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燁悟走到我們的跟前,沒有說話,就只和我們四目交投。大廳內的面具人也停止跳舞。他們像沒被上鏈的機械人,維持著最後的動作靜止下來。在吊燈微弱的火光照耀下,他們的影子被拉長得形態怪異,更顯得靜止的他們陰森恐怖。
我和凱雁不敢有任何動作,就連眨眼和吞口水也盡可能輕一點。
「你想知道我是誰嗎?可以呀,你看清楚了。」
女人慢慢把面具摘下。她摘下面具的同時,身材也有所轉變。豐滿的乳房縮小,身上的肌肉也減少了。玲瓏浮突的身段蛻變成幼嫩的少女體態。唯一不變的,是那難以抗拒的誘人體香。
她一手把面具掉到遠處,說:「你看來很驚訝,還是很後悔?你就沒想過要留住我嗎?」
「你……怎會……IVY?」
「對呀,是我,」她上前緊抱著我,乳房的柔軟觸感傳到我的胸膛。她繼續說:「我很掛念你啊,你幹麼不留住我,你不想和我做愛嗎?」
「不……我……我有想過要留你的……但是……」
「沒關係了,反正我現在就在你的懷裡。」她在我耳邊以氣聲說道。溫熱的氣息吹拂著耳腔,麻痺感傳遍全身。
她把我的手放到乳房上,剛好是手掌的大小,是專屬為我而打造的乳房。
「我們來做吧,現在。」她說道,然後把紅色禮裙脫下。
是我所熟悉的身體,不知道已觸摸過、親吻過、進入過多少次的身體。但……這真的是那個我貪婪地搾取的身體嗎?真的是那個我單方面發洩性慾的身體嗎?
我不敢觸碰這具訴說著我的『罪』的身體。我甚至不敢直視她。
「怎麼了?你不想碰我嗎?於你而言,我不就只是你的性愛工具嗎?」她露出納悶的表情說。
「不……不是這樣的……我不是想要這樣的……」
「那你愛我嗎?」
「我……我不知道。」
「果然你愛的就只有我的身體,所以我不明白你在糾結什麼,你不是只想和我做嗎?」
「不是這樣的!我不是想傷害你的!我只是……我只是……」我歇斯底里地大聲說。
「你只是忘記不了她,那個一直在你心裡的她。」IVY的樣貌開始變得模糊,本來及肩的啡色頭髮漸漸變黑變長,身材也變得高挑修長。她的五官慢慢地重新構成,雖然已不是當年十多歲的少女模樣,但我絕不會忘記她的樣貌,我唯一愛過的人的樣貌。
我止不住淚水的流出。她溫柔地伸手為我抹去淚水,然後說:「在哭什麼?不是叫你不要再找我嗎?」
「我……我知道你不是她,但……但我真的好掛念你,凌凱燕。」
「我的『罪』就是認識到凌凱燕這個人。如果沒遇到她,我還有機會創造屬於我的未來、遇到真正屬於我的那個人,還有……還有一個真正的好朋友、好『兄弟』。」他說到「兄弟」時,表情突然變得失落,是訴說著悔疚和自我質疑的表情。
「認識一個人不是單向的,是你選擇去認識她,是你心甘情願地遇上她的。」
「你意思是,我的『罪』其實就是我的選擇?」
「我們所有人也有『罪』,問題是,我們能不能解開對『罪』的執著。」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我也有『罪』。」
「你……你當然……你當然有罪!」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凌凱燕是誰,但你看清楚,我不是她。」我壓制著恐懼,正面緊盯著他。
「你……你不是她……我知道……那你有什麼『罪』。」
「我從來沒有把養父母當作自己的家人。他們很用心地照顧我、關心我,把我當作真正的親人看待,無條件為我付出。可是我在他們身上就是感受不到書本上、電視上、人們口中所形容的親情。他們當然是我在世上最親密的人,但卻不是『愛』。我曾經很討厭這樣的自己、憎恨這樣的自己。為什麼就是沒有『愛』的感覺呢?為什麼我就是不能『愛』他們?說真的,我連假裝『愛』他們也做不到。」我緊捏著手,繼續說:「你知道嗎,世上很多事情我們也不能控制。我對養父母的感受,你作出的選擇,也不是我們能控制得了的。怪責自己、怪責別人,憎恨自己、憎恨別人,到頭來也不能去除植根心底裡的『罪』。」
「就算如此,你仍好好地活著,我卻連真正的死去也不能,永無休止地困在這該死的『地獄』裡!」
「活著何嘗又不是另一個『地獄』?至少在這裡,你能寧靜地想事情,想多久也可以。」
「而我卻什麼也想不出來。這段時間,腦內就一直想著要他們償還自身的『罪』,除此以外就什麼也沒想過。」
「你知道人的『原罪』是什麼嗎?」
「我知道,亞當夏娃偷嘗禁果後被逐出伊甸園。有關係嗎?」
「《羅馬書》第五章第十二節提到,罪是由一人帶到世界的,指的是亞當和夏娃,而且是連同死亡一同帶來。他們把死亡帶給了身為後人的我們,因為他們犯了『罪』,所以我們也有『罪』。我們全都是罪人。」
「所以你想說什麼?」
「我認為人的『罪』都是由『原罪』衍生出來的。人們都傾向犯『罪』,是因為我們身上本來就有『罪』。只要是犯過,『罪』就不可能被清取。」
「所以我們就只能一直背負著『罪』嗎?就連死後也要一直背負著嗎?」
「人本來就是有『罪』,而活著就是對我們的『懲罰』。我們活得這麼痛苦,是因為我們太過執著於自己的『罪』。我們想要清洗自己的『罪』,同時亦想別人受到應得的『懲罰』。『罪』是不能清除,『罪』是會累積的。我們有『罪』是無可改變的事實,過於執著就只會走進死胡同,沒有出路。寬恕、原諒、理解、覺悟。誠實面對自己和他人的『罪』,如此一來,人生的重擔也能卸下少許吧。」
「寬恕、原諒、理解、覺悟……我……我能做到嗎?」
「我不知道。」我猶豫了一下,便用雙手握著他的右手,繼續說:「至少你有永恆的時間想清楚。」
他的手是這麼的暖和、這麼的溫柔。他的臉也鬆緩過來,露出和善的表情。
我們沉默了一會,然後他說:「我的『兄弟』,他會原諒我嗎?」
「要得到別人的原諒,你先要原諒自己。我們不能改變他人的想法,能改變的就只有自己。」
他指著左胸傷口的位置說:「這裡會修補過來嗎?」
「會的,雖然『罪』是不能清除,但傷口總是會康復過來的。」
他鬆開曾經捏著我頸部的手,輕蓋於左胸口上。
突然,他笑了出來,是按捺不住的大笑。
「哈哈哈哈……我到底有多糊塗!原來……原來……我的心仍然在跳。」他繼續大笑,眼淚卻禁不住的從眼眶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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