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白晝
或許人類本就不該自不量力的與大自然抗衡。相較於看似無邊無際的沙漠與廣闊的天空,人類這種生物就和那些數不盡的、匍匐於沙丘底下的昆蟲及哺乳動物一樣渺小不已。或許作為這顆星球表面上唯一具有智力的生物,人類應該要在行事以前多考慮一下後果。
也或許──好吧,也或許是亞秋自己活該。
亞秋早該猜到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連續吹了兩夜的晚風會導致什麼結果,但不知怎麼的,隔天一早當亞秋在紫蘇的叫喚與搖晃中睜開眼睛時,他竟然還有辦法對自己渾身發燙、頭昏腦脹的事實感到驚訝。
紫蘇摸了摸亞秋的額頭。「你的臉好燙。」紫蘇皺著眉說。亞秋對著她緩慢的眨眼,模糊的意識到帳蓬外太陽已經升起,明亮的光線像是霧氣般從四面八方包裹住營帳,以柔和的觸碰勾勒出紫蘇的側臉與那一小截從她肩後探出頭的帳蓬骨架。
照理來說,早晨除了帶來照明以外,理應也該把那陣只屬於夜晚的寒冷帶走才對;然而儘管他已經整個人從頭到腳都縮進了毛毯,亞秋仍舊覺得冷。他別開臉打了個噴嚏,然後顫抖著縮起肩膀,把環繞身側的毛毯拉得更緊。
在強烈的暈眩之中,亞秋隱約感覺到紫蘇起身從他身邊走開,他想要出聲問她要去哪裡,卻發覺自己使不上力。亞秋吸了吸鼻子,在那一瞬間覺得自己真是蠢得可以。明明已經旅行了十多年的時間,還讓這種新手才會犯的錯誤一再上演……
「來。」紫蘇說,亞秋的身側頓時多了一股微妙的重量。他抬起頭瞥了一眼,發現那是紫蘇的毛毯。她蹲伏在他身邊,細心的將披到他身上的毛毯拉好,說:「你在這裡躺著,我去煮點藥草茶。」
亞秋想要告訴紫蘇他們應該要趕路。但是一想說話他就開始劇烈咳嗽,於是亞秋只好用紫蘇的毛毯把自己裹得更緊,希望能利用紫蘇煮茶的這段時間再小睡一會,看看是否能稍微減緩著涼的症狀。
小睡期間沒有任何夢境拜訪他,亞秋在睡睡醒醒之間短暫的想到,昨天晚上似乎也一樣(他難道躲過那名幽影所說的夢境了嗎?有一部份的亞秋思忖著)。當紫蘇第二次把他搖醒時,暈眩感是退去了,但取而代之的是只消一點風吹草動就會加劇的劇烈頭痛。
紫蘇不顧亞秋的嗚咽,半是哄騙半是強迫的將亞秋從床鋪上拉起來,並把一杯散發著可怕氣味的藥茶塞到他面前。亞秋頓時感覺自己的胃部縮成一個皺巴巴的囊袋,光是想到藥茶沖進喉嚨中的感受就讓他胃酸分泌個沒完。
「紫蘇,」亞秋呻吟著把茶推開,「我做不到──」
「亞秋,你至少得喝個一口,我知道它的味道很嚇人,但是──」
亞秋搖著頭把紫蘇推開,拖著他發燙的身體和顫抖的橫隔膜連跑帶爬的衝出帳蓬,把昨天晚上的晚餐、連帶體內所剩不多的水份全都吐在熱騰騰的沙地上。
亞秋趴在沙地上乾咳著,用積滿了淚水的眼睛看著他的嘔吐物滲進沙粒間的縫隙中。由於地表溫度太高,他眼前那一小塊地面還不時發出細微的嘶嘶聲。亞秋吸著鼻子坐直身體,抬頭看著天上高掛的太陽,感覺膝蓋下的沙層熱得發燙。即便如此,他還是覺得冷,頓時間覺得自己不只是蠢,根本是蠢到不可思議。
紫蘇掀開營帳的布簾,來到亞秋身邊蹲下。她手上拿著一條擰乾的濕布。
「我們跟裂谷之間只差大約一天左右的路程。」紫蘇輕聲說,扶著亞秋的下巴,用布巾拭淨他臉上的淚痕和沾了唾液的嘴角。「匠族人的市集上一定會有醫生。你覺得你能撐到那裡嗎?」
亞秋不覺得自己有辦法在斑駝上待那麼長的時間。事實上,只要想到斑駝們搖晃、顛簸的步伐他就反胃,可是他別無選擇。於是,儘管他的胃還沒準備好,亞秋還是強迫自己點點頭。「我們上路吧。」
那天上午,他們用極其緩慢的速度收拾了營帳和風乾的跳鼠肉,並用了千方百計把亞秋固定在斑駝的鞍座上,直到太陽幾乎移動到天空的正中央才終於啟程。就跟亞秋料想的一樣:斑駝行進時的晃動令他頻頻反胃,所以他那天什麼都沒吃,僅在紫蘇的逼迫下勉強喝了點水。
亞秋在鞍座上睡睡醒醒,雙手鬆鬆的勾著韁繩,完全依靠兩頭斑駝十多年來培養出來的伙伴意識尾隨在紫蘇後方。他每次睜開眼睛時總是看見相同的景色:紫蘇坐在斑駝上的背影,天上灑落下來的金色陽光把遠方沙丘的受光面照成亮晃晃的珍珠白。這樣的情形過了很久之後才開始一點一點產生變化,首先是天空的顏色逐漸褪去晴朗的藍,慢慢的變紅、變紫,那股好似黏著在他們頭頂的熱度也漸漸向後方移動,變得不再扎人、頑固,而是用溫和的撫觸把他們的背部照得暖暖的;接著,眼前的景色除了一望無際的沙丘之外,在接近地平線的地方也出現了一道往左右兩側延展開好長一段距離的大裂口,以及聚集在裂口西側的零星帳蓬。
不過,在沙漠中旅行的奇異之處就在這裡──儘管目的地已經映入眼廉,他們仍舊花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才使那片景色變近、變清晰,事實上,等到他們終於在斑駝毫不間斷的努力下踏入營區範圍時,月牙早已高掛空中,區內多數的帳蓬也都熄了燈;整個營區內部靜悄悄的。
紫蘇率先跳下斑駝,隨後便牽著兩頭駝獸把他們帶到營區中較為偏遠的空地。亞秋昏昏欲睡的坐在鞍座上,一直到紫蘇將那條綁住亞秋腰部和鞍座後部的繩索解開,才在紫蘇的幫助之下勉強從斑駝身上翻下來;由於入夜之後氣溫再度驟降,亞秋幾乎是一下了駝獸就靠在紫蘇身上發抖,令紫蘇不得不先從行囊中翻出兩條毯子披到亞秋身上,這才獨自一人、在缺少亞秋的協助下吃力的架起營帳。
夜風徐徐的吹拂著,紫蘇悶哼著抬起亞秋軟棉棉的身體,依著他不甚可靠的些微努力一起移動到帳蓬之中。兩人踉蹌著穿過門口、跨越屬於玄關的帳內空間,下一刻,亞秋便重重趴倒到床鋪上。事發突然,他幾乎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直到紫蘇溫柔的將那兩條從他肩上滑落的毛毯拉好,亞秋才為這突如其來的解脫痛哭起來。
紫蘇輕聲嘆了口氣,露出一抹無奈的微笑,在亞秋身旁一屁股坐了下來,然後伸手抹去亞秋臉頰上的淚水。
「噓,我們已經到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了。」紫蘇柔聲說。「我明天一早就去市集裡找醫生。你現在有力氣可以喝水嗎?」
亞秋搖搖頭。紫蘇再度嘆息,挪動起雙腳,似乎準備要起身離開,亞秋立刻憑藉著本能、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抓住紫蘇的手腕,深怕她會突然離去。
「我需要去生火。」紫蘇解釋道,重新坐了下來。「我保證我馬上就回來,好嗎?」
亞秋動了動雙唇。他不確定自己究竟說了什麼──他唯一記得的事就是紫蘇緩慢而堅定的拉開了他的手,接著亞秋便沉入了夢鄉。17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LKoYWbcz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