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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木杆推到最低點,鏤空的巨型方體一陣暴顫,灰塵迅速擴散,整個房間模糊了許多。方體內的齒輪懶洋洋地互相推搡著轉動,密集的咯噔聲如長空雷鳴,大門終於緩緩升起,柴芸立刻感到大廳內有無數白眼怒視自己,仔細一看原來是玻璃缸的反光,矗立四方的大型置物架整齊排列著如此憤怒的小玻璃缸,每一個都擁有它自己的頭顱,頭顱皆已浮腫,表情不一,怪異的面相讓柴芸不願承認那是人類(也許是上古時期的獸人)。
“無需多言,一共四百七十五個頭,每一個都是我用麻袋裝回來的,多虧博物館最不缺福馬林,每一個都保存至今。”收藏家打開電燈,一切猛然清晰,“從左到右,亦是整個城市從西到東的位置。”
收藏家說的“位置”是頭顱原主人屍體被發現的位置,他只負責割下它們然後帶回來。柴芸理解了意思,便和冒險家確定好具體的置物架——整個大廳有十二個這樣的架子,他們只能根據位置推測,在其中三個之中搜尋。
“相信諸位一定注意到了最上面的九個大缸,那樣體型的玻璃缸能養十條金魚,但如今每個只裝一個人頭,那些人頭不是我家人,不是我朋友,正是上一任館長和工作人員。”收藏家嘿嘿笑著,忽然倒立,用雙手來回踱步,“我用鐮刀從他們手中接下了這座宏偉的博物館,你們知道什麼意思吧……現在沒有虛偽的秩序了,我是館長,我收藏的不是遺物,你!你們猜是什麼?遺物……遺個屁物!遺個雞巴物!是遺物嗎?不是……不是……是魔鬼?是球狀閃電?是雲杉?還是子宮肌瘤?都不是!是終點。”
冒險家抬頭盯著他。
“嘿嘿……嘿嘿嘿……”收藏家一個後空翻,再次用腳站立,“那你們在這裡尋找什麼呢?真的是頭顱嗎?”
柴芸來回仔細翻找許久,沒有找到任何符合記憶的面孔,玻璃缸中的人們歪著腦袋各有所思,活靈活現的,仿佛下一秒便會呼吸吐泡泡。她並不甘心,決心要把整個頭顱大廳尋個遍——哪怕花上一整夜。
“我的朋友,這裡于你算是個什麼地方?”收藏家看向冒險家,“你後背的小箱子告訴我你並不簡單。”
“這是激素穩定器,我以前不是個精神正常的人。”冒險家神情自若地說,“我常常因為各種無傷大雅的事情緒失控,比如早上起床找不到襪子,或者嘴瓢說錯一個字。我必須依賴這個儀器生活,但這讓我變得不像人類——你說的。我猜你說我不是人類,並不是因為我背後奇怪的鐵箱,而是我異常穩定的情緒。”
“這麼說,其實你現在的內心並不是你所表現的那樣,你……你害怕?”收藏家露出詭異地笑容,“那東西對你沒有好處,你知道的……激素嘛,會讓人變老,一開始只是老個五六歲,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越來越快,等你哪一天發現自己滿手皺紋,一照鏡子——喔,原來已經是滿頭白髮的耄耋老者了!現實一瞬,美夢永存,來,嘗嘗這個——”
收藏家拉下身旁的小圓杆,一個高大的木桶慢慢降落,隨後轉動,一個引酒木塞出現在冒險家眼前,他不禁感慨這裡真是藏了數不清的機關。收藏家拿來高腳杯,擰開木塞,漆黑的油汁流下來,冒險家察覺到熟悉的味道和形色,後退一步,警惕地問道:
“這是地鐵隧道裡的?”
“幽靈伏特加。”收藏家小酌一口,美滋滋地咂嘴,“嘖嘖……想必你見過隧道裡勃起者們了,這些可憐人,大滅時期,他們本不是這副模樣。這裡的地鐵站是大滅最初爆發點之一,自相殘殺開始時,向來無知的政府毫不意外地展現出無知做法,他們封堵隧道,派人噴灑……他們說是救治劑,哈哈,其實是國家科研所的那幫老頭子用放射性元素和靶向病毒胡亂合制的,他們被上頭施壓,必須在幾天內研發出解藥,為在失業率奇高的社會中保住可笑的工作,敷衍品就此誕生。”
“我猜,當時只封堵住其中一端,在封堵另一端時,憤怒的人們衝破防線,而被救治劑影響的人就留在隧道內變成……勃起者。”
“不錯。”收藏家將幽靈伏特加一飲而盡,眯著眼搖頭晃腦,表現出極為享受的神色,“他們的陰囊是絕佳的釀酒器,設想在愜意撩人的午後……翻開包皮,來回摩擦,最後在馬眼位置擠出美味飲品,嘖嘖……”
“那麼機甲呢?你也知道這回事吧?”
“噢!你是說那個可愛的戰爭機器?如果不見人就開槍,它會像乖巧的小貓咪一樣討人喜歡!”收藏家又滿上一杯,“當然,這還是政府的傑作,目的和研究所裡的各種荒謬計畫一樣,為了對抗操他媽的外星人,然而最後還是被市民們卸下了雙臂——這是用堆積如山的屍體換來的。它肚子裡大概裝了十萬發子彈吧,每天射來射去,和勃起者們一樣……也活不了幾年了。一切的歸因是政府,我又想起那時常見的標語:不是天災,是人禍。”
不知過去多久,柴芸失落地從大廳深處的暗影中走出,搖搖頭表示一無所獲,此時天空已褪去顏色,陰沉著臉預告夜晚,收藏家走出去,倚靠在人骨螺旋槳的基部,望著館外舉杯痛飲,幽靈伏特加穿喉入胃,一杯又一杯,半晌後,他向二人發出留客邀請。
冒險家安慰坐在在置物架邊上休息的柴芸:“說不定你爸媽因為各種機緣巧合沒有來到這裡,也許被廢墟埋藏太深,收藏家沒有發現。”
“或者……”,柴芸抬頭,“他們還活著。”
“這不太可能了,現在鳥獸都難活。”
比起父母是否存活這個問題,柴芸更好奇另一件事——她的家庭真相。她來博物館的動機本身受到這件事推動,驗證自己的夢和記憶是否屬實,這是現如今唯一的心願與期待。她曾經試圖捋清它們,一共劃分了七點:其一,有一個和自己關係很好的小男孩,他的父親是麵包師,他們一家是中途搬過來的;其二,男孩很愛喝可樂,常過生日,也許頻率高於一年一次;其三,他可能死於過量飲用可樂;其四,兩家人曾經去一片大草坪遊玩,風很大,有合影,但出來的照片沒有圖像;其五,自己的媽媽和男孩的爸爸關係特別好;其六,自己因為生氣居高臨下地呵斥父母,這是很反常的事情;其七,兩家人抱著插了花的花瓶在一起聊天。柴芸推測這些夢憶必有假貨混入其中,否則拼湊在一起根本說明不了什麼,關係詭異的兩家人真的是“兩家”嗎?
“可能是一家人,男孩是你弟弟。”收藏家聽了柴芸的故事後說道,“不過這無法完全解釋所有事。至於你媽媽和他爸爸的關係,這不是什麼出軌,夫妻交換罷了……哼哼,簡單的換妻嘛,大驚小怪。”
“什麼?”柴芸疑惑地發問。
“我想你永遠找不到真相了,悲慘的姑娘呀,空有一副無堅不摧的肉體,心靈卻如此空幻……”收藏家說完拉住骨梢上的繩套,沿著螺旋骨架爬至頂端,躺在那裡的安樂椅上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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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翻起魚肚白的時候,冒險家和柴芸踏上了返程。博物館正門口,收藏家走了出來,在他們身後大喊:
“怕被掃射的話就從西邊的花鳥市場繞過去吧!”
冒險家回首與之對視,介於對方充滿戲謔的表情,他並不想接受建議,但一考慮到地鐵隧道裡那群垂死的勃起者,那壓抑絕望的哭悲,他終於點點頭,揮手告別。回去的路上,兩人都緘默不語,柴芸知道這次遠行是一次失敗的遠行,不僅無功而返,蝗蟲還因此死去,她不願用”至少嘗試了”這樣的話語來麻痹自己。
承認吧!沒有收穫任何東西!她心想。
花鳥市場如今既沒有花,也沒有鳥,一望無際的髒大棚下,只有繁茂單一的雜草野蠻生長,挺拔粗壯的小蓬草甚至在水泥縫隙中成群地掙脫出來,龍葵和艾草擠滿牆角,藜和苧麻點綴其中,柴芸和冒險家在這片綠油油的汪洋大海裡艱難前行,雜草墊於腳下,軟綿綿的,踩著像是雲中漫步,只是偶爾會踢踏到屍骨。草籽的氣味散逸在空氣中,冒險家時不時回望柴芸,伸出手要牽她時,她卻搖搖頭說:
“你怕我被蛇吃了嗎?還是怕我掉進被雜草掩蓋的洞穴裡?可無論怎樣我都不會受傷的。”
“你會離開嗎?”
“暫時不會。”柴芸說,“假如我要去哪裡,我會告訴你的。”
“我一直有個疑惑,隧道裡的那些……如果收藏家說的是真的,那女人去哪裡了?”
“女人?”
“沒什麼……現在想想,其實地鐵隧道就是下水道。”冒險家歎一口氣,表示拋棄這個話題,打開筆記本裡的地圖說,“前面出去是警察局,左拐,經過一個長坡和兩個天橋,然後直行就可以了。回去倒是輕便不少。”
正如收藏家所言,這一路上他們再沒有碰見那個鋼鐵巨人,或是什麼令人焦慮的危險遺物。歸來研究所,他們感受到空前絕後的孤獨,不論做什麼事,他們都行之無力,言之無物,雖然只是蝗蟲缺席人間,動物們大抵都在,而且每天都會陪伴柴芸玩耍,但窒息的淒涼依舊沒放過他們,接下來該做些什麼?去更遠的地方?
柴芸抱著科莫多巨蜥在草間翻滾,騎著狼四處遊蕩,與樹懶大眼瞪小眼,遊戲了一天又一天,而冒險家似乎另有打算。柴芸帶著一身纖毛回來,他戲稱她是森林女王,柴芸呵呵笑著:
“我倒是喜歡做森林公主。”
“行吧,森林公主,來看一看我畫的東西。”冒險家拿出一張稿紙,“你知道,我是一個冒險家,總是待在一個地方可不叫冒險,我想繼續我的旅程,這是我接下來的行程計畫。”
柴芸接過那張佈滿折痕的紙張,上面畫了一副大比例地圖,各大城市星羅棋佈,現在他們所在的城市處於左下角,附加在一旁的文字有多次修改跡象。依照冒險家繪製的箭頭路線,他的計畫是以東北方向為行進方向,走一個向南隆起的弧線。
“為什麼不能在這裡冒險呢?你看,沙漠,極地,雨林,雖然不大,但這裡就是整個世界啊。”柴芸驚惶地說。
“這是假世界。”冒險家將雙手搭在柴芸的肩上,“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
“我放不下這裡。這裡的枝,這裡的葉……那些可愛的動物,我還給它們起名字了,它們是我的家人。”
冒險家愣了一會兒,將稿紙胡亂折起,自語似地點頭:“那我也先留在這吧。”
“你留在這不走了麼?我不希望你走。”
冒險家沒有回答。
幾天後,溫室降雨系統出故障,不間斷地下了一個星期的雨,有時陰雨綿綿,有時狂風驟雨,地下室牆壁決口,許多罐頭被沖到野外,沿著排水管漂流到人工生態圈外部,再也找不回來。包括研究所在內,所有地勢較低的地方都成了湖泊,動物淹死,植物澇死,等排水管將水完全疏散後,整個生態圈已荒涼至極。食物危機出現了,整個人工生態圈內無以果腹,冒險家打算外出密室的時候,柴芸卻意外生病,萎蔫在床上無力動彈。
撥開柴芸蓋在額頭上的黑髮,晶瑩的汗珠下包藏暗紅色濕疹,她痛苦地翻身,兩眼無神,絕望地盯著空氣,對身前的冒險家說:
“他們的實驗沒有成功……”
冒險家驚慌失措,搜遍了整個研究所大樓都沒有找到適應藥品,只能撿來一些抗生素喂給柴芸,但她叫嚷著餓,塞多少罐頭與野果都無法滿足她,蓋上被子熱得汗如雨下,掀開被子冷到瑟瑟發抖,她的身體每個小時都在持續腫脹,惡化速度難以想像,冒險家想扶她起來吃藥,卻扒下一片濕滑的死皮。
“這才對嘛……”柴芸的眼球往外突起,頭髮止不住地掉落,她頂著半個光腦袋,張合著嘴艱難咬字,“沒有成功才合理,世上哪有無堅不摧的人……”
柴芸說,蝗蟲先生由於“生理變異”而較同類增加了壽命,想必自己也是這個道理,實驗從一開始便失敗了,或者說科學家們沒想成功——他們的目的不是成功,他們沒有目的,因為在整個實驗開始之前,神經毒素已經侵染了研究所裡的所有人,他們只是純粹地玩弄科學,昆蟲計畫如此,機甲如此,勃起者也如此。可想明白一切後,她已經無法說話了,聲帶因異腫而僵化,出音如蛇吐信子,嘶嘶怪叫,冒險家除了緊抱著她毫無辦法,即使傾盡感情地擁抱,還是被極力掙脫,空留一張殘碎且腥臭的人皮掛在手上。
“柴芸!”
冒險家追出研究所,不顧被猛獸獵殺的危險四處尋找逃跑的柴芸,他隱約感到激素穩定器也無法控制自己那將要噴薄而出的悲哀,他無法理解,為何眼前所見的萬事萬物是如此荒謬,如此惡毒。樹林裡的泥土因為幾天前的暴雨而軟爛不堪,它們吞咽冒險家的腳,使他寸步難行,泥石流與山體滑坡埋葬了不少動物,四處都是裹著濕泥的屍體,偶爾有鳥影飛閃,卻總不見肉食猛獸。
一處土丘背後的動靜吸引了冒險家的注意,走近一聽,確是“嘶嘶”聲,他連忙跑過去,濕泥自然不願讓他穩健徒步,於是腳下一滑,四腳朝天滾下山,再起來時已滿臉鮮血。冒險家用衣襟擦去手中的污垢,忍著坐骨劇痛,一瘸一拐朝不遠處蹲在地上的柴芸走去。
“回去吧!柴芸!儘管回去不能改變什麼。”冒險家對柴芸的背影說,又靠近幾步,發現她的腮幫快速起伏著,像是在咀嚼,“‘你在……”
野狼的屍體前,柴芸捧著殷紅的肝臟,她翻著白眼忘我地吃食,很快吃掉了整個肝,吸吮乾淨手指上的鮮血後,將整個腦袋埋入座狼的腹部破口大快朵頤。野狼旁邊躺著一隻先前被吃了一半的兔子,兔腦袋連著血淋淋的脊骨,冒險家捏著它的耳朵將它提起,轉而問柴芸:
“為什麼?”
柴芸撕咬下一塊厚實的肉,嚼動一會兒便輕鬆地吞下去,抬起頭,下巴滴淌著血,嘶嘶地叫,冒險家看見她的牙齒不知何時變得鋒利無比,她不停地做著一個口型:
“餓!”
“柴芸,你記得嗎?你說過她們是你的家人,而你是森林公主。”
“餓!”柴芸拉出狼的腸,發現啃不動,便像吸麵條那樣一口氣將數米長的腥腸吞完,同時身體仍舊不斷腫脹,鼓鼓囊囊的肚子比三個籃球還要大。
“跟我回去吧!”
冒險家上前捉住柴芸的手,用力拉扯,果然又扒下成片的皮,而他一個踉蹌摔在地上。看著柴芸的恐怖模樣,他不甘心,於是嘗試推開她,卻怎麼也推不動,掀開她過長的上衣,這才發現她的兩隻腳都深陷入土壤中。冒險家鑽到柴芸屁股下方,徒手挖掘泥土,摸到腳踝時愣住了:她的腳底已生出挨挨擠擠的肉根,牢牢抓住了腳下這片土地!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萬分悲痛,卻無法排解出來,過低的腎上腺素使他無法啼哭。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沒有辦法了。他終於將手伸到後背旋動調節器,哇地一聲哭出來。
腳底的根系為柴芸咕嚕咕嚕地輸送營養,她終於肯放下手中的內臟,昏厥似地向後倒下,可後背生長出的肥大肉塊支撐住她,脖子以下的軀體皆為直徑兩三米的巨型氣囊模樣,因重力而拖於地面的贅肉不斷擴張,這些肉鬆弛且富有韌性,像濃液一樣緩緩流動。冒險家沿著這些肉爬上去,雙手捧著柴芸那寥無頭髮的腦袋:
“怎麼救你呢……”
柴芸噗噗吐出淡紅色的汁水,混在裡面的血塊飛濺到冒險家臉上,冒險家似乎想到了什麼,匆忙擺弄激素穩定器,呈現出和藹溫柔的笑臉,俯身擁抱她。柴芸想回應擁抱,可兩隻手早已隨擴散的贅肉漂至遠方,她的身體覆蓋了半片樹林,即便如此,流肉仍然不停延展。冒險家抬頭,他的臉龐因為刻意與真實情感劇烈拮抗而變得滄桑,仿似老去了一點點,不過就那麼一點點,他坐在柴芸的流肉上,帶著微笑,儒雅平和地望著她。
柴芸亦然嘗試笑起來,但嘴角剛上揚,鼻血便如江河決堤那樣湧出。
“哧哧哧……”
黑暗中,意識在腦海裡叮噹一閃,柴芸的雙眼像是被針線縫死似的難以睜開,伴隨著的是長期沉睡帶來的頭痛,她無法感知四肢或是除去腦袋的其它部位,吃力地提起眼皮後,她看到的是星雲一般的朦朧,視野始終無法對焦,混沌裡一片模糊與寂靜,還有超然。這是死亡帶來的後意識世界?
不是的,一切清晰以後,她看見如一群殘兵敗將那樣頹喪的枯木,它們無不殘缺畸形,安靜地浸沒在霧氣裡,蒼白的霧氣中泛著微粒,而自己的流肉繞過樹基朝四面八方蔓延,變成一片汪洋大海。冒險家的屍體成了蛆的樂園,他的腦袋腐化一半,只留下鼻樑以上的部分得以辨識,頭髮已全白,一副百歲老人的模樣,安靜地側躺在柴芸眼前。
睡了多久?大概半年或多一點?他看起來才死去不到兩星期,柴芸想道。冒險家的頭枕著他的筆記本,紙面上那幅簡陋的畫吸引柴芸的注意力——是一張六個人的“合影”,雖是簡筆劃,失去了基本人形,像出自於小孩之手,但每個人特徵鮮明,刺蝟似的寸頭,雙馬尾,劉海短髮,印著月亮的襯衫……柴芸的嘴啞然作出單薄的詞語:
“爸爸,媽媽,叔叔,阿姨……小禮……”
是這樣啊。記憶重返腦海,她想起來了,目光移動到冒險家身上。他早就知道一切嗎?他的過去,自己和他的關係……不,應該是後知後覺,是在什麼時候呢?自己向他述說夢憶那天?在博物館的那個夜晚?或者在自己沉睡期間?
柴芸僵硬腐化的臉做不出任何表情,她只能搖搖頭,望著自己廣闊的身體和長眠於此的冒險家——或是小禮——她開始計算,如蝗蟲所說,包括大滅後三年在內,自己是十四歲,那麼冒險家也是十四歲,但身體因為激素異常明顯發育過快,看起來便是二十多歲的模樣,在失去意識的那段時間,他的衰老速度激烈增長,在短時間內老而死去。
良久以後,柴芸想清楚了所有事情,她滿意地點頭,閉上雙眼。扁而粗糙的流肉表皮下,活躍的游離組織像溫泉一樣冒著氣泡,苟活於土壤內的肉根饑渴且貪婪,汲取完上層營養後便生猛地往下鑽,在遇見堅硬到無法對抗的地質之前,它們會永遠生長,柴芸也會一直這麼活下去,死亡遙遙無期,接下來的事,無非望著遭霧遮擋的天空小憩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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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燥熱的陽光透過窗簾底部直射在課桌下面,,一隻生著細小絨毛的手掌伸下來,想嘗試往前抓取什麼,陽光在絨毛間折射,將皮膚渲染成橙紅色,仿似孕婦腹中逆光的胚胎。穿著紅色大衣的女老師轉過身,書本前的眼睛瞟向前方,於是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又縮回去。當老師確認課堂無異樣後繼續在黑板上書寫,小手終於接過紙團,藏在課本下小心地展開,但因為紙質過硬,擠壓發出的“咯咯”聲還是被聽見了,老師再次轉過頭,不愉悅的目光穿過眼鏡片,直勾勾紮在阿代身上。
阿代半晌不敢有更多動作,低頭注視課本,余光確認老師放過自己後,加倍謹慎地打開紙團,上面寫著:
小賣部。
想說什麼啊?也沒告訴我是放學後還是下課後,不過大抵是放學後,因為下課那點時間只夠來回小賣部。阿代趁老師以背相對,將紙重新揉起,不偏不倚丟在了和自己相隔兩列的小禮的課桌上。果不其然,小禮展開紙團發出的響聲再次惹來老師的注意,她並沒有直接下來,而是指著他的鼻子說:
“哪裡在搞動作,我耳朵可是很清楚的,小禮呀,你,出去站著。”
教室裡響起七零八落的笑聲,小禮出去後,老師伸出平鋪的手掌,像指揮家那樣有韻律地往下壓,示意全班肅靜,於是笑聲很快漸隱。阿代望著窗外低著腦袋的小禮,又看向方才給自己傳紙團的香玲,她還在捂嘴憋笑。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老師話音剛落,下課鈴聲驟然響起,於是搖搖頭說:“下節課默寫這一句。還有,週五的比賽……”
教師裡外吵鬧起來,香玲借著吵鬧轉頭對阿代說:“我傳給你看就是了,你丟給小禮,害他被罰站。”
雖然說著譴責的話,香玲臉上卻抑制不住幸災樂禍的笑容。
“怪我做什麼?叫他腦子蠢。”阿代白了她一眼,“再說了,傳紙條幹什麼?這件事下課不能說嗎?”
“笨——”香玲話說一半,笑一聲便轉回去,不再理會阿代,心裡暗罵這個男孩不解人意,要是往紙上寫些東西再傳回來,不就能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了。
“笨什麼?你想說我笨蛋吧?”
日薄西山之時,大家等來了期盼已久的放學令,走廊內人頭攢動,洶湧的聲潮拍打走廊兩側,飯點是整個福利院最令人心潮澎湃的時間,食堂的傳菜口只有五個,排隊便成了一件艱苦的事情,不過阿代一行人倒不關心這個問題,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魯吉!小荷!”香玲叫上這對兩小無猜的夥伴,並捏一捏小荷的馬尾辮,“小賣部集合。”
阿代瞟見窗外正要隨人流離去的小禮,兇惡地喊道:“喂!你去哪裡?餓到非現在吃不可嗎?”
小禮嚇得一哆嗦,畏罪似地轉身,搖頭說:“我沒有……”
“那就走吧。”香玲推搡著魯吉和小荷,“吃飯的事不著急的,就算到時候人多,讓柴芸帶我們插隊就行了。”
莊嚴肅穆的粉白色鐘樓矗立在辦公樓之間,是整個福利院的標誌性建築,小賣部位于食堂東北角,毗鄰池塘,從這裡正好能夠觀察到鐘樓的正前方,也就是大鐘盤所在的位置。時逢下午六點二十分,柴芸嘴裡含著棒棒糖,靠在小賣部的冰櫃上諦視鐘盤,手指模擬秒針走時的模樣,眼看即將完成一分鐘,遲來的香玲打斷了她:
“我們來晚了。”
“你也知道來晚了?”柴芸瞥了她一眼,“那個老太婆有沒有發現人數不對?”
“沒有。”
“整個下午都沒有?我看她心裡明瞭,沒有說出來而已。看,蹺課不是什麼大事,叫你們出來玩,一個個畏畏縮縮的。”柴芸咬碎即將化完的硬糖球,又用力咬扁空心塑膠棒,擠出凝固在裡面的糖屑,“那麼走吧,過生日。”
“今天還過生日啊?”魯吉流露出不滿的情緒,“前天剛過完生日。”
“不過生日的話玩著沒趣味呀。”阿代說著拍拍魯吉的肩膀,“走吧。”
“可是我想和小荷……”
“走啦!”柴芸皺著眉頭催促魯吉。
穿過女貞灌木叢,鵝卵石園路通向池塘,在木棧上堆石子玩的幾個更年幼的孩子看見柴芸,一陣交頭接耳,撇下石頭堡壘溜之大吉。包括池塘四方的草地樹叢在內,這裡姑且算個迷你公園,是福利院孩子們的捉迷藏寶地,不過相對於這片狹小的土地,西邊連著足球場的大草坪更受孩子們青睞,那裡高低有致,連綿起伏,周圍亦設有為乒乓球和羽毛球準備的場地。大家平時除了踢球打球便是在食堂裡看電視,幾波不同偏好的人爭搶遙控器,偶爾因此引發鬥爭倒也稱家常便飯,儘管院方一再強調禁止打架,並且定下一套完整的懲戒措施,換台決鬥仍是受看客們喜歡的真人秀節目。不過近來傳出消息,小賣部會增添一台新的電視機,據說是院方為解決換台衝突所想出的辦法,這麼一來,愛看低齡動畫片的小孩紮堆食堂,大孩子便可去小賣部看講述情愛的偶像劇。
不過有限的娛樂終究不足解乏,幾天前,最初提出“過家家”的是阿代,柴芸感到這個點子的新奇之處,於是開始拉攏玩伴,從小沒有感受過“家庭”滋味的眾人也紛紛表示同意,但大家都想當被愛的孩子而非愛人的父母,爭吵了許久,柴芸看不順眼,乾脆禁止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扮演子女的角色,如此分成兩對夫妻,柴芸討厭漂亮乖巧的小荷,便拉香玲做自己的媽媽,阿代早已對小荷暗生情愫,便推魯吉當柴芸的爸爸,自己和小荷成立“家室”,當然,香玲只能氣得乾瞪眼。不過這麼一來,柴芸到底覺著不對勁,阿代和小荷也是要有小孩的,不然何以過家家?誰負責扮演他們的孩子呢?
“那麼你來吧!”
某天放學後,柴芸粗魯地推一把正在角落位置畫畫的小禮,逼迫他拋棄未完成的畫作和自己玩遊戲。阿代一行人看見小禮後並不歡迎這個怪胎,在他們看來,這個性格古怪的男孩只會給他們徒增無趣,而一向內斂的小禮也不情願加入。
“要是他突然發病怎麼辦?”阿代嘟著嘴,“你們忘了嗎?他在課間一邊哭一邊撕作業,體育課的時候因為鞋帶松了就大聲尖叫,這是腦子不正常的表現。”
小禮在旁邊一臉不悅地盯著阿代,阿代走上前,揪住他的衣領,板著臉威脅道:“你這個精神病,要是敢對我們發病,我就揍你!”
“呐,這麼安排吧,你們這一家和我們一家是鄰居。”柴芸說道,她並沒有心思詢問大家的意見,“我的爸爸是老師,媽媽是護士,你們一家人今天剛搬過來。”
於是“兩家人”等傍晚教室裡空無一人的時候開始遊戲,阿代笑嘻嘻地牽著小荷的手,做一個敲門動作,正在廚房忙碌的香玲放下菜刀,和魯吉爭執了一會兒誰去開門,魯吉說:
“我剛下班呢!我很累,我要看電視!”
香玲無奈之下走到玄關開門,佯裝一臉疑惑:“你們是誰呀?”
“我們是……”阿代回頭看見躲在遠處的小禮,責駡道:“喂!你幹什麼?過來,別破壞氣氛!”
趁著阿代跑過去將小禮拉過來的當兒,小荷說:“我們是你的鄰居,剛搬過來住,我……呃……”她撓撓頭思考幾秒,“我們是開麵包店的,我們……賣……很多麵包……”
在臥室裡寫作業的柴芸抬頭:“如果是開麵包店的話應該住麵包店裡。”
“那我們以前是開麵包店的,我們……”
“你們是豬腦子嘛!”柴芸站起來對香玲和魯吉說:“想不出說什麼了?快請人家進來做客!”
經歷了開局許多問題後,兩家人的故事背景逐漸完善,交流也慢慢隨意起來,大家都開始入戲——除了小禮。阿代一直不給小禮好臉色,一面覺得他搶了大家喜歡的角色,一面看不起他唯唯諾諾的可笑模樣,但他也知道,柴芸拉他過來的原因也是瞧他那孤僻性格不順眼,和眾人遊戲會讓他感受到痛苦,她便要他痛苦。
他們百般刁難小禮,給他“過生日”‘,柴芸用樹葉和沙子做生日蛋糕,阿代將“蛋糕”塞進小禮嘴裡,小禮呸呸地吐著,每次看似要哭,最終只是紅著眼急遽呼吸,香玲和小荷則在一旁咯咯笑。阿代看他好欺負,並且這麼幹又能取悅小荷,因此隔三岔五為他舉辦“生日宴會”,阿代從小賣部買來一部玩具相機,雖然只是個空殼,但他想出一個能“拍照”的辦法:將白紙割成相片大小裝進相機殼裡,每當小禮被捉弄得滿臉窘狀,他便對把鏡頭准他按下快門,同時說出“哢擦”,然後抽出殼子裡的紙片,扔給小禮說:
“你不是愛畫畫嗎?把照片畫出來。”
小禮確是癡迷於畫畫,即使畫技並不好,依舊堅持每天在書本空白處或是沒用的作業紙上塗鴉,停在電線杆上的烏鴉,高大的鐘樓,落上一層厚粉筆灰的講臺,沒有什麼是他不愛畫的。不知是因愛好自願還是害怕阿代的拳頭,小禮每次都認真畫出阿代交付的“照片”,也榮幸體會到在團體中“有用”的感覺。
池塘邊,阿代與小荷使眼色,而後擠出笑容對小禮說:“兒子,你看爸爸給你買了什麼?”
他從書包裡捧出一件由三張舊報紙粘起來的紙衣,結合處的透明膠帶脫落邊角,看起來頗為簡陋甚至醜陋,但他還是洋洋得意地將其推到小禮手中:“這是爸爸媽媽給你的生日禮物,一件新衣服,快穿上!”
“穿。”柴芸冷眼看著小禮。
阿代強行將“衣服”往小禮頭上套,小禮惶恐地掙扎,雖然最後穿進去了,但紙衣被撕出一個小洞,阿代憤怒地扇他一個耳光,指著鼻子罵:
”好你個臭兒子,真不孝順!“
小禮終於哇地一聲哭出來,而後阿代推著他,要他沿池塘走一圈,讓其他小孩看一看新衣,柴芸等人也跟在後頭看笑話。樹叢中嬉戲打鬧的幾個淘氣包,見到小禮穿著破紙哭哭啼啼地走,形似披麻戴孝的大人,便嘎嘎放聲嘲笑,躲在石桌底下玩捉迷藏的女孩兒見了這幅場景,也乾脆鑽出來喊同伴一起看熱鬧。極度羞恥的小禮吸足氣,把肺充得鼓鼓囊囊的,隨後使勁尖叫出來,嚇跑了周圍看戲的孩子,大家迅速捂緊耳朵,情急之下,阿代連忙往他臉上用力搗兩拳,鼻血出來了,他很快抽泣著安靜下來。
“我說過不要在我面前發病,我會揍你!噫,你當我的話耳邊風呀!”阿代撫一撫自己那雙微微作痛的手。
小禮用紙衣擦著血,跟隨大家繞回駁岸旁的木棧道。柴芸坐在岸邊的石球墩上,從口袋裡拿出小梳子,一言不發地梳理頭髮,阿代見氣氛不對,小荷也面露不高興,急忙打哈哈:
“兒子啊,我們拍照去。”
阿代指著附近的長頸鹿雕像,要小禮爬上去,而自己給他拍照,哭啼聲隨小禮被拉走而變小,剩下的四人沉默一會兒,香玲主動開始做“生日蛋糕”。天空飄落細雨,大家見柴芸不以為然,也沒有人敢提出溜回去躲雨,柴芸望著不遠處阿代打罵小禮,推著他的屁股要他坐上長頸鹿,面無表情地說:
“那個叫小禮的,我有一次發現他畫畫……他在畫一個人,你們猜是誰?”
“吳老師。”小荷試探性地回答。
“他的親人吧?”魯吉說。
香玲搖搖頭:“他還有親人?有親人的話怎麼會來這裡?”
雨越來越大,劈裡啪啦像豆子散落一地,每一顆雨滴都能把人砸疼,“生日蛋糕”也被淋得稀碎,魯吉終於按捺不住要跑了,這時候阿代走過來,擺擺手說:
“那個傻子打死不上去,還想咬我,我們回去吧!”
柴芸起身,帶領其餘四人回小賣部避雨,他們蹲在門口雨棚之下,每人口中含一根棒棒糖,凝視著方才所在的木棧道,積水填滿木條縫隙,雨將石球墩打磨得光滑圓亮,小禮踟躕著走過去,坐在石球上任由暴雨抽打。
“後天的插花比賽你們準備好了嗎?”香玲開口問道。
“那個呀……”阿代說,“隨便弄幾下就好了,再怎麼認真的話也比不過班上那群經常練習的女生,更何況……你真以為比贏這一次就……”
阿代指的是福利院裡廣為人知的神秘傳言,院裡時常舉行各種藝術比賽,繪畫,朗誦古詩,折紙,最終獎項除了夠花三個月的零用錢之外,還有外界資助的各種罕見禮品,如一雙昂貴的球鞋,一件漂亮的連衣裙,其真正目的另有說法——那就是篩選有藝術天賦的孩子,這樣的孩子擁有極高的被領養率(尤其是條件優渥的富人家庭)。福利院裡的孩子們固然渴望金錢,院方每個月從福利基金裡撥下一點少得可憐的鈔票分發給他們作零用錢,可花錢的地方只有物資稀少的小賣部,這使得未曾見過世面的孩子們並沒有過高的消費念想,或許每天坐擁吃不完的零食便是非常幸福的事了——不過他們嚮往被領養的最根本企圖還是能夠被愛。
福利院裡被領養的孩子並不多,現代丁克浪潮加之經濟低迷與高失業率,少有年輕人願意拖上一個小小的人形累贅,不過有人依據近來被領養者的個人特徵進行分析,發現其確實是品學兼優還具有藝術天分的乖巧兒童,這分明在無言中坐實了傳言。
“比賽要求東方式插花,這可不容易,沒有規定的樣子可以模仿。”小荷說,“不過說簡單倒也簡單,老師說過:起把緊,瓶口清,大道至簡,意境自來。做到這幾點,敷衍也是可以哦。”
“小荷真厲害呀。”阿代嘖嘖讚賞,“你還認真聽了課。”
二十分鐘後,雨漸漸恢復細毛狀,眾人也一一離開,沒有人關心在石球墩上小禮。
第二天大家回到教室上課時,小禮仍坐在角落一聲不吭地畫畫,柴芸嫌課堂枯燥,忍耐到第一節下課後便又悄悄離去,香玲想傳紙條給阿代以討論今天的遊戲內容,可阿代只顧著偷看前排的小荷,對香玲漠不關心,她心生妒忌,但又克制不住對阿代那拽酷的霸道性格產生愛慕,而阿代垂涎小荷的美貌,對魯吉與她的親密友誼不滿,卻礙于他壯實的身材不敢直接發生衝突,只能通過“不理睬”來進行無聲抗議。
香玲將紙條揉起來扔出窗外以宣洩對阿代的不滿,仿佛如此能夠激起他憐香惜玉的柔情一面,不過自知這不可能發生,她便把注意力放在吳老師的衣服上。這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傲慢女人能堅持星期不重樣的打扮,有花斑長裙,也有肥厚的吊帶褲,不過最惹班裡男生津津樂道的是她的皮褲,緊致的皮革將她原本扁平的屁股壓得更加扁平,不僅男生這麼想,諸如香玲這樣的女生也覺得她的衣服與身材不相襯。心細的香玲很快發現,吳老師在按順序叫人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避開了柴芸的座位號,她暗暗稱讚柴芸的洞察力——老師的確對她蹺課心知肚明,卻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她也無可奈何吧,興許已經放棄了,香玲心想。這也不值得奇怪,柴芸不屑於循規蹈矩,她對學業的惡劣態度在整個福利院臭名昭著,衝撞老師,欺侮同學,這樣品行不端的孩子沒有大人會喜歡。
香玲曾經和阿代私底下討論柴芸,阿代評價道:“她像個大人,真叫人捉摸不透。”
柴芸的內心是怎樣的光景,或許他們沒有機會親眼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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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過來!戴眼鏡的書呆子!”阿代揪起一個在草地上看漫畫書的陌生男孩,“幫我們拍照。”
男孩的膽怯模樣使阿代的虛榮心得到滿足,他昂首挺胸看向小荷,想炫耀自己的雄威,可小荷卻和魯吉聊得火熱。死胖子,搶我女人,遲早收拾你!阿代暗咐。
柴芸召集大家到小草丘前面,阿代告訴男孩相機的“操作方式”後也走過來站一起,兩對爸媽在後面,柴芸和小禮在前面,男孩猶豫了幾秒,照阿代說的那樣進行荒謬的拍攝和取片。
“哢擦!”男孩說。
熱烈的風呼呼咆哮,其他孩子們在周圍你追我趕地嬉鬧,圍成一圈玩牌的,拈起裙擺跳皮筋的,球場裡在大汗淋漓中爭執誰犯規的,遠處立在山巒上的輸電塔,在圍牆外轟隆作響的果醬廠,在“哢擦”刹那似乎都短暫停留了一會兒,小禮偷偷記下,決心要全部畫出來。
阿代接過玩具相機和照片,將男孩推開:“滾去看你的漫畫吧!”
大家玩鬧了一會兒,香玲和柴芸討論下午的插花比賽,魯吉和小荷拉著手轉圈圈,阿代又盯上方才拍照的男孩,搶來他的漫畫打發時間。小禮趁無人注意自己偷偷離開,來到小賣部買了一大瓶可樂,而後回到教室裡那熟悉且有安全感的座位上。
整個教室除去小禮只有兩個在下象棋的男孩,阿代他們也不會這麼快捨棄草丘上的美好時光,即使發現自己失蹤大概也沒心思尋找,小禮的一臉憂愁逐漸舒展成笑容,小呷一口可樂,舌與口腔內壁被充足的蘇打氣泡撓癢癢,真舒服!他攤開紙片,畫出靠攏在一塊兒的六個人,魯吉的肥胖體態,小荷的雙馬尾,香玲的月亮襯衫,阿代的犀利寸頭,再將先前看見的背景認真仔細地勾勒出形狀,再拿出彩筆逐一上色。
總是這麼難看,比那群角力繪畫冠軍的女生的作品難看多了,儘管畫技令自己捉急,可小禮總是忍不住畫下所見所聞。逃離這裡,被有錢人領養到大城市,這些都是傳說中的東西……不要再想了!小禮告誡自己。但為什麼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呢?插花看起來更容易一些。畫完以後,他開始構思下午的設計作品,彎月形樣式一定被很多人相中了,用鐵絲將鐵樹葉或龜背竹固定成弧狀,簡單的操作便可制出優美外形,未免太俗氣;用棕櫚葉作靠背展現出“王座”形花團,這也容易想到;假石加梅枝,以水中劍山固定,這也是常見樣式,其簡約浪漫的外形一定被很多女生採用。
“喔!可以這樣!”小禮不禁感歎出聲——做一個水盤插花,另取花瓶打碎,用大小適中的碎片充當水上的“船隻”,每只船都能再添上點狀花絮,這樣的創意即使與獎項無緣也能在比賽中脫穎而出吧。
那群女生們雖然藝術細胞豐富且成績拔尖,實力又不相上下,但並沒有因此視彼此為競爭對手,反而常常抱團交流經驗,有這樣的資訊管道加持,她們如虎添翼,不論詩歌還是書畫,她們能在每一次作業都獲得相當可觀的進步(或許她們想互相幫扶,直至每個人都走出福利院),這使閉門造車的小禮愈加自卑,自己每次苦心塗色的畫作都在對比之下黯然失色。
小禮幻想自己這次的創意打敗了她們,可到了下午,無情的現實再度擊潰他。
比賽開始前,老師給坐席中的學生分發花器和花材,小禮吃驚地發現許多人都有額外的花種,造型獨特的石頭,甚至各種形態奇異的花瓶,它們沒有在既定插花用品之內。它們是哪裡來的?小禮慌亂起來,看著手中的月季、非洲菊和水蔥,以及一個造型土氣的灰色圓柱花瓶,他訝異著東張西望,試圖理清心中疑惑。
“你幹嘛呀,小禮?怎麼站著不動?”小荷捧著一塊花泥經過他桌前,好奇地問道。
“別理他,又犯病了!”阿代將手中的絲帶圈砸到小禮後腦勺上,“上午還神不知鬼不覺溜了……”
小禮撓撓輕微疼痛的腦袋,呆滯地問:“他們的花是哪來的?”
“那些呀?是到外邊摘的。”小荷說。
“那花瓶呢?”
“老師說可以去樓下的辦公室裡挑選花器呀,也說了可以外出自選花材……你怎麼會不知道?又沒認真聽課吧?噫,不對,我忘了你那時候在外面罰站。”
阿代聽了哈哈大笑:“你運氣真好,現在辦公室的花瓶都被拿光了。”
小禮的呼吸越來越快,仰面朝天,眼皮像沒睡醒一樣粘滯在一起,眼角掉了幾滴淚水出來,突然拿起桌上的圓柱花瓶摔到地上,然後用胳膊往桌面上猛地一掃,所有花葉都散落一地,他狠狠地捶桌子,憤怒地吼道:
“憑什麼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平日裡肆意打罵小禮的阿代也被嚇愣神,緩過來後退居一旁譏諷他:“你發什麼神經?自己沒聽課怪別人?”
有幾個膽小的女生躲在門口啼哭,吳老師在旁邊的教室裡聽聞動靜,急忙握著教鞭走過來,此時小禮早已奪門而出,不知去向。
從孩子們口中得知事情原委以後,吳老師敲一敲講臺:“我重申一遍,那些什麼得獎就能被領養的流言都是無中生有,我們福利院從來沒有這種規矩,比賽就是普通的娛樂活動,是友誼賽,你們誰也不許像他那樣走火入魔。”
派同學打掃乾淨地上的碎片後,吳老師又離開了教室,整個房間炸開鍋,孩子們熱烈討論剛才發生的一切,除那群一向精益求精的女生外,沒有人再關注無聊的花藝創作。雖然關於被領養的“淘汰論”受到官方闢謠,但這反而更為其增加了可信度,眾說紛紜下的神秘色彩愈加濃厚,而專心插花的女生身為數次藝術比賽的“常勝將軍”,突然感覺到有眾多眼睛盯著自己,似乎在責怪自己為了所謂的“被富人領養”而努力把其他孩子踩在腳底,為自己的優秀作陪襯。
“真是的,如果傳言不假,為什麼非得比唱歌畫畫插花這些愚蠢的東西呢?如果比數學競賽的話,說不定我能蟬聯好幾次冠軍……那些有錢人是不喜歡數學嗎?”魯吉喃喃自語,他確實思維敏捷,在數學方面有相當高的天賦,成績也常名列前茅,可他不知道,福利院外面的世界裡,無數底層窮人為了翻身苦讀理科,所謂的數學精英已經氾濫到廉價,藝術對仕途毫無用處,因此大多成為中產階級的愛好。
比賽限定時間已至,老師回來了,孩子們陸陸續續把自己的傑作擺到前排用於展覽的長桌上,正如小禮先前所料,彎月形、棕櫚葉和水盤假山都在作品類型之列,同時也有只將石榴枝紮到花泥上敷衍了事的陋作,老師對桌上的作品進行現場評價,幾小時前的鬧劇被大家拋之腦後,“常勝將軍”們毫無疑問又獲得了高度贊許。
放學後,孩子們大多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花捧回宿舍,阿代則一臉嫌惡地丟到垃圾桶裡,他總是對這種無聊的活動嗤之以鼻。
天空忽然閃過短暫的白光,阿代等人嚇了一跳,卻半天未聽見雷聲,從教室窗戶探出腦袋查看,教學樓底下,孩子們抱著花瓶挨挨擠擠,也因為剛剛的“閃電”納悶地四處張望,外界景象與素日並無差異,只是天空格外鮮紅。起初阿代以為是晚霞的緣故,但略感另有蹊蹺,仔細一看,天上萬里無雲。
小荷趴在窗前自言自語:“總覺得要下雨了,卻又不像……沒有雲,哪來的雨呢?”
“如果要下雨,那今天的生日就不過了吧?”魯吉試探性地問柴芸,卻沒有等來回應。
“哎呀,咱們的大壽星也跑沒影兒了,這要怎麼過?”香玲搖搖頭,“不如就我們五個去玩?”
“呸!那個又蠢又膽小的廢物,少了他又怎樣?”阿代說。
大家計畫去老地方——小賣部邊上的池塘。路上誰也沒有講話,微風拂面,出奇濕冷,長空之中,刺眼的白光又閃爍了幾次,眾人懷疑暴雨將至,心裡打起退堂鼓,但沒有人提出異議,到了小賣部門口,柴芸忽然停下。
“現在教室沒人,他應該回去了。”她說。
“你怎麼知道?”香玲問。
柴芸沒有說話,果斷折返,眾人望著她的背影不知所措。
天色更加暗,也更加殷紅,教學樓沉溺在暮影中,不論廣場還是草坪都空無一人,所有人都被詭異的氣象逼回自己認為安全的地方。柴芸頂著狂風靜默地走,踏上堅硬的樓梯,抬頭凝睇樓梯井,旋轉而上的扶手似乎沒有盡頭,高深的黑洞仿佛隨時會落下可怖的鬼物,寂寥無人的走廊中,只有一間教室迴響著絕望的哭泣。
柴芸推開沉重的木門,小禮正帶著淚與涕咕嚕咕嚕地飲用可樂。
“嗚……”小禮睜開浮腫的雙眼看向柴芸。
“這麼一大瓶,你真捨得買。”柴芸冷笑,隨後展開雙臂,輕輕抱著小禮,在他耳邊溫柔地說:“你為什麼總是在紙上畫我呢?你喜歡我,對不對?”
小禮的耳朵癢癢的,哽咽著無法吐字:“我……我喜歡……”
“也就是愛,對不對?你知道愛麼?”
“唔……”
“你想靠著一次次的比賽贏得走出這座監獄的機會,然後帶我走,對嗎?”
“柴芸……”
“但是!哼哼……”柴芸鬆開他,發出怪笑,“其一,你沒法逃出去,其二,你也不知道什麼是愛。我沒想過拯救什麼……好吧,我問你,假如你愛我的話,也甘願為我做任何事情吧?”
小禮拼命點頭。
“那麼一口氣喝完這瓶可樂怎麼樣?”
此時的世界充斥著血紅,紅光排斥其它一切顏色,帶來無聲的焦慮,它吞噬所有,淨化所有,其實柴芸並非向來孤獨,她曾經瞧不起美輪美奐的舊時光,後來萬象更新,悲慟滔天,這不是災難,這是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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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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