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平安夜晚上,校園按傳統舉辦聖誕舞會,學生們也當然盛裝出席。只是今年的大家似乎更興奮,站在學校天台竟也聽到歡呼聲蔓延於夜空。
她磨擦著自己雙手。穿上晚裝站上天台,冷風吹得她抖擻起來,但披著西裝外套的她仍是眺望著城市的璀璨,沒打算回到室內。
他站在她旁邊,倚著矮牆背對景色,白色襯衣不斷被風擊打著。
「也許是最後一個聚在一起的聖誕?」她說,不過沒有回應,而她似乎也知道對方只會默然,繼續說:「升大學了,一切也不一樣了。生活不同、甚至可能跑到外國升學生,也許再不可能像今天一樣。」
男生側頭凝視,女生回看他一眼,再次把目光放到城市中。
其實也不過一年半,已好像發生了很多事情,感覺有相處了五、六年那般。這位男生插足了他們的校園,也讓他們的生活起了變化,這種熟稔應該這輩子難以割捨。她有點不懂述說自己的感受,但在這寒夜,她努力確認。
「有時候我真的討厭你,你那種性格……」她低頭,帶點自嘲卻又無奈的笑,「但這段日子,我想你佔據了一定位置。」
「但我應該討厭妳。」他終於回話,並讓她驚愕的抬頭,剛剛的含羞立刻消失。男生卻始終低頭,凌厲的瞳孔似不帶任何感情看著地上。
「你說甚麼?」強忍著怒氣,她的聲音仍是帶著顫抖。
「妳知道的。」
女生雙手放到矮牆上,仍不住緊握。她努力鎮定,告訴自己他就是那麼討厭,總是說出不懂分寸的話語,但她心裡知道,這一刻不像以往,完全不同。已經感覺不到寒冷,她吸了一口冷風,閉上兩眼,靜待數秒,知道對方不會再有下文,靜靜回應:「經歷了這麼多,你就只能說這些?」
「就是經歷過。」他的聲音仍然冷澈:「妳也知道歷史不能改寫。」
她忍不住提高聲線:「所以你想怎樣?」
「沒怎樣,」他搖了搖頭:「跟以往一樣就可以。」
「哈,」她冷笑:「以往是哪時?認識你的那天?去年?還是昨天?」
「隨便妳。」他邁出步伐,打算回到室內。
「夠了!」她不顧寒冷,把西裝外套丟到地上:「是你說的,發生過的不能改變!」
「對,」他回身,微弱的燈光沒有照到臉龐:「所以自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完全不同了。」
她繼續笑著,也知道自己的笑容很扭曲:「嗯,所以自作多情是對我的懲罰吧?」
男生彎腰拾起外套,想冷笑卻笑不出來。不知為何沒能發出丁點聲音,他努力嘗試運用聲帶,最終帶來一點嘶啞的語調:「這是懲罰?別引我發笑了……」
「岑洛!」雙眼通紅的她突然感到所有怒氣都消失無蹤,心裡空空如也,活像有一堆螞蟻從小腿一直攀爬上來,但她沒有撥開牠們。就這樣,他與她對望著,但對方的身影在視線裡浮動起來,他們都知道不會再有機會緊握對方。
然後,男生轉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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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沒有後悔過,而這一別,他這輩子也不能釋懷。47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uDQ31cYd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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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從窗簾間照入,映著床上男生的臉龐,那絲光線隨著窗簾搖曳,在臉上隨意竄動,他卻像沒有感覺般,任由光影徘徊著。已日上三竿,他卻始終沒有步出灰暗房間之意。並不是賴床,他一直處於清醒狀態,只是完全沒有活動的意欲。
對,又是同樣的一天,他已記不清這個狀態已維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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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二十一歲的岑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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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歲,本應是活力的代名詞,在學的為知識努力、投身社會的為生活拚搏。可是岑洛既沒工作也非學生,他每天所要面對的只是無所事事。或許,這才是他的困難……
書桌上時鐘的時針指著「3」,岑洛終於活動那鐵鎚般的雙腿,緩緩步下睡床。
甚麼人於下午才起床梳洗?很久以前岑洛仍會向自己發問,但現在他早已踢開這難題。隨意用水弄濕頭髮,再以毛巾擦過臉龐,岑洛就這樣完成簡單的梳洗。前方帶點灰朦的鏡子映照滿鬍子的男子,他的主人沒有心情理掉他,連修剪的動力也沒有。
步出客廳,在沙發上拾起不知放了多久的襯衣,拍了拍滿是皺摺的衣袖。望向窗戶,岑洛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坐到沙發上。烏雲徐徐覆蓋天空,街道再沒有炎陽照射,看來將會有一場大雨。
下定決心出門,卻又阻止我嗎?
以往的岑洛會回頭再睡,可是今天不知為何,他還是穿上衣衫,猶豫一下後拿起在門邊的雨傘踏出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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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出門,其實也是漫無目的閒逛。
岑洛沒有打開傘子,任由雨滴在身旁滑過,連鬍子也沾上了雨點,他感到那些水點越來越沉重。街道一排排暗黃色街燈順序亮了起來,在旁人看來有點歡迎之意,可隨著雨絲越加稠密,岑洛倒覺得像一種驅趕。
突然公車在身旁滑過,停在前方的公車站。被公車帶過的積水濺到的岑洛沒有厭惡感也沒有不適,卻不知為何有著衝動,急步向前坐上這輛不知開往何方的汽車。
要去哪裡呢?坐下了的他也不知道。這男生早已不再分析行屍酒肉是好是壞,更不會再想是否需要作出改變,看著陌生的景物從車外掠過,他很清楚自己已喪失生存的欲念。但他沒有死。因為死亡不能解決,只是他在生存之中想不到如何償還自己的過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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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不久,岑洛才驚覺是一條熟悉但疏遠的路線。許久沒前往的公園與建築物飛馳於眼旁,他沒有看向車門,只是像以往一樣數算著停站次數,終於,他在第四個車站下車。
雙腳踏在地上,公車在身後駛去,他才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一絲猶豫,到底是身體的慣性驅使,還是真的鬼使神差讓他回到這裡?
看著眼前的商店街,好像一切也沒有改變。岑洛沿著商店街一直向前,這裡所有店鋪看似瞭如指掌,卻又感到陌生。也許是躲在家太久,察覺不了外邊世界的變化,商店到底是新的還是早已在存?岑洛不肯定是否失去洞察力,他只繼續拖著沉重軀殼前行。
越過各式餐廳,濃濃的咖啡香氣散發著,他記得是那家咖啡店。已經對咖啡免疫的岑洛放慢腳步,緩緩在玻璃窗外走過,似乎想更多感受這咖啡香。然後,他好像與一絲目光相接。岑洛早已習慣陌生人對他不修篇幅的打扮所投放的眼神,但這次不同,他了解這目光與被自己壓在底層的記憶楔合,潛意識在腦海中翻出往事,引渡自己停下步伐。
他聽到一聲微弱的叫喊。
隔著咖啡店的落地窗戶,他看到一位女生面對他揮著手。記憶已從潛藏的洞穴中全數湧上來,岑洛無意識地遏止它們現身卻不成功,他最終確定這位擁有淡淡咖啡色卷曲秀髮、穿上與其娃娃臉並不相襯的職業套裝的女生,是他避而不見的故人。
確實是鬼使神差的一天。腦海中閃爍過一絲猶豫,岑洛最終還是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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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樂意是下意識向窗外喊去。她沒有想過窗外的他能否聽見,只是偶然捕捉到這位緩緩在店外踱步的男子後,那聲「岑洛」已經衝口而出。
站起來呼喊後樂意才緊張有沒有吵到別人,果然店裡所有人都注視著她,臉頰霎時火熱起來。不過在發現那位蓬頭垢面的男子與她對望後,她就沒有再管咖啡店的其他人。
他確實是岑洛。三年沒見面,岑洛仍然佔據著她心中的一角,只憑那獨有的神態她就確認了身分。然後,他會轉身離開嗎?就像這三年避開我們一樣?本已打算立刻追出去的樂意沒想到對方的步伐竟然往咖啡店走,心臟不住抖動。看著他推門進來,無視驚訝的店員,緩緩來到自己眼前。蓬鬆的頭髮跟凌亂的鬍子使樂意看不清其五官,無神的雙眼與垂下來的肩膀表現出他毫無自信,她絕對不能把眼前這男子與數年前傲氣十足的岑洛聯想起來。
只是樂意知道,他會走進來已經是一大進步。
認清這點後,她內心反倒平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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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沒見。」樂意輕輕地說。
岑洛只點了點頭,樂意也回到她的座位。
她有太多東西想說,但又不清楚該怎樣開口。
高中畢業三年後,頃刻間樂意已準備大學畢業論文。身為環球經濟學系的學霸,她不只擁有學生身分,反而花更多時間在辦公室裡,跟長輩與企業高層邊學邊做,準備不久將來接手父親的商業王國。沒人想到脫下高中制服的她竟沒有一刻怠慢,在學習與工作上也傾出所有,只是現在的樂意的確活得充實。
日程中她這一刻本來已離開咖啡店,身處個人辦公室。碰巧與大學同學就課題討論超時,又突然下著滂沱大雨,於是索性來個忙裡偷閒,捧著杯子聞著來自中美洲咖啡林的獨有香氣。
沒想到就此與岑洛碰面,她暗暗感謝上天來了一場突然之雨。
見岑洛沒有回話,她整理一下言語,語帶哀愁問:「沒想到會和你再遇上,過得還好嗎?」她還是想不了該如何開口。
「還好。」
低沉且無神的聲線繞過樂意耳邊,她暗暗嘆息著。一絲苦笑浮現於樂意與年齡不乎的臉龐上。誰相信有著這副頹廢不堪的樣子的人會過得還好?樂意當然沒有開口質疑,反正當年的岑洛也常有出人意料的回答,至少這沒有改變吧。
岑洛枕在椅背上,看著樂意背後的餐廳掛飾。
眼前全無靈氣的岑洛令樂意十分無奈,命運複雜的交錯最終還是擊倒了他,以往這特立獨行的男生,如今已儼如一位凡人。
樂意啜了一口咖啡,問:「你要喝點甚麼嗎?」
岑洛搖頭,他不覺得口渴。
見岑洛沒有再說下去,樂意繼續笑說:「早上完成了課堂,剛與同學聊了很久,想喝個咖啡後再回公司。」
學業跟工作都是與岑洛無關的東西,他有點想回應,卻又不懂自己是否需要開口。樂意也感到兩人間有著隔閡,便轉個話題:「沒想過會這麼大雨。」然後自然地拂弄一下蓋著左眼的瀏海。
岑洛看了一下樂意身旁,向她遞上雨傘。
樂意笑道:「如果我急著回去會通知榮叔叔載我。」她頓了頓,再說:「但我現在想跟你待在一起,你介意嗎?」
岑洛沒有答話。他不懂自己是否後悔走進來,只是感到埋藏在心裡的刺痛慢慢侵蝕著自己。深呼吸壓制著抖擻的身體,岑洛並不想讓樂意看到自己的不自在。那一點不適應似乎與咖啡的香氣互相排斥,他越發感到頭昏腦脹,搖了搖頭,岑洛看了一眼樂意,甚麼也沒說就離開座位,急步走出咖啡店。
「岑洛!」樂意大驚,拿起檯面的手機跟他的雨傘追了出去。
見岑洛在不遠處停下,樂意追前撐傘為他擋雨,岑洛回頭跟她說:「抱歉。」
她沒有追問,只是被示意抱歉的岑洛再次嚇倒。那可是從來不會示弱的岑洛。
店員這時候從後追出,把樂意遺下的手袋交回她,道謝後,她乾脆收起疑惑,向岑洛展露微笑:「那跟我一起散步作補償,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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