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所住的是私人病房,有獨立的浴室和洗手間。於病房看到的東西也屬於收費項目,令人慨嘆人的生命終其言也是被標上價錢的「商品」。家父終其一生的勤勞,不但未能享受努力的成果,還要為即將逝去的生命付出,到底意義何在?
也許我明白家父放棄治療的本意了。
「爸,今天狀況如何?有沒有好好吃東西?」我說。
「還好。」家父指著床邊的一堆文件,繼續說:「離開的時候順便把這些文件帶走,Uncle Cheung稍後會找你拿回。」
Uncle Cheung是家父家母公司的第二把交椅,家父離世後,他便會順理成章接管公司。
「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吧,公司的事就交給Uncle Cheung吧。」我說。
家父少有把緊鎖的眉頭鬆開,渾身的重擔也卸下來。脫下西裝的他少了平日的威嚴,而患病的他亦老態盡現。如今家父只是垂死的老人,而正因如此,我才能好好端詳他的容貌。
「當初要你到外國升學,你又拒絕,要你念醫學相關的學科,你又不聽。唉……也沒所謂了,你媽和我創立的事業,如今要交給外人了。」
「你一早知道我不會繼承公司的。」我說。
「對呀,但我也知道你一點也不喜歡當老師,你只是在和我們鬥氣。」家父平淡地說。
「我沒有鬥氣,亦不需要和你們鬥氣。」
我們沈寂下來,沒有人開口說話。
我之所以選擇當老師,是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準確而言,老師只是我隨便挑選的一個職業。當時的我認為只要不用繼承父母的公司,選什麼職業也沒所謂,就算當售貨員也沒問題。
「你……恨我們嗎?」家父問道。
「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意思。」
「你就回答我吧,我和你媽也想知道。」
我沒有立即回答。我知道只要一開口,所有不堪入耳的話便會一發不可收拾。
但……我為何要忌諱呢?難道就不能把心中的話說出口嗎?
對從未見過的人,我不知道要如何想見他們。
「從來沒有正式相處過,我不知道要如何恨你們。」我回答。
對我的回答,家父略顯意外。可能他預期我會破口大罵一頓吧,但事到如今,發洩又有何意義?
良久,家父才開聲說:「你知道嗎,我們是意外才有了你。我們從交往到結婚,一直也有不要小孩的共識。不是不想要小朋友,而是我們不懂得如何和孩童相處。我和你媽也是家中的大哥大姐,自小就要身兼父母之職,支撐家庭。就是因為家境貧窮,父母為了養家糊口而終日工作,但生活質素也沒有改變。你本來有四位叔叔的,但年輕時就因營養嚴重不足而死了。我和你媽由年幼至成年就只有不停為自己的生活打拼,完全不懂得如何與人相處。我們害怕不能把最好的東西給自己的小孩,更害怕他將來要受苦而怪責我們,因為我們曾經就是如此怪責過自己的父母。有了你後,我們簡直是晴天霹靂。我曾提議把你打掉,但你媽堅決反對。我們之後達成另一協議,就是無論如何也要給你最優質的生活。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懂得如何與你相處和溝通,所以才僱用了郭姨姨,希望我們提供不到的家庭感覺,她能夠給你。很幼稚吧,我和你媽,以為滿足你物質上的需求就是愛你的表現。我們是不懂愛人的可悲生物,所以才有這可笑的報應吧,哈哈哈……」家父的眼角流下幾顆淚珠。他繼續說:「你是應該恨我們的。把你帶到這腐朽的世界後就置之不理。我和你媽注定是會下地獄的了。但有一點我很想讓你知道,就算我們是多不堪、多噁心的父母,我們也是愛著你的。」
家父伸出骨瘦如柴的左手,疊放到我的右手上,然後說:「兒子,對不起。」
我用左手輕拍家父瘦弱的手,說:「爸,放心,我沒有恨你們,我給你倒杯水吧。」
說畢,我就走到房內的茶水間。
家父的自白我有聽清楚、聽明白,而且我知自己是需要生氣、是需要感到失望。然而我卻什麼也感受不了,心境異常平和。
我有沒有恨他們?重要嗎?
我沒權為他們所做的決定感到生氣或失望。這是他們的決定,所以要承擔後果的是他們而不是我。家父的自白已說明一切,他把要做的事也完成了,身為「局外人」的我除了支持他,還可以怎樣?
我在病房逗留了約一小時,待郭姨姨把家父的日用品拿來後才離開。我已不太記得家父剛才自白的內容了,因為沒有記住的必要。
我拿著幾個文件夾,準備乘巴士回家。在候車時,電話響起來。
是一通海外的來電。
就是這通電話,散落的拼圖終於完整起來,而事件也邁向終局。
ns 15.158.61.54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