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百草堂偏間,燈前。
沈輕雲以手支頭側臥在木床上,一手握著她的手:「妳累不累?」
李玉荻搖頭:「宴樂遊玩是最開心的事,怎麼會累呢。今天聽你說了好多以前的事,才知道你原來是幫中元老。」
「算什麼元老……」沈輕雲謂嘆:「幫中之人過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隨時就能死於非命,我只是比其他人活得久一點罷了。」
「你是怎麼加入易水幫的呢?」
「十一年前大唐還是繁華盛景,但盛世之下敗象已現。當時在我家鄉許多人都因為無力應付官府傜役被迫離開故土。我爹娘也輾轉來到長安想著另謀營生,誰知他們染上了疫病雙雙不治。我當時還只十四歲,賣身葬了父母,入了個大戶家中為僕,誰知那戶主不懷好心,想迫我做他的孌童,我拼死抵抗,最後……」
他悲傷地笑了:「那是我第一次殺人。」
李玉荻看到了他臉上的悲傷,搖搖頭:「你不想說,那便不說了吧。」
「都是過去的事了也沒什麼不好說的。後來我逃了出去,只能混跡於街頭丐群中,偷搶拐騙的事做了不少。一年後是老幫主把我從丐群中撈出來帶我入幫,和幫中另外六個年紀相仿的同伴結義成了異姓兄妹,老幫主還教了我一身武藝。漸漸的我就成了老幫主手下最得力的幫手,無數個生死關頭中同伴或對手一一倒下,我卻活了下來,為了活下來我殺人無數——我也就只會這個。」
李玉荻反握住他的手,不堪回首的過往、滿身滿心的瘡疤、又是這樣的身子……竟還能在一次次浴血廝殺之中活下來,她無法想像他究竟在這十年中受過多少傷吃了多少苦。
「十年來藥兄幫了我很多忙。」
「我哥?」
「是啊,他也是十年前入的幫,只比我大三歲卻比我懂很多。」
回憶起故友他忍不住笑了:「回想起來他那時就是個藥瘋子。我們這些人每天不是忙著活下來,就是忙著讓別人活不下來;他卻是每天忙著在我們身上切割縫補測試藥性,還特別喜歡在我們身上試他新想到的療傷辦法,其他人都被他折騰得叫苦連天,每個人都想過總有一天要一刀掛了他,但真要受了重傷也就只有他有辦法治。」
「哥哥就是這樣,」李玉荻也陷入回憶:「只要說到治病療傷,他就有用不完的精神和點子。」
「他在我身上也是這樣,只是我從來不對他喊痛,他和我的交情也就更不一般。我們經常一起喝酒。我也問過他:為何要入易水幫?他只說:因為他須要錢也要研習醫術,可供研究的病患傷者沒有比這裡更多的了。我又問:他是個醫者,每救我們一個人我們就殺掉更多人,這不是很矛盾麼?他卻蠻不在乎地說:世道黑暗,官府殺人都比我們殺的人更多,只要他能在我們身上找到更多活人之術流傳下來,那就功過相抵了。」
他笑著回憶:「藥兄真是個奇人。」
「哥哥一向不覺得世俗的善惡是非有一定的道理可循,我覺得哥哥的想法沒錯。」她看著他:「活在這亂世裡,大家都有不同的過往——如果不是少年時就父母雙亡,你也不是現在這樣子啊。」
他笑看著她:「我倒覺得不管發生什麼事,妳都是現在的樣子吧。」
「唔……或許是喔。」李玉荻輕笑道:「我從小整天得罪人,也吃過一些苦頭,最後總是害得爹和大哥到處去和人陪不是,但我總也學不乖。我很固執,一直都是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真的是很任性。」
「很任性也很有福氣啊……看得出妳爹和藥兄都很疼愛妳。」
「是啊,爹過世後哥哥把家裡所有錢一分不留的都給了我,他自己去了長安,想想後來就是入了易水幫吧。」李玉荻尋思著:「我自己一個人倒不覺得怎麼樣,只是在家待了兩年實在氣悶,就想到別地去。爹在的時候怕我闖禍不讓我到處亂跑,我想去的地方可多了,又想去揚州,又想去益州,還想去嶺南……」
「嶺南啊?」他很吃驚。
「嗯,遠是遠了點,但據說有許多奇花異草罕見藥材都是中原沒有的,我就想去看看。」
他忍不住笑了:「妳和妳哥真是一家人。」
「後來還是先去了洛陽,前人詩裡說的『洛陽城裏花如雪,酣歌一曲太平人』,我一直很嚮往,就搬到洛陽郊外去了,找個荒廢很久的破屋,自己補好了屋瓦和門窗……」
「妳還會自己補屋瓦和門窗?」
「是啊,就想試試,我弄了很久才好呢!」她的神情還頗為得意。
沈輕雲覺得真是可愛。
「後來呢?」
「收拾收拾就住下了,也開始在洛陽郊外煉製些丸散膏丹賣給藥舖,那些藥賣得不錯,賺了些錢。本想在洛陽小住一陣就南下揚州,誰知不到幾個月天下大亂,亂軍從范陽起兵南下,洛陽很快就殘破荒蕪。我住在城郊沒受太大波及,但到處兵荒馬亂也走不了啦!亂世裡有錢也買不了東西,我只好又學著摘野菜種地養雞抓魚才能勉強過日,這就在洛陽一住多年,杜若姑姑來了之後才算真的安穩下來。」
「然後就被幫主抓了?」
「接著就遇見你啦!」她悠然坐在榻上伸展著雙足,有一種隨遇而安的態度:「也沒什麼不好。」
想到荊無雙他心頭一沉:「幫主為了揪出內應一直盯著百草堂,我不想看妳出事——我想在她之前找出程元振的內應。」
李玉荻卻以一閃即逝的奇特眼神看著他,沈輕雲心中一動。
她看起來好像神情如常,但經過一個月的朝夕相處,她細微的表情變化已逃不過他眼睛。
「小荻,我知道妳不是程元振的內應。」
「我當然不是。」
「但妳知道誰是。」他的雙眼緊緊盯著她的,深怕錯失她臉上任何一個變化。
她的表情開始僵硬。
果然她知道!
「告訴我是誰。」他猛地從床上坐起,雙手握住了她的手臂,眼中的迫切掩蓋不住。
定定地看著他焦灼的目光,她卻沈默了好一會,才冷冷問道:「你這一個月陪在我身邊就是為了從我口中問出內應的身份?」
「當然不是,但妳得告訴我。」他的著急更甚:「妳要明白,只有確定妳不是內應而且找出真正的內應,幫主才會放過妳。」
李玉荻看著他目光中的著急焦慮,這是為了她的安危?還是只為了找出那個內應交給荊無雙?過去一個月來兩人之間種種的微妙心緒、互握得分不開的雙手……一切會不會只是自己的誤判?終究他為的會不會只是易水幫?
因為在乎答案,她在這個男人身上患得患失,已沒法冷靜判斷,她分辨不出。
怎麼辦?
「你真的不了解荊無雙呢,」李玉荻故作輕鬆地笑了,又像是要壓下自己的不安而武裝自己,她不帶感情地分析著:「她如果確認我是內應,我的下場就是我哥那樣了;她如果確認我不是內應,為了幫你甩掉我這個累贅,她一樣會殺了我。只有像現在這樣找不出內應,猜不透我手上的籌碼,身邊又有你在,我才是最安全的。」
沈輕雲聞言心頭一緊——所以自己終究還是她牽制荊無雙的武器?這些天來他在她身邊感受到的單純、安穩、美好、靜謐……所有一切,都只是她刻意造出的假象?
他也冷冷道:「所以妳這個月在我身邊也只是為了讓幫主投鼠忌器?」
多麼無力的感覺,他猜不出誰是內應,也猜不出她對他真正的想法。
李玉荻讀著他臉上的表情對他的想法也了然於胸了:這就是人心。
人心是多麼堅強又多麼脆弱的東西啊,她想。再怎麼曾經互相信賴、彼此依靠、彼此交心的關係,只要開始試探、猜忌、懷疑、隔閡,就回不到原本單純的樣子了——何況他們一個月前也不過只是陌路之人。
「我們還是都別再猜疑了吧,會吵起來的。」李玉荻一嘆:「我不想騙你,但也不會告訴你——其實只要什麼事都不做讓事態自然發展就行了。我會沒事的,你也早點安歇。」
她離開偏間,帶上房門,像是也緊閉了心門。
他頹然臥倒在床上,又握緊了手中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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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要特別感謝好友余軍的提點與指正,李玉荻向沈輕雲引唐詩要到洛陽去的一幕,原文我引的是韋莊詩作<秦婦吟>:「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陽城外花如雪。」
但其實韋莊的年代晚於小荻和沈四所在的這個時期,因此成了很大的不合理,余大哥銜接上下文理和故事中人物的心境很熱心地幫忙找到武則天時期宋之問<寒佞還陸渾別業>的詩:「洛陽城裡花如雪,陸渾山中今始發。旦別河橋楊柳風,夕臥伊川桃李月。伊川桃李正芳新,寒食山中酒復春。野老不知堯舜力,酣歌一曲太平人。」完全顧及了意境和年代,我很謝謝余大哥,所以立刻改正,也覺得一定要把他對我和這一段的幫助告訴大家,往後也請余大哥和大家多多指正^^,謝謝。
余大哥的作品「14歲的殘酷青春物語」第二部也即將開始連載,寫的是他自己學生時代的故事,有點像記實文學,也請大家可以多多支持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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