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曲 - 三十九、預作託付

在柳七幫助下通過武侯的查驗，四人雇了輛車往西南方向行進。

「老薛，我們到底去哪裡？」

「大莊嚴寺。」

真是夠遠的。

大莊嚴寺原名禪定寺，位在長安城最西南處的永陽坊，由朱雀大街以西最東北處的修德坊走過去可得費不少時間。此寺是前朝隋文帝為獨孤皇后所立，也算是長安名山古剎之一。

但沈輕雲和李玉荻還是不懂為何要到大莊嚴寺去安頓杜若姑姑。

李玉荻不解：「我們去大莊嚴寺做甚？寺裡恐怕不方便收留杜若姑姑吧。」

「我們也不是去大莊嚴寺，而是去大莊嚴寺附近的一所宅院。」

「什麼宅院？」

「我的宅院。」薛彌陀一笑：「你們不是老問我錢都花到哪兒去了麼？」

兩人恍然大悟了。在長安買宅院的確是筆不小的開銷。

李玉荻又問了：「但那兒挺偏遠的，既然要買為何不買在更方便的地方，偏要買在大莊嚴寺附近？」

「因為我一直在大莊嚴寺做佈施。」

沈輕雲和李玉荻聞言都頗為驚訝。

薛彌陀又道：「大莊嚴寺裡的寺學、藏經閣重修我都捐了錢。我也在其他寺廟做隨喜功德，不管是蓋講堂蓋寺學蓋佛塔都要花不少錢的。大慈恩寺不是正在重修大雁塔麼？我捐了兩千貫。」

沈輕雲總算明白：「這就難怪你的錢永遠不夠花了。」

「天理昭彰啊，我們做的營生死後是要落入無間地獄的。」薛彌陀態度倒是坦然：「經上說罪人死後入地獄要受諸般刑罰，唯有修行可以減輕罪孽，可惜我殺戮太重難入修行之門，只能多做佈施了。」

「薛大哥也不必太擔憂，」李玉荻道：「我不通佛理，但聽人說放下屠刀也就立地成佛了。」

「萬一放下屠刀前我就死了呢？」薛彌陀無奈苦笑：「想想還是多做佈施比較心安。」

說話間已來到大莊嚴寺附近。

馬車停在大莊嚴寺外東北隅一處白牆青瓦的小小院落。薛彌陀帶著三人進了院落大門，門內是迴廊繞成的庭院，庭中青竹梨樹，山石掩映，見之令人忘俗。

「好個享清福的所在啊！」沈輕雲不覺點了點頭：「你這錢花得很值。」

薛彌陀聳聳肩：「一年也沒能來住幾天，可惜了。」

「你不常住，這裡看著倒是乾淨？」

「大莊嚴寺裡的小沙彌們偶爾會來幫我打掃。」

一邊說話薛彌陀已帶著他們步入中門來到主院的堂屋中。

「我這屋子除了你們之外幫中沒人知道，兩側的廊屋裡吃喝用物都算齊全，杜若姑姑可以安心住著。我會和大莊嚴寺的小沙彌們提妳的事，須要採買什麼都可以找他們相幫。」

「多謝薛大爺。」杜若姑姑嘆道：「可惜找第三個內應的事我幫不上忙。」

「姑姑別擔心。」李玉荻道：「妳在這安心躲幾天，我們會找出內應的。」

辭了杜若姑姑之後兵分兩路，薛彌陀往大莊嚴寺參拜，順道和小沙彌們打點杜若姑姑的事；沈輕雲和李玉荻到西市採買完夕食便準備回百草堂。

一路上沈輕雲都繃著臉，李玉荻怎麼和他搭話他都不理，直到回了百草堂他臉色還是不太好看。

「你餓不餓？要先吃點什麼還是等薛大哥回來了再一起？」

沈輕雲自顧自往地爐添柴火沒理她。

「晚上想溫點什麼酒暖暖身子，新豐酒還是劍南春？」

他持續沉默。

李玉荻只好默默起身準備往廚後走去，她才一動，沈輕雲就冷冷問：「去哪呢？」

「明早要做畢羅餅，我得先去揉麵……哎呀！」

提起畢羅餅他就有氣！於是一把攬住她腰枝將她鉗在懷中。

「妳別弄了。」他抱著她不放，咬牙道：「知不知道我在生氣？」

「知道。」

「那知不知道我為什麼生氣？」

「只知道是在對我生氣。」

他把懷裡的人摟得更緊：「昨天為什麼自己一個人去找杜若姑姑，如果妳真被跟蹤落到程元振手裡了我怎麼辦？妳知道擔心杜若姑姑就不知道擔心我麼？」

「這事是我不對，我顧慮不周。」她老老實實道歉，自己也知道做錯了。

「有我在，以後別自己做危險的事。」

「知道了。」她回身抱向他，心裡暖暖的。

被抱了一會，沈輕雲總算覺得氣順了些，又道：「還有一件事……」

「還有啊？」

「今天妳怎麼可以為了救杜若姑姑就答應老薛願意做任何事？」他的火氣又上來了：「老薛如果趁人之危要妳做過份的事怎麼辦？」

她搖搖頭：「薛大哥不是趁人之危的人，最後他也就是要我做畢羅餅不是麼？」

「算他識相，」沈輕雲目光森冷：「他敢提畢羅餅以外的要求我就當場滅了他。」

「所以你是為了這兩件事一路上都不理我？」

沈輕雲又冷哼一聲。

「是我不好，以後不會了。你別再生氣。」李玉荻拉拉他衣袖又忍不住笑：「看你氣成這樣，我都分不清你是在吃杜若姑姑的醋還是在吃薛大哥的醋。」

「我自己也分不清。」他把頭埋進她胸前：「妳快哄哄我。」

這是撒嬌麼？怎麼有這樣笑起來可愛、生氣起來也可愛的人？李玉荻忍俊不住，暗暗想道，難怪薛彌陀說他嫵媚。

她手指玩著他鬢髮，笑得嬌俏：「那怎麼辦？我可不會哄人。」

「那妳再讓我靠一會。」她身上有幽獨香的香氣，聞著很安心。

這一靠就靠到了掌燭時分。

他們倆把晚飯安排停當，薛彌陀也總算回到百草堂。

「薛大哥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快來用飯吧。」李玉荻笑著招呼。

「今日在大莊嚴寺和幾位比丘講談佛法，他們留我用齋飯，所以回來晚了。」薛彌陀笑看著她：「杜若姑姑的事我也和寺裡小沙彌們關照過了，妳可以放心。」

「謝謝薛大哥。」李玉荻替他滿上一杯酒：「既然不吃飯了，喝些祛袪寒吧。」

薛彌陀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又看向沈輕雲：「既已決定不把杜若姑姑交到幫主手上，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出大管事了。只剩二十多天光憑我們幾個做得到麼？」

「應該還行吧。」沈輕雲也飲了一口：「如果真的不行現在也沒所謂了。」

李玉荻聞言突然色變。

薛彌陀失笑：「什麼叫現在也沒所謂了？」

沈輕雲沒回話，只是定定望著手中酒杯。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著萬一真的找不出內應就要薛大哥帶我逃離百草堂，你自己去面對幫主和蕭鐵笙是吧？你怕是今天在薛大哥的院落裡就想到這個主意了。」

李玉荻忽然沉下臉來，聲音變得冷冰冰的：「但我告訴你別想我會接受這種安排，找不出內應我就和你同死，我說到做到。」

薛彌陀看情勢不對連忙打圓場，笑道：「何至於此，這不還有二十多天麼？」

沈輕雲因為想法被說破猛地內心一震：「小荻妳渾說什麼。」

「不想聽我說這些那就一起找出大管事就對了！其他胡塗想法都給我丟一邊去。」她氣得眼睛發紅：「你光會說我氣你，怎不想想你這話堵得人心裡多難受？」

他其實什麼也沒說，是她自己猜出來的，但沈輕雲當然知道現在不是爭辯的時候。

「是我不應該。」沈輕雲沉默一會勉強一笑：「犯渾的人是我，我不會再胡說八道，我們當然會一起找出內應。」

薛彌陀橫他一眼：「惹小荻生氣的人我可不會放過，待會就出去和我比一場！小荻妳放心我一定好好教訓他。」

李玉荻眼中情緒複雜，她沒再多說什麼就轉身回房去了。

百草堂前，月下，兩個修長的身影持劍對立。

「敢害小荻生氣就得做好覺悟，待會我一定打得你落花流水。」薛彌陀長劍一抖，傳來隱隱的劍鳴。

沈輕雲苦笑：「你哪天不打得我落花流水？和小荻可沒關係，你就是想狠揍我一頓罷了。」

他還沒完全掌握對戰左手劍的關竅，這幾日在薛彌陀劍下的確吃足了苦頭。

「來吧。」

兩人開始試劍，經過幾日切磋雙方劍法都是迅速精進，各自都發現和對方過起招來一劍快過一劍，連綿不絕的相互攻擊下鋒銳劍芒將兩人周身籠罩，一時間竟難分勝負。如是過了約一刻鐘，薛彌陀覷準沈輕雲一個轉身有隙可趁，長劍出手疾風般直指沈輕雲胸膛，疾風過處，沈輕雲左襟上被劃破一處開口。

沈輕雲這便算輸了一招。兩人停下比試，盤坐在台階上各自調息。

皓月當空。

「要分出勝負真是愈來愈不容易了。」薛彌陀伸了個懶腰：「你是真的打定主意找不出內應就讓我帶小荻走？」

「我當然想找出內應，但萬一……也得預留後路。」

「後路？我們這種人哪能想後路？一旦想後路就是敗了。」薛彌陀嚴厲瞪視他：「我看你的覺悟還不如小荻！」

「我當然不會給自己留餘地，但是……」想起李玉荻的話沈輕雲嘆息：「她今天是真的生氣了。」

「被你氣的。」薛彌陀冷冷道：「你自以為這是替她安排後路，但你真的替她想過麼？你不能看她死她難道就能看你死？」

「接下來的發展誰也沒法預料，我要拜託你一件事。」

「說來聽聽。」

「二十天後如果真的找不出內應你就帶小荻離開長安。」

「別忘了你才答應她不會再說這種話。」

沈輕雲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可是我不能真的不為她打算。小荻太固執，她今天說要和我同死就真的會和我同死的……我只能拜託你，要是真有那一天你一定要攔住她。」

「她太固執？」薛彌陀冷笑：「說得好像你就不任性一樣！你和她根本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這種鳥事別找我幫忙，你真的擔心就自己幫自己——找出內應就對了。」

「我當然會，但是如果有萬一你得幫我帶走小荻。」

鬼打牆了是麼？怎麼繞來繞去跳不出來？

薛彌陀無奈一嘆：「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是有能耐保護她也真心對她好的人。」沈輕雲又勉強一笑：「再說了，你是有佛祖護祐的人哪，交給你我才能放心。」

「佛門可不要我這種弟子。」薛彌陀自嘲地笑了，又道：「拜託我這種事你就不怕接下來我袖手旁觀，坐等二十天後直接帶走小荻？」

沈輕雲定定望著他：「……你真的會這麼做麼？」

「不會。」薛彌陀只好承認：「闖盪了這麼些年朋友已經愈來愈少，我可不想看你死。」

「那就說定了，這二十天好好幫我，但如果有萬一小荻的事就一切拜託你。」

「誰跟你說定了？」薛彌陀被煩得不行，只能懊惱道：「我怎麼會有你這種朋友！」

「這一定也是佛祖的安排。」沈輕雲一笑：「再陪我練會吧。」

待兩人試劍結束，沈輕雲來到李玉荻房門外，輕輕推開門。

她果然沒睡，一直坐在床沿等他。

他坐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小荻……」

李玉荻冷冷抽開手不理他。

「是我不該有胡塗想法，我錯了。」沈輕雲低聲問：「怎麼做妳才能原諒我？」

「你自己想，想清楚再告訴我。」她板著臉：「輪到你來哄我了。」

沈輕雲嘆息，他實在很不擅長這個。

「怎麼，連哄我都不肯是麼？」

「我不會哄人。但我發誓不會再說讓妳生氣的話了，而且一定拼命找出內應。」

沈輕雲堅定拉過她的手來近乎虔誠地托在自己掌心裡：「一定可以的，只要妳在我身邊，我就什麼都做得到。」

李玉荻扁著嘴看他，眼角邊突然滾下一顆淚珠。

「讓你哄我，沒讓你把我弄哭。」她恨恨地捶了他手臂一下：「下次再有胡塗想法我絕不原諒你。」

「我不敢了。」

「薛大哥沒為難你吧。」

「沒有。」

他當然不會把他和薛彌陀月下的對話告訴她，幸好她也沒再追問。

「那就安歇了吧，」李玉荻望著他：「驗屍的事我會全力幫你，不用怕。」

見她沒再生氣，他總算輕鬆下來：「知道了，妳真可靠。」

「所以你可以再依賴我一點沒關係。」她俏皮一笑：「別總想著什麼事都自己扛知道麼？你現在有我了。」

他心頭一暖又緊緊握住她的手。十年來，不管願意不願意他被迫捨棄掉的已太多，唯有這雙手，是無論如何都不想放開的。

一定要找出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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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預作託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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