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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松明說:“小王八蛋快十歲了才一米四。”
“這沒什麼。”
“小王八蛋還挺重,松廣,我後悔以前慣著他了,他想吃什麼我買什麼,把他撐得圓滾滾的,跟球一樣,我他媽養了個球。松廣,你兒子那樣健壯,都是幹活鍛煉的,可曉露不讓他幹活,你兒子成績那樣拔尖,可這小王八蛋怎麼學都沒法進步。”
“別這麼說。”
“松廣,打籃球容易長高,我讓他多和人打籃球,他說沒意思,他們老不傳球給他,我說不傳球的話你叫他們傳啊,也不懂吭聲,膽小,沒種,他總這樣,綿羊性格,辦不成大事,在社會上混?別說工作,怕是面試都支支吾吾。”
“松明,我就直說了。”
徐曉露彎腰添茶,呂煋低著頭,偶爾瞟幾眼父親,呂松廣為自己的淺藍色大襖拉上拉鍊,翹著快散開的二郎腿,用咳嗽理一理濃痰。徐曉露又端上果盤,是灰白的火龍果塊。
呂松廣說:“你也知道嫂子病重。”
“這太……”徐曉露撚起裙擺,坐到沙發上。
呂松明說:“真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醫生有說她什麼時候能痊癒麼?”
“上星期一花就是十三萬,東湊西湊,媽的。我們本來就手頭緊,孩子還在上學,這樣下去,他怕是要退學去打工還債了。”呂松廣想起還有話沒應答,“沒有,醫生沒說。”
“退什麼也不能退學,一退學什麼都退了。”
“所以我來借錢。”呂松廣把腦袋壓得和呂煋一樣低。
“多少錢?”
就等你說這句話了,他想。
“十萬。十萬,五年。”
“治病要緊。”
“五年內我一定會還清。”
呂松明摸一摸口袋,立刻感到自己的行為的有些荒謬,口袋裡面怎麼會有十萬呢?徐曉露緘默著。呂松明用生繭的手指從錢包裡夾出一張鋥亮的銀行卡,說:“卡裡好像只有三萬,也許四萬。”
“松明,十萬塊,我和我老婆真的一分錢也負擔不起。”他長歎,悲傷著。
“你先拿著。”
窗外小雨誠惶誠恐地飄起來,晴天在這個城市幾乎連續消失了三個星期,雲互相緊貼著,呂松廣將銀行卡塞入衣內袋,胡侃幾句便急匆匆走了。呂松明把自己關進廁所裡,點一根煙,左手攥紙,右手夾煙,花灑開關光亮如鏡,映出他的全貌,他望著那個坐在馬桶上攥紙夾煙的自己,眉頭一皺,轉移視線以逃避,卻總覺得被盯著。他早想把這個狗屎花灑給換掉了。昏暗的天空給人將晚的錯覺,可現在確實是中午,學校下午會舉辦文藝匯演,呂煋原本被安排參演兒童話劇,因為畏畏縮縮念不好臺詞被除名了,呂松明頗不高興,叫兒子無論如何也要參加一個節目,於是他被派去朗誦唐詩。
“我年輕的時候一無所有,埋頭苦幹到三十多歲才有房有車,可是一回過神,都中年了,哪比得過那些富二代?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你埋頭苦幹的時間少一點,享福早一點!”他不止一次這樣悉心教導兒子,可這個胖小子冥頑不靈,他的矮小,他的肥胖,他的膽小,以及走路駝背,都是呂松明所討厭並且難以改變的。每次看兒子稱體重時,指針總是飛快地、毫無拘束地游到呂松明抗拒的那個數字,拔起身高杆,將橫杆抵在兒子的頭皮上,頭髮一齊倒向兩旁,他看了數字又嘖嘖搖頭,捏捏呂煋的臉蛋,說既然這麼胖,以後娶老婆只能靠錢了。
兒子固然不會聽,也聽不懂,見烤肉攤上劈裡啪啦著,仍然懇求父母買,呂松明便指著自己的大肚子:“你想和爸爸一樣胖嗎?”
下午竟露出少許陽光了,但毛雨依舊。
呂松明向單位請假看兒子的節目,這是他所認為的“極大犧牲”,工作淩駕於許多事物之上,工作決定金錢,金錢決定生存,他想。學校大門口已沒有停車位,呂松明將車停在百米外的街邊又跑步返回,他的急喘變得不可駕馭,由於常駐辦公室,肌肉久滯,輕微運動便使他有向死之感,這也是“犧牲”之一,他想。禮堂幾乎坐滿了人,呂松明挑一處位置準備坐下,又被盛氣淩人、教師模樣的人喚去指定座位。
“按班級坐,再說一遍,按班級坐。”
即使脫離學校了也他媽要被老師這麼對待,呂松明暗罵。
呂煋的節目被排在第五個,當他上場時,呂松明首先鼓掌,聚光燈打在兒子身上,他的身體因此變本加厲地瘦小,伴奏響起,他開始不斷吞咽口水,呂松明注意到他的西服衣領不勻稱地翹起。
呂煋開口了:“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
他一共要朗誦五首,第一首竟就卡殼,呂松明臉色鐵青。
“桃花……”他仍無法念下去。桃花什麼呢?
摁了三遍門鈴,徐曉露開門了,低聲說了一句“還在煮飯呢”便匆忙回廚房,屬於兒子的三十分鐘電視時間到了,呂松明坐在沙發上,屁股半壓遙控器,呂煋張開腿坐在矮凳上,斜盯著遙控器。徐曉露端菜出來,問:“朗誦怎樣?”
“怎樣?都被這小王八蛋毀了,怎麼會有這麼呆傻的孩子?”
“怎麼了?”
“別再問了。”呂松明歎氣,“他就那點出息。”
呂煋猜測今天沒有機會看電視了,也許父親遺忘了這件事,又也許父親想懲罰自己在舞臺上給他丟臉,他卑微地回到臥室。徐曉露進廚房接著做菜,呂松明點煙,開始吞雲吐霧,他略微回頭對妻子說:“我借了他三萬之後,他今天又打電話催我了。”
“你哥哥嗎?”
“是啊,他求我只借七萬就行。”
“那你給了嗎?”
“偏不給。我借得了七萬,甚至八萬也沒問題,可想借我的錢哪有這麼容易?”
“你要怎麼樣?”
“想借個十萬——他最初說的是這個數吧,這麼多錢,來我家嘮嗑幾句就想讓我借給他?連點好話都不說,這麼耿直怪不得窮,我也不是不會借給他,讓他多跑幾趟,讓他知道借錢是要求人的。”
“但是我覺得這也讓我們更麻煩了。”
“你知道個屁。”
桌上菜已全,徐曉露擺碗筷,呂松明進房間叫兒子吃飯,按理房門永遠不會鎖,這是自從呂煋擁有獨立房間後就頒佈的家規。呂松明推門而入,兒子正伏身寫作業,他伸長脖子望一望,竟然才剛開始寫,也許是題目太難了。
呂煋轉身:“飯好了嗎?我寫完這題就出來。”
“別磨蹭了,該吃飯就吃飯,別亂了作息。”
轉回去的呂煋聽聞後又轉回來,點點頭:“就一分鐘。”
呂松明沒有再催,正準備出去,心想兒子兩次轉身,右手很自然地隨之活動,可左手始終壓著練習冊,連指頭都沒有移位。
“今天什麼題目這麼難?”他走上前,見呂煋的壓得更緊了,將練習冊扯過來,一本巴掌大的雜誌掉在地上,封面印著兩個並不是很大的乳房,妖豔婦女挑釁似地對他壞笑。
呂松明感到不可思議,接著開始怒火中燒,兒子乖巧懂事的形象被推翻,他恍然明白自己長期生活中一個騙局裡,他早已有所猜疑,但難以確信。兒子並不乖巧,妻子或許也並不忠誠——他預感終有發現此事的一天,他所構建的家庭的受益者們背叛他、欺騙他,他混亂地想著,抬手呼給呂煋一耳光。
呂煋毫不意外地哭啼起來,徐曉露聞聲趕至,呂松明愈加懊惱與焦慮,一腳將兒子踹倒。
徐曉露看見地上的裸女,驚異地問:“哪來的?”
呂松明怒斥:“還問哪來的?難不成是我買給他的?”
呂松明拽著兒子的脆弱手臂,兇猛地拖到客廳,一放手,呂煋像沒有骨架一樣癱在地上。
“起來!跪著!”
徐曉露仍不停嘟噥:“怎麼會有這種東西啊……”
呂煋遲疑幾秒,慢吞吞地支撐起身體,形成搖搖欲墜的跪姿,恐懼勝於哭泣欲,他低頭,雙眼不敢離開地面。呂松明將雜誌撿出來,扔在兒子正前方,雜誌淩亂地攤開,顯現出光溜溜的陰道口,呂松明慌亂地用腳翻頁,換成大乳房,他很尷尬,便不再看它。呂煋的視線也離開雜誌。
“好了,我問你,哪來的!”呂松明呵斥。
“同學的。”
“什麼名字?”
“你不認識。”
“你說,什麼名字?”
“你真的不認識,說了你也不知道。”
呂松明掄圓大手,一巴掌將呂煋的臉打得響亮。
呂煋淒慘大哭,鼻涕彈在嘴邊,斷斷續續地說:“你真……真的不認識……真的不認識……”
“還不說?”呂松明又掄起手掌。
“我說了,你就會去找他……他知道了,就會生我氣……不和我玩了……”
“那你告訴我,他坐在班上什麼位置?”
“他不和我同一個教室。”
“還在撒謊!”呂松明又抬起手,不過只是作恐嚇狀推了下呂煋的腦袋。
呂煋的眼睛被淚水糊住,難以睜開,張嘴乾哭,閃閃發光的唾液線架在上下顎之間,他說:“撿的……”
“這麼新,像是撿的?”呂松明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小強姦犯,年紀輕輕看這些東西,你是不是想強姦誰?你是不是想日女人!看黃書?你怕不怕小雞雞爛掉?你小雞雞爛掉了怎麼尿尿?”
“我錯了……爸爸……”
“我告訴你,我最痛恨的就是不誠實的人,你犯錯了不要緊,要是敢欺騙我……你還瞞了我什麼事?”
呂煋低頭不作聲。廚房灶臺上佈滿水疙瘩,徐曉露用抹布拭去它們,再用毛巾擦乾自己紅堂堂的手,小聲說了句“先吃飯吧”,呂松明不理睬,將呂煋驅趕回臥室。
“你不說就別出這個房間了!”呂松明說,“你也別想吃喝拉撒,明天我向你學校請假說你生病,你就給我一直待在這裡反思吧!”
呂煋心中閃過被世界遺棄的驚悸,慌忙撲倒扯住父親的褲腳:“我在路邊買的!”
呂松明去客廳撿回雜誌,端詳兩面封皮,說:“定價十二元,你有個屁的十二塊錢。”
在兒子絞盡腦汁編理由圓謊的時候,呂松明又補充說“你仍舊不死心,非騙過我不可?給我待這裡關禁閉!”
“我沒給錢……”
“偷的!”呂松明怒喝一聲,踢倒椅子,“十歲小孩子偷路邊攤的黃色雜誌!”
“對不起,對不起……”呂煋雙手合十,新淚從眼眶往外四處爬行,嘴裡不停幹嚎。
呂松明雙手在背,盯著窗外,任由兒子臥地大哭,他歎出一口濃濃的得意之氣,像是完成了什麼矚目的壯舉。
“我原諒你,不過作為懲罰,把誠實兩個字給我抄五百遍!還有……你還有什麼瞞著我的事,都說出來吧,否則以後被我發現了,可不是五百遍能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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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曉露抖擻被褥,說道:“昨晚呂煋一直哭。”
呂松明睡眼惺忪地望著自己下面松垮的內褲,呢喃著:“一直哭嗎,我怎麼……”
“你睡那麼死當然沒聽見。”
“沒辦法……”呂松明伸了個漫長的懶腰,“總得犧牲點什麼,要是這樣能換來他前途光明,那真是百倍的值得。你本就沒讀書,在教育這方面更是認知狹隘,現在你心疼他哭一晚上,以後他可不會心疼你養老困難。”
妻子沒應答什麼,呂松明起身穿衣褲,繼續說:“昨晚他把什麼都招了,你大概做夢也想不到他去網吧,還是劉凱榮叫他去的,就那個考全班第三的。劉凱榮這孩子算完蛋了,以後成績指定一落千丈。還有,去年暑假被風吹下去的花盆,其實是他不小心推的;前年下學期期末考他考了52分,把卷子扔了沒讓我們知道。”
徐曉露沉默許久,說:“過幾天帶他出去散散心。”
兩天后,呂松明開著他的墨藍色豐田,帶妻子與兒子去附近的生態公園打羽毛球。公園正門堵著三輛車,似乎是最前面的車主與保安正在發生衝突,呂松明知道這是沒完沒了的,手打方向盤拐回去,沿著公園週邊尋找別的入口。徐曉露引一口痰,呂松明輕吹不著調的口哨,呂煋用手指撥弄球拍袋,公園面積不小,是幾年前沖政績興建的,呂松明避開行人和非機動車低速前進,行駛了幾分鐘仍未繞公園一半。盤算打道回府之際,一條骯髒的小路出現了,這看起來並非公園的側門或後門,也許是工作人員進出的地方,因為沿路不遠處有小房間與電箱。
呂松明開上這條路,路面的寬度只許容納一輛車,大部分被泥土覆蓋,植被緊密簇擁,他皺眉咕噥:“媽的,看不清了。”
一分鐘後,兩旁樹木略微變少,正前方視野得以改善,呂松明開始提速。
徐曉露見車內冷清,便開口問兒子:“最近學校有考試嗎?”
呂煋搖頭。
“隨堂小測呢?”
呂煋點頭。
“成績怎樣呀?”
呂松明在鏡中看見了,回頭對兒子說:“別搖頭點頭的,不會說話嗎?”
呂煋盯著父親的眼睛,目光稍下移,他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長髮男人飛速靠近自己,他正蹲著系鞋帶,他的頭與車的頭來了一場決鬥,“砰”地紮進去,一個空翻坐在引擎蓋上,再一個前仰栽在擋風玻璃上,額頭陷入凹碎的玻璃,血在間隙中蜿蜒流下,彙集於雨刷器。
此時此刻,車終於完全刹停,半嵌在玻璃裡的臉瞪著呂松明,呂松明驚得緊靠座椅,恨不得將它壓平。
“操你媽!”他不知在罵那個七竅流血的人還是罵別的什麼,推開車門,沖到男人身後,卻不敢觸碰。
呂煋望著跪自己的長髮男人,覺得他要磕頭似的。呂松明伸手,在男人鼻孔前探氣,手指顫抖,仿佛怕男人突然咬上來。大家沉默著,呂松明說:“沒救了。”
道路兩旁是蘆葦似的高聳植物,它們的背後想必就是湖泊,披著灰色羽毛的大鳥帶幾隻雛鳥從中鑽出,撲騰飛走。呂松明傻站了足足二十餘秒,脫下外套包住手,握住屍體小腿,倒退著慢慢拉,屍體由跪變趴,軀幹向下形成鈍弧,額頭在玻璃碎口咯吱地掙著,脫離後順出一條長長的血線。
呂松明盯著那個窟窿又呆了許久,說道:“你們不要動。”
他想到一個解決方法,指紋因此變得不重要,於是他丟掉外套,徒手將屍體托到蘆葦叢裡。他要將這輛車推進湖裡。他最初想將屍體放在車座上或者後備箱裡,與汽車一起入水,但倘若被員警發現,吊出這輛車,他與死者指定脫不了關係,假如將車和屍體分開藏匿在湖裡,屍體不久後浮上來,車也許僥倖不會被發現。如今行動刻不容緩,屍體雖藏起來了,可假如突然來人,看見車玻璃上的大洞、車蓋上的鮮血,麻煩就升級了——雖然只需將目擊者一併殺害即可。
絕不能被發現!呂松明心裡念叨。他說:“全部下車,躲遠點!”
徐曉露和呂煋匆忙下車,非常聽話地跑到樹林裡,呂松明立刻撲到車裡,翻箱倒櫃,將呂煋的書包丟出來,搜刮形形色色的證件,又到車前想把車牌砸下來,但覺得這個行為似乎既無用又浪費時間,於是上車啟動引擎,開至更遠一點的蘆葦叢裡,車身半陷的時候迅速跳出來,繞到後面,使出畢生力氣將卡在水陸邊緣的它推下去。整個過程不到四分鐘,也許四分鐘出頭。呂松明發覺自己的四肢已經顫抖無法控制。
他返回,將血淋淋的屍體就地丟入湖中,回頭一看,心驚肉跳:血跡由路面延伸到草叢裡,草裡的不易被發現,可路上的如何清理?呂松明抬頭,妻兒在遠處望著自己,分秒不宜拖延,他用腳掃了掃路上的塵土,血液隱約可見,但遠看並無異樣,那麼就這樣吧,他向他們奔去,三人一路潛行至進來的地方,從小門溜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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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呂松明沒有等來員警,甚至沒有等來任何關於那場車禍的新聞——也許死者只是一個無人關心的獨行者。呂松明已經失眠五天了,他每天打車去公司,強作常態持續上班,避免被同事看出異色。他推算屍體浮上水面的時間,現在天氣略微寒冷,大概至少要在一個月後,因此這段時間理應可以暫時消退警惕心,但實際上是不可能平靜下來的,徐曉露同樣焦慮且恐慌,她只能向丈夫尋求慰藉,然而呂松明的回答是:
“如果我被抓進去,那就是報應,我活該;我沒被抓進去,那就是老天爺覺得那人該死,饒過咱們。”
雖然這麼說,他依舊竭盡全力提防員警。夫妻二人懼怕門鈴聲,門鈴每響一次,屋內便立刻生出濃濃的驚悚氣氛,仿佛員警已經拿著手銬向自己走來了,為了減少驚嚇次數,呂松明規定這段時間回家只准用鑰匙開門,不准使用門鈴或者敲門,不訂任何外賣與快遞。呂松明記得當初回家路上儘量避開所有能避的監控,連上樓都避開乘坐電梯,待屍體被發現,倘若能增加一個不在場證明,那麼他們便能完美脫罪,可惜他自知不是犯罪小說裡的反偵查專家,只能依賴運氣。此外呂松明還擔心一件事,一直打車去上班不是個辦法,遲早會被發現自己常開的汽車消失,招來熟識者的疑惑,況且工作方面,他偶爾要遠途見客戶,因此他必須購置一輛新車,至少是九成新的二手車,這麼一來承諾給呂松廣的借款就無法兌現了。
又在高度緊張中度過兩天,這天手機上的午間新聞讓呂松明立刻將哥哥的事情拋之腦後,因為新聞中的員警三三兩兩站在湖邊,用竹竿扒拉著一具被馬賽克遮蓋的浮屍。
徐曉露看見這則新聞,嚇得雙手一顫,打翻了茶杯。呂松明作怒狀盯著她,說道:“萬一員警上門,你什麼也別說,給我把嘴封嚴實了,現在就嚇成這樣,到時候他們盤問你,你還不得全抖出來?”
現在這個氣溫,屍體怎麼會這麼快浮上來?呂松明仔細看了許多新聞,死者胸腔被魚吃空,也許是這個原因。他沒想到還有這個變數,其實即使如他所想——在一個月後浮上來,他也沒有能力去把控局勢,他感到無力與絕望。各路網友討論起這個新聞,紛紛表示要嚴查,也有許多人發表自己對這個案子的推理與猜想,不少版本十分逼近真相,呂松明幾度將要崩潰。
按照員警的辦案流程,他們首先會查監控,他們一定查到自己了!他們馬上就會將範圍鎖定在這個社區,甚至更糟——也許二十四小時不到就上門抓人,到時候這個家庭該怎麼辦呢?
下午四點,門鈴響起,把呂松明和徐曉露炸得跳起來,呂松明湊近貓眼一看,是樓下住戶的孩子,呂煋的玩伴宋彬彬。
“彬彬?”呂松明打開門,含著扁圓棒棒糖的宋彬彬往屋內張望。
徐曉露說:“彬彬你怎麼來了?進來吧,呂煋在房間裡。”說到這,她忽然想起,自從那天被父親毒打,兒子便寡言至今,不知彬彬進去後他們能否正常聊天。
彬彬興高采烈地跑進呂煋臥室。呂松明翹起二郎腿,徐曉露靜靜地靠在沙發上,二人不再言語,內心稍微放鬆了一些,幾分鐘後,門鈴再度響起,呂松明盯著玄關屏氣凝神,心臟狂跳,門鈴又響了幾聲,外邊的人似乎不耐煩了,大聲呼喊道:
“松明,你在家吧?”
是呂松廣。呂松明松一口氣,開門迎哥哥,呂松廣背著一個空癟的旅行包走進來,往沙發上一坐——照例是上次那個位置。
呂松明冷臉不作聲,徐曉露不知說什麼,笑著問:“你吃飯了沒?沒吃的話,留我們這兒吃一頓吧。”
“不用了。松明,那個錢……我知道你……”呂松廣說,“我知道你不太願意,我也沒有因為你是我親兄而非要你的錢不可,只是我實在湊不齊……”
呂松明望著別處,他沒有準備好應對的措辭,所以乾脆選擇不回應。
“我知道你在家,我在你家樓下徘徊了很久,看到曉露在陽臺上晾衣服。你沒必要避著我,真不想給的話……”
“我沒有那個意思。”呂松明忍不住開口,“你想多了,我只是身體有點不舒服,行動有點遲鈍,所以開門開遲了。”
“不舒服?感冒嗎?吃了藥嗎?”
“不是感冒,頭疼。”呂松明心想,去你媽的假心假意吧。
“沒吃藥嗎?”
“沒有吃,不想吃。”
“我下樓給你買點鎮痛藥吧,你這樣可不行。”呂松廣剛出門又轉回來,“不對,我剛看到那裡有兩個員警在問事情,不知道能不能進去。”
“員警?”呂松明說,此時徐曉露也將目光對準呂松廣。
“是啊,在藥店裡,那只能過會兒再去買了。”呂松廣走回來,再次到沙發上,打開背包,掏出一個大罐子,“不知道你們吃不吃這個,你嫂子家的,特色羊肉幹。”
徐曉露率先起身,連忙擺手推回:“這怎麼敢要?你的心意我們領了,這些留給自己吃吧……”
呂松明的內心十分焦灼,他似乎快控制不住自己佯裝冷漠的臉了。
呂松廣卑微地弓背,笑著說:“你們聽著,我也沒什麼能送的……”
這時彬彬突然奪門而出,在電視櫃裡一頓翻找,拿出一個鞋大的玩具車,跪在地上,手壓著車向呂煋的房間前進。大家都被嚇了一跳,徐曉露大概也嫌這個孩子煩人,隨口問了一句:“彬彬呀,不回家吃飯嗎?”
“我等一會兒就回去,我媽媽今天買了生蠔。”
呂松廣放下罐子,用中年男人特有的假意溫柔對彬彬說:“你是誰家的小朋友啊?這樣跪在地上很髒。”
“呂煋說他就是這樣跪在車蓋子上的。”
“車蓋子?”
徐曉露大驚失色,呂松明也頓時啞住,所幸當呂松廣正要往下問時,呂松明說道:“小孩子的破遊戲。”
彬彬繼續說:“呂煋說你們把他撞死了。”
“撞死人?撞死什麼人?我們從來沒有撞死過人,你為什麼覺得我們會撞死人呢?”呂松明趁漫長的說話時間向電視櫃走去,從玩具堆裡捏出一個步兵模型,“你看這是什麼?”
呂松明將步兵放在彬彬手下的玩具車的前方,不出所料,彬彬果然壓著玩具車撞過去,興奮地大喊:“我也撞死人了!”
呂松廣明白了,笑起來:“現在的孩子真是天真無邪。”
“呂煋成天要我陪他玩這個,他擺小人兒,我用車撞,一個全壘打,他就高興地說我撞死人了,哼哼……”呂松明苦笑,轉而說:“松廣,我承諾借給你的錢……遲早一分不少地到賬。”
“我明白,我明白,大家都不容易,想必你們近來也有什麼難事。”
“難事……”呂松明不知當不當否認這句話,“是有些曉露娘家的事情要花錢。”
徐曉露笑著點頭,望一眼牆上鐘錶,該委婉地下逐客令了,於是說道:“也快到飯點了,松廣你應該留下來吃飯吧?這樣我就多煮一份米。”
“別別別,我和我老婆說了回家吃飯。”呂松廣尷尬地背起背包,指一指羊肉幹罐子,“你們留著吃,我恰好也有點事,告辭了。”
呂松明和徐曉露都沒敢講挽留之詞,生怕他改變主意。半小時後,彬彬也離去了,呂松明像野獸一樣齜牙咧嘴,斷斷續續的低吟著,渾身仿佛冒著滾燙的熱氣。
“呂煋!”
呂煋拖拉著腳步走出來。
“你坐下來,聽好,那天爸爸打你,是爸爸不理智,是爸爸衝動了。”呂松明見兒子心不在焉地盯著桌上的羊肉幹,大喊道:“看著我!”
呂煋嚇得一激靈。
“你不小了,也該知道自己的言行會導致什麼後果。你把我撞人的事說出去,我們會怎麼樣,你知道嗎?”呂松明使勁捏著兒子的肩膀,“我們先不說這個,你剛出生不記事的時候,我們遠沒有過得像現在這樣舒服,我來告訴你以前的事吧,讓你知道我們如今住的房開的車都是怎麼來的——那時我們住在比我們現在的房子一半面積還小的出租房裡,一個月一千二……三個人的生活開銷,後來我表現出色,才漸漸混上今天這個鳥職位。你表哥,松廣伯伯的兒子,學習那麼好,班上第一第二,可他媽住院,他爸失業,供得起他讀書嗎?輟學打工跑不了!想想要是沒有我你也會這樣!”
呂松明砸吧砸吧乾澀的嘴,虛著聲音說:“你把我撞人的事說出去,我他媽就會……”他突然吼起來,“坐牢!然後這個家立刻完蛋!”
“我是經濟支柱,你們吃的飯菜全都花我的錢!”他指著電視,“我買的!”他指著沙發,“我買的!”他指著牆壁,“我買的!”
“你懂了嗎?沒有我你們全都會死,會死啊!你說話!”
呂煋借這個難得被賦予的發言權說道:“你說要誠實。”
“什麼?對,誠實……但不該誠實的時候誠實了,你就送命去吧。”呂松明欲怒又止,“仔細聽好,要是員警叔叔到時候問你12月9號我們去哪兒了,你就……”
“你說過要誠實。”
呂松明的臉色愈加陰沉:“你別再鬧了,等會兒員警可能就會來我們家問話。”
“可你說過要誠實。”
“你是不是故意在和我作對?現在不是耍性子的時候!”
“你真的說過要誠實。”
不出意料,呂松明一耳光將兒子扇在地上。
呂煋居然沒有哭,他的面龐像岩漿一樣熾紅,他終於憤怒地挑戰父親的權威,他的反叛頃刻爆發:“我現在就跑去大街上說你撞死人了!”
呂松明腦袋一片空白,他從未如此害怕過,也從未如此渴望阻止什麼,於是箭矢一般沖向呂煋,輕易將他撲倒,脫下自己的皮鞋,鞋底像子彈似的抽射在兒子的臉頰上,徐曉露驚叫著試圖阻止,卻被丈夫推倒在地。呂煋滿臉鮮血,半跪著嘗試向門口爬去,呂松明見狀,心中怒火似被鼓入空氣而更加肆無忌憚地燃燒,他癲狂地拳打腳踢,呂煋失去了反抗力,驚恐掙扎,力氣漸微。
毆打了一段時間,呂松明手臂酸脹,慢慢失去準頭,鞋跟突然正中呂煋後腦勺,迸出一聲悶響,呂煋倒在地上,正當呂松明嚇得愣住時,他又咿呀幾句爬了起來。
“你媽的,我以為你個小王八蛋死了。”呂松明斷斷續續地嘟噥,用紙抹去呂煋臉上的血,“我撞人還不是因為你……因為帶你去公園玩……你個小王八蛋……”
呂煋的臉蛋沒了血跡,又恢復白嫩,他被父親強行拉起,像木樁一樣站著不動,呂松明又將他按到沙發上坐,準備消氣後再教訓他。這時候敲門聲響起——不是門鈴,是敲門聲,拜訪者是生客,沒有看見門鈴。呂松明急忙向離門口更近的徐曉露使眼色,讓她瞧一瞧貓眼,她湊近偷窺,兩個被鏡片打磨得圓溜溜的員警突然出現在視野中,她瞬間渾身炸毛,想回頭示意丈夫把兒子藏到臥室裡,不料員警目光向下瞟,大概看到了底下門縫的影子,於是再度敲門:
“你好?”
徐曉露害怕讓他們生疑,別無他法,只能打開家門。
員警們走了進來,原來有三個。
其中一個較為矮胖的說道:“方便的話,你們回答幾個問題。”
呂松明點頭,儘管曾經無數次設想過對付盤問的方法,但如今所有應變演練的記憶消失了,心中僅有的感覺是恐懼,這足以麻痹全身,他甚至難以抬手倒茶。
另一個員警開口:“別緊張,就是個辦案調查,問什麼你答什麼。”
矮胖員警從衣袋內抽出一本頁角卷得厲害的筆記本,舔指翻頁,問道:“昨天下午你在哪裡?在做什麼?”
呂松明愣住,好不容易臨時建立的回答思路被推倒了,屍體顯然在水裡泡了很久,為什麼他問的日子是昨天?
“下午嗎?在上班。”
“下午兩點半到……差不多三點二十分。”
“我確實在上班。”
“你的……是老婆和孩子吧?他們在幹什麼?”
“我在家。”徐曉露也說了實話,“我兒子在學校。”
呂松明余光觀察呂煋——這個隨時會爆炸的炸彈,如果他突然向他們大聲舉報自己,供出那場車禍的真相,那麼整件事便再無挽回之地。
“那真可惜,你們也不知情。”員警看了同伴一眼,用圓珠筆在排列了許多門牌號的本子上劃掉了呂松明家的那串,隨後嘲笑道:“看把你們嚇成什麼樣,小倆口盯著我不敢吱聲,樓下藥店被偷錢了,我們找目擊證人而已。”
三個員警起身離開了,呂煋也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時呂松明的手機突然收到一條推送,他看了幾分鐘,滿臉陰鬱,將手機丟到沙發上,徐曉露拿起它,看到一串新聞標題大號字:公園浮屍系跳湖自殺,家中遺書令人落淚。
於是兩人都陰鬱地坐著,呂松明緊夾的雙腿慢慢張開,仰首閉目,他猛然感覺這幾天無比荒唐古怪,無比不真實。
徐曉露忽然感到腳下有異樣,低頭發現是一灘水,蜿蜒細長,像小溪一樣從呂煋的房門裡伸出來,呂松明也察覺到這不尋常的水流,於是他們起身向兒子臥室走去,進入房間,發現水是從臥室內置衛生間出來的,而呂煋站在蓮蓬頭下一動不動地淋浴。
徐曉露說:“你在幹什麼?你怎麼穿著衣服洗澡?連鞋都不脫!”
呂松明後退幾步,坐到床上。
“你還洗冷水?我說過多少次這樣會生病!”
呂松明看到床單一角被水筆寫了三個“誠實”,墨蹟受過摩擦,已變得模糊不清,他掀開被子,發現整個床單都寫著密密麻麻的“誠實”,他這才想起那天對兒子說的話。他望著床單,這真不多不少五百遍麼?
“你眼睛怎麼了?跟誰學的?跟誰學的鬥雞眼!不許這樣!你說話!”
呂松明躺在誠實們的腦袋上,混合著哭腔發出笑聲,呂煋也跟著笑起來,搖擺著手與腳,歡快地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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