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黑夜
那天晚上,他們在路途中挑了一塊看起來人畜無害的空地紮了營。兩頭辛苦了一天的斑駝在營地的不遠處一邊嚼著牠們的晚餐一邊悠閒的踱步,深藍色的天空中弦月高掛,灑落下來的月光將底下一座座廣闊的白色沙丘映照成淺淺的藍,正好與營火邊那一小圈不時晃動的橙色光圈形成強烈的對比。
亞秋隨手拿起靠放在火堆旁的樹枝戳了戳在燃燒之下劈啪作響的柴火,然後把樹枝丟到安全的角落去,在薄薄的坐墊上挪了挪身子。
他的大腿上此時橫放著一把六弦琴,腳邊則放了一隻炭筆和一本小小的書冊。亞秋打從晚餐過後就是這個樣子了──時不時撥弄幾個和弦,在筆記本上塗塗寫寫,接著就是在墊子上動來動去,還不忘要偶爾戳戳火。
紫蘇喝了口剛煮好的熱茶。在兩個小時的聽覺折磨之後(她也是自晚餐之後就一直坐在帳蓬前),紫蘇似乎終於受不了那股從亞秋身上蒸騰出來的焦躁,主動打破了這陣長長的言語靜默:「歌寫得不順利嗎?」
亞秋又彈出幾個無意義的音符。他的手指在指版上微微收緊。紫蘇這麼問讓他怎麼回答都不是。亞秋噘起嘴。
紫蘇忍不住笑了。「那就不要寫了。今年我們不也是累積了不少創作嗎?」
亞秋重重嘆了口氣。「但是那不一樣。」他煩躁的說,揉了揉自己的黑色短髮。在夜風的吹拂之下,他的頭髮之間不知不覺卡了好多沙;亞秋又嘆了口氣,垂下腦袋用雙手使勁撥了撥一頭亂髮,讓沾黏其中的沙子全數落回沙地上。
紫蘇放下茶杯,起身回到帳蓬中。當她再次出現時,她的手上多了一條男用的頭巾。她無聲的把頭巾遞給亞秋,雖然亞秋一向不是頭巾愛好者,還是心懷感激的接過了。
「我不會放棄在營火晚會上發表歌曲的機會。」亞秋說,熟練的把頭巾纏到腦袋上。「妳也知道,對某些人來說,只要不是聖恩祭主題的歌曲發表就不是歌曲發表,況且我們已經接連做了這麼多年──」
「──別人會開始預期我們每年都做,我知道。」紫蘇翻了翻白眼。「我只是覺得你好像在這件事情上耗費太多心力了。聖恩祭畢竟也算是一種假期,而一年之中我們能夠真正放鬆的時刻可說是少之又少。」
「這我知道。」亞秋嘆了口氣,重新撿起樹枝,朝那堆火旺得不得了的營火堆戳了戳。「但是只要一想到那些人的嘴臉……」亞秋搖搖頭,「這些假期我不要也罷。」他說,這番話就連他自己聽來都覺得幼稚到了極點。
紫蘇嘆了口氣。「如果你這麼堅持,那就繼續吧。記得留點時間排舞就好,我可沒辦法在最後一刻同時搞清楚歌怎麼唱、舞怎麼跳。」
亞秋張了張嘴。他們只剩下不到三天的創作時間。「可是,紫蘇──」
「沒有可是。」紫蘇瞪了亞秋一眼。「我要先去休息了,不要寫歌寫到太晚,我們明天還有路要趕。」
說完,紫蘇便捧著那杯熱茶轉身進了帳蓬,留下亞秋一人坐在外頭聽柴火的劈啪聲。
亞秋暗自嘆息,漫不經心的在六弦琴上撥了幾個和弦。直到火邊只剩下他自己一人時,他才忽地發覺在夜風的呼嘯聲之中,弦樂器的聲音微弱得可憐。
他們平時的創作模式並不是這樣。作為長期旅行的旅伴,亞秋和紫蘇早已培養出絕佳的默契──無論是在生活上的大小事,亦或是創作上都是如此。通常,他們會出其不意的對彼此拋出靈感:有時是一句不完整的樂句,有時是一個和弦組合,有時甚至是一句歌詞、一個故事。亞秋已經記不清究竟有多少歌曲是在他們跨坐在斑駝身上橫越沙漠時產生的了。但是他能清楚記得,每當其中一方率先按下腦中掌管創造的開關,那麼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發想、碰撞和串接,他們會在短暫的幾個小時中化作對方靈魂的雙胞胎,藉著隨機接龍的方式將那一朵源自彼此心中深處的火星羅織為一首歌的雛型。
所以,他們的歌曲很少是完全來自於某個人;因為對他們來說,「他們」的歌就是由「亞秋和紫蘇」共同創作的歌。只是,這個心照不宣的模式只要一遇到聖恩祭就會出現例外。
事到如今,亞秋其實記不太清究竟是從哪一年變成這樣,又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了。然而不論事情經過到底是怎樣,亞秋都很確定眼下這個結果是他自找的──他到現在都還記得紫蘇和他一起寫的聖恩祭主題曲怎麼唱呢,而關於歌曲的記憶往往是騙不了人的。
亞秋隨手翻了翻腳邊的筆記本,哼了哼上頭記錄的幾句毫不相干的樂句和寥寥幾句歌詞。以目前的成果而言,他幾乎就跟剛開始時一樣毫無進展,而那已經是幾個小時前的事情了。
亞秋握緊六弦琴的指板,然後把樂器從腿上拿開,放到身旁的沙地上。如果說挫敗感是一座流沙,那麼亞秋此時大概只剩下上半身還在沙層之外。亞秋吐出一口長長的氣,用雙手揉了揉臉頰,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因為長時間的思考而悶痛起來。他維持了同樣的姿勢一會,接著微微分開遮擋在眼前的手指,從指縫之間筆直望向火堆。看著搖曳的火光,他不知怎麼的又想起了那座碉堡,和裡頭數也數不清的藏書。亞秋的目光移向放置一旁的筆記本。
不知道紙張燒起來會是什麼樣子?亞秋不禁想。由於紙張實在太過稀少,亞秋這輩子還真沒看過有人用這麼暴殄天物的方式對待這個東西。
一時之間,病態的好奇心和滿腹的挫折感交纏在一塊,形成了某種奇怪的化學反應。然而──亞秋的目光移至天空,望向那彎逐漸移動到他頭頂上的月牙。時間到午夜了。
我沒有時間繼續任性了,亞秋想,從鼻腔噴了口氣。他硬是收起腦中的怪異想法,重新拿起被短暫擱置一旁的六弦琴,並將筆記本翻到全新的一頁。
亞秋不確定自己後來又在那池今日特別乾涸的靈感之泉中挖掘了多久,但他一定是坐著坐著一不小心就睡著了。因為突然間,他竟然又再度回到那個女人身邊──那個亞秋從來無法確定是不是他親生母親的女歌者身邊,而且還是回到他們第一次共度聖恩祭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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