輻射雲在天空中翻滾湧動,互相摩擦出針芒般零星的電光,日光在輻射雲的作用下,硬是將正午變成陰沉的黃昏。
祭司吉拉麵色凝重,他站在黃土峭壁上,目光平靜地眺望著下方。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天空下的部民如沙粒般渺小,他們雀躍著、歡跳著,手拉手圍成一圈地旋轉。那被圍繞的物體,在這個距離看上去就像指節,不過比部民的個頭高十幾倍。
吉拉的思緒一下子回到多年之前,那是他第一次參加祭典。祭祀的音樂震得腳底發麻,凌亂的光線在夜空中閃爍著,給幼年的他帶來了極大的震撼。
祭典的時間並不固定,即便身為大祭司,他也只能預測,而不能決定祭典的時間。
這是他經歷的第三次祭典,大部分部民一輩子都未必能參加一次。那麼多年過去,與他同胞的兄弟也僅剩下多瑪一個。
只是現在,他不能當著部民前這麼叫了,而是要叫首領。但這並沒有多大影響,現在這代部民沒人知道他們是兄弟,而兩人也有意地隱瞞這個信息。
對新生代的部民而言,今天是個難得的好日子,但身為祭司的吉拉卻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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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祭典過後,部族未來該何去何從?
「別瞎想啦,老弟!送神祭典就要開始了!」多瑪的訊息向他傳來,催促將他從回憶中拽走。
「這就去!」他回應著對方,邊沿著山路爬下峭壁,邊整理起腦海中的思緒。
荒原上曾有過很多部落,但都已經漸漸絕跡了。滅亡的原因無非幾種:要么肉母衰老死亡、要么因為相互征伐、最後一種是失去神的祝福,部族在飢餓和絕望中滅亡。
但無論如何,這些部落的首領都只有一個,就連曾經的阿爾法部落也是如此。直到他們兩人改變了這個傳統。
多瑪是明面上的首領,吉拉則是祭司,兩人悄然平分了阿爾法部落的權力。
聽起來難以置信,按照正常情況,早就展開了無窮無盡,直到真正的首領剩下一個。兩人維持著一種默契,相互間的鬥爭總是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這樣的秩序能持續到現在,除了命運的安排,最值得感謝的就是鈾之神了。
兩人是雙胞胎,他們出生於同一個肉母的胚爐,胚胎時期就沐浴在神的目光下。每一個被注視的部民,身體都能得到恩賜。這一現象將部民分化為多諸多種類:有人四肢化蹄,變成擅於奔跑和負重的四足獸;有人雙臂肌肉膨大,獲得千鈞之力;還有人角質層增生,指甲銳化,脫落便是不亞於金屬的刀片。
換言之,就是一種二次發育的機會。而兩人得到的恩賜極具傳奇性,就連記錄石內都沒有記載。
最開始,這份恩賜並不是件好事。同胞兄弟們在青春期迅速分化,可他們只是和往常一樣,維持著直立行走、四肢健全的幼年形態。
在即將被當作殘次品處理掉時,負責照料他們的祭司察覺到了兩人的閃光點。晦澀難懂的咒語、術式、經文、符號,他們竟然能在短時間內學會。
他們都已經懂得在光牆上推演術式了,大部分同齡人就連簡單的符號都記不全。而他們的情況恰如先祖投影中的寓言:
一個人幹不了兩個人的活,而兩個人卻能完成三個人的工作。
沒錯,他們得到的恩賜是思維共享,一人的念頭始終會被對方知悉。思維同步讓他們無法向對方撒謊,同時也讓他們擁有了超群的智慧。
而在他人看來,僅僅是兩個人比較聰明罷了。2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RPFrEParO
智力增強的恩賜並不少見,肉母每胎都會產下不少。但這樣的個體生存能力較差,而且對部落的幫助極其有限,繁育祭司每次都會選擇處理掉大部分,僅留下四五個作為部落中的職位儲備。
智慧選拔無比殘酷。多虧這恩賜,他們結合成生理上的共同體,設法贏過眾多競爭者,並最終成為部族的統治者。
在這命運般的安排下,他們形成了生理上的共同體,並藉此逃過一次次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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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神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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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拉回到部族領地,尖頂的皮膜帳篷被風吹得如波浪般起伏。他看著門簾上的符號,一頂頂地尋覓著,直到看見繪有三角鑽頭符號的門簾。
透過條帶門簾間的縫隙,帳篷內部向外散出凌亂的氣息。屋內是沙土和碎石構成的地面,胡亂堆砌著易拉罐、塑膠軟管、表皮破損、內芯綻裂的電線,以及一整塊電路板。
角落旁掘出的土幾乎要堆到房頂,而鄰近的洞口更是大得出奇。乾涸的土腥味在提醒著吉拉,這裡是掘土工的居所。
他靠近洞口,蜷縮起來身子,背上的副臂展開深入洞中。一直摸索至地下約四五米的深度,他終於觸碰到那根濕潤的肉製導線。
吉拉三手並用地提拉著肉索,油性物質漸漸沾滿指縫。待導線拉出一截後,他把副臂蜷曲到身前,這才好拉開副臂側面的拉鍊,從而將肉製導線埋進去。
短暫的刺痛後,他的神經順著導線蔓延,最終同大地融為一體。深入地下、如根鬚一般蔓延的肉索成為他感官的延伸。
他感到無比安心。漆黑的陰涼包裹著他,和肉母體內的濕熱不同,這冰冷的地底似乎才是他的歸宿。他盡情地享受著黑暗的擁抱,就連思維也要徹底遺忘了。
「你喜歡這樣我不反對,但還是別忘了正事。」思維中湧現出多瑪的訊息。
「不會忘的。」
他將思維重新收束,集中精神操控起肉索,在復雜的地下網絡中尋找起掘土工。這事情其實就是腦內迷宮,幸虧有多瑪的幫助,他們這才能迅速通關。
肉索,也就是臍帶,遊蛇般接入到掘土工身上。一瞬間,死去已久的屍體又重新有了生機。
而他也重新擁有了視覺,只不過眼中是熱輻射成像的視角。他嘗試挪動起身子,在肉索的增生下,神經重新連入了僵硬的肌肉中。
有感覺了!吉拉本拙地舉起鉗足,平板支撐著前身,像無足龍蝦般爬行起來。
這一運動,暗紅的血液便從胸口出成股流下。在疼痛的刺激下,他這才注意到從胸口到腹腔上,佈滿了無數圓滾滾的小孔洞穿了甲殼。
留在屍體上的痕跡異常誇張,那些圓點整體形似橢圓,但排列卻缺乏規律。這奇詭的一幕讓他內心戰栗,一時間竟失了神。
這樣的傷口讓他想到部落中的噴刺者,可那些骨刺根本無法擊穿鈣甲。又怎麼會傷害到掘土工?就連最鋒利的武器都刺不開身上的盔甲,除了火油,任何方式都殺不死這具身體!
多瑪從他動蕩的思維中察覺過來,做出了簡陋的推斷:「會不會是被咬開的?那些圓洞的排列是不是特別有規律?」
反正這具身體的機能還沒徹底恢復,吉拉索性呆在原地,等待著臍帶對傷口止血、修復。
他用複眼觀察著身上的血洞,並嘗試用鉗足在地上繪出圖案。行動還是很不方便,鉗夾沒法合到一起,每次塗滿總會多出一筆。
他邊畫邊挪動起身子,地上漸漸爬滿了或大或小、歪歪扭扭的符號「i」。他省略上方那塊多畫出的小圓圈,將注意力放到下半部分的橢圓上。
多瑪在另一具身體中替他思考。這是什么生物的口腔,為什麼會咬出這種輪廓?
吉拉得到啟發,趕忙對著多瑪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既然那傢伙能咬開甲殼,那它怎麼放棄掉這麼大塊肉?肯定不是生物弄的!」
「不不不!你忽略的一點,有的生物會在屍體上產卵的,這副肉體也許被改造成苗床了。」
「你說得很有道理,但你忘了一點。這麼多年來,除了其他部族的部民,我們根本沒見過別的生物。」
「誰懂呢?說不定地下又出現了新的部族?」
「也許吧,等臍帶修復完,我們就知道身體內有沒有卵了。」
他打量著這所地下神祠,身體中的不適感漸漸消失,僵硬的部位也開始恢復了知覺。
他看到巨型廊柱散發出熱輻射,在視野中形成紅黃相間的色塊。以及無數從頂部盪下的繩狀物。
叮噹,叮噹……
突兀的脆響接連不斷響起,他將目光移向身下,卻見到地面上多了一些顆粒物。
叮噹!又是一顆在他目光中墜向地面,吉拉沿著拋物線望去,發現那些顆粒竟是從身上的孔洞中排出的。
「看吧!我就說是被寄生了,快看看是什麼樣的卵。」接收到多瑪的訊息後,吉拉用鉗足夾起一顆,放在眼前打量起來。
他放在嘴裡含著,用舌頭將血液舔舐乾淨,終於暴露出寄生卵的形狀。那是一枚圓頭平底的硬疙瘩,兩枚大腦同時檢索起來,最後得到了一致的結論:
先祖投影中並沒有這枚卵的記錄。
兩副思維同時沉寂下來,神經信號飛速擾動,兩人在思維中討論起來。肉體還在修復著,那些卵下雨般灑在地板,發出錯落的噹噹聲。
「先看看能不能破壞?」
「萬一有毒,或者有腐蝕性怎麼辦?」
「沒事的,這副軀殼已經死亡了,最多也就是無法回收而已。」
「這是部落裡最後一位掘土工,大型肉母已經枯朽,沒法再生產掘土工了。」
「那又怎麼樣?要是迎不到新神,部落遲早滅亡!」
「好吧!」吉拉被說服了,他夾起一粒卵,鉗足則開始發力,漸漸將縫隙合攏了。沒有迸濺的黏液,鉗硬物已被變成餅狀,這是顆實心的卵。
「這不是卵嗎?」他沒看到橙紅的生命能量,卵的顏色是如死物般的藍綠。吉拉對這現象產生了疑惑。
「怎麼可能!肉母還會產下畸形兒呢,這是枚劣化的卵。」
他夾著卵在耳畔晃動,沒聲音的就夾碎,吉拉一直捏著,地面上漸漸鋪滿了扁平的殘片。洞窟上方流動著斷碎的遊光,像暗幕中湧動的霞。
它們匯集到大大小小的方柱中,又從頭頂鑽到地面,最終像繁星一樣圍到吉拉麵前。他最初並不在意這些死物的光斑。
但這些黃綠的、亮藍的……灰紫的精靈,每次閃動都在變換顏色。吉拉借助掘土工的複眼,第一次看到如此繽紛的畫面。
他的目光游離過去,發現光般似乎在匯集。就在一瞬間,它們統一變成了代表生命的橙紅色,然後全都消失不見。
就在下一刻,先祖的投影出現在吉拉麵前。
溝通
那具投影就這麼降臨在吉拉眼前,複眼僅能觀測到輪廓。站得筆直的軀幹上是規整對稱的頭顱、雙臂雙足也是對稱生長、均勻分佈在身體兩側的。
身上沒有任何二次發育的特徵,這就是古老的先祖啊!
過去的迎神中,他不止一次地在神祠上見過先祖的投影。但這回不同,眼前的投影既不是生長在基座上,也不是從牆上的發光石散發出來,更不是出現在方形的投影板中。
面前的先祖對他揮動手掌。吉拉並沒有在意,畢竟先祖投影總是會做出一些難以理解的動作。如果要降下啟示,他會看到的。
他把這事放在一邊,和之前一樣,重複地夾扁疙瘩狀的卵。
先祖的目光注視著他,這令吉拉有些不自在。但轉念一想,先祖投影其實並沒有意識,對方看的也未必是他,而是身後的方向罷了。
身後是有什麼嗎?好奇心讓吉拉停下下手頭的工作,拖著龐大的軀體過頭。複眼內反射著根根矗立的巨型廊柱,地上佈滿暗淡的橙紅色泛光。
這些是他為了推測掘土工的死因,用血液繪製的道道牙印。吉拉的腹部燃起生命之光,先祖穿過了他的身體,在他繪製的一個個「i」面前蹲下。
他靜靜地看著,試圖理解先祖要啟示的內容。
「是不是地板可以掀開?」多瑪的思維突然迸發。就在下一刻,先祖轉身望向吉拉,伸出修長的手指,在空中勾勒出一串符號。
「You!」
吉拉擔任祭司多年,對符號的含義並不陌生,很自然地想到這是「你」的意思。下一刻,先祖瞬間起身轉過來,直勾勾地盯著他,同時繪出了下一個符號。
「Alive?」
活著?理解這串符號後,甲殼中的心臟急促搏動,神經信號在肉索內極速蔓延,另一端的大腦在急促運轉,為的就是思考這單詞背後的其他含義。
過了約二十次心跳,吉拉已從這事的衝擊上回過神來。
「也許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先祖投影想指示的是其他事情。」多瑪在腦海中勸誡他。
「無論如何,先試一試吧!」吉拉用鉗子沾了沾身上的血洞,在地上繪製出帶有生命能量的字符。
「Yes!」
「不!」多瑪的訊息剛落,吉拉就已完成了動作。
「你動作太快了,萬一引發神祠中的設施……」2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yB9FyGZkz
他看先祖略微抬頭,將目光集中到他身上。吉拉心中感到不解,但先祖下一刻就閃現到他胸甲前。
橙紅色的手指朝他緩緩逼近,吉拉沒有躲避,他知道先祖沒有實體,自然也不會對這副身體造成如何傷害。
食指探入胸前的血洞中,吉拉對此沒有感覺。投影沒有實體,但那根指頭卻正正好好地嵌入其中,孔洞邊緣沒有多餘的光溢出。
一切都很合適,合適得不像巧合。先祖能看到自己?還能與他互動?吉拉和多瑪同時焦躁起來。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他們就能在先祖的幫助下迎到神,部落有救了!
「How the hell did you do that?」
吉拉的祭祀語是部落中最好的,但一時半會也讀不懂這話的含義。他搖了搖頭,龐大的身軀笨重地舞動著,發出甲殼碰撞特有的簌簌聲。
他希望先祖能理解自己的肢體語言。
先祖從自身分離出一部分光芒,那團光化作一枚尖頭卵,和地上那些一模一樣的卵。吉拉此刻終於明白先祖的意思了。
這是在問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先祖也許知道是誰傷害了掘土工。
他轉過身,將完成修復的肉索夾斷,用鉗子捧著一段展示在先祖面前。臍帶還有不少的生命能量,他原打算將這部分吞入腹中,用以維持這龐大軀體的消耗。
先祖漸漸將臉頰湊近那截肉,橙紅身體與其重合併穿過,看上去就像在感知臍帶的存在……不不不,吉拉迅速否定了自己異想天開的想法。
能看見與能觸碰是不同的概念。就像他能藉助多瑪的思維“看”到部民們在慶祝,可他本人卻無法對此做出行動,先祖的情況應該和他們差不多。
也許有著些許不同,但更具體他差別他推斷不清楚,或許是虛影與實體的區別吧。
「Follow me」新的文字出現了,吉拉看著先祖邁出腳步,他識破話語後跟了上去。神祠中的廊柱並排矗立,每根的大小、高度、間隔都完全一致,而且沒有別的參照物。
每次繞過柱子時,先祖還會時不時回過頭,似乎在確認他有沒有及時跟丟。
「你說,他這是要帶我們去哪?」多瑪發出疑問。
「不知道,但先祖肯定認出我們了。」吉拉的鉗足中還夾著那截臍帶,他拼命忍耐著身體對進食的渴望。
他們來到一處巨大的方形天井,密集的斜梯延伸至更深的地底,四周仍被無數延伸至高空的棱柱包圍。
這處地下入口規格相當罕見,它沒有圍上防跌落的柵欄,也沒有醒目的紅色燈珠,就僅僅是個方正的洞口。
先祖帶頭踏上台階,吉拉猶豫了一會,也跟了上去。
相比於這副身體,這些階梯實在太小了,但對而言先祖卻剛剛好,對方恰能一步一層地走下去。
這樣莊嚴的建築果然是先祖建造的!想到這裡,吉拉的心中突然湧現出一股自豪感,但又迅速萎靡下去。
是啊,先祖存在的年代是如此輝煌,甚至有餘力打造這樣宏偉的建築。而他們的後裔,卻過著依神為生的日子。
這麼先進的部落是怎麼毀滅的呢?他回想起一個個流傳至今的傳說……是觸怒神明遭受的滅亡嗎?又或是因為世界陷入永夜,沒有夜眼的先祖尋不到食物而餓死?
兩側牆壁感應到腳步聲,斷斷續續地亮了。不過亮的不是整面牆,而是嵌入牆壁內部的長條磚塊。它們全都沿著台階橫向排列,但又在每層間交錯開,統一發出代表神威的淡藍光。
這些方磚似乎構成了某種圖案,他隱隱約約看得出「U」、「T」、「L」等接近方體的字符。但遺憾的是,那些字母經過變體處理,這讓吉拉難以從中辨認出確切的詞彙。
吉拉身下的肢節骨碌碌地爬動著,鉗足化作拐杖搭在台階上,不過頭殼內的複眼倒是映滿了那些壁畫。
他用掘土工的口器吃力地拼讀著,先祖好像能聽到他的聲音,竟然駐足回望向他。吉拉不以為意,仍舊在吃力地破解牆上的壁畫。
先祖也只是停留了十多秒,便又繼續向下前進。隨著接觸的壁畫越來越多,他漸漸參透了部分圖畫。
例如那個出現最多的,有著雙螺旋結構的塔狀物。經過他與多瑪的反复論證,最終得到一個奇怪的名稱:「二進製鹼基計算單元」
二進制他明白,這是神術中的術語,是用來引導神力的一種規範。身為大祭司,他在生產儀式、收穫儀式……大部分祭祀中都會用到。
只有掌握這套規則,他才能調動發光石板內的符號,從而讓肉母做出相應的改變,這樣就能控制部族的資源生產了。
「鹼基」和「單元」他實在搞不明白,不過「二進制」是「計算」語言下的規則,在此之下還有「十進制」、「六進制」這些別的規範。
「計算」是窺探神靈念頭的工具,只有掌握計算,他才能為部落做出準確的預言。包括此次祭典,也是由他反復計算得出的。
儘管已經理解到這個份上,但他還是弄不清這幾個詞合起來的意思。這讓吉拉無比困惑,但對知識的好奇還是誘惑著他,讓他忍不住猜測這詞彙的含義。
也許其他壁畫裡繪有線索。
順著台階下去,他又發現了新的圖像。那是兩顆嚴重凹陷的圓球,它們中心破開道豁口,雙螺旋的的塔狀物從中流出,並在畫面中央糾纏在一起。
「細胞分裂調控程式」吉拉默默拼讀出燈磚構成的單詞。
他知道「細胞」有著房間的意思,再加上「分裂」,那麼圖像中的圓球就是房間。可他還沒理解「鹼基」和「單元」的含義,他只好繼續篩查下去。
「遺傳型基因記憶模塊」這冗長的詞彙上方是另一副圖像。半顆頭顱的橫截面印在牆上,僅在偏後腦的部位有著一粒閃光。
這回吉拉只能認出「記憶」了。但這幅圖像卻是他看的最明白的,無非就是「記憶儲存在腦子裡」嘛,先祖流傳下的影像就記載著這樣的寓言。
他沒等到新的圖像,而階梯已經觸底,一面繪製著各式符號的牆壁擋住去路。符號是用某種光學塗料繪製的,反射的微光突出了牆體極度光滑的表面。
先祖走到牆邊,構成其身體的投影卻沒有倒映在牆上。
「Come here」
看到啟示的吉拉照做了,他足節攢動著爬向牆壁。天花板上柳條般垂下一根根透明細絲,這一幕讓他大驚,扭動著鉗足掙紮起來,甲殼也發出喀啦喀啦的響聲。
就連多瑪也忍不住大喊:「陷阱!陷阱!」
而那些觸鬚般的細絲遊遍他全身後,就迅速鬆開了他的身體。而吉拉眼前卻浮現出文字投影,上面依舊用古老的祭祀語寫著:
「檢測通過——歡迎你!人類。」
重啟者
牆體開花般裂開,三角板塊嚴絲合縫地嵌進牆內凹槽,變成一截六邊形通道。
通道深處亮起一叢接一叢的光,吉拉看得分明,這些光都有著代表生命的橙紅色調。在復眼中的感光體的作用下,他辨認出熟悉的形狀。
無數半透明圓柱體嵌進牆體,像磚一樣圍著六邊形通道堆砌出錯落的曲壁。
「我們找到了產房,這可是生命誕生之地!快去培育新的掘土工。」多瑪的訊息帶著歡慶的意味。
「這就是先祖想啟發我們的嗎?」
「不不不,你看看鉗子。」他遵照多瑪的提示望去,發現鉗足中臍帶早就沒了。
臍帶在開門前就被垂下的細絲奪去了。這就是「交易」嗎?先祖是為了和他完成交易?
很多石板中都有記錄交易行為,古人會通過交換物品來完成交易。這其實並沒必要,而且還很麻煩。
要是有想要的東西,直接對部民下令「收」就可以,要給予那就直接下令「給」,同時做的必要是為什麼能完成?而且竟然還要用特定的物品才能進行!
雖然心中存在著怨氣,但他還是對這次交易感到開心。這不單是因為他發現了可以溝通的先祖投影,更重要的是成功抵達了產房。
他興奮得心臟狂跳,但複眼隨即一晃,看東西時感到一瞬地暈眩與模糊。
掘土工的軀體破損嚴重,恢復行動後又沒有補充能量,出現這種狀況再正常不過了。如果沒有找到產房,他最多只能憑藉著半截臍帶的能量探索,多半連神都迎不到就倒下了。
但找到產房後,一切情況都不同了。血糖過低造成的症狀逐漸蔓延,他趕緊湊近一具玻璃罐,將面甲輕叩在曲面上,複眼貼著玻璃依稀看到一大塊瘤狀物。
不是空罐,太棒了!他口器急促地攢動起來,激動地用鉗足抹起面甲。
隨後舉起鉗足向罐子揮刺,噹噹地在表面鑿出蛛網般的裂縫。鉗尖扎進玻璃表面,這下可以扭鑽著擴大鑿口了,在這一步完成後,他像掰餅乾一樣掰出一塊。
水流呈弧形向地面噴灑,吉拉趁機將頭部抵在罐身,口器沿著裂口吸吮起來。飢渴的肌體感受到這股春雨,終於開始了對外骨骼的修復。
不一會,他就感到全身發癢。吉拉從噴湧的水流前撤下,開始不停地扭動著雙肩。
掘土工體表的甲殼向外膨大,如血痂般破裂了。他在地面翻滾,溢出的營養液將地面變得光滑粘膩,這讓他的運動省力不少。
甲殼肉眼可見地萎縮褪色,短短幾分鐘內便化作輕薄透明的皮蛻,它們隨著翻滾一點點脫落。
待褪皮結束後,吉拉便掙扎著起身。他身上柔嫩的甲殼尚未風乾硬化,激烈的運動使得腹中飢餓無比,身子虛弱得站都站不起,只能蜷臥著。
在舔淨著地上的營養液後,他用恢復力量的鉗足破開玻璃管。正當他打算扒開其內的的肉瘤食用時,一道信息喝制住了他。
「停下,這是你的同胞,住手!」信息源給他的感覺並不像多瑪,而是其他人。這感覺很詭異,他也是現在才知道心靈溝通間會有區別。
「我知道,你是多瑪?」在吉拉回話期間,一具人影向他身後逐漸逼近。布料摩擦的沙沙聲,腳步在金屬地板的碰撞聲,聽覺退化的掘土工根本聽不到。
「不,你可以叫我重啟者。」吉拉啃嚙著肉瘤,一隻厚重的手臂將他鉗子掰到一邊,這力道甚至讓他關節感到了疼痛。
吉拉歪頭望去,發現打斷他進食的是個巨人。對方竟比掘土工還要高大,他目光隨後掃遍全身。兩隻手、兩隻腳,還都是對稱分佈的。
明明看上去是幼體,可為什麼體型比成體的掘土工還大?他突然注意到,對方另一隻手上提拉著某樣器具,那是在發光石板中被稱作「加特林」的東西。
黑洞洞的槍管一圈圈地旋轉著,他知道這是準備噴火的徵兆,心中的慌亂讓他縮成一團,龐大的身軀陷入劍拔弩張的狀態,只是那顫抖的淺色甲殼看上去有些可笑。
「多瑪!多瑪!你在嗎?」
「多瑪是誰?你為什麼一直在念這個名字。」再次出現的訊息令他感到不安,腦中熟悉的聲音被另一個更陌生的東西取代。就好像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只能用手走路一樣違和。
見他這樣,那巨人明顯愣了下,緊接著就後退幾步,與他隔開差不多五米。
「不管之前有什麼誤會,接下來你可以放心,我是不會傷害你的。」這段文字不僅出現在腦海裡,還以祭祀語的形式投射在他面前。
對稱的身體加上投影出來的文字,他明白了一個事實。重啟者就是眼前的巨人,重啟者是活著的先祖投影。
吉拉連著複眼的眼桿變得歪歪斜斜,似乎還沒從驚愕中回過神。 「是……你帶我來到這裡的?為什麼?」
重啟者聳了聳肩,改為用雙手提拉加特林。與此同時,一枚巨大的立體投影「i」浮現在兩人之間。
「我看到你在寫字,覺得你可能存在智慧。所以我試著聯通生物網,對局域網內的個體發送信息,從而篩查我們是否同類。
但時間過了太久,我不太清楚你所在族群的溝通體係發生什麼的變化,這或許是我們產生衝突的根源。幸運的是,你的視覺系統還隸屬於生物網,體內的DNA計算單元還處於連接狀態。
所以我引誘你來到休眠區,目的是為了獲得你的身體樣本,直接與你的族群建立更高效的溝通。 」
每個字吉拉都認識,但相連起來卻讓他不知如何解讀。生物網是什麼東西? DNA又是什麼古語的縮寫?他費勁地思考著,重啟者只是無聲地等待著。
沒有多瑪,只有一個人的腦海讓他感到孤獨和無助。重啟者不是也和他心靈相通嗎?可為什麼他不知到對方所想,對方也不替他解惑呢?
「餵?餵?」他試探性地問道。重啟者的回復來得也很快:「什麼?」
他終於明白了,儘管對方能在自己的腦子裡喊話,但還是沒辦法之間讀取他的思想。他有些安心,但隨後又陷入了巨大的不安。
如果不能再和多瑪相通會怎麼樣?他們豈不是會像其他部落一樣,相互殘殺爭奪首領之位嗎?這可不行!失去恩賜的他們肯定會被別的反對者打敗。
沒有發達的肉體,也沒有出色的癒合能力。失去了心靈相通,他們什麼都不是。甚至連在部落生存的資格都不會有,只會被新首領給處理掉!
「其他人也能像你這樣和我交流嗎?」吉拉急切地問道。
「理論上,凡是在局域網內。只要擁有微波通信單元的個體都能相互交流。」
「那我該怎麼做?我聯繫不上吉拉了!」他看著重啟者厚大的隔離服,那身軀感覺就像一座山,一座能決定命運的大山。
「哦,我明白了。看來是你的網友和你鬧矛盾,把你屏蔽了。比較簡單的方法就是,找到他所在地區的局域網,追溯歷史頻段就行了。
複雜的也有,找到他身上的DNA組織,破譯基因片段採取侵入式連接。這我可以幫你,但也是有條件的。 」
經過一番解釋後,他終於明白重啟者那些奇怪詞語的含義。血肉裡有DNA,DNA就是血肉。要想恢復到以往的狀態,他就必須得到多瑪的部分血肉。
「我答應你!」他激動地回復道。
「放心,不會太為難你的。你要辦的只是很小、很簡單的一件事。但不是現在,等需要時我會聯繫你的。」
吉拉看到重啟者從他那黑色的厚重外皮上撕開道方口,用寬大的手掌從中摸出件橢圓的事物。
重啟者遞給吉拉:「吞服下這枚膠囊後,我們就能隨時溝通了。等找到網友後,我也好聯絡你。還有什麼疑問嗎?」
吉拉抖了抖身體,將身上頑固的皮蛻借助鱗甲的摩擦蹭掉。最令他困擾的問題暫時解決了,但還有另一件事情令他很在意。
經過反復權衡後,吉拉決定說清楚這個誤會。他還沒完成迎神的任務,現在又無法聯絡多瑪,只能依靠神祠中這個古怪神秘的重啟者了。
「那個字母「i」,其實是我畫的咬痕。這副身體之前遭受到了襲擊,原本的魂靈已回歸祖地,我甚至來不及通靈,靈魂便消散了。如果你知道傷害它的兇手,拜託告訴我,這對我的安全非常重要。 」
他看到重啟者立在原地,就像神祠中無數沉默的方柱一樣。吉拉習慣了兩人溝通間的隔閡,但重啟者沒有提問,也沒有要求他解釋。難道其中有著某種隱秘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有辦法激活大腦中的殘留記憶,但需要你配合我。」
「我要怎麼做?」這一刻,吉拉身旁的玻璃艙有了動靜,那些肉瘤將縮成團的褶皺開始向外舒展開,變成輕紗構成的瓣狀物。
容器中的胚胎還活著,他們多年後也許會甦醒,形成新的部落。但吉拉是不會讓他們按原定軌跡發展的。吉拉會讓他們提前甦醒,成為阿爾法部落的一員。
「在幫助你之前,我要知道——你來這兒的目的?」重啟者的信息變得更加精煉,甚至有了種不容置疑的味道。
吉拉讀出了這細微的差異,低下鈣甲嶙峋的頭答道:「為了部族的延續。」
「嗯?是這樣的嗎?」重啟者一手揉捏著下巴,黑亮覆麵包裹的頭部著搖晃起來。 「你是想從這裡得到什麼東西吧?而且,那東西也許對我非常重要。」
對方輕鬆識破了他的掩飾,吉拉猛地縮緊甲殼,吞吞吐吐地回复:「是的。但……這對部落真的很重要。」
「是什麼?如果有助於我們合作,我也不是不能給你。」重啟者話音剛落,吉拉立刻又將蜷縮的身子舒展開,似乎要有所行動。但隨身體展開的,只有尷尬的沉默。
要不要說實話呢?他將一隻複眼悄悄歪到玻璃艙構成的牆壁上。有新的部民,就有新的掘土工……
「有的,那是——」吉拉用鉗足朝整面牆上下比劃著,如果迎神不被允許,至少也要能重新培育掘土工,這樣部落才有能力發掘出新的神祠。如果可以的話,能直接在這裡迎到神就是最好的了。
「靈魂!如果可以的話,請讓我帶走一個靈魂!」吉拉傳送出激動的訊息。
「什麼東西?」
在察覺出重啟者語言中的疑惑後,他開始向對方解釋:「這副軀殼已失去靈魂。在我離開後,它就會乾枯朽壞,只有用靈魂填補軀殼才能解決這事。」
「是病嗎?」重啟者仍舊站著,只是背部往牆上的玻璃艙靠了上去。
「不,靈魂是生命的象徵,失去靈魂的肉體會陷入停滯。」
「你想要他們?」重啟者用拇指對準身後。在察覺到對方思維網絡泛起弱小漣漪後,他知道自己猜對了。
「這我可以答應你。但現在還有個重要的問題,殺害過你的兇手還沒找到。萬一那東西再次出現,將我們殺害又該怎麼辦?」
吉拉感到有些不甘,但轉念便認可了重啟者說的話。 「是的,它會吞食剩下的靈魂,我們該怎麼做?」
「吞下我給你的膠囊,這樣我才有方法弄清楚傷害你的東西是什麼。」
吉拉知道先祖們對靈魂有著大量了解,這用來保存靈魂的龐大神祠就是力證……還有守護靈魂的龐大守護神。
要是實在沒辦法,這段時間他就在掘土工身體里當人工靈魂吧。又或者,在他不在的期間部落能迎到新神……
他用鉗夾接過膠囊,用攢動的口器將其送入腹中,隨後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某種未知的變化。
生物網絡
一具枯瘦的人體癱在冬眠艙中,他的頭部貼滿電極片,琳瑯滿目的接線鑽進幾盡透明的肌膚,在體表留下道道暗青、蠕動著的條紋。
這是重啟者,吉拉眼前的也是重啟者。只不過擁有小山般的壯碩身軀是克隆體,是由冷凍的人類胚胎經過激素催熟、器官拼接形成的產物。
如羅網密布的接線不僅負責維持生命,還承擔連接基地中生物網絡的重任。再加上調節思維速度的激素導管,他才能避開外界的放射性污染,在冬眠艙裡操控克隆體。
記憶隨著大腦解除冷凍消融了,人為編譯的本能成為肉體的一部分,這副軀殼被改造為承載一切的工具。
人類文明必須完成重啟!
於是,他決定稱自己為重啟者。甦醒喚醒伴隨著生物基地受到的破壞,在無數專家的預測裡,要么是核戰後的生態系統的複蘇,要么是基地壽命將近,需要進行強制復甦。
為了弄清楚面前的情況,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與其他基地建立通訊。通過戰前遺留下的生物互聯網,直接附身到生物身上採集情報。
這個嘗試失敗了。時間改變了很多東西,包括遍布大地的生物網絡。這個人類文明的結晶,將DNA上的鹼基進行數字化改造,再以此構造出二進制的運算結構,從而將細胞改造成計算機、發信器、接收器建立的生物互聯網。
沒有響應……這意味著地上世界的大型生物幾乎滅絕,沒有能夠組織成生物網絡的種群了。
這是個悲慘的答案。基地內的人類將被迫甦醒,他們將在瀕臨崩潰的基地裡苟延殘喘,而文明將會因生存空間的縮小,發生不可避免的倒退。
他將絕望地見證這個過程,無論做出什麼行動,無論總結出多少經驗,他都只能眼睜睜看著,無法做出絲毫改變。
就這麼屈服是不可能的!他先嘗試調用監控網絡,可是並沒有成功。基地內的局域網是完整的,可相關設備並不是。
對於是會耗費大量ATP的監控器,基地會在休眠期間將其關閉。最初這樣一來,他只能使用最後的手段:
根據自己的信息素頻段,培育出能進行實時通訊的克隆體,操控其到達基地破損處進行考察。
儘管基地設備大多失靈,但他休眠的小房間竟然沒有一處設備脫機。這是基地建設者對極端處境的考量,哪怕唯一的人類只剩下重啟者,他也能利用設備造出新的亞當和夏娃,使人類重新繁衍出文明。
但破損的基地始終是個問題。
經過幾個小時的培育,他終於能操控克隆體前往基地破損處了。就在即將抵達的途中,他碰見一隻體態如龍蝦般的怪物橫立在過道中。
雖說像龍蝦,可這披滿鱗狀甲殼的怪獸又有些許不同。它的鉗爪縮在身下的胸部,形狀類似鏟車的鏟臂,而頭部呈現盾構機般的圓柱形。
重啟者沒有任何遲疑,他立刻轉動手中的加特林機槍,將這要命的東西當場射成淌血的蜂窩。
怪物在短短十幾秒內扭動身軀倒下了,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他原本以為這怪物是敵對勢力派來的生物武器,可沒想到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他沿著怪物留下的足跡一路尋覓,一直趕到地圖上標記的缺口。
毫無疑問,是這龍蝦怪物破壞的基地。既然能溜進來了一隻,沒準基地的其它地方也被這玩意盤踞了。可既然有生物,又為什麼連不上外界的網絡?
難道這生物體內沒有相應的細胞計算機?這不可能!自然界的所有種群都被改造了,目的自然是為了清除戰後的輻射。
而且相應的DNA計算單元都成為重要性狀的一部分,哪怕種群再怎麼進化,都不可能擺脫這些基因程序的控制。
重啟者想得頭痛欲裂,但還是在周圍佈設了監控設備,之後就忙著去修補缺口了。順便再巡邏基地,將闖進基地的外來生物清理乾淨。
在完成一系列工作之後,奇特的事情發生了。
基地突然就連上了未知的大型網絡,沒有任何徵兆,但卻不像是反向入侵。他趕緊監控起信息流向,瞬間就察覺到信號湧向的方位。
坐標就在他之前擊斃甲殼獸的地點。接下來更不可思議,他在現場留下的監控設備拍攝到屍體正一點點自我修復,最後竟重新活了過來,還用身上的血污繪製圖案。
經過一系列努力後,他設法獲取了對方的組織樣本,還將蚴膠囊給其服下。有瞭如此充分的準備,他很快就要弄清網絡恢復的原因了。
重啟者加速化的思維在吉拉體內的激素網絡中漂移,細胞吞吐各類固醇的同時,運算結果也向著下級組織傳遞。
躁動的氣息在磅礴的體液海洋中流轉,古老的細胞器在人類科技的篡改下,自發地運行著違逆生理本能的事情。各類結構蛋白則是遠古遺存的巨像,一面維持著細胞的活性,一面對抗著那些受人類改造的同類。
吉拉臥在地上,搔癢和熾痛向他甲殼深處侵襲,這樣煎熬持續得併不久,大約只有十幾分鐘。可對重啟者來說,在思維加速的情況下他已經歷了幾個世紀。
在漫長的時間中,他看到吉拉種族漫長誕生的歷程。人類曾經生產出無數基因動物來對抗輻射,但這一環節出現了差錯。
戰爭摧毀了絕大部分的科研設施,基地只能採用原始的方式來生產抗輻射性狀。即將改造後的生物放歸自然界,通過原始的繁衍迭代來獲取抗輻射基因。
先是初級的輻射量,然後慢慢將強度提高,最終產生完全免疫輻射的種群。而在這個過程中,細胞計算機不僅維持著實驗的進行,還用以封鎖進化過程中可能出現的智慧個體。
從結果來看是徹底的失敗,實驗生物產生了智慧,而且被生物網絡識別為人類。更要命的是,生物網已不再徹底服從於他。這簡直不可理喻!重啟計劃從未預測到如此重大的打擊。
至於基地內恢復的網絡,則是由某種菌類與體外肌肉組織協同共生的產物。世界已經演化出了未知的結構,而他對外界卻一無所知。
重啟的第一要義永遠是情報收集,他那封存於冷瘦軀殼內的意識如電流般迸射,一個巧妙的計劃在千倍運行的思維中孵化成型。
對吉拉而言,他僅僅是癱倒在地幾分鐘,身體又能重新活動了。他用甲殼撐著,弓起背望向重啟者。對方像柱子一樣立著,厚重的防護服內代表生命的橙光變淡了。
不會是出事了吧?是在檢測他身體時遇到了麻煩?這讓吉拉不禁感到擔憂。他還是沒能聯繫上多瑪,如果腦海中最後一個聲音也消逝……他甚至不敢想像被孤獨包圍的絕望處境。
「你還好嗎?收到請回复,你在哪裡?」周圍靜得可怕,吉拉這才發現,沒有了兩人的活動、也沒有腦海的聲音,地下神祠肅穆得就和陵墓一般。
吉拉又想到遠在地上的兄弟。多瑪也許比他還要驚恐,部族首領面對著蟻群般擁擠的部民,任何動作都會被成百上千雙眼睛捕獲。
「是的,我在。」
距離重啟者的回复已隔了一陣時間,吉拉自己因瞎想沒能及時回复。他收下心中的擔憂,開始回復起重啟者。
「發生什麼了?你沒事吧?」
「沒有,但我找不到你身上的問題。沒能履行幫助你的承諾,對此我很抱歉。」
收到訊息的吉拉心情奇特,他既沒有不甘,也沒有驚訝。心中就像早就做好了絕望的準備,此刻只是平和地接受了一切。
即使不願接受又能怎樣呢?事情不會有任何改變,只會讓心中增添情緒負擔。失去與多瑪的心靈相通,也只是讓更差的事情變得絕望罷了。
這次祭典之後,部落最多活不過三個月。沒有守護神,一切生命都會終結,這是大地上亙古不變的法則。
結果無法改變,在迎到神前,他呆在地下神祠明顯要比回到地面安全得多。地上餓急的部民會相互吞噬,而地下的東西足夠他一人活很久。
但是……他怎麼會願意這樣苟活?他生於部落,長於部落,最後自然也會死於部落,遺留的肉體也會回歸肉母的懷抱。肉母於是有了繼續分娩的血肉,新的部民才會出生。
部落消湮後,這個輪迴便永遠停滯。他和多瑪的存在從來就只是為了部落的存續,當肉母誕下更好的領導者後,他們自然會通過死亡進入輪迴。
可是部落的情況越來越糟,這麼多年誕下的候選人都是缺陷兒,就連最基礎的選拔都能篩掉一半以上。
沒有部落的祭司又能算什麼呢?荒原上除了黃土就是巨石,唯一能碰見的生物只有其他部落的部民……他們該何去何從?
吉拉思考得全身發癢,他感覺有東西鱗甲縫隙中的細嫩皮膚中游動,這其實只是新生組織在痙攣。他抖動起身體,甲殼碰撞的脆響迴盪在產房中。
加入其他部落也是一種方法!阿爾法部落的守護神即將飛升,但其他部落則不一定,他將這個激進的想法埋在心底,決定採取風險和收益更均衡的行動。
守護神ADD-FXE6BZ87
他朝靜滯的重啟者發送信息:「你有說過要讓我幫你做一些事情,我現在需要做什麼?」吉拉很謹慎,他知道先祖們有對違背契約的人做出懲罰的傳統。
重啟者似乎比他要更加謹慎,他感覺到微弱的信號在空氣中流動,交織纏繞卻未能形成準確的詞語,他也沒法依此猜測出任何抽象的概念。
「不,我必須向你解釋。答應你的事情我沒完成,所以還沒輪到你付出行動。也就是說,你現在可以讓我幫你完成某件事情,再那之後才輪到你協助我。」
「那不能讓我先幫你嗎?」吉拉一時無所適從,少了多瑪在腦中的協助,他對做出判斷變得猶豫。這在他身上是重大的打擊,相通的心靈對兩人早已是種全新的器官。
他變得殘疾了。像失去雙腿無法奔跑,像失去手臂無法活動,他被身體困住了,這龐大的反差不是一個重啟者可以取代的。沒有人可以聆聽他的心聲,他也沒法像外發洩情緒。
悵然若失的感覺時隱時現,他對未來只覺得無比昏暗。部落已經沒救了,乾脆什麼都不做,直接躺在地下神祠裡等死吧!
吉拉自暴自棄的想法剛冒頭,重啟者彷彿讀取過他心聲般突然開口。
「真的嗎?這可是絕無僅有的機會。」重啟者轉身指向玻璃培養皿組成的幕牆,「就算你想將他們全部帶走也沒問題,現在還是要放棄嗎?」
吉拉看著重啟者的厚重身軀,一時猜不透那枚圓潤黑亮腦袋中的想法。思考片刻,他只是說出了另一件困擾他的事情。
「那個傷害過我的傢伙還沒找到,你能幫我找出來殺掉嗎?」這不算復仇,他只是想看看毀滅部落希望的東西是什麼,這樣便無悔了。
「哦,這個你不用擔心……他對我也有威脅,你不說我也會去辦的。這是我們共同的任務,你不必把機會浪費在上面。」
「這樣就可以了,這件事更加重要。」吉拉察覺到重啟者似乎在刻意引導著他,但他沒心思去想,也沒功夫去猜,心中的掙扎已毫去他太多的精力了。
「我是說,換一件。這件事是我們一起做的,你必須找個只有我能完成的事情,規則才能成立。」
重啟者回复信息後,在另一端的主機上做出新的記錄:個體體現出集體主義思維,所屬種群大概率維持部落制。
吉拉柱狀複眼反射著重啟者不同角度的影像,他繞過對方褶皺寬大的防護服,望向那面無數密封玻璃艙內海葵般舒展的肉翼。
甦醒的靈魂在他眼中呈現豐富的橘色泛光,他感到親切而溫暖,腹中不自覺的蠕動讓他生出吞食的慾望。吞食是神聖的儀式,它讓死者成為生者的一部分,它讓生者與生者融為一體。
新的掘土工?他的思維方式一時沒轉過來。但過了會,吉拉敏銳地感覺到這一點,他的意識與多瑪分裂後,他的分析能力也一同下降了。
「迎神……我要迎到新神!」他痴痴地答道。
「神?」他收到重啟者發出的疑慮,內心也變得緊張起來。部落一直都是靠搶奪神祠中的守護神延續的,面對這種大逆不道的舉動,他該怎麼向對方解釋清楚?
「神是……」吉拉用鉗夾比劃著,同時蹩腳地舞動身體。他希望可以這樣悄悄暗示先祖,萬一有所不妥,他也能以誤解為由搪塞過去,再設法尋找其他方式。
重啟者對吉拉口中的「神」頗有興趣,他蒐集情報的計劃終於有了眉目。他遍歷兩人之前的對話記錄,再加上對吉拉身上遺傳信息的破解,他猜測那「神」多半了解計劃出錯的真相。
因為他察覺到吉拉體內一段特殊的DNA編碼,其作用是讓個體擁有某種新的感知能力。而能肆意篡改基因的,除了各大地下基地,就剩下核戰時倖存的敵人了。
敵人也許在若干個基地中安插了間諜,生物網絡、重啟計劃很可能就是他們破壞的。其他基地或許察覺到的敵人的滲透,所以採用了隱秘的方法來將他喚醒。
他看著面前的龍蝦般的怪獸,通過網絡立刻發出回應。
「沒問題,但你口中的神太模糊。我們這裡有很多種,我會帶你瀏覽一遍基地,等發現需要時你就告訴我。」重啟者還不明白吉拉口中的神是何物,但他用話語巧妙地把握住主動權。
兩人從走廊離開產房,沿著規整的台階向上方趕去。他們將在地下基地中徹底遊歷一遍,此時部落裡的祭典也即將迎來高潮。
嚴重灰化的土地塵霾飄渺,一雙雙腳在其上遵循著本能舞蹈。蹄狀的、爪狀的、雙足或甚至更多足,並指乃至蹼化的足部上是扭動的殘缺身體。
其中最矚目的是具駝背爬行的身軀,乾癟或豐滿的血瘡長在皺紋裡,又細又薄的皮膚被骨製短棒並排串起,這身皮囊看上去倒像衣物了。
隨著身下五六對手臂痴傻地爬行——沒錯,這身體的腿部全被手臂取代了。神婆腰部串起的骨鈴清脆碰撞起來。部民們早已圍繞在其身側,嘛嘛呢呢的吟叫聲蓋過一切噪音,人群圍繞著某個閃光中心不停旋轉。
多瑪位於人群之外,在駝獸陰涼的背腔中俯視著這一切,外界乾燥的塵風通過氣孔刺向他的面龐。在強光和室內無光的對比下,暈眩眼花的綠色熒點不斷閃過他的余光。
他視線凝固在守護神的軀體上,那銀光閃閃的表面似乎能讓他的內心平靜下來。輻射雲依舊在空中平移翻滾,日光在弧形輪廓間歇閃爍。
肉索從守護神的錐頂向四周荒地延伸,聖潔的神力也因此向部落傳導。神是無暇的、完美的、他用閃耀而宏大的能量滋養著埋於地下的肉母。
骨笛咿咿呀呀地尖叫,演奏者體表長出了不少口腔,地表碎石則隨著鼓聲顫跳,負責演奏的是腹部分化出空腔的部民。所有人都無比激動,預備著迎接祭典最隆重的場面——送神。
「十、九……」倒數音在多瑪身側響起,他看著發光石板上剩餘的數字。
「三——二……」多瑪瞬間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守護神的方位。白點擴散成半圓形耀光後升向高空,熱浪揚起更多塵埃,神的方位出現規整的圓形陷坑,一朵蘑菇雲向天空膨脹,最終成為漫天輻射雲的一部分。
神永遠離開了阿爾法部落,被獻祭的部民也一同前往了神界。核爆現場並非只剩下陷坑,曾經用來束縛守護神的肉索還在,它們吸收爆炸的熱能增值分化,在坑中形成暗紅與棕褐構成的生命之地。
他和腳下的駝獸,還有地底的肉母便是部落的全部了。肉索上結成網狀的框架結構,中心部分是空的,恰好騰出一枚守護神的圓塔狀空間。
散落在平原上的尖錐帳篷已不見踪影,這些居所隨著部民在核爆的催化下發生反應,成為了框架結構的一部分。這是神的墓碑,也是阿爾法部落的。
多瑪不明白自己犯了何種錯誤,明明什麼事情都沒來得及去做,事態瞬間就發生了難以預料的變化。
升騰的塵埃遮蔽上方天空,近似末日的天色籠罩著一切。駝獸背腔裡變得更加陰沉,他突然明白吉拉為什麼喜歡地底的晦暗了。
只有感官變得模糊,這種難以言喻的絕望才不至於讓人感到痛苦。睡眠吧,潛藏於肉體深處的疲憊鑽出,他決定跟隨部落睡去。
崩塌、顫動出現在似夢非夢的印像中,令人瘙癢的沙沙聲則在表皮肆虐,像染上了某種細菌病症。背部似乎承載著某種龐然大物,這讓多瑪處於休眠的意識繃緊起來。
在黑暗中,視覺以外的感官變得更加清晰。他察覺到有東西將身體給包裹住了,並且正以稍快的速度掠過他。肉體在本能地掙扎,所處空間正隨著物質的流動變得開闊,可背部的壓力依舊不變。
直到一片強烈的光線出現在前額……他睜開眼,駝獸背腔仍是黑的一片。多瑪感到困惑,沒等他細想,更加難以置信的現象便發生了。
「周圍都是塵埃,我辨認不出方向。」熟悉的聲音出現在多瑪腦海裡,這讓他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沒等他從驚愕中恢復,那聲音又繼續說道:「你在嗎?重啟者?」
「吉拉?」他感覺從身上逃走的東西又回來了。
「你是多瑪?這是怎麼回事?」兩人的思維重新聯通,核爆下生成的有機框架在大口地吞吐著輻射塵,暗色熒光在其中流轉,構建出全新的生物網絡。
兩人借助這新生的網絡重新交流起來。
「叫重啟者的先祖幫了你……」
「他可以像我們一樣對話。」
「我以為你死了!」
「我現在沒法和他聯絡。」
「這不重要,肉母即將枯死……必須先將續上神力。」
「不行,還不行,我們要替先祖完成一件事。」
「交易?我明白你意思,但這事要等和先祖重新聯絡才能辦。」
「好的,好吧。」多瑪說服了吉拉,他背起起銀光閃閃的核彈頭向神位趕去。他在塵霾中穿行,慢慢將神迎上位。
須狀的肉索從上空垂落下來,網格狀投影映照在濕漉漉的大地上。神力改變了一切,荒蕪因此變得跟子宮一樣濕潤而溫暖,吉拉甚至能感到大地通過蠕動在愛撫他。
大地已經開始生出了肉芽,重構的細胞借助氣態激素塑造生命,全新和古老的細胞機器正在加速構成。一些肉芽密集處堆集出了人形,吉拉看到幼體如藤上的瓜不斷發育,但全都在成熟前一刻停止了。
他踏上中央略微隆起的小坡,跨過幾道由泛出組織液小溝,馥郁的信息素已讓他頭暈目眩,甚至使心中湧出崇高感。吉拉歇息片刻,調整好呼吸後推著神滾上坡。
太沉重了!掘土工外殼幾乎要被擠碎,乳酸過度分泌讓肌肉僵硬酸痛,一旦脫力就會被壓扁!
還不能放棄……他心跳加速,頭腦又熱又暈。這是部落延續的希望!死亡並不可怕,輪迴被終止才是真正的恐怖!基因內編譯的程序讓他無法思考,求生本能也一併被此擊碎了。
將神迎上位後,他癱軟地趴在地上。吉拉已累得無法凝聚目光,他眼神四處漂移,一一穿過條狀陰影、炫目光暈、肌肉起伏……
最終在發晃的光滑表面上看清一串序列。 「ADD-FXE6BZ87」他一字一頓地念著,最終脫力暈倒在神位面前。在幾乎缺乏能量補給的情況下,這身體經過一連串劇烈到達極限了。
在短暫的迴光返照裡,吉拉目光變得釋懷,最後的殘余思維停留在守護神上,然後隨著蒸騰的體液愉快地散去了。
約定
吉拉感覺被緊緊包裹,他呼吸不暢,幾乎動彈不得。四周沒有光,他便顫動甲殼掙扎,想讓自己好受些。隨著一陣激烈的摩擦,吉拉能感覺到有顆粒物正從甲縫刺激到皮膚。
這是在地下啊。
意識到這一點後,他大口吞食前方的沙土,將自己的生存空間擴大。地底難以區分方向,但他還是藉助抖落的土向上挖掘。
在挖穿一層薄脆銳利的表層後,沉默的土層變得喧鬧無比。吉拉用掘土工的夜光視覺觀測到古怪的一幕。
這是一道逼狹的地下裂谷,氣流席捲熱量向上翻湧,帶動崖壁兩側的古怪裝置旋轉著。吱呀吱呀的噪聲、隆隆如咆哮的轟鳴,以及根根圓筒狀的粗大柱子噴出刺鼻的煙氣。
吉拉沒想到會發掘出既非神祠,又不在發光石板中記錄的東西。旋轉的裝置他認識,是名為「直升機」的飛獸身上的器官。
但他無法理解螺旋槳為什麼會出現在地下,難道這裡是直升機的墓地嗎?
「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阻礙?」重啟者彷彿能看到他的窘境,在合適的時機開口。
如久旱逢甘霖一般,他迫不及待地介紹起情況:「有條深溝,我過不去。」
「這是正常的,說明你沒有走錯。」重啟者沒有一絲情感的回复,「先等一會,我把它搞定還要些時間。」
瘙癢發熱的感覺又一次佈滿全身,吉拉想去撓,但過於笨重的鉗子根本夠不到。就連磨蹭止癢都不行,甲殼已經阻礙了沙土與皮膚的接觸。
這感覺在局部已轉化成刺痛,其餘部位的神經則麻木下來,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心跳加速,體內湧出的急迫感讓他想不停亂動。
而作用於運動的神經信號都被阻斷,本應慌亂掙扎的身體只是靜滯在原地……也不對,體表甲殼正向外膨起,變化成輕薄的半透明材質。
鱗甲蛋白在重構,形成類似羽毛的枝葉狀,隨著身體特異化的進行,掘土工體重嚴重下降,變得更加脆弱且輕盈。
沒法思考,所有細胞都在超負荷運作,他只剩下痛苦壓抑的感受。
「好了,跳吧。」他收到重啟者的命令,不假思索地一躍而下。動態視覺也因細胞過載失常,沿著直壁設立的各色器械也只是撕裂拉長的影像。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在下墜,熱氣流將鱗羽吹起,多餘蛋白質殘渣在身後落花般揚起。焦灼的氣息刺激著複眼,橙紅色裂紋正在峽谷底部滾動。
經過下墜,裂紋的底細也暴露在吉拉眼前。這是星球的脈搏,熔岩裹挾著飄浮的合金碎塊前進,熱輻射成像亮得刺痛。這磅礴浩大的生命投影,讓他確信所看到的必是神界。
人間與神界並不是緊密貼著,兩者間隔著道綿延的扁狹空間,紅熱光線呈水平線蔓延,形似倒錐的不規則石柱根鬚般沒入熔岩海中。
幾乎轉瞬之間,一股難以抵抗的力量將他向上拽起,令他迅速抽離神界。陡峭崎嶇的夾壁筆直下沉,各類工業設施又重新出現。熔岩流帶來的炎熱散去,他正向著人間衝刺。
鱗翼漸漸縮回背部,回歸了甲殼的一部分。而吉拉借助慣性在熱流中滑翔,最終順利抵達峽谷的彼岸,此刻伏臥在幾條向外延伸的渾圓管道上。
「趴在管道上向前挖,你期盼的神在等著你呢!」
吉拉聽從指示前進,口器翻動的土壤中多了些鮮活氣息,這是成片類似礦脈分佈的輻射菌落。越繼續挖掘,這些多種微生物共生形成的斑塊便越密集。
就快接近了……胡嚼海吞地一口後,他發現自己的啃嚙受到阻礙。沒有錯,阻擋他的是層粗糙厚重的混凝土。吉拉果斷揮舞鉗足將其破壞,一枚尖頭飛彈正正好好地立於豎井中。
光滑的金屬輪廓在漫長歲月中並未鏽蝕,只是有輕淺的神力從中溢出,帶給吉拉瘙癢刺麻的熱意。發射底座積滿灰塵,室中沒有其他多餘的設施,也不需要。發射只需要接收生物網絡中的密鑰就可以了。
發射井在設計時絕不會離地面太深,而且必定會處於網絡最難崩壞的地方,像是地底的冬眠基地附近。但對吉拉而言,將其運至地面仍是件艱鉅的工程。
他沿著牆壁打洞,一直挖到地面,隨即回到密室將飛彈傾斜,一點點托運上去。
「它們總有一天會用完的,到時候又該怎麼辦?」
重啟者的信息在腦海中迴盪。吉拉只是無言地爬行,片刻過後才回复:「我不知道……」
疲憊令他不願再多思考,身體枯竭讓視覺變得模糊,眼前竟突然出現了極其明亮的色彩。他看到飽和的暖陽光穿過上方縫隙,化作道道泛光柱打到地面上。
而地面是濕潤的,但卻不是粘膩的生物質感,是灰塵經水分粘合成的細軟結構。黑褐色的大地上立著無數怪異的圓柱,頂部又蔓生出對稱排的綠鱗織串,光柱就在鱗片間隙降下,像某種威嚴的凝視。
「感覺怎麼樣?」
「很奇怪,但又很美妙。」吉拉聽到吱吱沙沙的蟲鳴,鳥雀脆哨的啼鳴和枝葉搖晃的白噪聲混在一起,令他感到出奇地輕鬆。
「即使不依靠神,你的部落也能生活下去。每次迎神,你們距離這樣的生活就越來越遠,最終沖向一條無法掉頭的死路。」
吉拉忘記了移動,他看著低窪處流動的晶瑩物體,下意識用鉗足探去。那些清透冰涼的東西穿過了他,他看到自己的虛影在水面波紋中破碎開。
「我知道的,總有一天會迎不到神。」他清醒地說著。
「那一天總會到來,你是逃不掉的。」重啟者輕嘆一聲,「看著周圍吧,這是一條出路。當然,它也是我想要拜託你的事情。」
兩隻獨角仙攀附在枯朽的斷木上,正在為了地盤大打出手,彎角將新生的苔蘚成片犁開。吉拉一時看入迷了,但他沒等到結果,那截木頭連同獨角仙便沒了踪影。
「我幫你迎到神,記得——替我迎回這片森林,滋——啊。」重啟的的信息破碎開來,吉拉眼中的事物則迅速失真。樹蔭和流水撕裂成斷影,再退化為線條,最終什麼也沒剩下。
世界又回到一片黑暗中。
「餵……」
「五加五等於多少……」
「快醒過來……」
吉拉感覺到熟悉的呼喚,他艱難地睜開雙眼,結果看到自己的原身發生了轉化。守護神飛升的龐大威能衝擊掘土工居所,從而讓皮膜帳篷活化,死物的建築變回黏糊糊的血肉質感。
而他的身體也是如此,下半身如熱蠟融化在地板,肌肉錯亂地相互牽連,身體結構發生了嚴重改變。
更不幸的是,四肢均與帳篷連為一體,無法再動彈了。但有一點很走運,他背後那隻增生手臂還能活動,雖然無法完全伸展,但神經連接並未嚴重受損。
也許是第三臂有著某種特殊性。這手臂是部落上一次輪迴的產物,外表全是暗色骨骼,力大無比、堅不可摧。
裡面的秘密也許只有先祖能弄清楚,他不再繼續深究,隨即便聯繫上多瑪:「我還好,就是身體不能動。」
「腦子沒受神力影響就行,畢竟你身體離守護神並不算太遠,受到威懾也是無法避免的。你現在慢慢回答我的問題,要是思考能力出錯,我就去肉母那裡給你重塑原身。」
「好。」
「部落最多不能超過多少部民?」
「七十。」
「下一個,你是誰?」
「吉拉。」
「我是誰?」
「多瑪。」
一連串的提問結束後,多瑪傳出喜慶的訊息:「看來不用重塑身體,部落可以節約些神力消耗。」
吉拉眼中浮現出睏意,他決定先打一陣瞌睡,待身體恢復得差不多後再醒過來。
時間的沙粒
有一件事情困擾著吉拉。部落永遠失去了掘土工的靈魂,即使能再造肉身,但沒靈魂的軀殼是他無法附身的。
沒有掘土工就迎不到神,沒有神就無法進入下次輪迴。難道要舉行普照禮,將希望放在捉摸不透的賜福上?
多瑪趁機安慰道:「這的確是個問題,但還有別的方法。雖然我們無法再迎神了,但其他部落可以。」
「你說的對,我們可以去找其他部落,把他們的神給奪過來。」吉拉補充道,「我們不生產掘土工,我們需要大量的翼人。」
「扎姆、庫阿……」多瑪突然沉默下來。
「我懂,我懂。部落只剩下兩枚翼人靈魂了。荒原實在太大,只怕翼人們消耗全部氣力都找不到目標。」
「不管怎麼樣,戰爭是無法避免的。還有,我現在去篩查新生的部民,有興趣保留的個體記得提醒我,不然一失手就沒了。」
他知道多瑪是去為戰爭做準備,不適合戰鬥的個體會被停止發育,血肉材料則是交給肉母回收。
「就先這樣吧,我搞定身體後就去你那邊。」吉拉結束交流,晃動身體將身上附著的肉膜撕開。
有點疼,他知道這是因為表皮神經轉移到帳篷上了。第三臂用力舒展,將他身體頂離表面,使他看起來像地面上隆起的小帳篷。
破碎的生物質地面湧出股股羊水般的暖流,將他背部全浸潤了。沒關係,沒關係……他依舊仰面朝天,第三臂已經快完全伸展開了。
終於,他身體從躺變成了坐。背部表皮完全被撕開了,血液正如汗水般匯聚淌下。接著是雙臂,他一點點摸索著地面,通過刺激感受器來判斷這生物主板的單元功能。
手臂已經化作這活性地面的一部分。他順著血管脈絡摸索出左前臂,然後用背臂上的利爪沿著輪廓邊緣打孔,待其連成完整形狀後,就順勢從內側撕開。
他面前寬約一米的不規則肉毯,就是連帶手掌的左前臂了。接下來要做的是摺紙和拼樂高,先將充當框架的骨和關節拼好,再把神經、肌肉和筋膜接電路般接上。
這個步驟會不斷重複,直到他安好一條有知覺、能運動的手。再那之後,他依葫蘆畫瓢地弄好四肢,總算可以重新站在地面上了。
身體仍在修復受損的內臟,這讓他行動有些虛弱。和掘土工那種瀕臨滅亡的感覺不同,神明飛升時留下的神威籠罩著他,體內每一顆細胞都儲存下這能量,這是生物為適應匱乏環境而演化出的功能。
吉拉的腰幾乎彎成直角在走路,脊柱的恢復估計還要很久。他回憶起地底發生的一切,既然掘土工能生出飛翼,那翼人是否能變成掘土工呢?
這個想法過於天馬行空,甚至荒謬。部民一生所受的賜福根本不會改變,參與過普照禮後生出的爪、足、眼也不會消失,更不會中途發生改變。
可這事竟然發生在掘土工身上了。他知道這和重啟者先祖有關,為了避免戰爭,他必須設法重新與先祖取得聯絡。
兩人的聯絡是突然斷開的,也許有著距離限制?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回溯場景,首先就是將之前的場景盡量還原。
「你要回到地下神祠?這確實是個好辦法,但你沒有掘土工的身體,不能在地下隨心所欲的穿行。萬一發生坍塌,你就會被徹底活埋了。」
聽到多瑪的提醒,吉拉瞬間意識到這個想法的愚蠢。
「我知道了,完全還原是不可能的。但我們可以一點點實驗。還記得我迎神的通道吧?就從哪裡開始。」吉拉已佝僂身體已走出帳篷,肉索框架上的柔軟褶皺正如飄帶般搖擺,大量的輻射塵被風聚集在上面。
與其一同飄蕩的,還有多瑪向吉拉回复的訊息:「是個不錯的主意,掘土工挖掘的通道不容易塌陷。」
他向多瑪給出肯定的回复,藉著朝肉母的方位走去。他到達肉母在肉毯神經電路上的坐標,將背臂神經觸鏈入後,地面褶皺扭轉出一道蝸孔。
吉拉分娩般鑽進去,在濕滑的通道擠到肉母所在的地穴。很快便看到一群渾圓肉球堆積成葡萄狀,尚未形成的靈魂正透過皮膜微弱地搏動。
原本乾癟的胞器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如今在為新部民的誕生做準備。他靠近其中一枚更加厚大、滿是疤痕的胞器,他看不到有任何動靜,因為增生的外皮已經積累得很厚了。
背臂上的利爪輕輕劃動,外皮像果肉般被剝開,暴露出一副新鮮誘人,蒸騰著組織液腥氣的事物。
是一枚大腦,阿爾法部落將其稱為靈魂。吉拉帶著兩名翼人靈魂回到地表,分別安置在肉索框架旁結出的人形上。
他開始施咒,古老的祭祀語在嘴邊吟唱。那些讀音過於難記,他便稍微修改音調,將其再編為諧音組成的怪曲。腳底一邊舞的同時,還一邊用爪剔下身上的肉,讓體液與肌肉組織播撒在發育中的人體上。
「咿咿呀呀,嘛嘛呃唉……」吉拉虔誠地唱著,構成他身體的細胞計算機接受他的口令在運算。克隆、編譯、糾正、清洗。一系列複雜的指令在不停重複,直到將那大腦上的信息完全讀取並遷移。
這個過程持續了近一個星期,濕潤而富含生機的肉毯有了乾枯的跡象,部分神經環路都積累了各種細微的異常。
部落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但面前的情況並不會維持太久。機不可失,他必須在肉索框架萎縮前進入地底。此時肉母覆蓋的範圍最遠,他可以盡情地探索,發生軀殼損毀後靈魂也會回歸。
他將肉索接進肚臍,然後潛入到那用於迎神的隧道中。生土只覆蓋到地下五六米,剩下的就全是鬆散的沙土,沙粒經過掘土工的咀嚼排泄,至今仍舊緊密地粘合在一起。
這段隧道在橫截面上看像「Z」字形,但其實與「H」更為接近。水平方向上的甬道用於平移倒下的守護神,斜坡則用於向上拖運。像這樣的結構還有很多,它們一直相連到守護神所處的密室。
陰涼的氣息伴隨光線暗化降臨,吉拉沒有掘土工的夜眼,他只得靠在牆壁一側前進。地底很涼爽,但空氣中僅有古樸的灰塵味,根本比不上地上那腥膩濕暖、滿是生命力的氣息的味道。
但吉拉對此情有獨鍾。每當停留在孤獨的地下,他便感到身體得到徹底的解放。部落雜亂的瑣事、無端的情緒都會消失。
在他看來,則是靈魂上的束縛減弱了,身體在獨特的介質中游動,千篇一律的黑暗讓他察覺不到環境的變化,由此也帶來了難得的馳放感。
這是在地底才能得到的享受,正是令他長期沉醉的東西。
隨著他的下潛,這片無光的場所中又出現了變化。各色撕裂光扯開暗幕,蔓延交匯出輪廓,又在此基礎上不斷深化出複雜的細節,最終形成一副熟悉的場景。
噪音毫無過渡地褪為寧靜,讓未適應變化的耳朵聽覺錯亂,產生類似電流的錯鳴後是悠長的嗡嗡響。耳畔接受到的頻率如浪潮起伏,吞吐空氣的耳語形成白噪音,最終喚醒起他新生的記憶迴路。
是蟲鳴和鳥語,以及流水和枝葉搖曳形成的複雜音軌。四周無光的隧道變成了森林,他突然反應過來,立即在心靈鏈接中發出呼喚。
「我在。」他從信息觸感上得知,回復之人是重啟者。
「部落不能終結,我們失去了迎神,接下來要戰爭。讓我們完成你的指令,之後你再幫我們迎神。」吉拉語言略顯錯亂,他和多瑪的連接又一次斷開了。
「嗯。我可以再幫你找到神的位置,可你現在這副身體……該怎麼把神運回地面呢?」
「你可以幫幫我運上去,我會替你完成更多。」
冷凍艙內的重啟者分析起目前的信息。巨型龍蝦所處的種群有著龐大的生物內網,他並沒有相關的基因權限,因此無法對地表形成有效的干預。
這對重啟計劃過於不利,現在最應該做建立對現有種群的影響力。他給予的膠囊被分解後,即時通信的功能也因此失效。
不過不要緊,這和吉拉重新建立通訊的瞬間,他已經察覺到特有的信息塊。生物入侵單元正在破譯對方種群的遺傳信息,他很快就可以編譯出作用於對方內網的程序了。
各類濕化的信息素從隧道口湧進地底,被休眠的通訊單細胞群落捕獲傳遞,進入到地下基地的各類設施中。
破譯的信息讓重啟者為之一震。原來地表上連最基本的生物鏈都沒法形成,荒原上除了沙土就是岩石,在這片沒有任何生產者的生態系統中,生物們以極為荒誕的方式生存下來。
間隔數年發射的核彈本是用來篩選種群,培養出適應高輻射環境的生物。可不知發生了何種意外,自然界的植物遭受大規模毀滅,生態瞬間荒漠化。
就在這堪比生物大滅絕的絕境之中,細胞計算機從環境中得到反饋,開始對現有生物的線粒體進行特化改造。
而突破的契機就是定期投放的核彈,爆炸殘留的輻射成為線粒體代謝的材料,生物能憑藉輻射自給自足。輻射造成的影響還遠不止於此,無數的惡性畸變在細胞計算機的調控下,化作各類良性性狀。
這在種群中被稱為賜福,核彈用以毀滅的能量成為生物賴以生存的基礎,它們用突變的身體互相攀比、競爭,形成以最強者作為首領的原始部落制。
可核爆的頻率太久了,根本無法滿足生物繁衍的需要,畢竟核爆的本意不是為了滅絕生物。在青黃不接的窘境之下,生物間開始相互吞食,進行無休止地戰爭與殺戮。
生物密度下降到一定程度後,大部分族群因為滅絕,環境應能滿足現存生物的生存空間。可這是沒有任何植被的土地,生物死亡率並沒有穩定下來。
於是,個體間將獲取能量的途徑放在同族上,以同類相食來延續生命。事情又一次出現了轉機,在整片大陸因核爆誕生的無數種群,產生了一個獨特的意外。
命運開了個玩笑,某支族群發現了核彈發射井。面對這宏偉之物,他們最先產生的想法不是利用,而是破壞。
這些愚鈍的傢伙開始破壞。它們用爪和牙在金屬外殼上使勁,同時將發射井作為巢穴。無法被破壞的導彈成為堅不可摧的代名詞,在一代又一代的繁衍中,演化成這支種群的精神圖騰。
在一個並不特別的日子裡,核彈起爆了。噴發的巨焰將助推器附近的部民燒成肉醬,噴湧的蘑菇雲籠罩方圓數里的天空,氣流裹挾著熱輻射侵襲著土地上的活物。
在巢穴的更深處,倖存的部民們目睹這一切。它們長期寄居於地底,在種種意外之下竟然挖穿了某處地下基地,並將其作為巢穴的一部分。
更不可思議的是,它們身上竟然融合了人類的DNA,這為整個種群帶來了智慧。它們被基地的生物識別系統視為人類,並開始掌控相應的科技設施。
它們將基地視為神的居所,把冬眠艙中的胚胎與人體作為食物,偶爾也會將其用來滿足性慾。種群內經過不斷的基因交流,最終成為新型的人類。
核爆引發的震顫在地底激起了軒然大波,它們沿著震動的方向回到地面,地表已不是荒漠,而是被一層粘膩柔軟的毯狀物所覆蓋。
幾乎在同一時刻,他們發現供奉的尖頂守護神消失了,部落中的大祭司順理成章地將地表的異象與其聯繫在一起。最終將其解釋為守護神看不慣地底的飢荒和互食,神明用自己的身軀開闢通往天堂的通道。
這支部族重返地面,在細胞與真菌共生的肉毯綠洲上繁衍。細胞計算機在這個過程中再次發揮作用,與該種群的DNA開展頻繁交換,二者在漫長的時間中實現了共生。
肉毯提供用作食物的增生肉體,同時也能替部族完成繁衍任務。在這段繁榮的時期裡,奇怪的習俗被孕育出來。
腳下的肉毯需要輻射才能增殖,而守護神能提供強烈的能量……從此,被稱為迎神的活動在這支部落內盛行起來,能藉助地下基地設施尋找到發射井的個體,成為僅次於部族首領的大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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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鬚與萌芽
「很抱歉,我也沒辦法幫你把神運上地面。」重啟者說謊了,因為他不可能讓這樣畸形的生態存續下去。
他想像到猩紅大地上孕育著果實般的畸變人體,同樣具有人類特點、但器官過度增生的部民以之為食。這些依靠互相蠶食才能生存,身體奇形怪狀的傢伙稱得上是人類嗎?
這樣血腥、愚昧的集體根本算不上文明!一次次核爆像毒瘤一樣爆發,生物就像毒癮般依賴著輻射,曾經的生態系統距離恢復遙遙無期。
既然世界已經脫離既定的發展,他作為重啟者必須要設法糾正。
「啊?」他接收到吉拉茫然失措地驚叫。 「這樣我們就只能戰爭,去奪取另外部落的神……或者,被他們消滅。」
「不,你們還有別的出路。」
投射在吉拉視覺系統內的森林開始下起陣雨,水霧在樹梢間飄蕩,熱帶植物的網格狀葉片被雨滴奏得嘩啦作響。
他看到一顆小腦袋在泥土上穿梭,蓬鬆的大尾隨著急促的身影肆意舞動。吉拉的腳步趁機跟過去,一直到來到那被落葉偽裝的洞口前。
那洞彷彿察覺到了他的目光,順應著吉拉的視線漸漸放大,最終將他整個人吸入進去。沿著狹窄潮濕的通道,他再次見到那個在地面奔逃的生物。
這隻小東西依偎在球狀物堆積而成的小山上,從嘴頰裡吐出更多的球狀物,並用毛茸茸的小手將其堆砌上去。
在一切工作結束後,它又抱起一顆啃嚙起來,上唇肌肉牽著鼻子一抖一抖的,兩節門齒在果實上若隱若現。
吉拉此刻察覺到,這只生物所食用的東西來自周圍成片矗立的褐柱頂部。在柱體延伸出的羽狀結構上,成串的球狀物在雨中搖搖欲墜。
「我們也可以靠這些東西存活下去嗎?」他凝視著成山的橡果,身體略微抽搐地發問道。
「可以,但需要我們共同的努力。建立這片森林是你要替我完成的事情,再那之後,我可以協助你們部落的戰爭。」
這番回答令吉拉有些意動,但一貫的謹慎讓他繼續發問:「森林能讓部落延續,但對我們現在會有什麼影響?」
「很好的問題,我能明白你的顧慮。這件事會讓你們部落有些新變化,看看周圍吧。」重啟者話音落下,土地連同岩石、流水、灌木沒了踪影,僅剩下一根根孤立的棕褐色柱子。
下端是無數相連糾纏的須狀物,頂端仍是那些翠綠羽狀結構織起的篷頂。這結構和肉母有點接近,區別在於那些筆直的柱體和傘狀羽枝。
「看到了。」
「這是樹木。在你同意協助我後,你的同胞會變成類似的東西,對此你能夠接受嗎?」
他飄近其中一節樹幹,用手撫摸起樹皮的紋理。指端傳來的質感堅硬厚實,還有復雜的酯類香氣朝鼻腔噴湧。這不是肉母,而是另一種更加古老的東西。
「我們會協助你的,只要是為了部落的存續。」吉拉堅定地答到。
「好,接下來這幾句話你要記住……」
更加古怪且陌生的短語被傳送到他腦海中。只要將這些咒語對著尚在發育的軀殼施展,部落就可以獲得樹苗。
他結束與重啟者的對話,順著隧道向地表趕去。沿途的森林幻象又一次變得模糊,黢黑的洞壁從畫面撕裂處生長出來,於是整段通道的光全都消失了。
地表的景色和他進入地底時已變得不同。如山巒般片狀分佈的肉索框架已失去新鮮的色澤,曾如輕紗伴隨風沙飄舞的結構沉寂下來,生命被時間殘忍地凝固了。
「吉拉?你終於回來了!」多瑪的訊息急促而強烈,甚至有著一絲怒意。
「為什麼那麼激動?是發生了什麼嗎?」兩副思維迅速整合,以更效率的方式交換信息。
「你不明白!這一個月以來發生了什麼。」
「新的部民?是什麼樣的?」
「我替你想像出來。」
「噢!啊,他們變得和樹一樣了。」
「你在下面答應了重啟者,這些變化是他造成的。」
「冷靜,冷靜。先放輕鬆,多瑪。我這是為了預防萬一,我們的戰爭也許需要協助,也有可能在神力耗盡前找不到其他部落,這樣就有了兩層保險。」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自從你又一次失去和我的連接後,我感覺有些怪怪的,那個重啟者說不定另有目的。」
「我會小心的,派出去的翼人有返回的嗎?」
「還沒有,應該還需要一段時間。」
「好吧,我現在去看看那些化樹的部民。」
接下來的日子裡,吉拉一直在照料尚在發育的肉體。這批部民是特別的一代,它們裸露的肌群上生出新的器官,是一個個玲瓏喜人的芽苞。
它們的根扎入骨髓深處汲取營養,血管沿著主枝生長,一直滲到嫩黃透紅的葉片上。發育還在繼續,吉拉只是一遍一遍地念著祭祀語編成的咒歌。
重啟者教的咒語很管用,他讀給肉體聽後,重塑便開始了。 。
享有利爪賜福的部民身體變得更加修長,面部長出硬化樹皮構成的罩面,頭上的毛髮被旺盛的葉片覆蓋。大片裸露用作散熱的皮膚則攀滿藤條,胸腔完全鏤空,幫助互相的氣生根像胸毛一樣擠滿空隙。
至於多瑪所在的駝獸,形如劍蘭的片狀荊棘在背部圍成森林,下腹部盤滿枯皺的粗藤,四條蹄腿延伸出針狀枝茬,外表也由土黃變成灰綠。
骨刺衛士是戰爭的主力,他們左側有條從手肘延伸至側腹的筋腱,用來將生長出的骨刺彈射出去。可現在,這只翼狀肢體消失,被一株長著扁莢的植物完全取代左半身。
兩臂依舊不對稱,沒有筋腱的連接,左臂的翅展骨徹底張開,肘部直接架在肩上,變成依靠肱部肌肉進行投射的器官。
以數量見長的甲獸足足生產了十五隻,他們看起來就像一面超大號的扁盾。只是沒有足部,全靠腹部肌群才能移動,或者讓肉母替他們增生足部。
不過後者太浪費神力,吉拉不打算這樣做。甲獸的作用還是接入其他部民身體,成為像他背臂一樣的器官,只不過功能是提高防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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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襲
三個多星期後,阿爾法部落的備戰已經完成。派出的翼人依舊沒有回歸,這讓吉拉心中積蓄的不安更加氾濫。
「你已經連續好多天守在這裡了,風景挺不賴吧?」多瑪朝著吉拉傳話。
吉拉從岩壁上望下,肉索構成的框架結構大部分都老化散架,原本溫濕粘膩的生態已不如核爆時那么生機勃勃。小而細脆的框條被部民分解成皮膜,用來搭建住所。現在的框體結構只剩下極其龐大的柱體,彷彿有巨獸在此死去遺留下骨骼。
風粗糲地刮在他眉頭上,乾燥的沙粒順勢鑽進擠出的皺紋上。他沒有對多瑪搭話,只是全神貫注地盯著遠方,反复預想著某個來自空中的黑點朝部落逼近。
「還是沒有……」新部民對神力的消耗遠超預期,雖然地表的肉毯還在,但整體的枯萎速度還是超乎想像的。
面對目前的困境,他決定再去會見重啟者。就在吉拉進入地穴後,兩粒黑點並行地出現在黃昏的空中。
他進入地底深處,一直走到發射底座所在的房間,那些森林幻像沒有再出現,也沒有任何人回复他的呼喚。重啟者沒死,只是暫時不在這片局域網,這導致吉拉進入生物網後沒人回應。
先祖去了哪裡?是拋棄阿爾法部落了嗎?吉拉不願放棄,兜兜轉轉回到了那道熔岩峽谷,他想回到地下神祠,直接和先祖投影對話。
直壁上排列的風機吭哧吭哧地轉著,熾光和空氣一同炙烤著視線,停下奔跑的吉拉吞吐著膨脹的煙氣。他捂了捂自己的眼眶,好讓自己適應這突然出現在黑暗中的亮光。
在光線不那麼刺眼後,一節格柵樣式的陰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段鋼製伸縮直梯,沿著懸崖邊緣一直向下排列。
他想,這梯子一定是通往下方的神界。此時正好出現在面前,是先祖在指引他嗎?他從鋼梯下到金屬棧橋上,沿著席狀鏤空的過道前進,他可以直接透過縫隙看到翻滾的熔岩。
在迎神的時候,他原以為這些紅熱的金屬漿液僅分佈在峽谷溝壑裡。可眼前的一幕讓他突然意識到這個想法的愚蠢。
他們所處的世界只是一塊飄浮的污垢,廣闊無垠的熔岩海承載著他們賴以繁衍的荒原。崖壁上古老的管道和輪機不停地採集能量,目的僅僅是為這塊人造的污垢提供動力。
而在地表,兩名來自阿爾法部落的翼人回來了,多瑪嘗試吹號呼喚,可對方只是懸停在空中,好像在等待著什麼。
在離開部落生物網範圍後,翼人的靈魂就被抹除了。它們現在只是傀儡,在背後操控他們的是重啟者。
既然核彈無法再對阿爾法部落造成傷害,那便只剩下生物防控的辦法了。驅狼吞虎,這是重啟者一直在計劃的事情。
人類要想重返地表,這些突變的生物始終是威脅。更何況,它們的適應環境的速度遠超人類,再任憑它們發展下去,重啟者就奈何不了他們了。
重啟者悄悄奪取翼人的控制權,和荒原上一支名為「根號」的部落建立聯繫。他向對方許諾,自己知道一片被佔據的沃土,他可以帶領部落前往。
對方被他描繪的圖景震撼到了,立即就決定舉全族之力前去攻打。在晝夜不停的行軍後,他們終於抵達阿爾法部落近郊。
多瑪一直在等待,那兩名翼人卻遲遲沒有靠近,其中一個還飛走了。他感覺事情有些蹊蹺,立刻命令部民登上駝獸集合。
到了夕陽時分,多瑪不詳的預感得到應驗。烏泱烏泱的人影在地平線逐漸逼近,根號部落沒有駝獸,但他們發明了輪子,依靠掠奪為生。
先頭部隊蜷臥在廢棄金屬片擠壓成的巨輪裡,捲起滾滾沙塵朝駝獸逼近。帶有尖刺的獨輪翻下山坡,裡面的乘客伸出線纜長矛撬向地面,巨輪便藉助動能彈跳起來,像顆栗子球一樣扎在駝獸的表皮上。
攀附在駝獸表皮的骨刺衛士趕緊反擊,月牙狀的扁莢沿著歪歪扭扭地飛出,但卻只能造成輕微的劃傷。但這已經足夠了,攀爬中被擊落的敵人命喪駝獸腳底。
那兩隻翼人又一次出現在空中,多瑪看到他們並肩飛行,共同用利爪抓取著一枚巨大的獨輪飛向駝獸上方。
這可不行!多瑪趕緊抓起扁盾樣式的甲獸,像個小巨人一樣站在駝獸背部,在翼人即將逼近的瞬間,雙臂共用地將飛盤投擲出去。
其中一隻翼人被這一擊攔腰截斷,剩下一隻失去平衡,飛得跌跌撞撞。對方還沒放棄那隻巨輪,飛得越來越低、也離多瑪越來越近。
在他大聲呼斥下,幾隻爪衛弓著身爬了上來。那僅存的翼人終於支撐不住,在即將脫力的一刻拋下巨輪。
圓鋸一樣的巨輪在駝獸背部滾動,一陣地動山搖後,多瑪聽到駝獸發出粗重痛苦的哀嚎。巨獸硬皮被扁平的刃輪充分切割,變成一塊塊寶石般晶瑩的巨型刺身。
血漿山洪般噴發,又因隆起的背部劃分成無數道溪流,最終在四足駝獸的下腹部形成稀薄的瀑布。一些部民被液體浸潤,再也抓不住駝獸的表皮,化作一塊塊碎石向下滾落。
「啊啊啊!」這慘痛的一幕讓多瑪忍不住哀嚎。
他舉起匕首,將自己的肌腱和骨骼一點點取出,然後把甲獸一隻只接進傷口處。先是腿、然後到腰,最後是頭……多瑪變成一隻直立行走的蜘蛛。
甲獸是他新增的附肢,每一條都漲滿發達的肌肉以及靈活的爪掌,其樣式就和吉拉的背臂一致。他像巨猿一樣爬下駝獸,將一隻只疾馳的獨輪撕碎。
來自根號部落的敵人嗚呀地用矛刺向他,多瑪只是抓過矛尖一扯,就將那纏了好幾圈銅片頭飾傢夥拽到面前。
他將人頭瓶蓋擰開,大口啜飲著頸動脈噴湧出的血泉。這讓吉拉的憤怒有了些許消退,也讓他身體變得更加亢奮了。
疾馳、獵殺。根號部落的敵人比他想的還要軟弱,沒一會全都四散潰逃了。
「尊敬的先知,你曾說過我們只需要排出一些斥候就能拿下他們。可現在……」根號部落的首領在和翼人對話,但僅接著一聲巨響中斷了他的發言。
阿爾法部落上空閃過一個光球,令人視覺聾啞的白光向四周爆射,一團蘑菇雲從彈坑中升起,驚詫了根號部落所有人。
重啟者修改了導彈發射系統的程序。他對根號部落的首領開口:「敵人受到了神降的懲罰。因為我們用戰爭取悅了神明,所以神會在降下懲罰後留下沃土。」
幾日之後,根號部落前往阿爾法部落原址。
彈坑中佈滿來來自肉母的活性組織,核爆範圍內的阿爾法部民都回歸於此了。肉母吸收核爆的能量飛速分裂,增生出成片的巨型耳狀結構,擴張的肉索將其連為一體,構成兼具流體形狀的帆形框架。
只是這回,沒有其他人會為其提供輻射能量了,它們將會隨著時間逐漸消亡。在此之後,新的迎神儀式隨著根號部落傳遍了荒原。
核爆盛開在荒原的每一處角落,無窮無盡地造山運動在大氣層不斷進行,隆起的蘑菇雲在天空駐起堡壘,為輻射塵埃的擴散提供根據地。
重啟者明白,荒原上的生物不停地渴求著輻射,就跟癮君子渴求藥物一樣。所以他選擇與只會掠奪的根號部落合作,以迎神的名義把擁有肉母的部落殺光。
當沒有肉母存在後,根號部落也會自行滅亡。這就是他的全部計劃,接下來只需要等待就行了。
而逃脫滅絕的吉拉回到地面,他聽不到多瑪的聲音。所有東西都死去了,就連堅不可摧的守護神也失踪了。地面上散落著棘刺車輪,身披閃耀鱗片的生物在切割著肉毯,時不時說說笑笑地將邊角料放入口中。他們甚至將地下的肉母都刨出來,七拐八斜地躺在裡面呼呼大睡。
他被嚇壞了。一陣茫然失措後,吉拉便鑽回地穴裡。狂奔、吶喊、顫抖,他拼命地逃跑,但沒有忘記把身後的隧道弄塌。
最後,他回到岩漿海旁的金屬棧橋上,身體縮成一團,嘴裡不停念叨著重啟者教的咒語。不知在陰沉的地下過了多久,一株嫩綠的新芽開始從他背臂根部探出頭來。
借助熔岩的微光,沒幾天植物便爬滿他全身。
嶄新的世代
對肉母的滅絕持續了上百年,但肉母潛藏於地下深處的低等組織仍然存在,這些無法響應生物網的部分不僅在浩劫中倖存,也躲過被重啟者篡改的下場。
這些胞團是阿爾法部落的備份,也是文明的種子。母體徹底死亡時將成噸的信息素釋放進大氣,這些生物遞質經過漫長的空中旅程,最終又回到了地底。
現在,胞團們陸陸續續接收到這信號,結束了漫長歲月中的休眠。胞團細胞開始重塑,變成一隻只掘土工,並在土層中尋覓起有機質。
經過古老的吞噬和消化後,它們最終又會結合成一頭新的肉母,鑽出滿目瘡痍的大地去孕育出新的生命。
遍布地下的休眠基地變成它們共同的目標。在從古至今死去部民的遺傳記憶中,用於重啟的人類胚胎富含大量細胞計算機,這對恢復大有好處,於是它們不約而同地趕往這裡。
重啟者操控克隆體不停地射擊,可牆體的破損處越來越多,形似龍蝦的掘土工在基地內放肆地穿梭,各類牆體就和長蛆的奶酪一樣千瘡百孔。
他手中提拉的加特林從未停止咆哮,轟隆的坍塌聲已經將警鈴和槍聲完全覆蓋,只有通道處的信號燈在無言轉動,深紅的光芒被新湧出的龐大身影淹沒。
盾構機般的猙獰腦袋突然出現在克隆體身後,將他和地面毫無區別地捲進腹中。休眠艙的重啟睜開幾近透明的眼皮,銅球般的眼珠死死地盯著上方的裂縫。
灑向的粉塵飄入他眼球,可那雙眼睛卻跟死了一樣,眨也不眨,目光也沒有絲毫閃躲,像兩顆首飾一樣掛在腦袋上。
他想不明白,明明機會最大的變數都已經清除了。他只要喚醒胚胎,就能帶領人類重返地表,重啟的使命就完成了。可是現在……他所經歷的,似乎僅僅是命運和他開的一個玩笑。
四周牆體全在顫動,破裂聲沿著固體暢通無阻地傳導。他等待著,天花板終於如願以償地坍塌下來,斷板沉重地壓向休眠倉,徹底替他蓋上了棺材。
肉母重新構建連接花費了數年,在這個過程中,整片大陸發生了難以預料的地質變化。另一片陸地從熔岩海對面衝撞過來,二者融合之處激起連綿的群巒。
原來,阿爾法部落所處的島嶼是一艘戰艦,確切的說是戰艦的一部分碎片。自從它們因事故迫降於此,便在這金屬漿液構成的海洋中漂流至今。
為了延續文明,他們運用尖端的生物學重組外星菌類,同時將地表改造成生物實驗場,企圖在星球上開展殖民。
這一計劃違反了艦隊公約,於是順理成章地引起其他島嶼戰艦的攻擊,比如此刻與阿爾法大陸相撞的島嶼。
這支戰艦沒有受到肉母的浸染,因為本身保留著與地球相近的生態。草原、溪流、樹林……只不過全都位於地下岩層中。
在察覺到撞擊後,戰艦上經過簡短的會議,隨後便派出了勘探小隊。
從小隊成員們踏上這未知的大陸開始,看著熟悉的地表。乾旱而沙化的土地和他們的島嶼一樣,他們便下意識認為,此處的生命和他們一樣生活在地底。
在行進途中,他們進入到掘土工暴亂時期留下的通道中。這些迷宮一般錯亂,又如管道般規整的遺蹟直通大陸深處。
在見識到那些如藤蔓四處蔓延的粗壯管道和巨型輪機後 ,他們才發現這片大陸其實是敵對的戰艦碎片。而且,這塊人造島嶼的厚度比他們戰艦的面積要大好幾倍。
更大的面積意味著更多的資源,這支戰艦的實力恐怕不容小覷。這讓勘探隊員們心中起了退縮之心。
在隊長的命令下,一部分隊員返回戰艦彙報情況,剩下的隊員繼續前進。只不過這一回他們變得更加小心。
他們在地穴網絡中前進,幾日後就接觸到一群身俱人形、體表覆蓋著蕨類植物的生物。
它們裸露出的皮膚已纖維化,看上去類似樹幹的粗糲質感,粗壯的根鬚如蛇群般盤起身體,比較古老的跟甚至扎入皮肉深處,二者共同維持著生命循環系統。
有的個體長得如遠古的猛獁般高大,但身體與植物共生的程度也更深。長滿淡紅葉片的枝幹像血管,紅色汁液從脈絡流向新生的嫩黃芽苞,密集的根鬚像針頭般扎在這頭巨人的手掌上。
老化的粗枝將這副身體囚禁在框架內,這個大塊頭維持著駝背彎腰的姿態,就連移動都是半蹲著的。蹩腳的動作叫人看上去無比可笑,卻龐大身軀帶來的震撼卻分毫未減。
「你們好……」粗重洪亮的聲音在洞穴中響起。
「是誰!」一名隊員四處張望,發現其他人也和他一樣在尋找著聲音的來源。
「別讓我知道是誰在惡作劇!」
「我就在你們的面前。」這聲音再度響起時,所有隊員都反應過來了,說話之人並未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將信息直接投射進他們大腦。
「原來是你。」隊長走近那個半蹲著的大塊頭,昂首便看見樹皮裂縫中兩顆朝他轉動的眼珠。
「沒錯,歡迎來到我的領地。」大塊頭舒展身體,身上的木質結構發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你好,我們是來自另一片大陸的勘探隊。半個月前的地震你感覺到了吧?那是我們的大陸相撞了,我們到此僅僅是為了訪問,希望你能原諒我們的冒失之舉。」
「啊……嗯。」大塊頭好像打起了瞌睡,又好像在深深地回憶。 「哦,好像是有這件事。我睡得太久了,清醒的記憶總是斷斷續續的……」
「沒問題,我們對此可以理解。只是有一個問題令我很好奇,如果有冒犯,您拒絕回答我們也能理解。」
「問吧。」
「請問,你是人類還是別的什麼?為什麼你能和我們溝通呢?」不知是洞穴中各外悶熱,或者是提問時過於緊張,隊長的背部濕了一片。
「好,好,你們聽我講個故事就明白了。」巨型樹人鐘鳴般洪亮的聲音響起,信息緩緩流入每個人的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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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輻射雲在天空中翻滾湧動,互相摩擦出針芒般零星的電光,日光在輻射雲的作用下,硬是將正午變成陰沉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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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司吉拉麵色凝重,他站在黃土峭壁上,目光平靜地眺望著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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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天空下的部民如沙粒般渺小,他們雀躍著、歡跳著,手拉手圍成一圈地旋轉。那被圍繞的物體,在這個距離看上去就像指節,不過比部民的個頭高十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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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拉的思緒一下子回到多年之前,那是他第一次參加祭典。祭祀的音樂震得腳底發麻,凌亂的光線在夜空中閃爍著,給幼年的他帶來了極大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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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典的時間並不固定,即便身為大祭司,他也只能預測,而不能決定祭典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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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經歷的第三次祭典,大部分部民一輩子都未必能參加一次。那麼多年過去,與他同胞的兄弟也僅剩下多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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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現在,他不能當著部民前這麼叫了,而是要叫首領。但這並沒有多大影響,現在這代部民沒人知道他們是兄弟,而兩人也有意地隱瞞這個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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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新生代的部民而言,今天是個難得的好日子,但身為祭司的吉拉卻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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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祭典過後,部族未來該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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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瞎想啦,老弟!送神祭典就要開始了!」多瑪的訊息向他傳來,催促將他從回憶中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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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去!」他回應著對方,邊沿著山路爬下峭壁,邊整理起腦海中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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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上曾有過很多部落,但都已經漸漸絕跡了。滅亡的原因無非幾種:要么肉母衰老死亡、要么因為相互征伐、最後一種是失去神的祝福,部族在飢餓和絕望中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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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無論如何,這些部落的首領都只有一個,就連曾經的阿爾法部落也是如此。直到他們兩人改變了這個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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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瑪是明面上的首領,吉拉則是祭司,兩人悄然平分了阿爾法部落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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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難以置信,按照正常情況,早就展開了無窮無盡,直到真正的首領剩下一個。兩人維持著一種默契,相互間的鬥爭總是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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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秩序能持續到現在,除了命運的安排,最值得感謝的就是鈾之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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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是雙胞胎,他們出生於同一個肉母的胚爐,胚胎時期就沐浴在神的目光下。每一個被注視的部民,身體都能得到恩賜。這一現象將部民分化為多諸多種類:有人四肢化蹄,變成擅於奔跑和負重的四足獸;有人雙臂肌肉膨大,獲得千鈞之力;還有人角質層增生,指甲銳化,脫落便是不亞於金屬的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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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言之,就是一種二次發育的機會。而兩人得到的恩賜極具傳奇性,就連記錄石內都沒有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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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這份恩賜並不是件好事。同胞兄弟們在青春期迅速分化,可他們只是和往常一樣,維持著直立行走、四肢健全的幼年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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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即將被當作殘次品處理掉時,負責照料他們的祭司察覺到了兩人的閃光點。晦澀難懂的咒語、術式、經文、符號,他們竟然能在短時間內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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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已經懂得在光牆上推演術式了,大部分同齡人就連簡單的符號都記不全。而他們的情況恰如先祖投影中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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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幹不了兩個人的活,而兩個人卻能完成三個人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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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他們得到的恩賜是思維共享,一人的念頭始終會被對方知悉。思維同步讓他們無法向對方撒謊,同時也讓他們擁有了超群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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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他人看來,僅僅是兩個人比較聰明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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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力增強的恩賜並不少見,肉母每胎都會產下不少。但這樣的個體生存能力較差,而且對部落的幫助極其有限,繁育祭司每次都會選擇處理掉大部分,僅留下四五個作為部落中的職位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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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選拔無比殘酷。多虧這恩賜,他們結合成生理上的共同體,設法贏過眾多競爭者,並最終成為部族的統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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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命運般的安排下,他們形成了生理上的共同體,並藉此逃過一次次死亡……
」
「……」
「對肉母的滅絕持續了上百年,但肉母潛藏於地下深處的低等組織仍然存在,這些無法響應生物網的部分不僅在浩劫中倖存,也躲過被重啟者篡改的下場。
這些胞團是阿爾法部落的備份,也是文明的種子。母體徹底死亡時將成噸的信息素釋放進大氣,這些生物遞質經過漫長的空中旅程,最終又回到了地底。
現在,胞團們陸陸續續接收到這信號,結束了漫長歲月中的休眠。胞團細胞開始重塑,變成一隻只掘土工,並在土層中尋覓起有機質。
經過古老的吞噬和消化後,它們最終又會結合成一頭新的肉母,鑽出滿目瘡痍的大地去孕育出新的生命。
遍布地下的休眠基地變成它們共同的目標。在從古至今死去部民的遺傳記憶中,用於重啟的人類胚胎富含大量細胞計算機,這對恢復大有好處,於是它們不約而同地趕往這裡。
重啟者操控克隆體不停地射擊,可牆體的破損處越來越多,形似龍蝦的掘土工在基地內放肆地穿梭,各類牆體就和長蛆的奶酪一樣千瘡百孔。
他手中提拉的加特林從未停止咆哮,轟隆的坍塌聲已經將警鈴和槍聲完全覆蓋,只有通道處的信號燈在無言轉動,深紅的光芒被新湧出的龐大身影淹沒。
盾構機般的猙獰腦袋突然出現在克隆體身後,將他和地面毫無區別地捲進腹中。休眠艙的重啟睜開幾近透明的眼皮,銅球般的眼珠死死地盯著上方的裂縫。
灑向的粉塵飄入他眼球,可那雙眼睛卻跟死了一樣,眨也不眨,目光也沒有絲毫閃躲,像兩顆首飾一樣掛在腦袋上。
他想不明白,明明機會最大的變數都已經清除了。他只要喚醒胚胎,就能帶領人類重返地表,重啟的使命就完成了。可是現在……他所經歷的,似乎僅僅是命運和他開的一個玩笑。
四周牆體全在顫動,破裂聲沿著固體暢通無阻地傳導。他等待著,天花板終於如願以償地坍塌下來,斷板沉重地壓向休眠倉,徹底替他蓋上了棺材。 」
隊員們聽完他的講述,全都沉浸在震驚中不可自拔。但是隊長突然開口了:「故事整體都沒問題,但是重啟者死亡那段太突兀了。操控肉母進攻地下基地的是你,我猜得對嗎?吉拉。」
「哈哈哈,你的聰明太令我高興了。」吉拉伸出枝杈指向地面,「吞噬完重啟者後,我就知了世界的真相。接入這戰艦殘骸的網絡吧,儲存在裡面的信息就當是我送給你們的禮物。」
勘探隊接入生物網,從肉母中讀取數千年遺留下的信息。歷史的謎團被徹底揭開,他們一邊瀏覽一邊互相感嘆:「這只戰艦試圖改造本土生命,可惜計劃失敗了。」
「即便是對手,這種瘋狂的做法足夠令我們敬佩。」
「要是成功的話,這枚殖民星就沒我們什麼事了。」
「試圖成為一個原生物種的主人,還是太傲慢呀!」
「這個殘局還得由我們來收拾。」
「吸收輻射能量增值的有機體,生物信息改造設備……這麼多敵人的科技,有沒有興趣帶回去研究?」
「瘋了吧!你沒看到這些原生物種的危險嗎?」
「以我們現在的武器科技,恐怕根本奈何不了他們。」
「感謝名為重啟者的船員,多虧他暫時將種群數量控制住,讓這些外星生物很長的一段世界都威脅不到我們。」
「用軌道炮把銜接處撕開吧,雖然有些可惜,但也沒其他方法了。」
「同意,就讓這片大陸繼續漂移下去吧。」
「敬曾經的敵人,敬重啟者、敬吉拉、敬多瑪……敬名為阿爾法的原生物種。無論如何,你們都是值得尊敬的對手。謝謝你們留在肉母裡的信息,永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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