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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芸並非向來孤獨,曾經有一個鄰家小男孩常與她玩耍。在兩人相識之前,男孩的父親是麵包師,度過漫長的香氣時光後失去金錢變成街邊小販,家境沒落,他感覺自己的苦旅看不到盡頭,手心不再飄逸麥熱,取而代之的是悲傷,此後他們搬了家,在柴芸隔壁住下,一棟被昏黃籠罩的舊公寓。兩個家庭總是友好來往,他們帶著各自的孩子一起吃飯,一起逛街,如今稠液侵蝕大腦,那個男孩的具象早已從柴芸的記憶中被抹去,她只記得他愛極了可樂,但他們太窮,甚至會因為幾瓶可樂久久壓抑,一年之中,他們吃的最貴的食物就是生日蛋糕,男孩總有過不完的生日,他們家的陳年老牆上貼滿了生日照片。搬家以後,男孩的父親依舊拿著麵包師時期買的傻瓜相機為他拍照,柴芸與他逛遍了整個城市,他們騎在公園裡的長頸鹿石雕上,他們坐在河岸邊的石球墩上,他們舔舐棒棒糖,他們吃生日蛋糕,他的父親將這些場景記錄在油亮的膠捲裡,每當洗完照片回到家,大家都會熱烈爭搶。
柴芸在他們家的照片牆上客串了兩年,兩年後,這個家庭以一種詭異的方式走向末路,在男孩的第三個生日,他艱難地咀嚼蛋糕,突然哇地一聲嘔出許多可樂,那些可樂鋪滿整張桌子,瀉於地板,流向門外,他的父親問他究竟喝了多少,他只是說:對不起。他翻著白眼,嘴裡仍泊泊冒著棕褐色的可樂。那天晚上,隕石從天而降,天空閃著地震光,男孩的父親說這不是災難,這是福祉。
再後來,柴芸在稠液中蘇醒,儘管眼前只有渾濁,,像戴了一副滿是污漬的墨鏡,但她能感知自己被浸泡著,她能隱約注意到自己肉色的手臂,手臂的位移與大腦指令略有差池,她仍能夠呼吸,口鼻被濃液灌入,可不知哪來的鮮氧進入雙肺,她的軀體被稠液麻痹,她的咽喉不再敏感,短暫的清醒後,她再度懶洋洋地閉眼。長眠是一件美滋滋的事,坐上夢境列車恣意漫遊,柴芸聽見四十一年前的聲音,爸爸媽媽在倒塌的樓牆下失去生息,她在廢墟中哭泣幾天,白大褂們趕來將她帶去實驗室,睡著之前,她聽見他們喝咖啡的聲音,撕開食物包裝袋的聲音,竊竊私語,長籲短歎。她意識到這個世界還沒有“完成”,她要起床干涉這件事,於是掙動腰杆,針頭和吸盤從脊背脫落,麻木的雙手搭在玻璃邊框上,她在這個大缸裡站起來,終於看清一切——這個房間依舊昏黃,門外透著朦朧金光,塵埃飄茫,窗簾慢舞,簾上的孔洞筆直射出釣魚線般的光束。柴芸跨出玻璃缸,行走在歪倒的鐵櫃,散落的檔和生銹的顯微鏡之間,光暈刺痛她稚嫩的雙眼,房間外的景物仍是一片虛無,虛無中像是有一千萬個銅牆鐵壁奔湧而來。
這是晚春時節,空氣冷冰冰的,柴芸聽見鳥叫卻不聞人聲,沙沙幻影墜入落寞之海,原來是樹葉,原來實驗室的陽臺外是一方庭院,草木仍然揮發著蔥綠,柴芸攬下所有視野,她真實地活著,但從此不見絲毫熟悉的人與物,回想隕石襲來的那個黑夜,激昂又矛盾情緒相互克制、相互廝殺,她在寂靜中聽見水滴與高跟鞋的聲音,風吹動自縊的女屍,屍體腳上的高跟鞋碰撞牆壁。人類採取他們自己選擇的方式滅亡自己,倘若詢問他們這是何故,他們必定張開大嘴,露出滿口黃牙,惡狠狠地揚言要吃了你。柴芸登上樓頂時,她終於正視天空,雲朵黯淡得像失了魂,萬籟俱寂,遠處搖曳著繁茂枝葉,以下是被樓房遮擋住的視線盲區,她判斷那裡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
庭院裡,草球攜著沙粒翻滾,柴芸向前兩步,手臂支在鐵橫杆上,橫杆的鏽塊忽然裂開,展示出脆弱形態,可為時已晚,柴芸抱著斷裂的橫杆前傾而落,越過兩層樓的距離摔在地面上,她的視野微震一下,感知不到任何疼痛,疑惑地坐起來,手中仍舊握著那段橫杆。她起身,像往常那般站立,除了沾染塵垢,身體毫無異樣,仿佛剛才是從樓梯走下來似的。如今確切地身處一方庭院中了,這裡沒有想像中的寂靜,與大門相對的那座建築裡傳來悉索嘈雜之聲,柴芸觀察到一樓的廁所裡有動影,於是躡手躡腳地走近,影子從隔間裡射出、掙動。
“你在吃東西嗎?”
塑膠門吱呀轉動,一對修長的觸角彈出,直逼天花板。
“是蟲子先生呀,可你又不像蟲子,你穿了褲子、穿了鞋子,還有模有樣地站著。”
“你?我認識你很久了,你在四樓睡了三年。”他口齒不清地表述,退化的舌頭與牙齒拮抗,昆蟲的構造並不適合說話。他的腦袋像戴了半個鋼盔,實際上這堅硬的外殼與他的體膚連在一起,是生長出來的,鋼盔的兩側是燈籠般的複眼,觸角附著在額頭上,兩個附著點之間又暗藏一個小小的單眼。兩條微隆起的線條掛在臉上,像風乾的流蠟,它們結束於前幕骨陷,此後便是半異化的口器,那裡仍留有人類那樣的嘴唇。
“我不信,我不是一個愛睡覺的人,媽媽總是因為我不愛午睡而囉嗦。”
“你感覺不到寒冷嗎?”
柴芸這才發現自己什麼也沒穿,她似乎不僅失去了痛覺,連冷熱之感也明顯退化。
“你可以去更衣室看看……”他艱難地發音,“這裡的東西不再屬於任何人。”
“我想起來了。”柴芸說,“你是蝗蟲對不對?要記起你的名字可真不容易,我以前只在百科全書上見過一次。”
他蠕動唇須,遲鈍地轉動腦袋,沒有加以言語。他的左臂是人手,可右臂是節肢,而下半身的佈局相反,右腿是穿著皮靴的人腳,左腿是跳躍足。他緊實的胸甲規律起伏,拖動畸形的身軀向門外走去,雖披著剛硬的體壁,行走的模樣卻格外疲軟,柴芸跟著他,為了確保速度低於那副軟糯的身軀,她也拖著腳底走路,粗糙的水泥地對她的腳底無法構成傷害,她與外界似乎隔著一層薄膜,這層薄膜足以抵擋任何令她的痛覺神經不愉悅的東西。蝗蟲說:
“我聽見你摔下來的聲音便他們成功了,這是他們想要的結果。”
“結果?我不明白。”
“你變成了一個堅強的人。”
“我不是一個堅強的人,媽媽說……”
“可以承受強度極高的攻擊——檔裡是這麼說的,我能想到的形容這句話的詞語只有堅強。”
柴芸並不關心什麼檔,她來到更衣室,找到一件十分小巧的工作服,這大概成年侏儒穿的,她很高興自己能在物資稀缺的情況下找到合身的衣服,於是穿上它快樂地轉圈圈,這讓她想起了那個男孩,每當過年,爸爸媽媽給他買了新衣服,他便要出門逛一逛,在路人或坐在公園椅子上的情侶看一看自己的新衣,那件新衣似乎就這樣發揮了最大價值。柴芸回頭看著蝗蟲的褲子,她想建議他也換一身行頭,可她注意到褲子的布料已然與嵌合於他的腿肌裡,仿佛他自出生起便帶著這條褲子。
“蝗蟲,你穿過其它衣服嗎?”
“在變成這副模樣之前,我穿過許多衣服,襯衫,工裝,我還打過領帶,這四十一年裡,我過了三十八年的人類生活。”
“你可比我大不少,和我爸爸一樣的年紀。我才十一歲呢。”
“那麼你便是十四歲了。你在這裡泡了三年,最開始的兩個月,很多和你一樣泡在玻璃缸的女孩相繼死去,她們的皮膚剝落,懸在液體中,並且由於未知原因,她們沒有吃東西卻開始腫脹,最終將玻璃缸撐破。兩個月後,‘大滅’來了,研究所裡再無生氣,也沒有人知道你活了下來——真正意義上的人——你在那裡浸泡三年,我早就發現了你,但不想打攪你的美夢,即使叫醒你,這個蕭索的世界也不會因此改變。”
蝗蟲還說,研究所裡那些自私的、壞心眼的科學家,哪怕末日降臨,他們依舊對政府言聽計從,將人民捉起來進行改造,成年人參與“昆蟲計畫”,男孩參與“機械戰士計畫”,而女孩則被秘密隔離,接受一項看起來不可能的人體實驗,上級期望她們變得“無敵”,但結果是不計其數的女孩死去。三年前的隕石劫難,導彈沒能改變隕石的走向,地球三分之二的區域都遭到碎塊的襲擊,像飛艇那樣龐大的隕石碎塊屹立在大城小鎮,國際社會開始實施大救援,人們以為重建家園的旅程剛剛開始,其實毀滅貫穿始終,是無法回頭的結束,兩個月後,隕石孔隙散發出渾濁氣體,許多人的生活行為出現反常跡象,最開始的徵兆是一起車禍,一個中年人背對方向盤,撅起屁股用腳開車,後來有人頭戴馬桶蓋上班,有人在十字路口洗澡,大家開始胡言亂語,從天臺跳下來,躺在地鐵軌道上看報紙,揮刀向自己的親人用力砍去。專家指出這可能是某種神經毒素的緣故後,他們也感染了這種神經毒素;政治家將這次劫難命名為“大滅”後,他們也成為了“大滅”的犧牲者,各種科研計畫進行到一半,研究所裡的實驗品也只剩下一半的人類體征,這個世界從此奇形怪狀。
“完全沒有人類了嗎?”柴芸問。
“其實是有的,神經毒素讓人變成神經病,那麼原本就是神經病的人不就不受影響麼?”
這顯然不是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
蝗蟲帶柴芸來到研究所外面,他說:“我在這片土地掙扎多年,我的朋友們接連死去,只有一個至今陪著我,我活到現在也多半是他的功勞。再往前走,那裡有無數的獵食者,但凡進那裡一步,立刻會有恐怖的眼睛在繁複的綠葉中覬覦你,我時常帶著我的朋友去那裡采果子吃,它發出的氣味令野獸望而生畏,沒有誰願意吃我們,雖然被嫌棄,但是無比地高興。”
那裡是一片樹林,是“綠洲”,也是科學家們口中的“模擬生態圈”,它與研究所隔著一堵高牆,牆頂遙不可及,柴芸通過鐵門豎杆間隙往外望去,兩隻梅花鹿在叢林中奔躍。鐵門上掛著一把未上鎖的重鎖,柴芸回頭看著蝗蟲。
蝗蟲搖頭說:“不……你不會想出去的,我說過外面有獵食者,有魔鬼……”
“我不能一直待在這裡,你也不想吧?”柴芸拆下鐵鎖,“那麼我自己出去玩了。”
“你不相信魔鬼嗎?”
柴芸打開鐵門探頭張望,微風拂面,異常哀涼,雖然不是絕對密封,牆外的空氣卻截然不同,這不合常理。她又回頭,思索如何應答蝗蟲的話。
“等等……”蝗蟲伸展形態各異的腿腳,蹣跚著後退,“我也去,你等等我,我帶它出來。”
他無法如真正的蝗蟲那樣敏捷閃跳,倒像耄耋老人,吃力地行走,歪來扭去,斟酌每一步落腳點,慌張地進入樓梯間。待他出來時,柴芸乍一看,他的懷裡摟著一個同他一樣披蟲甲的嬰兒,不過仔細觀察卻發現是成年人的面孔——原來是半個人,他的下半身不翼而飛,腎部生長著剛細的肢腳,那副趨於昆蟲樣貌的臉露出苦怨的表情,他的嘴角全然龜裂硬化,麻木張合,看起來喪失了語言能力。
蝗蟲抱著他那被臭氣圍裹的朋友與柴芸同行。土腥與葉澀充斥著整個生境,他們所處之地非密林亦非疏林,而是荒無人煙的無盡,稀鬆的枝葉給光線留下穿行餘地,因此樹林十分清澈,至少在白天不必擔心由黑暗孵化出來的鬼怪,惶惶鳥鳴中,那個佝僂著脊背的畸形朋友又開始講故事了。
“這不是天災,是人禍!”在隕石降臨的四十一天后,許多人轉變了認知。人禍的“人”指的是外星人,這是十分好笑的事情,不過也不是無憑無據,隕石釋放出的氣體竟只針對人類,這是赤裸裸的種族滅絕,能召喚天外來物的除了神明只有外星人,政府試圖發明出超級士兵以抗衡後期入侵,“昆蟲計畫”等一系列反人性的實驗由此誕生。“大滅”來臨後,人類死於自殺和相殺,沒有什麼不可以殺,你殺戮我,我殺戮你,丈夫殺戮妻子,母親殺戮嬰兒,學生殺戮老師,學生殺戮學生,最後存活的人們棲身於陰暗角落,研究所裡的半成品們也被迫苟活。蝗蟲說,最開始的一段時間,生活史較短的同伴們結束蛹期或完成蛻皮,草草步入死亡,幾棟大樓裡時常來返著七八隻“人蟲”,天牛和胡蜂在大理石花壇邊打牌,螳螂和螻蛄在廚房翻箱倒櫃,蚜蟲女士頂著一肚子孩子,孩子肚子裡還有孩子,大家輪流抱著臭蝽去森林裡采野果。
“不久後,他們都走到了生命盡頭,只有我們兩個出現生理變異,壽命得以增加。”他看著懷裡的蝽象,“多年過去了,所謂的外星人仍然沒有現身。我年輕時候坐過水泥匠,碼頭工人,到頭來,坐在實驗室裡的離心機裡轉了幾輪,變成這副模樣。”
柴芸停下腳步,靠在樹幹上,模仿蝗蟲那老熟的語氣說:“我年輕的時候……我記不起我年輕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哎,我記得我認識一個男孩,但像夢一樣模糊。等一下,你聽見了嗎?”
是野獸的咕嚕低吟和皮毛摩擦灌木的聲音。蝗蟲慌忙高舉蝽象,看見柴芸好奇地向聲源走去,焦急地說:“回來!是熊!”
沒錯,是熊,一隻毛髮淩亂的懶熊,它圍著一棵樹浮躁地轉圈,抬頭望著上面——一個抱著樹幹的人。那個年輕男人穿著花襯衫和黑褲子,後背鼓著一塊棱角分明的方體,露出慵懶神色,卻不停喊著:
“它要撕裂我,它要撕裂我。”
等蝗蟲回過神,柴芸已經走過去,朝熊招手說:“熊先生,不要嚇他了。”
懶熊轉身,蒼白的吻部像刻意塗上顏料的部落土著,也像畸形的骷髏腦袋,它呲牙咧嘴,表現出微弱敵意。蝗蟲緊抱著蝽象,一面勸導,一面向緩緩靠近柴芸,樹上的男人低吟一聲,手臂失力,往下滑了幾米,然後重重摔在生長著稀草的土地上。懶熊無意理會原本追逐的目標,緊繃的五官隨著柴芸的靠近愈加猙獰,幾秒後終於爆發,它撲倒她,巨爪壓住小臂,腦袋使勁鑽著頸部,哢哢地啃,試圖咬破放血,年輕男人爬起來,拍一拍衣服上的灰塵,緘默不語。
懶熊蓬鬆的頸毛使蝗蟲看不見柴芸的臉,可他聽到一陣熱烈的歡笑:“熊先生,熊先生!”
即便如此還是沒有死嗎?年輕男人大概產生了與蝗蟲一樣的好奇心,懶洋洋地站起,臉上依舊是一汪落寞。柴芸也許被懶熊折騰煩了,沒有再笑,用手輕輕拍打它雄厚的肩膀,而它也發覺自己的攻擊意料之外地無效,於是放鬆上下顎,利齒從柴芸脖子上移開。
“你這麼可愛,卻又那麼粗魯。”柴芸歡喜地捧著它的臉,朝粗糙的黑鼻子猛親一口。懶熊受到驚嚇,悻悻逃跑。
柴芸坐在地上,不舍地望著它的背影。周圍的土壤和植被翻覆雜亂,鮮土散落在她的衣服上,蝗蟲發現她的脖子完好如初,只留下淺淺的咬痕,而被利爪撓磨過的手臂更是未受半點傷,他搖晃著鋼盔般的頭說:
“真神奇,看來這也是改造結果的一部分。”
年輕男人回過神,連忙掀開自己的襯衫,原來後背鼓起的方塊並非身體外長物,而是一個鑲在皮肉裡的精密儀器,他旋著眾多旋鈕中的一個,仔細地微調,抬頭一瞬間,懶散而深沉的表情變魔術般消失不見,展現出一張焦慮的哭臉。
“剛才太可怕了,我差一點點沒命……我一向非常謹慎,沒想到今天一時疏忽……更沒想到的是這裡有懶熊,懶熊是熱帶生物,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呢?等一等……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不對勁,這裡不是普通地方,是一個模擬生態圈,對不對?”他用哭腔自言自語,掏著粘在儀器右側的土褐色迷你旅行包,拿出一本袖珍黑皮筆記本,取下上面的鉛筆,剛準備書寫,忽然想起什麼,看向柴芸說:“謝謝你們救了我,我一開始把你當作人類,現在看來你並非普通人類。”
柴芸問:“你是誰?蝗蟲先生告訴我這裡只有他。”
“我?我是冒險家,這個星球四面荒蕪,我以為自己已經發現不了什麼新東西了,今天看來我錯了。”
蝗蟲問:“你從哪裡來?”
“我走了兩三年,從……從……我記不起我來自哪裡了,連我的筆記上都沒記載這東西……我走了兩三年……”他開始泣不成聲。
“不要怕,別哭了。”柴芸蹲下,睜著大眼睛,迫切地關心他。
“對不起,對不起……”他的胳膊肘往前拐,再次將手伸到背部的儀器上,轉一轉各個旋鈕,哭臉慢慢消退,情緒恢復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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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就像這樣。”冒險家將襯衫衣脫掉,堅實的“鐵櫃”暴露在明亮的火光中,他調試旋鈕,五官隨著旋轉的速度變動,笑容出現了。柴芸湊近觀察儀器,他急忙向後躲,笑嘻嘻地說:
“別亂碰,如果變成了壞心情,那我可不一定願意調回來。”
研究所裡的篝火顫顫飄搖,三個人坐在木墩上,頭頂璀璨星空,圍著輪廓鮮明的火焰談天。冒險家回憶過去,他幾乎忘記“大滅”之前的所有事情,只記得自己在孤兒院長大,後來被帶入當地研究所進行改造,他作為末尾批次的實驗體被關在地下室,直至浩劫來臨的那一天。
“我在地下室常常情緒失控和別人打架——這種喜怒無常的精神障礙是天生的,從降臨人世那天便一直伴隨我,他們說我有精神病,給我做了個調節器。”冒險家拍拍背後的小鐵箱,“它可以保持體內激素的平衡穩定,這樣就能控制喜怒了。”
“一定很沉吧?”柴芸說。
“不,它輕得很……也許是我習慣了。隕石瘴氣把許多人變成瘋子,我卻因為這個儀器在‘大滅’中存活,當我離開地下室時,整個城市幾近滅絕,我也開始了自己的冒險。”他再次從背包裡拿出那個筆記本,信手翻頁,“我的旅行持續了兩年零七個月,一路向南,每到達一個城市或者鄉鎮,我便棲息在超市里,靠著那裡的食物和各種生存資源生活,一段時間後又再次出發。雖然我自詡冒險家,但我怕死,死亡後的世界非常可怕——這個觀念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深入腦髓,可我不知是誰告訴我的。山野充滿神秘和危機,我從來不對山野產生過多興趣,在判明高速公路的位置時,我會帶上許多食物,在路上走上好幾天……我碰見過很多屍體,但沒有見過一個活人,真正的活人,而非什麼變種人類。我見過兩隻手被困在自己顱骨裡的女老師,見過身上所有關節都長眼珠的民工,一個星期前的暴雨讓我差點被山泥撲死,我拖著濕漉的軀體來到現在這座城市的邊境,你們大概不知道,那裡有個摩天大樓一般的蜂窩,那裡的蜜蜂和這位蝗蟲先生一樣有人類體征,他們將我帶進蜂窩,我在那裡留宿了三天。”
“那一定是她……”蝗蟲若有所思地低語,“原來她沒死。”
冒險家看起來異常興奮,一邊手舞足蹈一邊說:“你們!你們要不要吃點東西!”
他從背包裡拿出三袋麵包,原本透明的包裝袋佈滿污泥。冒險家的激素穩定器在背部左側,而背包掛在穩定器右側,恰好可以平衡重量,以至於不會影響行動。躍動的火愈來愈小,縮成火苗,等到熄滅以後,冒險家擺擺手說,要不睡覺吧,說完擰了擰穩定器,興奮消失,表現出倦意,三人席地而眠。
柴芸自重返人世後第一次做夢,有關於過去的夢。一個路人舉著傻瓜相機,單眼瞄景,倒數三個數,“哢擦”一聲,一張油亮的相片從底下吐出來,坐在草地上的眾人圍上去,他們興高采烈地指點照片,柴芸也湊上去瞧一眼:是一張白紙,上面什麼也沒有。她抬頭,乾燥的熱風讓她咧起嘴,刺眼的烈陽拍在臉上,草地很大,隆起三個小丘,綠色占盡眼簾,低眉順眼的草群被風帶起波浪,耳邊是單調的風嘯,聽不見半點歡聲笑語。柴芸的媽媽抱著男孩的爸爸,他們手把手,快活地轉圈圈,接著是果香,它像細絲一樣流入鼻腔,侵佔神思,揮之不去。
睜眼,天空慘白,這是太陽升起的預告,柴芸將熟睡的夥伴打量一番,決定去研究所外面的樹林走一走。她穿過鐵門,因為缺少足夠的光線,萬物灰靡,灌木叢像四處漫溢的黑色泡沫,柴芸沐浴在纖塵中,冒著暗霧前行,東踩西踏的腳丫驚動表土世界,惹來蚯蚓,惹來在橫倒的折草間覓食的毒蟲,毒蟲埋頭鑽咬她的腿,半天啃不出開口,帶刺的枝條劃過肌膚,也只留下淡淡白屑。灰暗中,最開始只有兩個銅鈴冷盯著她,後來成雙成對地增加,十六隻幽靈般的琥珀眼來回遊蕩,忽近忽遠,忽大忽小,柴芸發現了它們,蹲下與之對視,它們終於圍上來。
柴芸心想,也許是想和我握手麼?或者是擁抱?野豹們紛紛走出陰影,銳利而鮮豔的軟毛暴露在乍現的晨光中,花花斑點雜糅不清,以螺旋式軌跡靠近,作戰鬥狀態俯身低吟,柴芸覺得好玩,惡作劇般張牙舞爪,佯裝要衝上去一樣向前狠蹬一腳,豹們先是警惕地淺退一步,然後成群結隊撲上來,有的撕扯她的小腿,有的啃咬她的臉龐,它們朝各自的方向使勁後拉,企圖將這個人形肉體四分五裂,但它們立即感覺到自己撕扯的生物異常堅韌,是一種遠超越認知的硬物,沒過多久便逐一放棄。
豹們仍舊周旋繞步於躺在地上大笑的柴芸,她喜歡剛才那個遊戲,她的胸脯由於放肆的笑聲劇烈起伏,與此同時高喊著:
“再抬我一次,再抬我一次!”
其中兩隻野豹又進行試探性的攻擊,展露出十足兇惡,柴芸翻身,愜意地趴著,下巴頂在土地上,欣賞它們躁動中的微表情,並思考它們所思考。這群身披燦爛花紋、身形優雅的野獸向前嗅了一會兒,不甘地尖吟幾聲,隨後揚長而去。
此時天色明朗了許多,方才經歷的趣事令柴芸流連忘返,無論是熊還是豹,總不願與人親密接觸,野物們與生俱來的警惕使友愛變成一種傳說中的東西,動物與動物的跨物種友情更是難以尋找,她心裡打起主意,想嘗試解決或者改善這類問題——也許可以舉辦一個森林派對,邀請森林成員(不論素食肉食)參加,也許整個森林便能因此萌發和諧與秩序。不,她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它們不願意參加怎麼辦?她可拉不動黑熊或者老虎那樣的巨大身軀。
前面有細微的水流聲,撥開繁茂的枝葉一看,是一條渾濁的人造河,約十米寬,從泡在水裡的捲曲著主幹的老樹來看似乎並不深,但濃綠幽幽難以見底,下游不遠處正漂浮一條半露在水面上的鱗甲,甲面上反射著清晨幻漫的陽光。
“鱷魚先生啊……”
柴芸向它們跑去,踩在堆積著圓石的河灘上,彎下腰用手拍打河水,激動地叫嚷:“過來!過來!和你們商量一件事。”
鱷魚拖著笨重的鎧甲巨尾,蜿蜒遊動,柴芸見它作出回應,更加喜悅地拍打水面:“你聽見我說話了!我知道你並沒有看起來那樣冷血,你還是很願意和我做朋友的,對吧?”
身後傳來呼喊,柴芸回頭,蝗蟲和冒險家找到自己了,他們拼命揮手,好像讓自己過去,然而那樣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大,是在驚恐什麼嗎?柴芸聽見水花炸起的聲音,鱷魚彈起前半身,咬住她的腿,徑直拖入水中,轉而咬住她的頭,她感到腦袋被利齒牢牢固定住,不停地進行水準翻轉,水上與水下的場景快速交替,她抬起雙手,抱著它的粗糙堅硬的吻部,這一切都發生在淺水灘上,她的口鼻被灌入大量沙土。沒過多久,旋轉停止,她仰面躺在淺水中,水面剛好沒過耳朵,噘嘴吐出積在口腔內的泥沙。
鱷魚仍然沒有鬆口,似乎把這當作中場休息。柴芸摸著它的頭,手指撇過它的眼眶,它的眼睛不自覺地閉上,柴芸便將整個手掌蓋在上面。
“原來也不怕水淹。”冒險家看起來心情不錯,他端著筆記本,興奮地說道,“蝗蟲和我講了你的事,你是人體改造實驗的成功範本嘛,不是嗎?細胞擁有高度……不,趨於極端的韌性與再生性,因此不論超高溫、超低溫、刺擊或鈍擊都不是威脅,甚至能承受導彈那樣的動能打擊,大概是這麼個原理吧?只是沒想到他們連水淹這一點都做了準備,也許給了你一個鰓?或者儲氧和低耗氧?或者給了你一套厭氧模式?這樣的話你連活埋也不怕了。不過呢,雖然有超強的防禦能力,但攻擊力卻沒有體現出來,力量仍然是普通孩童的力量,面對鱷魚的咬合力還是無法掙脫。”
柴芸試著左右挪移,確實無法撼動鱷魚的巨嘴,可還是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說道:“那就一直這樣躺著好啦。”
“它沒辦法一直咬著你,想像一下你長時間咬住一枚鋼球,牙齒肯定會疼的,這毋庸置疑,再等一會兒它就會松嘴了。”
“蝗蟲,冒險家,你們聽我說件事,我想舉辦一個森林派對。”
柴芸將自己的想法娓娓道來,冒險家聽完之後連連搖頭:“這難辦,兔子和鼴鼠你抓不到,老虎和獅子你請不動,那些猛獸吃不了你,可我們的安全就不好說了,你還是……蝗蟲,你說怎麼辦?”
蝗蟲蠕動口器:“派對沒希望了,不如熬一大鍋湯給他們送去。”
“真是個好辦法!蝗蟲,冒險家,你們想到怎麼煮這鍋湯了麼?”
天空全亮,鱷魚終於鬆口,大家興致勃勃回研究所準備那鍋美味的湯。廚房裡的煤氣系統已經荒廢,冒險家將深煮鍋搬到院裡的空地,鍋底加了木柴,蝗蟲將一袋野果倒進去,冒險家找來廚房裡過期的油鹽醬醋和各色罐頭,往鍋裡倒入一大盆水,而後木柴燃起火焰。
水開始沸騰,鯡魚罐頭、肉醬罐頭、蛤蜊罐頭被一一傾倒進去,柴芸闊氣地揮撒油鹽和野菜碎片,最後蓋上鍋蓋。烹飪持續了四個小時,火苗漸微之時,香氣彌漫四周,柴芸打開鍋蓋,咖啡色濃湯冒著零星氣泡,菜葉漂浮在湯麵上,看來其它食材都沉底了。
這片土地少有熟食,熱氣騰騰多少欺騙了味覺,砸吧著嘴嘬一口,濃郁的魚肉及肉醬味,大家都覺得鮮美無比,於是決定由柴芸向森林鄰居們送上自己的得意之作。
在這個區域分明的“大型公園”裡有沙漠,有冰川,也有熱帶雨林,它們以往是嚴密隔離的,但如今門禁系統崩壞,好奇的居客們四處探訪,跨越整片“沙漠”只需十分鐘,遊過汪洋大海只花一支煙的功夫,因此懶熊來到地中海氣候樹林,老虎在東非大草原覓食。環遊世界只是四個小時的事情,柴芸推著在廚房裡發現的餐車,車上放了一小桶湯與十餘隻碗,分兩次出行,南半球一次,北半球一次。
她來到青草掩護下的兔子洞,放一碗湯在前面,敲一敲洞口:“兔子先生,出來嘗嘗我的傑作吧。馬陸女士,鼠婦先生,你們也喝兩口吧!”
將車推到黑熊身前,黑熊憤怒地直立低吼,柴芸試著將碗遞上去,未碰到它的嘴,它便突然發動攻擊,結果自然是無效,但湯也灑在地上白白浪費。許多孤傲冷漠的猛獸亦然如黑熊那樣不識好人心,並且想方設法將踏入領地的柴芸碎屍萬段,老虎壓在她弱小的身軀上,她只是溫柔地愛撫它的鬍鬚;想要犒勞遷移中的象群,巨象一條腿便踢翻她,生氣的領頭象用長牙戳起她甩上天空;泥漿裡的河馬亦不領情,甚至想吃了柴芸,她在血盆大口裡掙扎了許久才鑽出來。
與鬣狗周旋時,她成功喂了它們兩碗湯,儘管知道只是出於覓食本能用舌頭卷了幾口,但盯著它們深邃的眼窩,她生出強烈的被認同感,歡快地笑著說:“好喝麼?我給你們多盛一點。”
疑神疑鬼的鬣狗們一聽見聲音,立刻竄得遠遠的。
來到“南極”的冰室裡,這裡散落著許多企鵝屍體,血染紅冰面,大概是野獸破門而入的結果。三五隻企鵝在假山洞口伸頸張望,柴芸倒出最後一點湯汁時發現油層已經凍結了,它將碗端在洞口前,然後沖過去捉住一隻企鵝,緊緊地擁抱,其餘幾隻立刻撲翅逃跑。
被抱住的企鵝仰頭張合細喙,柴芸的手指撥弄它背部柔軟至極的纖毛。
“你們怎麼辦呢?大概活不久了……”
回到研究所時,柴芸渾身又髒又臭,從熱帶到兩級,她的身子佈滿了整個世界的泥沙。
此後許多天,整個人工生態圈並無奇事,生活照舊,至少在短時間內,空氣清新,土地肥沃,植物和動物都能正常生活,地下室裡的罐頭原本是在戰時狀態為幾十個人準備的,因此應付三個人的進食需求綽綽有餘。柴芸每天都會外出和她認為的動物朋友們玩耍,她不顧黑熊反對,在熊洞裡抱著它的幼崽睡了一夜,時不時還喂它一點野果,於是慢慢熟絡了,它臉上的敵意也減輕不少,抑或是徒增無奈——反正也捕殺不了這個女孩。柴芸熱衷於同冷漠生物嬉戲,她總愛找對她使用過死亡旋轉的那條鱷魚,她側躺在河灘上,將胳膊伸進它的嘴裡讓它咬住,心裡暖暖的,撫摸著它的眼睛說:
“沒有人關心我,也沒有人愛我,你有沒有感情呢?你在滿足了吃喝的條件下,也會心生憐憫和愛吧?你的牙齒讓我動彈不得,是不是喜歡我,不想讓我走呢?”
愛滋生憐憫,憐憫滋生哭意,每當想到這些鮮活且敏捷的動物們終將死去,柴芸總是傷心,淚腺暗暗掙動。雖然記不起往事,沒有記憶能證明她“沒人關心沒人愛”,但她常有這種悲痛感,自憐產生的自語讓冒險家不由得安慰她:
“不論如何你有爸爸媽媽,至少曾經有,他們一定愛你、關心你,沒有父母不愛孩子,可是我……”
雖然回憶令他不愉快的事,可由於激素穩定器設置了“歡樂”,他依舊面帶笑容說話,“我為什麼會忘記以前的事呢?醫生說,也許在‘大滅’的混亂中不小心撞傷腦袋只是一部分原因,更多的是我潛意識裡不願意想起那段記憶,於是乾脆讓它消失了……也對,孤兒院裡的生活能有多快樂呢?被關入地下室後,我的出院證明書被其他人發現了,他們常常借此嘲笑我,這也成了我發怒打架的誘因之一。”
柴芸也嘗試挖掘自己的過去,一旦深入探索,總能獲得一些似夢非夢的東西,那些東西很可能是真實記憶。柴芸向冒險家透露了在研究所醒來後第一個晚上的夢境,於是他一本正經地為她解構:
“草地,大風,這些都是很尋常的東西,可是你的媽媽應該抱著你的爸爸才對,怎麼會抱著他的爸爸呢?這是越界的行為。”
“什麼是越界?”
“就是出軌。你還小,大概不懂。”冒險家說,如果柴芸的母親抱著丈夫以外的男人,同時她的丈夫也在場,這就顯得奇怪了,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呢?
之後幾天,柴芸的夢憶愈加荒唐奇誕,她夢見自己呵斥爸爸媽媽,有時,男孩一家也在場,兩家人悶悶不樂地聚在一塊——到底因為什麼而如此喪氣呢?她逐漸意識到兩個家庭的關係並不簡單,而蝗蟲的理解是:也許柴芸的父親有什麼把柄被男孩的父親抓牢才表現得如此懦弱。可男孩的母親也沒有抗議這種不倫關係,這便更複雜了。
蝗蟲的口器雖然講不清楚話,但言之有理,他年輕時畢竟經歷過風雨,能夠辨析人倫世故,每當看到他坐在研究所院子裡嚼動著菜葉的遲鈍模樣,柴芸又開始傷心起來,倘若沒有遭受註定失敗的改造實驗,他應當是一個健壯樂觀的大漢。
“等一等。”冒險家說,“還有一種可能,其實你把男孩的父親和你的父親記混了,這樣的話,你媽媽擁抱的就是你爸爸。”
“不太可能呀……”柴芸撓撓頭,“我的記憶裡,我的一家人……他們的面孔……我記得很清楚的。”
“不管怎麼樣,過去都不重要了,因為時間無法倒流。”
時間無法倒流,可是未來也沒有希望,不回憶過去,難道還有什麼有意義的事令大家積極參與嗎?沒有的。三個人都清楚這個道理,在這個荒廢的研究所裡,多活一天便少一天,除了時間的相對增減,其餘事物無變化。半個月以來,柴芸總是反復做這那幾個沒有新意的夢,始終是那兩家人,有一次,她夢見他們每人抱著一瓶花侃侃而談,卻沒有“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的氛圍,這些花是哪來的?為了什麼而出現呢?這兩家人究竟有什麼淵源?是不是早就互相認識,而非因為同為鄰居才互動的呢?
“真是令人頭疼啊,我什麼也想不起來。”
春夏交替的時季到了,森林裡的“女士們、先生們”大多不再抗拒柴芸的拜訪,它們拿這個肉身無法被摧毀的女孩毫無辦法,蝗蟲戲稱她是動物園管理員,她卻只想與它們平起平坐,像人類與人類一樣與它們建立友好關係,而不是照顧者與被照顧者,每天和它們聊天、摟抱已經夠了。
森林裡固然還有未探訪的地方,然而在某一天,柴芸打算撥開人工類比生態圈的最後一片雲霧,沒想到卻發生了十分悲痛的事。她來到雨林區域的西南角採摘野果,抬頭發現一條巨蟒正盤繞在假山上吐信子,於是驚喜地呼喊:
“蛇!早安!”
蟒蛇不慌不忙地蠕地前進,左右試探後,它纏住柴芸,像根據以往經驗纏水豚或野兔那樣漫不經心,數分鐘後,它發現獵物依然保持著原有的熱度和呼吸頻率,於是決定張嘴吞咽。
柴芸笑嘻嘻地推開蛇頭:“別這樣,別吃我。”
蟒蛇的力氣無視柴芸的推阻撓,因為沒有像大型猛獸那樣殺死獵物後分屍進食的習慣,它果斷用柔軟的嘴裹住柴芸的頭,循序漸進咽下她的身體,在半個身子進入蛇肚後,柴芸呼喊的聲音被蛇皮過濾變得微小,當蛇嘴沒過大腿後,她感覺自己躺在一個充滿腥味的睡袋裡,儘管不懼窒息與胃酸,她依然感到不舒服,甚至幽閉恐懼(倘若頭朝外的話,這種恐懼也許會得以減少),於是她試圖掙扎出來。
“蛇?蛇!你讓我出去!”她用拳頭輕捶蟒蛇的內壁。
濕滑的鮮肉摩擦柴芸身體各部位,頭髮也被黏液纏成一條麻花,她彎腰,嘗試折疊身體往出口鑽,蟒蛇由於痛感劇烈翻滾,柴芸擔心它受苦,立即取消回鑽,可是上半身已經卡在蛇肚裡無法動彈,任她拼命扭動都無濟於事,蛇的痛楚到達巔峰,一路掙扎著滾下山坡。
等一切歸於平靜時,蛇肚失去了約束力,柴芸慌忙爬出蛇口,渾身裹滿透明粘液,失落地站在屍體面前。蟒蛇的花紋鱗皮到處都是血口子,它張大嘴巴,頭部仰面呈現死態,頭部以下的部分東歪西扭,柴芸再也承受不住內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已經三天了,這樣改變不了什麼呀,它不可能復活。”
冒險家推開更衣室的門,對坐在黑暗深處的柴芸說道。自從那天回來,她一直將自己關在這裡。
“我殺了它呀……”她的聲音聽起來沒當初那麼傷心,但仍然微弱。
用幾句陳辭勸說一番,冒險家無奈地離去了,幾個小時後,蝗蟲顫顫巍巍地來了,他佝僂著身軀,放下兩個肉罐頭,兩隻複眼反射出房間在的光線,淡光照在柴芸的臉上。他說:
“不吃嗎?肉罐頭可香了,小孩子應當最愛吃香噴噴的東西。”
見柴芸沒有反應,蝗蟲也悄悄關門離開。三天以來,她沒有洗過澡,當初被黏液粘成一團線球的頭髮也早已板結,她存留著蟒蛇身體內的東西至今,每當想到自己害它活活撐死便感到無限自責。
冒險家在晚上再度造訪更衣室,他先敲一敲門,推開,輕聲細語地說道:
“這樣沉浸在悲痛算什麼呢?沒完沒了的悲痛,這是毫無意義的,你該用新事物蓋去它。”
“什麼新事物?”柴芸嘶啞地問。
“你想去研究所外面看一看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可蝗蟲說過,外面已經是廢墟了,只有廢墟。”
“它錯了,我在巨型蜂窩裡留宿的那幾天,蜂們告訴我,這個遺落的廢城裡有一個收藏家,他收藏了許多……許多……”
“許多什麼?”
“許多人頭。”冒險家咽一口唾沫,“既然你一直對自己過去感到好奇,那就該去那裡看看,說不定能見到你的爸媽!”
“為什麼有人頭呢?”
“那個收藏家在‘大滅’混亂過後上街割下屍體的頭顱,把它們帶回去泡在玻璃缸裡作收藏品,這樣的玻璃缸……聽說至少有兩萬個。如果你去那裡的話,我願意陪你去——雖然我知道你肯定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我該去嗎?”柴芸歎一口氣,“我必須去一趟,那蝗蟲呢?”
“我已經告訴他了。你大概不知道,臭蝽昨天走到了生命盡頭,四腳朝天躺在院子裡,他再無夥伴……他說他不想孤獨至死。”
“這是什麼意思呢?”
“意思就是……”冒險家的聲音突然失去底氣,低頭嘟囔,“明天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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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三人駐足觀望,直面一扇實木門,儘管它不顯眼,就像衛生間或起居室的門那樣普通,只是把手處安置了一個遭毀壞的密碼機,但它確實連接著人工生態圈的內外兩部分,實木門後有一扇成倍厚重的實心鐵門,冒險家當時就是從這裡進來的。冒險家伸出雙手,緊握方向盤似的圓形鐵栓,吃力地旋轉三輪,鐵門的合頁咯吱低吟,緩慢地、極不情願地向外轉出,柴芸看到外面的世界——沒有過多特異之處,蕭索,冷清,髒亂,一點點廢墟,大多還是完好的、盡顯腐舊氣息的樓房,其境態與研究所別無二致。
蝗蟲最後一個踏出門檻,鐵門自動回轉,砰地一聲關上,蝗蟲慌忙試圖拉住,但發現它並沒有鎖住,而是撞上門框後彈回來,留下一條狹窄的縫隙。
“這裡永遠不鎖,別擔心回來的問題。”冒險家打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收藏家的大致位置不是我們所在的城區,要到達那裡應該得走五六個小時。不過呢,食物什麼的都夠,一來一回也就兩天,兩天什麼概念呢?真的很短呐!”
蝗蟲用左肢戳一戳冒險家背上的激素儀器:“你當真要這麼興奮?太興奮很容易勞累。”
“我愛興奮,興奮有什麼不好,興奮……噢……也許這便是吸毒的感覺……”他自言自語地帶頭向前走,手裡揮舞著黑壓壓一片字的筆記本。
寬敞的馬路間遊蕩著生石灰般的澀氣(也許是“大滅”殘留下來的神經毒氣?柴芸心想),紅綠燈如壞死的眼睛,空洞的大廈傲立四方,垃圾桶橫七豎八倒在地上,垃圾混著人的骸骨分散在大街小巷,鋪裝道上有殘碎的桌椅和不明灰燼,樓牆佈滿燒痕和猩紅的液跡,這就是……
“死城。”蝗蟲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不過空靈的死城中尚有鳥鳴,動物雖然沒有因為人類消失而異常猖獗(據說過去有一段時間如此),但不至於衰落到滅絕的程度,灰喜鵲和烏鴉是這片荒蕪裡常活躍的鳥類,它們愛叫,幸而為這裡增添生氣。藤蔓覆蓋住較矮的建築,如超市和藥店,但是門口的藤蔓明顯稀疏,不難看出有人來這裡搜尋過物資(真的是人麼?),路面的積灰厚到大家的每一步都能揚起雲霧,如果說這裡是徹底的廢土,那麼這些雲霧就是十足的證明。三人機械地走路,市井街巷並無新意,幾年前的同一地點,瘋狂的市民互相殘殺,此廢土便是其傑作,是人類文明的最高造詣。
在一處露天咖啡廳停留吃完午餐後,冒險家瞄一眼筆記本上的地圖,說道:“下一個城區就是收藏家的居住地了,聽說他生活在一個博物館裡,他在那裡創造了一家屬於自己的博物館——頭顱博物館!”
“不過找到了又怎麼樣呢?”柴芸低語,“把他們的頭帶回研究所嗎?”
“還不知道那個收藏家願不願意給呢!聽說他是個精神病,等到了那裡要和他好好談談。”
花費半個小時走完跨江大橋,冒險家宣告旅程即將結束,經過大橋盡頭的收費站,進入水泥鋼筋築成的大峽谷,他們看見的是又一個曾經繁華的商業區。蝗蟲扶著欄杆張望江面,若有所思地說:
“河裡有沒有魚呢?”
半晌不見活物的影子,他縮回腦袋,轉身跟上隊伍。
沿馬路邊走了許久,當眾人來到百貨商場裡決定再休息一次時,不遠處的殘樓舊墟裡傳來微小的異響。大家盯著那半棟樓,並沒有觀察出什麼,冒險家質疑這是尚在運作的工廠的機器轟鳴,蝗蟲卻搖搖頭說:
“我在工廠待過,裡面沒有機器會發出這種聲音,再說那棟樓是寫字樓……不過寫字樓怎麼會有鋼鐵擠壓的聲音……”
“那就奇怪了,這是一件值得記錄的事。”冒險家打開筆記本,抽出鉛筆,筆尖照著水泥地打磨幾遍,正思考如何寫下這件事,看到蝗蟲向那棟樓走去,連忙勸阻,“你別這麼著急,等我一起過去!”
此時蝗蟲已經走出商場大門,他回頭,正想回應冒險家的話,殘樓裡的聲音更大了,朝向大家的那面牆忽然爆出數個孔洞,黃塵漫天,冒險家很快辨認出那是機槍的聲音,頓時大驚失色,連滾帶爬躲在商場裡的巨型圓柱後面。樓牆在膨脹的塵埃中倒塌,彈雨因此變得更加猛烈,柴芸看見蝗蟲的身軀已經被射爛,體液在肉糜中流淌,液面倒映出陰鬱的天空,她清楚悲劇已無法回溯,可仍想跑出去拖回他的屍體。玻璃大門因為子彈的狂暴攻勢稀碎一地,柴芸剛跨過大門便立刻被彈雨戳打,子彈一觸及身軀就被彈開,皮膚淺而短暫地凹陷,雖未受傷,但密集的彈雨將她反推回去,因此也無法前行半步。
“蝗蟲先生!”柴芸後退,準備衝刺出去。這時她發現彈道改變了方向,濃煙中的攻擊者現出原形,是一個龐大的人形機器,它沒有雙臂,胸部有幾個洞,零件和電纜暴露出來,像腸子一樣下垂懸空,腦袋是一個碩大的圓盤,子彈正來源於圓盤上冒著火光的滾動槍口,槍口足足二十餘個,接連不斷的子彈拒絕施捨柴芸哪怕一秒鐘的喘息時間。但此時此刻,它正挪動著兩隻機械巨腿,打算朝這裡走來,十秒左右的轉向時間,火線消失,柴芸沖出去,捉住蝗蟲的殘骸試圖往回拖扯,卻一個踉蹌坐在地上,手裡只有一些少得可憐的碎肉,他的屍體已經爛得像肉粥一樣無法抓取。
“柴芸!前面左拐!”冒險家大喊,向商場另一個出口跑去。
擁有將近四層樓的高度的巨型機甲完成了轉向,繼續朝柴芸射擊,柴芸被彈雨推倒後,又被沿著馬路推向十字路口。只要在這個路口向左邊跑就行了——雖然這麼想,但機槍的咆哮沒有放過她,她被巨大的力量壓在牆上動彈不得,眼看機甲步步逼近,冒險家從拐角出露出半身,招一招手,果然被機甲選為攻擊目標,輪盤改變朝向的同時,柴芸迅速起身飛奔,冒險家也急忙躲進大樓。轉過拐角,柴芸看見冒險家方才用五架購物車的排成的一排掩體,冒險家先於她到達商場斜對面的附屬大樓,向地下停車場的入口跑去。
“柴芸!快進來!”
機甲的雙腿並沒有柴芸想像中那麼笨重,很快也跟到了拐角出,柴芸反應過來後,立即貓腰順著購物車的排布方向俯衝,購物車因為受到高度密集的射擊在地面上來回蹦跳,子彈穿過鐵格四處飛濺,柴芸成功跑出掩體,在即將沖進停車場時,幾枚子彈擊中她的後腦勺,順勢將她推進去,在長坡翻滾一陣,柴芸終於與冒險家匯合。
冒險家心有餘悸,傻笑著喘氣:“嘿嘿嘿……蝗蟲他……他就這麼死了……嘿嘿嘿……”
“蝗蟲先生和我們永遠分離了。”柴芸蹲下,掩面哭泣,“一個小時前還不是這樣的……哪怕二十分鐘之前,我都還能見到活著的他……”
冒險家笑得捂著肚子滿地打滾,斷斷續續地說道:“哈哈哈……他就這麼死了……對不起……我剛剛……”
柴芸抬頭,眨著兩汪淚眼:“但你說過,他不想孤獨至死,至少就這一點而言,他如願了,對嗎?他死前最後一秒的時候我們還陪著他。”
“哈哈……對不起……我……”冒險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摸到背上的旋鈕,將情緒調整正常,“我真的很想傷心!我真的很想傷心啊!可如果調到悲傷狀態,我們就會徹底陷入無助和偏執,從而在這裡浪費一天……乃至一生的時間,柴芸,他如願了,我們該怎麼辦?他的死狀……比起倒在地上,更像是灑在地上,他四處流動,這怎麼安葬?再回去撿他的屍體,又要和那個巨型機器人周旋,這不是理智的選擇。”
“我討厭理智。”
“多虧這個儀器,理智可以讓我更高效地做事。”
“可這樣有什麼趣味?這樣就不像人類了!我寧願花一天時間悲傷和懊惱!”
“可這個世界確實沒有人類了。”冒險家低頭沉默,現在的情緒模式是“輕微焦慮”,完全鎮靜並非理智的最佳狀態。
過了許久,天色肉眼可見地陰沉了一些,柴芸終於開口:“那走吧。”
這三個字成為旅程暫停介面的取消按鈕,兩人拍拍身上的塵土,整理好淩亂的衣裳,乘坐電梯來到一樓,機甲早已銷聲匿跡,畢竟如此龐然大物,要提前感知並非難事,只要稍加謹慎便能穿過馬路。
他們根據路牌來到不遠處的地鐵站,沿著廢棄的地鐵線昏昏沉沉走了不知多久,比起地鐵隧道,這裡更像是藏汙納垢的下水道,拱形的石壁被黴菌落根盤踞,鐵軌縫隙始終充斥墨綠色的腐臭液體,但這裡並不安靜,隧道前方的黑境傳來不可名狀的低吟,像是一群嗓音尖細的青年男子正在模仿野獸咆哮。隧道頂部的應急燈散發垂死般的光芒,以單點透視姿態排進黑境,詭異的低吟聲本該隨二人的前行而明顯放大,但這樣的增量卻十分微弱,仿佛走上一百年也無法到達聲源。
當“市博物館站”的標誌映入眼簾時,冒險家終於長舒一口氣。他將瘦小的柴芸抬上月臺後,自己也吃力地翻上去,不出所料,這裡盡是骸骨,由於未經過風吹日曬,它們比兩人先前在地面上所見的骸骨更完整一些。柴芸朝出口看了一眼,通往地面的樓梯盡頭的門處於封閉狀態,冒險家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上前擺弄幾番後放棄了,向柴芸招招手說:
“沒辦法,只能去下一個月臺。”
“還要走?”柴芸從高高的月臺上跳下,摔在鐵軌上,又若無其事地站起。自從知道自己的特殊體質後,如今已經隨心所欲地行動了。
“你累了嗎?”
“我只是無聊。”她說得沒錯,隧道無窮無盡,視野極其單一。
冒險家和柴芸又回到軌道上,自“市博物館站”往前100米左右,他們遇見了路障,大量雜物淩亂堆在一起,大多是工地裡常見的鐵制安全腳架,這堆腳架後又堆了足足兩人高的水泥袋。冒險家費了好大的勁兒挪開邊角處的水泥袋,兩人身上很快佈滿灰色粉塵。
“像是裹了麵包糠,待會兒就要扔進油鍋了。”冒險家開玩笑說。
穿過腳架和水泥袋堆成的小丘,低吟猛然變得清晰無比。
“就在前面……”柴芸好奇地睜大眼。
除了合唱團般的空靈群音,空氣中的腐臭又增加了些許澀氣,與此同時還有此起彼伏的滴水聲。他們謹慎緩慢地行走,黑暗褪去,這裡就是聲源——密密麻麻的類人生物掛在隧道兩旁,它們的背吸附在牆壁上,銜接處是動態的幽藍糊質,它們的表皮悉數剝落乾淨,鼓脹的真皮紅裡透綠。它們的眼球生長著肉花,花的根嵌於眼球汲取營養,它們那沒有牙齒的嘴空洞呻吟,胯下的陰莖高度勃起,包皮上畸形的血管紋路仿佛有蛆蟲在蠕動,方才聽到的滴水聲正是來自它們那暗綠色的龜頭,馬眼沒日沒夜地滴淌墨汁一樣的精液。
“這是……”冒險家想捂住柴芸的眼,立刻察覺這毫無必要,這樣的類人生物沿拱牆蔓延,望著隧道看不到盡頭。
“嗚……噫噫……”它們不間斷地痛苦叫喚。
冒險家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軌道中央,他須時刻提防左右兩排那群不禮貌的生殖器,它們偶爾會噴射出細細的黑精,像伏在水中的花蛤一樣。腐臭和澀味達到了濃度巔峰,兩人控制不住開始咳嗽,這時冒險家發現有側壁上有一扇敞開的小門,本來這樣的鐵門一路上司空見慣,但都是鎖著的,這扇門卻看起來常有人出入。他拉著柴芸的手跑進去,果然看見了鑲在牆上的一列鐵把手,它們筆直通向亮堂堂的地面出口,陽光將它們的影子勾勒得格外鮮明。
這列鐵把手組成的梯子相當高,冒險家先行一步,柴芸站在正下方,如果他不慎失手跌落,至少還有這個小女孩的鋼鐵之軀為他作肉墊。
“真巧,是後門。”冒險家爬上地面,坐在馬路上,博物館的背面是陽面,巨大的樓體沒有為他帶來一絲蔭蔽。
柴芸緊隨其後爬上來,他們望著復古風格的黃褐色大門,帶有“博物館”標識的木制大門頗具古典氣息,不過由於是後門的緣故,這裡的設計較為簡陋,仿佛餐廳背後的進貨口。
柴芸拍拍冒險家的肩膀,示意他跟上來,自己一蹦一跳地推開大門。冒險家跟著進來時發覺溫度驟降,館內照舊是腐爛氣味,但以前聞過的大有不同——不像“大滅”的遺跡,反而像一個新興的文明。當然,也是一個腐臭的文明。
“這裡有活物麼?”冒險家東張西望地走著,他們拐過曲折的文獻區,來到博物館大堂,推開門的一瞬間,一架巨大的人骨藝術品映入眼簾:約五六十個骨架被麻繩和膠粘合纏繞在一起,呈雙螺旋上升,直達天花板,每一處突出的骨梢都掛了一根套索,打的是絞刑專用繩結。
“未來即煉獄,現實即熔爐,女士們,先生們……”螺旋骨架頂部的高臺邊緣冒出一個光溜溜的腦袋,“死亡萬歲。”
“收藏家!”沒等冒險家開口,柴芸率先叫出聲。
“收藏?他媽的,我收藏什麼東西?”收藏家光著上身,下身穿了一條橘紅色喇叭褲,轉身爬下高臺,單手拉住絞刑繩,腳下懸空,接著另一隻手抓住前面的那一根,交替前進,順著螺旋方向下達地面,可剛一落地,他立刻向右下腰,由右手和右腳支撐身體,同時將右手充當左腿與右腳合作行走,朝文獻區側門口的柴芸和冒險家走過去。
“收藏家先生,我們從另一個城區過來拜訪您……”
“沒有收藏家!沒有人在收藏什麼!你不要造謠!”收藏家用左手惡狠狠地指著她,“我是博物館館長。”
“那麼館長先生……”
“什麼館長!為什麼要叫我館長?我是大名鼎鼎的收藏家!”收藏家吼道,轉而身體左傾,右手和右腳充當雙臂,其餘兩肢變成雙腳,笑嘻嘻地說:“操!操操操……操操!逗你們玩呢!看看你們,滿臉寫著古代樸素唯物主義,是人類麼?如果是的話,嗶嗶……呼叫總部,這裡有兩個人類,請求大糞戰鬥機,發射正在進行變態發育的蠅蛆和沒消化乾淨的魚腥草,等等,你,背後站著的是有一個駝峰的……駱駝男,你似乎不是人類,那你呢?你這個小婊子!”
“我……可我聽說已經沒有人類了。”
冒險家搶過話:“她是研究所裡來的,我也是,但我來自另一個城市。”
“研究所,喔,這個城市的研究所嗎?裡面全是一群活不明白的臭蟲子,我見過它們,職業苟活者。”收藏家發出一個不屑的彈舌音,“不過現在大概也死絕了。總而言之,再怎麼樣也比該死的、理屈詞窮的、野蠻的人類要好兩千四百八十五萬倍!他們建立虛偽的道德觀終將崩塌也已經崩塌,我聽說現在還有那麼一丟丟可憐無助的下賤人類活在地球上某個沒有被大滅感染的角落,要是被我找著了,我會用狗牙做成的指虎狠狠揍他們的鼻樑!”
冒險家趁他講話的時間觀摩一番大堂,正對大門的是兩個雙跑樓梯,樓梯所至的平臺上有小門,下有大門,是大型館的普遍佈局。人骨螺旋架擋去了大部分分區入口,除剛才經過的文獻區,能見的還有標本區和冷兵器區,不知道那裡面被收藏家改造成了什麼模樣。
“那麼,館長或者收藏家,你收藏頭顱的事情……我有所耳聞,我也知道博物館向來推行門票制,我必須付出點什麼才能參觀呢?我帶來了一些食物和……”
“陰蒂。我這裡的門票是陰蒂,陰蒂,陰蒂……無窮無盡的陰蒂!哈哈哈……”狂笑過後,收藏家恢復正常站立狀態,昂首挺胸,鼻孔朝二人呼氣,“不過呢,我只對人類收費,既然你們兩個都他媽的不是人,那就免費吧!但我要警告你,千萬不要對展品做出不敬的動作,比如把四百年前的玉簪塞進你們那兩室一廳甚至沒有廚房的小屁眼,否則神明會永遠詛咒你們!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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