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曲 - 二十六、不速之客

離了長安狗坊，魏東陵和沈輕雲兩人回到百草堂已是戌時。

魏東陵帶走了百草堂中的人馬，李玉荻早已備好一大桶熱水，讓沈輕雲洗去身上的塵埃疲憊。

浴罷沈輕雲換上乾淨衣服來到前廳，李玉荻正在地爐前為他溫酒。

「這時辰才回來，你今日想必累得很了，喝些暖暖身子吧。」

兩杯濁酒下肚，沈輕雲嘆了口氣：「今日跑了小半個長安城，可惜一無所獲。」

「你們大管事失蹤得古怪突然，這事本就不可能這麼快水落石出，也只有繼續查了。」

「今天雖然沒什麼收獲，但我已經讓長安狗坊的高長生幫我留意妳說的事，他手下人多，希望很快能有回音。」

他又想起高長生今晚的話，不覺陷入沉思。

「怎麼啦？」

「沒什麼。」他笑著握住她的手：「先睡了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翌日早晨倆人梳洗畢，正用早飯時，魏東陵來到了百草堂。

「三哥來了？一起用飯吧。」李玉荻招呼著，加上一副碗匙。

「謝謝小荻。」魏東陵笑著入座：「好久沒嚐到妳的手藝，想念得很啊。」

「那就多吃點吧，趁熱。」李玉荻為他添上滿滿一碗冬筍粥。

「昨天折騰得慌，今日我想就別那麼奔波。」魏東陵喝粥不誤說話：「讓我手下的探子到昨天幾處地方再細細查訪，等他們回報也就行了。」

「可以，不過還得去一趟長安狗坊。」沈輕雲道：「我有事想確認一下。」

「我和你們同去吧。」看到兩人詫異的眼神，李玉荻淡淡道：「一個人在這悶得很，我想走動走動。」

「小荻，長安狗坊可不是曲江池邊，那種地方不是好玩的。」魏東陵試著勸她。

李玉荻沒理會他，只是眼神堅定望著沈輕雲：「讓我和你們同去。」

沈輕雲對她的請求沒有招架之力。

「我知道了，就同去吧，但妳得跟好我們。」

魏東陵不可置信地看著沈輕雲，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帶到滿是長安惡少的狗坊裡去？這種徒增變數的事從前他是絕對不會做的，老四到底在想什麼？

真是瘋了。

「沈四哥可在麼？」

門邊隨即探入一張左頰帶疤的臉來，一個少年雙眼咕碌碌地正朝著門裡張望，沈輕雲一眼認出這正是昨晚在狗坊正廳阻止他入後堂的那個少年。

「進來吧。」

少年來到他跟前恭恭敬敬作了個揖：「四哥有禮。」

昨日那滿面傲氣的少年，今日看到沈輕雲竟變得又小心又周到。

魏東陵失笑：「兀那小子，你這不是前倨後恭麼？」

少年愣愣地跟著傻笑，估計沒聽懂前倨後恭是什麼意思。

沈輕雲看著少年：「是高長生要你來的？可是昨天託他的事有眉目了？」

「是我們頭兒差我來的，小人名叫柳七，三哥四哥叫我小七就行。頭兒讓我回兩位哥一聲，昨日吩咐的事我們已經在辦，一有消息就會馬上來報。頭兒又讓我問兩位哥可還有什麼地方要我們多加留意的？」

李玉荻在一旁聽著忽然問道：「長安一百二十座寺廟裡的寄殯處，你們也能查麼？」

突然聽到一個嬌弱的大姑娘這麼問，柳七愣了一下才道：「自然可以。」

「那就請你們幫忙了。」沈輕雲道：「再幫我回你們頭兒一聲，謝他相助，來日必報。」

「四哥說的哪裡話，」柳七臉都笑開了：「能為三哥四哥效勞那是我們的福氣。」

魏東陵又笑：「小七，昨天在狗坊裡你可不是這樣子啊，今天怎麼這麼嘴甜？」

「兩位哥的事我們頭兒都告訴我了。」

柳七看著他倆，帶疤的臉上洋溢著光彩，滿臉英雄崇拜：「快意恩仇、闖蕩江湖、輕生死、重信諾，這樣的英雄豪傑我只在俠義傳奇裡聽過啊！想不到今天能有幸看見兩位哥！」

高長生到底是怎麼說的？感覺柳七誤會大了！

沈輕雲和魏東陵只有苦笑，像柳七這樣恣肆輕狂的年紀，很自然會對江湖人物有不切實際的崇拜，但身在江湖的風雲詭譎生死交關，又哪堪為外人道？

年復一年，無數的少年子弟江湖老，也許要到終有一日，東風吹醒英雄夢，回首過往，不再少年的少年，才會醒悟自己所有的崇拜追求原來都只是夢幻泡影——但現在正值少年的少年，如柳七，又怎會聽得進這番話呢。

果然，他倆人的苦笑和沉默在柳七眼中全成了英雄俠客的傲骨堅毅，他臉上的仰慕之情更溢於言表了。

沈輕雲只好假裝沒看到，淡淡地說：「我們今日午後還會走一趟長安狗坊，再煩你告訴你們頭兒一聲。」

柳七滿口答應著，又依依不捨看著他倆，最後才告辭離開。

李玉荻倒是笑了：「看來他對你們很是景仰。」

魏東陵嘆了口氣：「那是小孩子家不明究裡——如果他知道我們得在一個月內找出第三個內應，只怕笑都笑不出來。」

「找出內應又有什麼難呢？」

門外又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跟著一個削瘦修長的灰色身影已經緩緩走入百草堂正廳。

今日的不速之客可真不少，三人竟沒發現這人是何時出現在百草堂外的。

來人約莫三十歲年紀，著一襲牛角灰的長衫，風塵僕僕，瘦骨嶙峋，一頭亂髮，高鼻深目，輪廓極深，塌拉著眼皮像是將睡未睡的模樣，但眼神又極鋒銳，隨隨便便往門邊一站就有著難以言喻的高手風範。

李玉荻留意到此人右側腰間隨便繫著一柄烏鞘長劍——他也是左手劍。

只不知是敵是友。

魏東陵卻哈哈一笑：「老薛？想不到是你。」

來人正是薛彌陀。

「老三？我也沒想到你會在這。」薛彌陀笑道：「這位姑娘……」

「這位姑娘是李百藥的妹妹李玉荻，是現在幫中神醫。小荻，這位是薛彌陀，劍術天下無雙。」魏東陵笑著兩頭吹捧，反正不花成本。

「薛大哥好。」

「唔，李姑娘……」薛彌陀打量著她，塌拉著的眼皮總算揚起。

「叫我小荻就行。」

「好啦，不用客套，現在大家都認識了。」魏東陵笑道：「我說老薛你這出其不意愛嚇人的毛病怎麼總不改，太原府的事了了？」

「早了了。」也許是說話習慣使然，薛彌陀話聲中總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懶散和倦意：「接到幫主傳書說起內應的事，我就趕著回長安來。」

「一路還平安吧？」沈輕雲問。

「攔路的人不少，但都被我宰了。我佛慈悲啊，願他們早早往生極樂淨土。」薛彌陀雙手合十虔誠祝禱著。

「像這樣殺完人再唸經的傢伙也不知是殘忍還是慈悲。」魏東陵笑向李玉荻道：「老薛祖上有回紇血統，不過我認識的回紇人沒有他這個樣子的。」

「回紇人啊……」李玉荻看著他深邃的臉部輪廓：「大亂以來薛大哥想必吃了不少苦。」

大唐胡風盛行，民間並不重夷夏之防，歷來天子也都以華夷一家的政策為豪，但自從大亂之後華夷之防漸嚴，回紇人雖曾助大唐平亂，但也曾趁亂劫掠東都洛陽。薛彌陀頂著這張胡人臉想必在大亂中沒少挨人白眼。

聽得李玉荻這話薛彌陀笑了，嘴角春風，眼中卻有慣看世情的透徹。

「世人愚魯，以膚色種族論人心者所在多有，哪能一一計較？」他淡然道：「這點小事忍一時風平浪靜，真忍不過……」

李玉荻定定看著他：「就一劍殺了完事是麼？」

薛彌陀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而後無所謂地笑了。

「我佛慈悲啊。在女神醫面前說這話未免冒失——我並不主動造殺業，但這送上門來的塵世因果，想必也是佛祖的安排吧。」

「老薛，你今日到百草堂是來找我的吧。」沈輕雲望著他：「所為何事？」

「老四你還是那麼通透。」薛彌陀笑了：「當然是為了找出內應啊；實話說，我一路從太原府回來遇到的麻煩可不少，如果不是薛某人還有幾分本事傍身，還沒見到你之前我就先去見佛祖了。這個內應確實很有一手。為了易水幫也為了我自己以後方便行事，不找出人來可不行。」

「我聽說你要在一個月內找出內應是吧？」薛彌陀饒富興味看著他：「有我幫你，這內應絕對無所遁形。」

「你這麼個懶漢不會無緣無故幫我，有代價的吧？」沈輕雲問：「你想要什麼？」

「你居然是這麼看我的？我很痛心啊。」

「我是太了解你了。」沈輕雲嘆了口氣：「說吧，幫我的代價是？」

薛彌陀繞著沈輕雲轉了一圈，上下打量一番，而後靠近他面前咧嘴一笑：「請我喝酒吧。」

「就這個？」沈輕雲有些茫然。

薛彌陀揚眉：「要西市最好的蒲桃酒，會須一飲三百杯。」

「說定了。」沈輕雲笑著：「不拘蒲桃酒，西市所有佳釀，一定讓你喝個盡興。」

「那就先謝了。」薛彌陀抬腳出門：「久未回長安，我先進城四處晃晃，晚上再回來和你們會合。」

「老薛我送送你。」魏東陵也跟著走出百草堂。

野風呼呼，四下蕭然。

魏東陵和薛彌陀併肩走出百草堂老遠，魏東陵忽地停下腳步。

薛彌陀一挑眉：「幹什麼突然停下來？」

「為什麼只是讓老四請你喝酒？」

薛彌陀失笑：「莫非你也想請我喝個三百杯？」

「你的要求本不該只是如此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真正想做的是什麼，老薛。」魏東陵冷然：「你到底耍什麼花招？」

「你說那件事啊……」薛彌陀似乎恍然大悟，哈哈一笑：「這些年來我的確一直很想和幫中第一高手鬥劍——連做夢都想，這事幫中人盡皆知。」

「但你方才沒提。」

「那是因為直到方才我突然不想了。」薛彌陀板起臉：「我問你，老四究竟多久沒握劍了？」

魏東陵竟一時語塞。

「我想鬥劍的對象是幫中第一高手，現在的他根本不值得我出手。」

薛彌陀神情冷酷：「我不知道這幾個月來他究竟是怎麼了，但如今他身為一個絕頂劍手的劍氣已弱，心氣已折，真正生死相拼的話他怕是連你都鬥不過。和他鬥劍？這事我連提都不想再提。」

「但你還是答應幫他找出第三個內應。」

「我已說了，這是為了易水幫和我自己。」

薛彌陀冷冷道：「我的秘密說不定也掌握在程元振手上，所以太原府一路回來才會遇上那麼多麻煩。我可不想日夜都要防著人家暗算，最一勞永逸的方法當然是和老四聯手找出內應。」

「或者是你也可以去殺了程元振。」魏東陵也冷冷道：「那你就幫自己和我們都省下了不少麻煩。」

「學老四殺李輔國那樣？程元振現在可是鎮軍大將軍加封保定縣侯，我還沒那麼瘋。」

薛彌陀冷哼：「但我告訴你，老四如果繼續頹廢下去不知振作，就算不死在我手上也恐怕很快就死在第三個內應手上。」

魏東陵沉默不語。

「你是他的結義兄長，你的心情我很了解。」

薛彌陀話聲中特有的懶散和倦意聽著格外令人無力：「你不妨把我的話告訴他。但當然了，這種事自己若想不通旁人說得再多也沒有用。老四得自己醒悟過來才行。」

「你想問的我已經告訴你，不必送了，回吧。」薛彌陀背對著他擺擺手，逕自走了。

只留下魏東陵在原地沉默思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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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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