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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久地做著一個夢:我跌跌撞撞從土牆巷中跑出,停下身子仰視,看到那棟屋子被夕陽的金光抱得緊緊的,一個女人張開雙臂想從樓頂跳下,與此同時,她的身影似畫一般定格住了。這個夢永久地屬於2015年,無論它的氣味、它的榮光、它的形貌以及它的遣詞造句再怎麼像2021年,它依舊屬於2015年。
我帶著這個夢奔逃了一整夜,此後風一直刮。
在橋洞下與流浪狗睡了一晚,氣溫驟降,冬風凜冽,早晨起來難免被狂風猛力扇耳光,顫抖地哈出一口氣,白霧像火車蒸汽那樣往後跑。晨練的老人散落在公園廣場上,像得道仙人,賣油條的小販在公園花圃旁擺弄鍋與油。公園內沒有一絲生機,我提著藏青色公事包傻站著享受饑餓感,一個老乞丐蹣跚而來,鬍鬚莽亂似樹根,他坐到花圃上,雙手提暖爐,暖爐上蓋著黑布。他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小型播放機,按下播放鍵,飄揚起咿咿呀呀的唱戲聲,而後眼睛眯成一條縫,單手為枕,轉身躺在大理石邊緣。我看清他的臉——因為寒冷與乾燥而裂得面目全非。
青色公事包裡面是茶葉罐、報紙、滑鼠墊和層層包裹的六萬塊錢,茶葉罐和滑鼠墊是康繼誠的,那個渾身煙酒氣息的種植園老闆,六寶的失蹤與他脫不了干係。報紙是我從橋洞垃圾堆裡撿來的,十多張都是同一批,非常厚實,上面印著兩年前無人關心的舊聞,它們被整齊地卷起來,表面盡是灰塵和污漬,不過內部的油墨味倒是比較新鮮。錢是給曹蔚欣準備的。
曹蔚欣成為王八蛋是十天前的事了,在此之前,她是“欣兒”、戀人、尿毒癥患者,醫藥費和手術費是天價,我為了給她湊齊這些錢接下了康繼誠委派的任務,康繼誠告訴我,這筆交易中我能拿到整整二十萬,然而天大的好事怎麼會讓給我,這是值得懷疑的,想必要付出代價,後來這一點得到證實,代價遠比我想像的大,員警和康繼誠的手下同時追捕我,那深淵一般的夢境也不放過我,脊背開始疼痛,好似撕裂一般,我記得這疼痛並非沒來由,但多日的逃亡磨滅了我的記憶,我逐漸迷失,甚至開始質疑自己:為什麼逃呢?
我急需許多錢。
十天前,我去醫院看望深受尿毒癥折磨的楚楚動人的曹蔚欣,在醫院裡,我感到短暫的暖和,以前我隔三岔五會來這裡照顧曹蔚欣,在病房門口進進出出,走廊上的瓷磚被我的污泥鞋底踩出不少難以沖洗的印記,這些印記在我那天步入病房的前一秒還是可見的,進入病房後,我看見一個戴著眼鏡的陌生男人正在喂她喝粥,慘白的牆壁掛滿粉色紗巾,櫃頭有幾個HelloKitty玩偶,床上躺著幾袋零食。
男人鬆開愛撫她的手,向我點頭示意。
我問:“欣兒,是你哥哥嗎?”
我知道她沒有哥哥或者弟弟,甚至沒有常來往的表兄弟。她也知道我知道。
“我大學同學。”她說,“你不用為我付治療費用了,他爸開跨國公司的。”
“我爸也是開跨國公司的。”
“我對不起你,以後你不再有負擔了。”
“其實我也開了一家跨國公司。”
男人說:“別急著走,你這些天照顧她的費用我會給你結算一下。”
“我沒有急著走,我無處可去。”
回憶到這裡,我低頭重新翻找那個青色公事包,確實不見他返給我的錢,怎麼回事呢?無論如何,我從病房裡出來後,走廊上的腳印就消失了,換成了另一些我不認識的腳印。
睡在花圃邊緣的老乞丐突然大喊:“好冷啊!好冷啊!”
他的腦袋依舊埋得緊實,局促呼吸幾回合,再次平靜下來,又睡著了,抑或是死掉了,總之,方才的抱怨像是從未存在一樣。
我和曹蔚欣交往四個月,我知道她並不愛我,只是急切希望擺脫孤獨,我們在一個業務培訓班上認識,那時我坐她旁邊,總愛偷瞄她,看夠了便滿足地把視線放回原位。互相認識的第二個星期,我們開始交往,三個月後,她住進醫院。分手那天,我從醫院出來,回到種植園工作,康繼誠的忠實助理賈渠找到我,說:
“你不是要給你女朋友治病嗎?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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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舊是急需許多錢的,可我迷失了,抑鬱了,生活氛圍一下子老舊了十年。賈渠方形臉,年近四十,卻生得一副小生樣,嘴邊光溜溜沒有一根鬍子,他心眼多得像蜈蚣的腳,擅長出謀劃策,我在種植園第一個認識的就是他,一年前,剛來上班的那天,他粗魯地拽著我的手臂將我帶到工作崗位,此後再無交集。我在種植園擔任雜工,整個廠區最下賤的工種,我什麼都幹,打掃衛生,搬運苗木,流水線式的枝條修剪以及各種髒活累活,全廠區的雜工約有四千人,我們每天幾乎不停歇地勞動12小時,驅趕寂寞的唯一途徑只有不被監管發現的閒聊,最愛和我閒聊的是六寶,他的舉止言行與智力正常的人類有明顯區別,聽說是小時候生病燒壞了腦子。他常在觀賞植物園區打雜,我每次見到他,他的狀貌都會有些改變,腦門上添了新傷,或是背上被人寫了侮辱話語,種種跡象表明他在那個園區受盡欺淩,這毫不意外,因為來這個地方接受壓迫的人肯定早備好了滿口袋的惡意。
六寶說,因為長期切割花泥,粉塵進入呼吸管道,他的肺早就變得綠泱泱了,隨著時間推移,他的血液也遲早變成綠色,皮膚緊隨其後,那時候他的手指也光滑如玉——因為長期包裹幼苗,手指不斷在膠座上撕扯膠布,膠布每一次從手指上分離都會帶走一點點指紋,當他成為一個沒有指紋的小綠人時,他的生命也已經走到了盡頭。六寶易於害怕,他自知殘障,害怕被開除,康繼誠每一次來巡,目光但凡在他身上掠過一秒,他便心驚膽戰,堅信自己當天晚上就會被趕出園區,流落街頭,成為一個沒有工作的廢人。
監工、園藝師們能夠在廠區裡的免費吃飯,且有一個專供包間,康繼誠富有、嗜吃,因此這裡的廚師都是花高價請的,食材之美妙、手藝之精湛令人讚不絕口,他們為康繼誠烹飪,也為監工、園藝師們烹飪,六寶的夢想是能夠獲得去那裡免費吃飯的資格,而不是花錢在廠區食堂裡買一些沒有油水的無味飯菜。曾經有雜工因為受到康繼誠的嘉獎,當天到了飯點,監工便笑眯眯地問他:
“喂,吃了飯嗎?”
倘若搖頭,監工就會拍一拍肩膀:“過來一起吃。”
六寶經常幻想自己也能受到這樣的待遇,於是拼命幹活,企圖引起監工的注意,當監工向他走來,他低頭期待 “吃了飯嗎”這句問候,但最終等來的卻是:
“你是來工作的?你是來添亂的!”
園區不乏女工,她們總是坐著幹活,令每天東奔西跑的男性雜工們十分羡慕,我不以為然,她們的座位並無倚靠之處,長期弓腰彎背,各種骨骼疾病不請自來,她們常常變成蝦,下班了,站起來,駝著的背難以復原,脊椎粘粘在一起,伸懶腰也無濟於事。女工們不僅有坐著幹活的資格,還有工作時期閒聊的資格,這得益于監工全是男人,他們熱衷於向異性獻殷勤,放任她們做各種破壞廠規的“出格之事”。她們常常挑逗六寶,面容姣好的,多望六寶幾眼,挑一挑眉,六寶心慌得冒冷汗,她們問:
“六寶,你真名是什麼?”
六寶含糊不清地吐出三個字,她們笑了起來,其實只要能笑就足夠了,並不關心他真正叫什麼。六寶到底叫什麼,我迄今不知道,有人說他姓謝,有人說他姓李,也有人說他姓徐,當初進廠填個人資訊時不小心將年齡填成六歲,此後六寶的綽號便傳開了,他喜歡大家叫他六寶——也許是因為自己的真名比這個還難聽。
在我踏上逃亡之旅的前一天,晚飯時間,大家端著餐盤排長龍隊,六寶照例挨著我,我正想趁機問清楚他的真實姓名,突然來了幾個人——罵過他“添亂”的監工和三個陌生又兇悍的壯漢。
“六寶,你做得真不錯。”他說,“你還沒吃飯吧?跟我來,一起吃。”
六寶終於如願前往他日思夜想的地方就餐,他將餐盤扔到地上,離開長隊,笑著,蹦著,食堂內不少人起哄,學監工說:“六寶,你做得真不錯!”
六寶想轉頭回應,卻被監工粗暴地將腦袋壓回去,大家依舊在歡笑,沒有人感到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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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曹蔚欣分手的第二天,六寶失蹤的第一天,我成為逃亡者的四個小時之前,在一起幹活的工友老徐告訴我,傳聞康繼誠手裡的錢不乾淨,這個種植園並非只是擺弄一些普通的花花草草,而六寶知道了這件事,並且當作一件稀鬆平常的事對大家侃侃而談。他說,不出意外的話,流言蜚語會立刻擴散,這兩天上頭也立刻會下發闢謠宣告,而六寶再也不會回來了,他遠去,去康繼誠覺得他該去的地方。
這天下午,賈渠來到我工作園區裡將我帶走,說要見老闆,可並不是往辦公室走,我們來到大門口,坐上一輛黑色吉普。康繼誠的窩點設在一個台球場裡,我們在門口下車,賈渠半推著我進門,這裡每一個人的脖子上都爬了一隻蠍子紋身,我們來到一個充滿酸臭氣味的大廳,從邊角遺留的木箱堆可以看出這裡原本是一個大倉庫,失志的青年們埋頭吸食粉末,穿著墨色背心的康繼誠在躺椅上眯起眼盯著我,躺椅後面有一塊大黑板,黑板上寫著幾行扭曲的越南語。賈渠說,操你們媽的逼,開會了。我以為大家都會聚過來聽講,但他們都陸續出去,只留下兩個西裝革履的長髮男人,似乎是保鏢。
“嗯……嗯……”康繼誠像是在回答什麼,但是一切可視的物象表明他在自言自語,這倒也正常,這棟樓的人他們全部有病,大家都有病。
他們的保鏢悄然在背後為我銬上手銬,我的雙手動彈不得。賈渠說:“我們需要你的協助,請配合我們。”
“好。”我點頭。
“你不想知道更多嗎?你將作為貨物參與這筆交易。”他說,“你會我們被帶給他們,那裡有我們的人,你被他們帶走後,他會設法幫你逃出去的。”
他們,我們,你們,他們。我再一次說:“好。”
康繼誠點頭,於是我們出發了。與我同行的只有賈渠和司機,交易地點是一個五樓高的小旅館,非常破舊,旅館開在一條與之同樣破舊的老街旁,街道上幾乎全是意義不明的破舊樓房,像居住區,卻少有人來往。因為無人,所以非常安靜,遠處工地傳來極淺的機器轟鳴聲和打擊聲。我們的車停下來,可並沒有人下車,我那對被反銬的雙臂按捺不住要活動,前後扭著,像在模仿母雞。我們在車裡坐了兩個小時。
“我要上廁所。”我說。
“為什麼我們不要?”賈渠說。
“因為我經常手淫。”
“所以呢?”
“我的腎壞了。”
司機瞟一眼手錶,說道:“可以了。”
下車後,賈渠從後備箱取出藏青色公事包,我們走進旅館,老闆將雙腳翹在櫃檯上,他的臉被掛滿死皮的腳底擋住,我無法偵測到他的表情,他並沒有理會我們的意思,似乎早已知道什麼。我們來到三樓,在左邊第二扇門前面停下,門面鏽跡斑斑,門邊貼著殘損且掉色的對聯,眾人面面相覷,賈渠撥開門面上的福字,門牌是305。
“你去一樓守著。”
司機收到命令,轉身下樓。賈渠敲一敲門,一個瘦長的男人開門,房間地面是木質的,暗棕色,上面有塵與裸足印,但沒有人是脫了鞋的。沙發上坐著一個頭部經過包紮的人,嘴裡叼了一根沒點著的煙,兩隻褲腳卷起,高至膝蓋,皮鞋裡的襪子長出鞋幫一大截。
紗布怪人吐掉香煙,認真打量我,隨後指著我哈哈大笑:“這混蛋,害我們不淺!”
賈渠將公事包遞出,紗布怪人使喚瘦男人接過,瘦男人從包裡清點出六個紙袋,扒開稍稍看了幾眼,扔給紗布怪人,然後看向我。賈渠會意,把我推過去,瘦男人將我轉了個身,使我緊銬的雙手對準賈渠。
“鑰匙。”
賈渠點頭,將鑰匙扔過去,紗布怪人撿起來,他沒有給我開鎖,也從未有開鎖的意圖,而是放在沙發上,笑嘻嘻地從身後拿出一疊紙幣,塞入公事包,再將公事包丟回給賈渠。
“那手銬呢?”我問。
“什麼?”紗布人詫異道。
瘦男人問:“你是誰?”
“他就是……”
沒等賈渠說完,瘦男人眉頭忽然緊鎖,向前兩步:“為什麼是南方口音?那一夥人都是北方人。”
“這不代表裡面就沒有南方人,做買賣非計較這點細節……”
“為什麼是這樣的口音?”瘦男人再度問道,這時紗布人反而緘默不語,處身局外似的嘲諷地看著我們。
“如果……”賈渠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裝作要把我拉回來,“如果我怎麼解釋都無法打消你的疑慮,那麼交易取消。”
紗布怪人漸漸嚴肅,瞪著圓眼,忽然說:“滾吧!滾吧!我不再信任你們了!我真是倒楣透了!”
此時有人敲門。
“滾吧!不要敲門,不要打擾任何人!”
外面的來訪者沒有回應,只是木訥地敲門。
“是誰?有什麼暗號嗎?”賈渠問道。他走過去,將手放在門把上,握住,耳朵貼近,想聽細聲,門卻突然被撞開,硬直地被撞開,一刹那沒有發生任何扭曲,只有“砰”地一聲證明它原本是上鎖的。持槍的便衣試圖擠開門躋身而入,門邊的賈渠摸著碎裂的鼻骨,滿面血與淚,大喝一聲,挺著肘部往門上撞,於是便衣的手腕被狠狠地碾壓,手槍掉在地上,瘦高男人往那裡撲過去。
紗布怪人拍手:“好!好!精彩!”
員警推開賈渠,一躍騎到瘦高男人的腦袋上,膝蓋抵於那已握住槍的粗糙手臂,男人痛苦尖叫,將過去幾十年所受的委屈發洩出來,這時窗戶突然從外面被鈍器擊爆,又一個員警踏著長梯上來,用手槍指著紗布怪人,警笛這才悠然公佈自己的存在,第二個員警一邊瞄準紗布怪人一邊翻越窗戶,我看見第三個員警露出光溜溜的腦袋。從門口闖進來的員警已經為瘦高男人戴好手銬,起身去控制倒在地上的賈渠,第二個員警持著槍,跺腳抖去腿上的玻璃碎屑,窗外的光頭員警站在長梯上使喚部下,讓持槍的員警逮捕紗布怪人,同時讓破門的員警打開束縛我的手銬,換上他們的。
“雙手抱頭!雙手抱頭!”
持槍員警的聲音有些許無力,紗布怪人轉著眼珠,將雙手放在頭上,突然又放下來,如此反復,笑著戲弄對方。
“重複一遍,雙手抱頭!”員警步步逼近。
多虧鑰匙的銀色與沙發的暗棕格格不入,破門員警很快在沙發上找到了它,為我打開手銬後,正要拿出新手銬,紗布怪人忽然大叫,撥開頭上的紗布,露出鑲于頭皮中的成排的鋼刺,兇猛地撞向持槍員警的臉,鋼刺插入員警的眼,他慌亂之中連開三次空槍,鋼刺怪人力氣奇大,將員警一路推向窗戶,撞上光頭員警,三人一起翻滾下去。
突發的慘況令破門員警不知所措,還未被銬住的賈渠趁機推開他想要逃跑,員警迅速回過神,撲上去與之相互拉扯,這給了我奔向自由的機會,我走出房間,陷入纏鬥的員警只能望著我離去。
我轉身對他說:“就此別過……哪怕我無處可去。”
其實我從來都是無處可去的,只不過這段時間才真正意識到這一點,我留宿父母的家,留宿朋友的家,留宿各個城市的破舊出租屋,我原本以為這些都是去處,但其實我不被這個世界承認,所以沒有地方是我的去處。老乞丐翻個身,摔在地上,賣油條的小販被鍋中滾沸的熱油偷襲,捂著手臂大罵,這個世界正在教訓他們,教訓所有它不承認的人,我也是其中之一。
那天下午,一屋子像喜劇演員一樣行為荒誕的人進行荒誕的互動,其中三個人從樓上快樂地掉落,兩個人無限地相互撕扯,可誰也殺不死誰。下樓的過程中,我看見司機的屍體趴在樓梯轉角處,到了一樓,又看見旅館老闆抱著霰彈槍安眠在血泊中,警車停在對面,但那裡沒有員警,所有員警都跑到另一邊看墜樓屍體去了。我走出旅館,轉個彎,進入老街旁的窄巷,當我渾身被巨大的樓牆陰影覆蓋的時候,我知道逃亡已經不緊不慢地開始了。
我毫無疑問是被通緝的,如果那天賈渠和那個員警也從樓上掉下去,很可能就沒有人知道我來過,更沒有人知道我離去。我在巷子中左拐右繞,慢慢地,天空已經全黑,遠處不再響徹著施工聲音——工人門去吃晚飯了,這時四周的房屋也飄來飯菜香味,他們在燈火闌珊的窗子裡歡笑,我一點也不羡慕,這種歡笑對於苦悶的生活沒有任何幫助,明天又是新的倒楣日。忽然我也開始饑餓,人們對飯點的生理反應是互通的,我能想像自己坐擁百萬的場景從而減緩貧困纏身的痛苦,但我此時想像不出飽腹感。
巷子盡頭,有一家人的院子沒關門,我瞟見一個小女孩在餐桌前細嚼慢嚥,菜還剩了不少,於是走進去,指一指食物:
“想吃東西了。”
我這才發覺自己的鼻子因為嚴寒堵上了,所有鼻音都沒有順利發出。
“菜都涼了。”她說。
廚房裡傳來一個蒼老的女聲:“阿娟,是誰來了?”
我左手抓起燒茄子,右手撈起雞蛋羹,嘴裡被塞得鼓鼓囊囊。
“是三伯嗎?阿娟?”
我將豆角和炒土豆倒在一起,用手抓勻,大口地吃食。
“有跟三伯打招呼嗎?阿娟,不要不說話。”
我把臉埋入湯盆,像誇父飲黃河那樣將湯吸幹,然後用衣服擦一擦嘴,肚子飽脹而沉重,仿佛裝了一堆小行星。
臨走前,女孩說:“你給我開一下電視。”
“阿娟,不能這麼和三伯說話,要說請。”
我走過去,用拳頭狠狠地捶向電視開關,圖像漸顯,廚房裡的水流聲消失,碗碟被堆疊起來,女人似乎準備出來了。我走出屋子,光明不再,黑暗吞裹,眼睛什麼也看不見,我向前狂奔,倘若撞到牆或是別的什麼,那就腦漿橫飛,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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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不起自己是怎麼到達大橋之下的,但這肯定不是狂奔的結果,橋洞說不定只是許多個最終要達到的地方中的一個,無論如何我都會置身於它,我只記得我睡在瓦楞紙上,而瓦楞紙鋪在濕泥上,軟綿綿的,感覺像在擠壓一個豐滿的肉體。我向左側身,右手搭在一條同樣側身睡覺的流浪狗的皮毛上,手掌撫摸它的肚子,他的後腿,當遊走到尾巴那裡時,它總會不安心地抬頭,試圖阻止我這麼幹,我未與它正面相見,只記得它是一隻瘦弱的小型犬,第二天醒來時,它便沒了蹤跡。
橋上滴了一整夜的水,滴答滴答,我不得安眠。
提公事包的手凍僵了,我將手掌貼到臉頰上借溫,冰冷的手不再是手,我感覺不出它,仿佛真正的手插在溫暖的褲兜裡,而撫摸我的臉頰的是一個沒有熱的鐵物。我轉身想問老乞丐借暖爐一用,可他早已不在原處。油條小販的早餐鋪開始吸引一些人,上班族和學生,或許也有失業在家靠擼管度日的閒人,這幾個小時會有各色人類朝這個醜陋的早餐車趕來,包括城管——其實他們也屬於閒人的範疇,閑與惡的集大成者。人群讓我不舒服,我該離開了。
假如非要有個旅行計畫的話,我的計畫是向北走,確切地說是向西北方向走,我感到那個夢的源頭就在那裡,到了那裡,才能看見土牆巷,才能看見站在樓頂、在夕陽的擁裹下伸展雙臂的女人。我沿著北上的國道步行,每一輛來往的車都冷漠輕浮地瞟我一眼,幾分鐘內,我的存在被數十雙眼睛所見證,也在幾秒鐘後被數十隻大腦所遺忘,惶惶步行許久,日中已過,黑影東斜,我的體膚似乎全然乾枯,這是在秋冬時節久置戶外的典型症狀,原由也許是風——從四面八方跑來的風,它們跑過一個又一個城市,它們吹過各式各樣的人類和動物,夾雜著他們的細菌而吹向我,拂過我體膚的同時,它們帶走水分,帶來細菌,也帶來塵埃,接受這樣的沐浴後,我變得更加骯髒,骯髒為我補充活力,於是憑空被鼓勵沿著現有的這條路再走個幾百年。
外來物充斥鼻腔,鼻涕外流,我由於鼻塞無法用力吸氣,只能低頭用公事包裡的報紙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它們。
不愉快的事情來了——又是饑餓感,每天都會遭受的東西,現如今能怎麼樣呢?攔下一輛車,丟給車主幾萬塊錢,然後開始啃食座椅,啃食方向盤、引擎蓋和車燈,啃食輪胎和尾氣管,一整輛汽車下肚,這輩子都飽了。
“突突突……”
聽起來像拖拉機的聲音,可回頭一看卻是一輛血紅色的破舊三輪機動車,駕駛者是一個穿灰色牛仔外套的、灰頭土臉的侏儒,他刻意減速,與我保持在同一條線上,然後咧嘴對我笑,問道:
“去哪裡呢?”
我就知道是這句話,我就知道。但是我從未準備過答案。
“去……我想大概是去……”
“去上班?”
是的,走國道去上班,這可太有說服力了。我依舊支支吾吾:“並不是,也許是去……”
“是回家吧?我也在回家。”
“回家?”
“別裝傻了,你就是要回家,我們的目標是一樣的——回家,也許我們可以同行。”
“我沒有家。”
“碰巧我也沒有家,這更明確了我們的目的地是一樣的……”三輪車完全停下,也許坐累了,矮小的身體在座椅上局促不安地蠕動,這時我才發覺這種車多麼適合他,如果騎的是摩托車,停車時他甚至無法順利用腳支在地面上。他又一次開朗地笑出來:“開玩笑的,如果你沒有地方去的話,可以來我家休息一會兒。”
我望著堆在三輪車後面的東西:三捆衣架,一彎鐮刀,一個鋤頭,兩個鼓鼓的蛇皮袋,袋子上沾了一些暗黃色的粉塵,我隱約知道這粉塵是什麼。
“袋子裡裝的是?”
“糠。”
“是給雞吃的。”
“對呀,家裡養了八隻雞。”他扭頭看著我,“上來吧。”
我踏上車,坐在後面的大鐵框裡,倚靠著那兩袋糠,安逸且舒服。他用孩童般短小的腿腳用力地蹬了幾次,鐵皮底下傳來發動機的咆哮,車身高頻震動,出現細微殘影,我渾身也被震得酥麻,機車緩緩移動,逐漸加速,我們上路了。
和藹的侏儒先生騎車時一言不發,我們經過化肥廠,經過油菜地,我們的速度賽不過任何一輛同向而行的車,所有車都能超過我們,高大的貨車趕超我們,我便抬頭注視正襟危坐的司機,當與輕盈的轎車邂逅時,我看見在後座互相擁靠的熟睡的一家人,他們在短眠中從我面前路過。有司機半開著車窗,只為了吹寒風解困,我朝他招手,他扭頭看我,疑惑地張一張嘴,問了句什麼,而後立刻正視前方。
“能握手嗎?”我大聲說,伸出右手。
他十分嚴肅地張嘴說話,聲音依舊被巨大的引擎聲沖洗乾淨。
“他媽的,你好啊,能他媽握握手嗎?”
他加速前進,將我們甩掉。
我失望地打量周圍,我們正在路過一片湖泊,侏儒拐彎,朝架在湖上的那座橋駛去,橋的盡頭是黑幽的森林。三輪車惶惶進入森林,這時黃昏施捨我們短暫的陽光,光影碎片像一張巨型幻燈片,它們投射在浮塵四起的落葉大地上,車輪軌跡讓整條掩於落葉下的土路現出原形,土殼龜裂,路途逐漸顛簸,碎光逝於五分鐘後,視線變短,灰與暗中,我看到許多土牆,這裡有許多的牆卻不是一個村,更像是什麼遺跡,牆上被噴了各種歪門邪道的舊口號。我確信侏儒已經完全看不見路了,但他仍在騎車,如同腦內裝了導航系統,熟練而準確地尋路,速度絲毫未減。
我不曾想過會有一間小小的磚房藏在牆群裡,然而侏儒先生確實在院子前停下,敏捷地跳下來,推開半掩的門,我也下車,母雞們的密集低語傳入耳朵,難以相信他們只養了八隻雞,因為聽起來像十多隻雞大常委在開會。
房屋裡,和藹慈祥的老太太端坐在床沿,用長拐捶一捶地面,問道:“客人哪裡來的?”
“噢——”侏儒忽然蹲下,抱住腦袋,“我光記得問他哪裡去,忘記問他哪裡來了!”
“廢物!”老太太溫柔親切地說,笑容更加和藹慈祥,像是在哄寶寶,“你這個孽畜!孽畜!”
“知錯了,媽!”侏儒跪下,老太太舉起拐杖,用力戳向兒子的頭頂,侏儒慘叫一聲,蜷縮起來。
“你弟弟怎麼還不回來?”
“媽,他砍柴去了。”
老太太又將幾棍打在侏儒身上,侏儒連連磕頭。
我屈身坐在矮凳上,面對著老婦,一言不發。她用拐杖指著桌上的一碗泥水,說道:
“客人喝湯。”
我看一眼那湯汁,深褐色,漂浮著枯葉、羽毛和昆蟲碎腳,污泥沉於碗底。
“我從哪裡來?”我疲倦無力地說道,“我不記得了,我擁有很多記憶,但所有記憶交織在一起,我便無法從中提取任何有效資訊。我的戀人得了重病,我被人騙去販毒,下半輩子將在監獄中度過,但我要去的地方和它們之中任何一件事都沒有關係,我只是為了去看望一個……夢境中的地方,看一個跳樓的女人……”
“這就是你來這裡的原因。”
“不,這不是我來這裡的原因。”
“這個原因不屬於你。”
“無論是否屬於我……我的人生是碎片,毫無章法。”
“等我另一個兒子回來,他會帶你去魔屋。”她那佈滿褶皺與花斑的老臉無限舒展開,“到了那裡,你就到達了暫時的終點,這是我送你的禮物,你也須回禮,為我帶一件東西過去。”
“什麼東西?”
她遞給我一個拳頭大小的布囊,我捏了捏,它立刻癟下來,似乎是空的,又似乎裝了什麼很輕薄的物品。這時門外的籬笆門吱吱叫喚,一個身形龐大的人走到門口,腐臭味立刻強襲我的鼻孔,我看見他青灰色的皮膚暴脹著,表面塗滿光滑的稠液,他背著一籮筐喬木段兒佇立在原地,雙手緊握著肩上的麻繩,手背厚皮脫出,一層層疊起。我抬頭一看,如此面熟。
“他們把我帶進倉庫……”六寶的聲帶因為腫脹發出雄厚的、含糊不清的嗓音。
“把你帶進倉庫?然後呢?說……快說。”
“他們說沒有麻醉劑了,那就直接開始吧……”
“開始什麼?”
六寶的軀體幾乎占滿門框,外面的月光將他的影子投射在老太太身上,他說:“他們把我綁在鐵板上,用刀子劃開我的肚皮,我不能動,但能低頭,我看見裡面有幾個好大好大的暗紅色的團塊,像蘸了辣椒醬的豬蹄,我已經很久沒吃過豬蹄了,我沒有錢。”
“我知道,六寶,我知道。”
“他們往紅色團塊裡一個接一個地塞袋子,裝滿白色粉末的鼓鼓的小袋子,裝了七八個,最後說,媽的,死了。”
“誰死了?”
“反正不是我死了,也許是世界死了。”六寶說,“然後他們扔下我不管了,關起鐵門,離開倉庫,再也沒回來過,我太寂寞了,我想回家,於是我回來了。”
“你還沒有喝湯。”老太太斜眼看著桌上的泥汁。
我端起碗一飲而盡,泥垢、羽毛和蟲腿劃過我的喉嚨,六寶卸下籮筐,走到院子外,我知道該走了,想回頭和老太太告別,但她閉著眼,不願理會身外之事——或者,會不會已經過世了呢?
六寶見我跟上來,開始慢慢地走,我們隔著七八米,我望著他的背影,這個背影曾經卑微地流竄在種植園裡,也許他如今的龐大身軀並非腐敗細菌的傑作,是被屈辱與孤獨填充而成。我們行走在無盡的樹木陣列中,這裡僅容得下腳步與呼吸,要是多一點動作,黑暗便會立刻將我刺死。可我仍忍不住問:
“六寶,你真的只有六歲嗎?”
六寶說:“六歲的時候,母親重病,哥哥嗜賭,他欠了一屁股債,把母親掐死在床頭,用看病錢還債。”
“所以,從此你只有六歲。”
“幾年後,哥哥也自殺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低頭看著公事包說:“六寶,我該把這裡面的錢拿去幹什麼呢?曹蔚欣已經不需要它了。”
“你不認識曹蔚欣,你在廠裡幹了十多年了。”
“是嗎?”我抬起頭,發現所有樹都伸展著枯枝,沒有一片葉子,此時遠處終於出現淡淡的光斑。
“前面就是魔屋。”六寶說。
“而後呢?我到達那裡之後。”
“我不知道。”
“而後做什麼——媽的,我已經習慣了——每天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每天都被這個問題打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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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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