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知道嗎,到三十歲仍然是處男的人,他們會成為魔法師。」
下班時分的港鐵車廂猶如人間煉獄。列車每次到達月台,上下車的乘客也會挑起一場互不退讓的交戰。這是香港打工一族的日常——於狹窄的車廂內如沙丁魚般你擠我擁。你會感受到一股溫暖和親切的哀傷感。除了自己,在這個荒謬的彈丸之地還有一班「同志」陪伴。「同志」原意為一群有相同志向人士的相互稱呼。某程度上我和車廂的各位也算是「同志」——一同承受這無盡痛苦的社會煉獄的同道中人。當自己受苦的同時,其他人同樣承受著和自己相同的苦難,這也是心靈的一點慰藉吧。
在這焗促的車廂,折磨我的除了迴繞整個空間的人體臭味,還有我身旁的同事。
「陳老師,你就給我點空間靜一靜吧,我也快要窒息了,我真的不想回答你這白痴問題,當我求你老兄好嗎。」我有氣無力地回答。
這位高大肥碩的男士是陳漢明,是我在職場上唯一的朋友。我和漢明是大學同學,同樣是修讀教育學系,畢業後也順理成章成為了「春風化雨」的教師。好吧……是漢明順理成章被一所中學取錄,畢業後馬上成為正式教師。至於我,整整待業了一年,寄了成千上萬的求職信,最終竟然連那怕一個面試的機會也沒有。如不是漢明深得現校校長的寵愛,並以他名言為我推薦,現在的我仍處於萬劫不復的求職輪迴中。
香港打工一族的第二日常——求職失敗。
「你聽我說,我們也正式踏入三十歲的大軍了,算是人生的另一章節,我們也要訂立一點目標才行。」滿頭大汗的漢明抖動著肥厚的兩頰說。
「所以你的目標是什麼?」我盡可能簡短的回答。眼下我真的沒心情「應酬」這位職場上的恩人。
「我不想變成魔法師。」
「什麼?你說什麼?」我是聽得很清楚的,但我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
我需要向他再次確認。
「我說我不想成為魔.法.師!懂了嗎?」漢明聲音之大令站在身旁的女學生也立即轉頭凝望。那是驚訝中略帶恥笑的眼神。
「你是想說……你都已經三十歲了……現在還是處男?」
如怒濤海浪的笑意充斥著我的頭顱。我需堅守意志,強忍笑意,以防我的笑傷害到眼前這條「可憐蟲」的自尊。
「對啊,又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情,而且不用裝了,你也和我一樣吧。」自以為看透一切的漢明自負地說。
「不是啊,我早就沒有當魔法師的資格了。」我輕描淡寫地把殘酷的事實說出來。
漢明頓時像洩氣的氣球失去了自信。他的臉頰泛紅了,眼看就像塗上胭脂水粉的江湖藝妓。他對自己剛才的豪言壯語感到後悔,同時亦難以相信我竟然不是他的「同志」。
「是……是什麼……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重要嗎?而且你認為我會告訴你嗎?」
「也……也對呢……」
即使車箱的擁擠程度已容不下乘客的任何動作,我仍把右手舉高並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你成為魔法師的這件事,我會替你守秘密的。」
漢明露出一抹苦笑,到下車前再也沒有說過話了。
「你真的不要和任何人說啊,我是認真的。」
我正專注地看餐牌,根本無暇理會漢明:「啊,我知道了,偉大的魔法師。」
每週的一兩天我也會和漢明一同吃晚飯。沒有另一半的我倆只好相依為命成為對方的陪伴對象。「擁有相同特質的人會互相吸引」這句話真是至理名言。性格孤僻的我和內向的漢明簡直是一拍即合、同病相憐。有時候我們也會自嘲為何如此乖僻的我倆會選擇格格不入的教師為職業。
「明天就是開學日了,怎樣呀,緊張嗎?」漢明問道。
「緊張?為何要緊張呢?每年也有開學日的啦。」我決定好要點什麼了,並把餐牌遞給漢明。
「你是第一年當班主任的,不緊張嗎?我初次當班主任時,看到我班的學生,我緊張得頭腦一片空白,甚至連點名記錄這恆常的班務也忘記了。」
「有這麼嚴重嗎,這班學生我中一的時候也有教,是同一班學生,沒什麼好緊張啦。」我不理會漢明選好食物與否,開始東張西望尋找店員的身影。
「明天你就知道,當班主任與科任不同,多了一份對他們的責任。」
「知道了,我會像『爸爸』一樣疼愛和照顧他們的,」一位女店員察覺到我的招手,準備過來為我們下單:「怎樣呀大魔法師,選好了沒有?」
「可以了,還有不要再叫我這個名字好嗎。」
「這是對你的激勵和提醒,要快點脫離魔法師的行列啊。」我把餐牌從漢明的手中搶去並開始點餐。
我們喜愛到茶餐廳吃東西,因為與其他連鎖式餐廳或大商場的食店相比,茶餐廳的性價比相對地高。除了食物質素和價錢這兩項決定性的因素外,茶餐廳的貼地氛圍給人一份熟悉的親切感。茶餐廳是香港特有的本土飲食文化,一杯香滑的奶茶是大多數香港人每天生活的動力來源。誰會想到這麼珍貴的本土文化特色會因為高昂的鋪租漸漸從這彈丸之地消失。本土文化的傳承與保衛是歷史洪流中極為重要的一環。香港受其「國際金融都市」的美譽而側重於經濟的發展,而香港人對文化的傳承、歷史文物和生態環境的保育漠不關心。身為土身土長的香港人,我們有責任捍衛不同年代遺留下來的集體回憶,我們更必需將這些「資產」交付於下一代,並繼續將其傳承下去。皇后碼頭、喜帖街已經只能在相集、書本或紀錄片中看到,香港已經不能承受再多的歷史文物與文化淪為洪流中的塵埃廢土。我希望在有生之年也能繼續品嚐到具人情味的「絲襪奶茶」,而不是某大集團連鎖餐廳所沖的「餿水」。
這是我和漢明對文化傳承和保衛的一點支持,亦是對未來那杯奶茶的投資。
我點的是福建炒飯和熱奶茶,漢明點的是肥膩的乾炒牛河和凍奶茶。
「你看過你班的學生名單了嗎?」漢明問道。
「沒有呀,反正也是同一批學生。」我攪拌著桌上的奶茶說。
「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我幫你看過一遍了,」漢明大口啜飲冰冷的奶茶,然後說:「你要小心啊老兄,凌凱雁分到你班去。」
一股刺熱的血流從心臟湧向頭顱。我整個人也僵硬起來,攪拌匙羹的手也停止了。塵封多時的盒子被重新開啟,我用了多年時間封閉的回憶竟比一個突如其來的名字釋放出來。記憶的碎片慢慢堆砌成完整的片段,並開始在腦內不停地播放。
「是……是誰?我從……從未聽過這個學生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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