週,不禁悲從中來。
為甚麼會這樣?
他坐著粗喘大氣,直到體力慢慢開始恢復;期間他一直在想著昏倒前發生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NijPOk5jJ
的事,恨意在眼中滋長。待得他終於能站起,就拖著腳步,緩緩離開。
在走道上蹣跚而行,他偶爾踩到了一條會發出痛苦叫聲的『屍體』——他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bQjBWAN4L
低頭看了看,就一腳踢在他肚上;那是張。
「起來,」傑米冷冷道,「要準備了。」
「……準備?」張的腦袋還在混亂,無法理解。「準備甚麼?」
「向叛徒復仇。」傑米說完,就繼續前行,向著出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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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無人的船塢裡,一個異樣的男人佇立著。他全身沒有毛髮,皮膚幾近遊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c6iOztf69
明,青紅二色的血管清晰可見;他戴著一副護目鏡似的東西,靜靜盯著船塢中的龐然大物。
那是一艘巨船。但說是船也好像不對,因為那形狀和姿態,就似巨鯨或是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XkTpDfGPS
鯊魚一般;從各處延伸出的鰭,腰部那蛇腹狀的裝甲,都散發著異樣的質感。
他就這樣一直看著,直到雷恩.T.威廉斯安靜地推開船塢的門,慢慢走近。
「昨天的騷動還真大。」男人問道,雙眼沒有離開巨船。「爐交到他們手上了嗎?」
「是的,」雷恩回答,「有點意外,但成功收下兩台,有一台毀掉了。」
「沒關係。」男子笑了笑,「嘔心瀝血推動的『海皇計劃』居然如此失敗,卡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Tm0WSBe9M
貢打一定很生氣;她在委員之間的地位也岌岌可危了吧。」
雷恩恭敬地聽著,沒有答話。
「再過一陣,我就要把這東西拿下。」男子繼續說,目光充滿貪婪。「到時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hUkEGRfmo
也要你幫忙了,雷恩。」
「是的,或或魯先生。」雷恩恭敬地行禮。
(尾聲.完)6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0dcxKif1g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