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小姐?不要……不要開玩笑好嗎,你是凱燕,這些年你都到哪兒去了。」我踏步向前,想看清這十多年沒見的樣貌。
「我不是你口中所提及的凱燕。」
「你要耍弄我到什麼時候!你明明就是她!我會認不出你的樣貌嗎!」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傷痛和怒火,一次過將其釋放出來。
「我不知道你眼中的『我』是什麼容貌,但那只是你『欲望』的投射。」
「你……你在說什麼?」
「我是沒有樣貌的,你所看到的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你內心的『欲望』。我就像一面鏡子,把觀察者的『欲望』鉅細無遺地展示。你誤認我為你口中提及的凱燕,證明凱燕就是你最大的『欲望』。」
當「欲望」真實展現眼前時,我才明白自己是多麼渴望凱燕能回到身邊。
我愚蠢地以為把有關她的回憶封存起來,就能灑脫的忘記她,然而我卻一直續借那本該死的書和抽著難聞的煙。
「既然你是我心中『欲望』的投射,那真實的你又是誰?」
「我已經說過,你可以叫我白小姐。」女士伸出左手,是握手示好的意思。
我猶疑地把左手伸出,並握著她的手。白小姐的手冰冷如雪,不是常人應有的溫度。
「你說你是白小姐,我對這名字很有印象,我在什麼地方聽過……」我努力思索著。
「你是知道的,只是一時忘記。」白小姐說著同樣的話,卻喚醒我深藏的記憶。
「我記起了!你是粉紅先生的情人,和他在樹林相遇的白小姐,亦是被他……」欲言又止的我憶起白小姐的下場,頓時毛骨悚然起來。
白小姐不是死了嗎?我是在和鬼魂說話嗎?
「我是被他所殺的,是他親手將我送進野鳥的口裡。我也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回過神來,就已經身處這列車的空間內。」
「照你所說,這裡就是死後的世界嗎?是天堂?」
「比起天堂,這裡更像地獄。」白小姐坐到一旁的座椅上,我亦跟隨坐下。她繼續說:「這裡沒有任何時間和空間的概念,一切維持著『永恆』的狀態。初來到時,我曾經努力嘗試理解這空間的運作模式,例如計算列車行駛的時速、每節車廂的椅子和扶手的數量、每次列車震動的間距等,當然所有的嘗試也是徒勞。物理知識在這裡並不適用,這列車就像被分裂出來的單一空間,自體形成一個無限輪轉的環。這裡沒有車頭和車尾,只有無限伸延的車廂。」
「你說這裡是一個環,為什麼會這樣認為?」我問道。
「那是我最後一次的實驗。我把傘子放在一節車廂,然後向前方走,果然最終就回到有傘子的車廂。」
「只要有耐性,最終也會回到原來的地方。」
「不盡然,之後我亦嘗試計時,發覺每次完成旅程的時間不斷增加,由最初需時三小時,慢慢變成六小時、十小時、十二小時。最後的一次嘗試,我足足用了三天的時間才回到原本的車廂。」
「這表示車廂的空間不斷在成長、增長?」
白小姐點頭示意,然後說:「所以我放棄了,根本就沒有意思,還許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吧,對愛情不忠的我。」
白小姐慨嘆一聲,接著說:「粉紅先生,他有告訴你殺死我的原因嗎?」
「他說是因為憤怒和妒嫉,但就沒有詳細告訴我」我如實回答。
「難怪他會這樣說,確實是因為我而令他失去理性。這樣說吧,我們之間有第三者出現,而那個第三者就是粉紅先生。」
難以至信,我以為第三者另有其人,原來粉紅先生才是這段關係的第三者。看來事情比想像中更為複雜。「三角戀」向來是戀愛大忌(雖然我從未戀愛過)。處理恰當時,這段關係會是一個等邊三角形,一段平衡的關係。當平衡被打破的時候,三角形的關係會變得不規則而傾向某一方。不平衡的關係引至某方得到更多,某方失去更多。
白小姐繼續說:「我本是有夫之婦,當然丈夫已被我吞進肚子裡去了。與粉紅先生的相遇是一種緣分。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我就已經瘋狂地愛上他,但也存有很多疑慮。其一是我曾經有丈夫,其二是就算他也喜歡我,他喜歡的是真正的我還是他的『欲望』而已。」
「不好意思白小姐,先打斷一下,你是如何知道自己的樣貌是他人『欲望』的投射?你原本的樣貌是怎樣的?」
「孩童時的我還未發現的,只知道身邊的人都很疼愛自己。到了青春期的時候,受到朋輩的影響,我對樣貌和身材的美有所改變。就在那時我發覺鏡中的自己漸漸變得不同,不是發育時期的樣貌轉變,而是順著我內心的『欲望』變成截然不同的『人』。我開始明白人們喜歡和疼愛我的原因。他們愛的不是我,而是愛自己的『欲望』。甚至我也被『欲望』蓋過真實的自己。人由出生開始就已經有無數的『欲望』:嬰兒渴求食物,孩童渴求遊玩,青少年渴求戀愛,成年人渴求金錢和家庭,老年人渴求年青。人的一生也有不同的『欲望』,而我的『真實』就在不停的轉變和轉變。我從來都沒有樣貌,我只是順從世界的『欲望』而改變的一面鏡子。」
「所以我看到的單純是自己的『欲望』?」
「人有無數的『欲望』,所以我會說,你看到的是你最大的『欲望』。」
如果凱燕是我最大的『欲望』,我應該順從自我,執意去尋找她,還是依舊按照凱燕的意願,就讓她消失就好?
「粉紅先生對你的愛,是『欲望』還是真心真意?」我問道。
「我不知道,但重要嗎?不論是『欲望』還是真愛,我想要的都是他,而他想要的都是我。有些事情毋須想太多,依從本我就可以了。太多的考慮只會把機會錯失,或是鑽牛角尖,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我就是白小姐口中的太多考慮,牛角尖也鑽了十多年,機會是否已經流逝殆盡?
「白小姐,你怨恨他嗎?」
「不,我不怨恨他,我只怨恨自己。我的死不是他的錯,而是我一手一腳造成的。我的隱瞞和欺騙成為了他的導火線,是我把他推向崩潰的邊緣。我亦令他承受殺人的愧疚和失去所愛之人的痛楚。我是千古罪人,應當接受這永恆的監禁。」
甘願為他人放棄一切,甚至不在乎失去性命。如果這是愛一個人的代價,我們期望的回報又是什麼?
「如果有機會,你還想見到他嗎?」
「你知道我現時的『欲望』是怎樣的嗎?」白小姐指著車廂內的窗說:「我看到的就是他,穿著一身粉紅西裝的、戴著粉紅色白邊大禮帽的他。」
粉紅先生就是白小姐最大的『欲望』。沒有自我的她,一生只能伴著『欲望』度過。
而我又是否早已被『欲望』佔據,失去了應有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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