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白晝
隔天,就像她保證過的一樣,紫蘇在匠人舉辦的市集上替亞秋找了一個醫生。她以亞秋的病況為由把他獨自留在帳蓬裡,但亞秋總有種感覺,紫蘇之所以這麼做純粹是因為她還在為前天晚上的爭吵生悶氣。
醫生替亞秋開了一帖藥──「用熱水把它煮開,一天喝兩次。」她說。那個醫生是一名非常年長的靈媒,宛如蝕刻般的皺紋佈滿了她年邁的面容,但那雙半掩在眼皮之下的泛白眼睛依然透露著智慧。
儘管亞秋並不覺得這次的看診有其必要(因為他醒來之後燒就退得差不多了),整場診療還是用了一個在遺海中找到的舊望遠鏡作為交換。紫蘇向醫生道過謝,並把她送走之後,便以煮熱水為由馬上到營帳外頭生起火來,途中完全沒停下來和亞秋多說一句話,令亞秋有些氣餒。
只是,這整起事件並不是紫蘇的錯;現在回想起來,亞秋終於(終於!)可以和紫蘇感同身受,所以他沒吭半聲就接受了紫蘇的安排。於是,亞秋就像個模範病人般乖乖躺在被窩中等藥茶煮好,直到帳蓬的布廉再次掀開時才坐起身。紫蘇端著藥茶來到亞秋身邊,亞秋伸出手小心的接過,用眼角暗自觀察紫蘇的反應。他吞了口唾沫,才剛把茶靠到嘴邊,便忍不住開口道:「紫蘇,我──」
「先把茶喝掉。」紫蘇說,她的語氣令亞秋立刻閉上嘴巴。亞秋低頭慢慢把茶吹涼,同時不時偷看蹲坐在他身旁的紫蘇,深怕只要一不注意她就又找藉口溜走。
「我今天會去告訴活動主辦人我們不會上台表演。」紫蘇忽然說,一雙眼睛緊盯著亞秋,彷彿預期他會出聲反駁。
假設這場對話發生在一天前,那麼亞秋一定會用全身的力氣和紫蘇抗爭到底。可是在經過昨晚的夢境之後……亞秋安靜的點點頭,小口小口的啜飲味道濃烈的藥茶。他盡量不讓自己去回想紫蘇在夢中垂死的樣子,只不過在這麼多與聖恩祭有關的事物圍繞下,要全然將聯想屏蔽掉實在有點困難。
紫蘇挑起眉頭。「你沒有話要說嗎?」
亞秋搖搖頭。
「很好。」紫蘇說,從他身邊起身。「把你的茶喝完,待會要開始收集柴火了。」
結果,由於抵達裂谷的時間太晚,他們實際上已經錯過了食糧交換儀式││今天晚上就會舉行營火晚會,等於兩人之前特意收集、風乾的跳鼠肉最後又回到了自己手上,變成新年過後的食糧。
喝完藥茶之後,亞秋坐在熄滅了的營火邊吃了簡單的早餐,接著便和紫蘇一起去和其他歌族人會合。他們在一塊空地上聽了主辦人簡明扼要的說明(基本上每年內容都大同小異),隨即一群人便分散開來去尋找晚會要用的柴火。
或許是因為裂谷周邊少有生物侵擾的關係,即使需要建構出一個符合聖恩祭標準的營火堆需要用上不少柴薪,他們還是每年都能在營地的周邊找到足夠的樹木。歌族人三三兩兩的群聚在一起,偶爾彼此交換幾句禮貌的對話;在這種經年旅行的生活之下,歌族人之間其實很難建立高於點頭之交的交情,縱使他們的群體不大,亞秋也不見得叫得出在場每個人的名字。因此,在除去短短的食糧交換儀式後,就某種程度而言,這項執行時間長達整天的撿柴火活動也可以說是自由度更高的小型社交活動。
不過,今年的亞秋顯然與社交無緣──他不時邊撿柴火邊打噴嚏,而大部份的歌者一注意到他身體有恙,便紛紛有志一同的轉向離開,似乎是不想要打擾到他;因此亞秋幾乎整個早上都在沉默的忙碌中度過,頂多和幾名去年有彼此交流過的歌者點頭打招呼。
在辛勤的勞動之中,太陽好似一下子就升到了天空的正中央,四散在沙漠各處的歌者們慢慢收拾好上午收集的柴薪,開始往營地的方向移動。而亞秋早早就獨自返回歌者用的營區,希望能夠在被紫蘇發現以前和活動主辦人說上幾句話。
由於自從到達裂谷邊之後,亞秋還沒有機會探索營地,因此他的搜索行動就是在分布零散的帳蓬之間亂走,並暗自期望自己能夠幸運撞上活動主辦人。這些年來為了方便,活動主辦人一直都是同一人,畢竟這個職位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個掛名的頭銜,唯一的福利大概就只有能夠免去撿拾柴火一事,而且這個職位僅在非常非常少的情況下才會真正派上用場。
現在就是那個非常少見的情況,亞秋心想。他怎麼也想不到他竟也有這麼一天:拖著病懨懨的身體在光天化日之下躡手躡腳的穿越整個營地,就為了做一件他以前想破頭也想不到要做的事情。
正當亞秋開始覺得他趕不及在其他人返回前找到活動主辦人時,一頂位在他左手邊不遠處的帳蓬門廉正好掀了開來,而活動主辦人──一名有著一頭灰銀長髮的嬌小女歌者,便從裡面走了出來。
亞秋立即快步走上前,說道:「尊貴的歌者。」自從他們上一次的交談已經過了很多年,亞秋早就忘了她的名字,但是這點小阻礙才沒辦法抹消掉他好不容易鞏固起來的決心。
女歌者用帶著疑問的眼神看著他。「什麼事?」
亞秋的心臟在胸腔中怦怦跳著。他舔了舔雙唇,然後說:「我想請妳幫我一個忙。」
第四天‧黑夜
太陽逐漸西沉,蔚藍的天空也慢慢染上了晚霞獨有的豔麗粉色。工作了一整天的歌者們不約而同的帶著各自的收獲聚集到匠人市集與歌者營區之間的空地,並主動在正中央架設起一個大而穩固的矩形柴堆;亞秋悶哼著把他裝滿了柴火的藤籃從肩上卸下來放到地上,站在那座正在穩定增高的柴堆旁默默等待。
「亞秋。」
一道聲音突地傳來,亞秋轉過身,看見紫蘇揹著她自己的那一桶柴薪往他的方向走來。
亞秋舉起手簡單打了個招呼,紫蘇則在他跟前停下腳步。她皺著一張臉將掛在肩膀左側的藤籃背帶往外拉,亞秋見狀立刻說:「我來幫妳。」同時繞到她身後,抓住藤籃底部將它稍稍向上抬起。紫蘇迅速將兩條手臂從左右兩側的背帶中抽出來,亞秋這才緩緩蹲下身,把沉重的藤籃放到地上。
「謝謝。」紫蘇說,迴身面對亞秋,不一會又轉而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而立;兩人沉默的看著三名主導柴堆堆放的歌者靠在一起討論今年的柴堆高度和引火問題,位於不遠處的匠人市集也有了動靜:幾名匠族人推著他們自製的長型烤架從市集的入口走出來,在柴堆的十五步之外停下。一些歌者好奇的湊上前去,匠族人隨即解釋起烤架的使用方式,以及它是用什麼原理達成能夠用最少的柴火達到最佳的烘烤效果,聲音中帶著一股毫不掩飾的自豪。
「看來不論是晚餐還是晚會都還得再等等。」紫蘇突地打破沉默。她的雙手隨意的環在胸前,肩膀的肌肉線條放鬆,一對黑眼睛中也不再閃爍隱隱怒火。「先回帳蓬一趟怎麼樣?我想給你煮今天的第二杯藥茶。」
亞秋點點頭。「好。」
於是,他們兩人便在太陽西沉前最後的餘暉照耀下穿越營區返回帳蓬。斜斜的太陽光將零散分布的帳蓬表面照得鮮亮耀眼,背後則拉出一道道整齊劃一的黑影子;亞秋和紫蘇一前一後的穿過這片被黑影分割成奇異模樣的寬廣走道,空氣之間瀰漫著一股舒適的寂靜。
他們抵達帳蓬邊時,太陽已經幾乎全然隱沒在地平線之後。天空上暈染開的粉色彷彿褪去的墨水般悄悄消失,原先被刺眼光線勾勒出的物體邊界也在逐漸覆蓋整片天空的夜色下變得柔和。由於過沒多久氣溫就會開始下降,紫蘇馬上把亞秋趕進帳蓬裡頭更衣,自己則留在外頭,用早上燒剩的柴火、剛才特地帶回來的兩根木柴跟天光消失的速度賽跑。
亞秋摸著黑穿過整座帳蓬,從堆在角落的行囊中翻出用於夜晚的保暖衣物。若是平時,亞秋大概只會多穿一件羊毛外套,然而這次的經歷終於教會了他什麼叫作小心謹慎──至少短時間內是如此,而且他也不想為了這種小事惹紫蘇不開心。
換好衣服後,亞秋又從行囊中找出一件紫蘇的羊毛披肩,然後才回到帳蓬外。1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UbEKl2R5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