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白晝
打從有記憶以來,亞秋就不喜歡聖恩祭。這個節日的名稱或許有一個美麗的意涵,但這意涵說穿了不過是層一摔就碎的糖衣。而又或許是因為長年的厭惡,亞秋的潛意識(至少他是這麼告訴自己)也就刻意把它埋藏到記憶深處,以致於亞秋一直到他們踏上歸途三天以後才意識到他們在往哪走,又為什麼往那走。
「我真不敢相信我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亞秋抱怨道,聲音在這座龐大、雄偉的陳舊建築中引發陣陣回音。
「忘了就是忘了,事到如今再抱怨也於事無補。」紫蘇從走道的另一頭說,夜鷹般的嗓音如同水波般朝四周擴散開來。
亞秋和紫蘇兩人此刻身處在一座遺海當中──這是新紀元的人對舊時代遺留下來的建築物的稱呼。
在這片受盡了戰爭與污染折磨的廣褒沙漠中,歌族人:也就是亞秋和紫蘇隸屬的族群,打著訊息傳遞與文化傳承者的旗幟在各個部族之間迂迴旅行。他們兩兩成對,利用歌曲與舞蹈為困囿在新紀元及部族生活中的人們帶來希望與夢想,也因此自身也被泫染成浪漫與幻夢的化身。
然而諷刺的是,作為生存在部族保護傘之外的唯二群體之一,他們往往最能將這片土地的殘酷盡收眼底。這點無論是哪個歌者都再清楚不過:他們此時此刻生活的土地的靈魂早已隨著舊世界的逝去一同消亡,現在留在這顆星球上的不過是大地之母被消耗殆盡後的殘骸,以及由混沌與恨意組成的張牙舞爪,而深知這點的歌族人卻還要承擔將部族人的幻想化為現實的責任。
「妳那邊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嗎?」亞秋隨口問道。
「就是書,全都是書。你那裡呢?」
亞秋撇撇嘴。「我這裡也是。」
亞秋用太陽能手電筒在成排的木製書架之間來回掃射,淡黃色的模糊光束像是蜜糖般滑過架上成排擺放的陳舊書籍。它們清一色都是皮革精裝書,曾經鮮豔亮麗的色澤在時間的侵蝕之下,只剩下過去光采的倒影;作工細膩的皮革也已然斑駁脫落,連同書架本身一同染上厚厚的一層塵埃。
他們這一趟旅行原本沒有計畫要到遺海中探索。一方面是因為遺海旅行本身伴隨的高風險,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遺跡獵人──他們通常是一些逃離部族生活的青壯年男性,致力於捕獵遺海中蘊藏的舊時代科技品,一旦不幸和他們打了照面,雙方的刀槍都不免染血。
不過,最主要的理由還是因為他們正在返回裂谷的途中。
這算是歌族人的傳統,每年一到了年末,這些流浪成性的歌者們就會以聖恩祭為藉口到這片沙漠中最大的標的物「裂谷」邊會合,同時會一同出現在那裡的還有另一個族群:匠族人。他們與精通音樂和文學的歌者不同,專門進行科技品的修繕改裝,在這片萬物稀缺的土地中,那些產品簡直可以說是黑暗中的一盞明燈。
「妳有看到天文學嗎?」亞秋問。
「我這邊都是醫學類的圖書。」紫蘇回答。「但是大部份書頁都已經脆化了。」
根據亞秋的觀察,這棟建築應該是他們的祖先當初為了保存人類的知識興建的碉堡。到目前為止,亞秋所見的叢書類別都支持這個推測:他看見堆滿了整排書架的藥草學、地質學,甚至還有昆蟲學。
「全都是實用性的書籍,天文學應該不太可能被遺漏掉才對。」亞秋說。他此時身處的書架走道主題是農作物。如果這片土地還有任何值得耕耘之處,那麼這一發現於新紀元的居民而言就等同於如獲至寶。只可惜,先祖們一定沒料想到那場戰爭會對大地造成這麼沉重的傷害。
「亞秋,我不覺得這些書幫得上你的忙。」紫蘇說道。「它們的書況不只是糟糕而已,你隨便拿一本書出來翻翻看就會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說了。」
「就算是這樣,我還是想親眼看看它們的損壞情形。」亞秋回答道,從農作物主題的書架間走出來。「別忘了,偶爾還是會有奇蹟發生的。」
紫蘇輕笑一聲。「我是不是聽錯了?你剛剛是說奇蹟嗎?」
亞秋翻了個白眼,來到另一個書架前。「對、對,妳就儘管笑吧。」
「我只是覺得很不可思議。」紫蘇說,「誰知道光是和陌生人的一場短暫交會,就可以讓你從憤世嫉俗先生變成希望與夢想先生?」
亞秋噘起嘴。他才不管紫蘇看不看得見。「我才不是希望與夢想先生。」他一邊說,一邊用手電筒照向固定在書架側邊的金屬標示牌。這種標牌每個書架都有一個,很顯然是先祖們為了方便未來的資訊查找特意黏貼上去的,而亞秋眼前這一個──亞秋停頓了一下,眨眨眼睛,想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因為這個標牌上頭竟然寫著「文學」。
亞秋可以想像,當初祖先們在選擇要放進碉堡的書籍時一定是萬分慎重。因此,任何能夠在摒除實用性之後,還被選納進碉堡內的著作一定不容小覷。再者,由於環境限制,要在新紀元取得紙張遠比舊時代來得困難,亞秋這輩子所知的故事不是用口述轉達,不然就是由歌曲傳遞;所以,這還是亞秋第一次有機會看見用一個個文字撰寫而成的文學作品。
亞秋的好奇心頓時像把火般燃燒起來。儘管他的理智告訴他,他應該直接前往下一個書架尋找天文學分區的蹤影,亞秋還是忍不住踏進文學分區的懷抱中,如同初次抵達玩具店的孩童般睜大了雙眼。
數十、數百本由先祖們篩選、進而保留下來的經典名著在亞秋面前排列開來,並循著書架的骨架形成一堵高大、厚重,令人感到望塵莫及的文學高牆。它們的書脊有瘦有胖,明示著當時訂定的選納標準與內容的多寡全然無關。就和其他區的藏書一樣,印在這些著作書脊上的書名多半都已隨著陳舊的皮革一起脫落;亞秋吞嚥了一下,強壓下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震撼感,湊向前查看那些模糊不清的書名,試著想從中挑出一本書籍仔細翻看。
接著,就在亞秋正為面前眼花撩亂的眾多選擇煩惱時,有本書的書名抓住了他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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