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秋悶哼著挪開一塊特別巨大的金屬板,然後忽地僵住。他向後拋開那塊金屬,蹲下身來向前爬去。『紫蘇。』他說,聲音微微的顫抖。
男人轉轉手指,帶他們繞過未來亞秋的背影,來到他的右側;畫面映入眼中的那一瞬間,亞秋的心臟猛地一跳,全身的血液則好似結成了冰。只見紫蘇仰躺在一座小小的沙丘上,身邊圍繞著數塊脫落的金屬板,其中有一塊佇立在紫蘇的頸部旁邊,它變形突出的表層就像是一把又粗又不平整的醜惡銼刀般深深切進她的頸側。
紫蘇用右手緊壓著傷口,但血液仍舊如湧泉般不斷從她的指間冒出來。紫蘇渾身顫抖著,一雙總是如鷹般銳利的黑眼中盈滿了淚水。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在她蒼白如紙的臉龐上看起來宛如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不,不不不不不──』亞秋喃喃道,伸手按住紫蘇的右手手背,幫她一起壓住傷口。他的手抖得厲害,數也數不盡的淚珠從他的臉頰滑落,滴到紫蘇胸前的衣料上。『紫蘇,妳聽得見嗎?』亞秋問,用左手拍了拍她的臉頰。『紫蘇,回答我!』
紫蘇慢慢的眨了眨眼睛,接著猛地倒抽了口氣,目光緩緩移動到亞秋的臉龐上。
『亞秋。』紫蘇小聲說,抬起她空著的左手。亞秋想也不想便用力的回握。『我以為……我們還有更多時間。』
『噓,不要說這種話。』亞秋用顫抖的聲音說,以姆指抹去紫蘇臉上的淚珠。『我可以用我們的帳蓬做一個支架把妳揹出去,只要趕一點路,明天早上之前就能到達裂谷邊。那裡的醫生會治好妳,紫蘇,他們會……』
紫蘇咳嗽一聲,大量的血液頓時從亞秋的指縫間湧出,亞秋立刻往傷口施加更多壓力,讓紫蘇痛得呻吟一聲。
『不要說傻話了。』紫蘇艱難的說,吃力的喘息著。『我的左胸……』紫蘇抿住雙唇,但她的下唇還是不受控制的顫動起來。『亞秋,我好痛。』她哽咽道,聲音陡然破了。『我全身上下都好痛,我的背,我的胸口,我的腳……就算、就算我僥倖活到今晚,我也沒有旅行的力氣了。』
『好吧,那……那我再想別的辦法。』亞秋說,垂下頭用力的閉上眼睛。淚珠從他的眼框中擠出來,順著臉頰滑落。『只要一分鐘,給我一分鐘就好。』
亞秋低著頭,拱著肩膀陷入緊繃的沉默中。這陣足以使人窒息的寂靜宛如一張厚毯般籠罩住整座遺海,吞噬了所有意味著光明與希望的聲響;在這片寂靜中,紫蘇粗重的呼吸聲填滿了其他聲音留下的縫隙,變成空氣中唯一的律動、也成為了心跳的倒數計時。
紫蘇抬眼望向上方的洞口,一縷從天花板缺口灑落下來的陽光於是照亮了她那雙曾因藝術而充斥熱情的黑眼睛,並用它輕柔的撫觸點亮紫蘇臉上滿布的淚痕。然後紫蘇低下頭凝視亞秋,她的目光在亞秋身上滯留好久好久,直到他們用罄亞秋借來的那一分鐘、直到亞秋的肩膀開始抖動,喉中溢出無法完全壓抑下來的嗚咽聲。亞秋收緊了與紫蘇交握的手,把她的手背貼上自己的額頭,他始終什麼話都沒說。
『亞秋,這裡就是我的句點了。』紫蘇說,她的嗓音低啞、破碎,帶著疲憊與淚水的痕跡。『我的旅程已經結束了,我沒辦法繼續和你一起旅行了。』
亞秋無聲的搖搖頭。他彷彿一名戰敗的將士般跪在紫蘇跟前,他縮著肩膀、低著腦袋,將紫蘇的左手手背貼上自己的臉頰,紫蘇的手上轉瞬間就沾上了濡濕的痕跡。『我不要。』亞秋啜泣道,『不要走,紫蘇,不要留下我一個人……不要離開我……』
紫蘇閉上眼睛,淚水沿著它們先前的路徑向下流淌,浸濕了她的脖頸和黏在臉頰上的秀髮。
『亞秋,你可以幫我祈禱嗎?』
亞秋喘息著抬起頭來,淺棕色的眼睛又腫又紅,就和紫蘇一樣,他的臉上也滿是淚水行走過的證據。『祈禱?』
『嗯。』
『妳想聽什麼?』亞秋吞嚥一下,稍稍直起身子,毫不掩飾的盯著紫蘇臉龐瞧。『妳想要聽他們用在聖恩祭上的那種嗎?還是……』
『我不想要聖恩祭的版本。』紫蘇說,儘管眼淚仍舊不斷湧出她的眼框,她還是微微揚起了嘴角。『我要的是你的祈禱,亞秋。我要的是你的版本,只有你……』
紫蘇喘了口氣,接著那一點微小的喜悅開始鬆脫、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由雙眼逐漸擴散到她整張臉部的茫然。很快的,即便紫蘇仍舊看似凝望著亞秋,她卻好像什麼都看不見了。
『紫蘇?』亞秋警覺的挺直身軀。『紫蘇!』
亞秋放開與紫蘇交握的左手,抓住紫蘇的臂膀使勁搖晃。他不斷的呼喚、叫喊,他嘗試拍打她的面頰,掐她的手背,然而紫蘇就像尊斷了線的人偶般,什麼反應也沒有。亞秋啜泣出聲,臉龐扭曲成難看的模樣;他像條狗般低聲下氣的懇求,又嘶喊著以自己的死亡要脅,但是紫蘇從頭到尾都沒有出聲,她沒有回應,她沒有回來。
亞秋放聲大喊。他收回那隻沾滿紫蘇血液的手,將它握成拳頭緊緊按在胸口。他對著空無一人的遺海嘶聲力竭的喊著,可是就連遺海都沒有半點回音。
男子忽然揮了揮手,眨眼間亞秋和男子便回到了遺海外。亞秋緊盯著前方的虛空,他不受控制的全身顫抖,臉上不知不覺已然布滿了淚水。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讓我知道這些?」亞秋用袖口粗暴的抹去淚水,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憤怒。「好當著我的面嘲笑我的未來有多悲慘?」他輕笑一聲,聲音中毫無笑意,「我甚至不知道這些究竟是真是假。回答我啊,你這個裝神弄鬼的混蛋!」他猛地掄起拳頭,朝男子的臉頰直攻而去;男子躲都沒躲,他的身影好似突然解了體般閃動一下,使亞秋踉蹌著從男子的身體中央穿過去,完全沒傷到他半根寒毛。
男子轉身面對亞秋,緩緩吐出一口氣。他的雙手背在身後,臉上浮現一股亞秋這輩子只在年長的靈媒身上見過的超然的平靜。「這個,是你們眾多未來中的其中一個版本。」他朝遺海點點頭。「你的旅伴不見得會死在遺海裡,你也不見得會孤身一人。我想說的是,命運是種很有趣的東西──它只要受到一點碰撞或引導,就會往截然不同的方向發展而去。」
「所以呢?」
「看了這些,你難道不會想在還來得及的時候做點什麼嗎?」男子問。「就和你的旅伴說的一樣,事物本身沒有價值,它們的價值是人們所賦予的。聖恩祭就快到了,你為何不趁這個機會替它賦予一點別的價值?」
亞秋還來不及回應,眼前的幻鏡便在剎那間扭曲、變形,下一秒鐘,他就睜開眼睛驚醒了過來。
亞秋喘息著從床鋪上坐起身。即便一吐一息之間仍能隱約看見白色的霧氣,亞秋卻發覺自己滿身是汗,臉上甚至沾滿了淚水。
亞秋用毛毯把臉擦乾,吐出一口長長的氣。此時外頭的天還沒亮,僅有隱隱透進帳蓬中的月光充當照明。然而即便如此,亞秋還是忍不住轉頭望向紫蘇的床位。
他吞了口唾沫,腦中的思緒流動起來:他想著夢境中那個奄奄一息的紫蘇,想著聖恩祭,那首尚未完成的歌,還有男子最後所說的話。
亞秋在黑暗中坐了良久,最後暗自下了一個決定。2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irYO0H0c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