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阮晉和胡橋毅站在玻璃前,玻璃後是灰黃,萎蔫的灰,瀕死的黃,沙屑暴戾地漫天飛舞,敲擊玻璃發出“嗶啦嗶啦”的聲音。阮晉湊近玻璃,近得要和眼球接觸,他眯起眼睛,望向胡橋毅,敲了敲玻璃,把他的注意力吸引過來,說:“到底為什麼刮得他媽這麼大?”
胡橋毅搖頭,指著外面。阮晉看過去,一個光點在灰黃的風沙裡靜悄悄地移動,漸漸離自己近了,銀色的懸浮艇現出全貌,駛進車庫,門慢慢抬起,兩個穿著宇航服的人從懸浮艇裡走下來,接著走進消毒室,藥水從四面八方噴灑出來,他們張開雙臂迎接,過了一會魏謙先走了出來,劉志言還在裡面,阮晉看到他把宇航服也脫了,內衣也剝得一乾二淨,赤身裸體站著任由藥水淋。魏謙長籲一口氣,把頭盔扔在地上:“我看蔑先生要完了。”
“他為什麼脫衣服?”阮晉問。
“蔑先生的牙齒砸爆了他的頭盔”
“什麼?”
“大概是一直被風吹,從上面掉下來一小塊,他一抬頭,就砸進來了。”
“傷到臉了嗎?”阮晉問。
劉志言在消毒室裡聽到了,望著外面比了一個OK的手勢。
“沒,剛砸穿就掉衣服裡了,我們把它取了出來。”魏謙說完走回車庫,拿了一個證物袋,裡麵包著一塊黃豆大小的紫色石粒,遞給阮晉。
“這麼小?”
“所以說沒大礙,消了毒就沒事了。”
劉志言看見阮晉的嘴巴在動,又皺眉,知道他大概在說什麼了,便對外嚷嚷:“我不在消毒嗎?沒事的,消毒了就沒事的。”
魏謙也附和:“消毒了就可以了。”
胡橋毅走進控制室,往電腦裡輸入今天的“FS-91”星球的採礦情況,少的可憐,阮晉從門外走進來,胡橋毅看見他,說:“這個星球差不多沒有利用價值了,過幾天給那裡彙報一下,我們應該就可以回去。”
“是嗎?挺快的。”
“我們在這裡已經八年了。”胡橋毅歎氣道。
“上頭預計是十年,我們賺了,少在這個鬼地方待了兩年。如果回去你有什麼打算?”
“沒打算,等回去再說。”
“你就不激動?”
“在這裡留太長了,天天見的就是荒漠,荒漠,他媽的荒漠,我倒覺得如果突然回到地球,反而不現實。”
“我和你不一樣,我覺得這裡才是夢境,我做了八年的夢,是時候回去了……那一百萬一到帳戶,知道什麼概念嗎?你就不是你了,你是你自己都不認識的一個大富豪,不過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和我媽團聚。”
“你先把你的鬍子刮了吧,到時候你媽都不認識你了。”
阮晉用手觸了下巴,點點頭,轉身離開,走到衛生間裡,對著鏡子俯身觀摩自己的臉,鬍鬚像斷在肉裡的針頭一樣挺立,他用手指輕輕撥動,這時劉志言進來了,他背對著鏡子,把上衣脫了,露出脊背,背上密密麻麻佈滿了血孔。阮晉嚇了一跳,劉志言扭過腦袋,看見後也嚇得叫出聲,反手摸著那些血孔。
阮晉問:“怎麼回事?”
“我剛剛就覺得癢得不行,過來看看,我操,怎麼這樣?”他小心翼翼地撫摸血孔。
“有問題,這有問題,你是不是感染了什麼……”
“我操!”他突然咧開嘴,跪在地上,“痛!痛啊!”
“我給你拿藥,你等一會。”阮晉慌忙要走出衛生間,卻被劉志言一把抓住拉了回來。“救命……啊……劉志言的腰扭得厲害,幾乎完全旋轉了一百八十度,他仰起頭,喉結對著阮晉,斷斷續續地說:“把我弄去消毒室……用藥水噴我……快點……消毒室……”
“什麼!什麼!”阮晉慌了手腳,扶著劉志言往外拖,劉志言像砧板上的活魚一樣打挺,手抓著牆,手指向手背彎曲形成一個漂亮的弧,阮晉拖不動,試圖上前掰開他的手指。劉志言的嘴反復呼吸幹嘔,身體劇烈顫抖,背上的血孔突然鑽出了許多葡萄大的黑色東西,然後是兩隻爪冒出來,扣在他的皮膚上。阮晉呆住了,莫名地走不動,盯著小東西們整個從劉志言的身體裡爬出來,它們渾身墨黑,頭部生著翡翠一樣渴人的綠眼睛,嘴向上開,牙齒如同花瓣一樣張著。阮晉奪門而出,把門狠狠摔上,開始沒命地跑,忽然聽到身後稀裡嘩啦一片脆響,他知道它們破窗沖出來了,不敢回頭看,一個勁沒命地跑。魏謙從走廊拐角處走出來,肩膀上搭著一條毛巾,見到這幅圖景睜大了眼:“什麼東西?”
“槍!”
“什麼?”
“拿槍!”
它們一齊跳起,彈射在魏謙的臉上,牙像五指抱住他的頭,他的面孔立刻被吃食了個乾淨,紅淅淅的肉棱裡鑲嵌著白骨。魏謙倒下了,它們撞進他的肚子,從背後貫穿出來,破孔的血柱沖在地上。這些小東西一邊奔跑一邊瘋狂生長分裂,它們越跑越大,越跑越多。阮晉看見胡橋毅遠站在控制室的玻璃後面瞪大眼睛望著自己,他高聲叫嚷:“拿槍!拿槍!”說完回頭一看,它們大多數已經有一個籃球那麼大了。
胡橋毅搬來銀白的等離子射線槍,示意阮晉躲開,對準那一堆翻江倒海的狂潮扣動扳機,雪亮的光束擊穿玻璃,阮晉仰倒滑行,看著光束從自己眼前掠過,撞進怪物群裡,幽藍的血肉如驚濤駭浪般拍打在四壁。
阮晉喘著氣爬起來,在遍地游走的融化的玻璃中小心地落腳,胡橋毅說:“怎麼回事?它們是什麼?”
“它們是……”阮晉忽然聽見走廊的盡頭傳來像暴雨密集斜射在金屬上的聲音,慢慢地變大,直至地面開始顫動,他看向胡橋毅,胡橋毅也聽見了,把槍緩緩舉起來。
他們看見怪物們填充滿了整個長柱形走廊,彼此互相攀爬踩踏著向自己移動過來。
“到我後邊。”
阮晉迅速跑到胡橋毅的背後,胡橋毅等它們近了,指頭猛一壓扳機,槍卻全無反應,方才記起基地以前從未遇見過如此險情,平日外出採礦只是往槍裡裝一發子彈做個樣子,然而今天它註定保不了自己的命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一個小孩似的“嚶嚶”哭起來,怪物們向他飛撲過來,每一隻都只是過客,每一隻都只是撕咬下一塊肉就匆匆跳走,他瞬間變成了一副殘骸。
阮晉一邊踉蹌一邊跑,從欄杆上橫躍下車庫,輸入懸浮艇的開門密碼,門極慢地抬,他沒等門完全打開就鑽了進去,手忙腳亂地啟動引擎,怪物們把天花板壓塌了,傾瀉到車庫裡,與此同時懸浮艇箭一般射出車庫,環繞在周圍的恐怖嘈雜的聲音消失得一乾二淨。阮晉的眼盯著前方往自己傳送著的地面,漫天遍野的黃沙,胸口一起一伏,喘氣聲帶著哭腔,手突然不小心從方向盤上滑下,他看了看,發現上面全是油膩膩的汗。
二
“料酒也要嗎?”
“也要。”
“那你幫媽媽拿過來。”
裘天鵬跑到冰箱前,拿了兩袋料酒,遞給自己的母親。餘婉的手因為長時間用力地握刀把變得非常溫熱,接過料酒的時候被冰冷刺激得發痛。她把料酒舉到嘴邊,用牙咬開包裝,濺出幾滴在手背上,又拈起圍裙來擦。她用筷子把排骨在蛋液和麵粉裡先後滾了一滾,然後放到空碟子裡,等全部放完了,便對兒子說:“你已經幫了媽媽很多忙了,快去寫作業吧。”
裘天鵬走開,繞了桌子一圈又回來,說:“我要看你炸完排骨。”
這時門把轉了一輪,裘文推開門走進來,看見了兒子,說:“你怎麼在這裡晃來晃去不寫作業?”
餘婉說:“他說要幫我做菜。”
裘文沒理她,把公事包一扔,倒在沙發上,松了一口漫長的氣,對兒子說:“你還站著?”
“哦……”裘天鵬向臥室走去。
“你要是天天自覺讀書,全國就沒有人讀得過你了。”
“那世界上呢?”
“世界上也沒有人讀得過你。”
“哦。”
這時候一條白絨絨的卷毛狗從電視櫃下竄出來,前身跳起來離了地,趴在裘天鵬的衣服上,裘天鵬用手指撥開它臉上的毛,露出它玻璃珠似的眼睛,輕聲說:“雪怪,雪怪聽話,別鬧了,我要寫作業了。”
兒子去了臥室後,裘文打開電視,把褲腳卷得高高的,脫了鞋襪,靠在茶几前面。新聞播報的時間到了,主持人面對自己侃侃而談,說的無非是又有那幾個縣脫離了貧困,又和哪幾個國家簽訂了什麼條約,科技又有了那些進步,這些聲音越來越小,像蚊子飛舞一般又尖又軟,裘文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天慢慢黑全了,餘婉走到沙發旁拍裘文的肩膀,想要叫醒他,他的呼嚕聲停住了,推開她的手,轉個身,不久後又打起了呼嚕。
“那我們先吃飯吧。”余婉對兒子說。
裘天鵬夾了幾塊炸排骨,丟給雪怪,低頭看它用爪子按著骨頭,歪頭磨咬著,臉上露出笑容。
“鞋子怎麼這樣髒了?”餘婉突然問。
“放學回來踩到水窪裡了。”裘天鵬說,“幫我買一雙新的吧。”
餘婉說:“不用買,洗一下曬一下就和新的一樣了。”
“哦。”
“去叫你爸吃飯。”
裘天鵬不情願地來到沙發前,搖一搖爸爸,裘文又轉了個身,趴著睡了,裘天鵬再搖了搖,裘文猛地揮起手,把兒子一推,裘天鵬後退一步,屁股撞在茶几上。餘婉擔心地看過來。
“我操!你連覺都不讓我睡!”
裘天鵬低著頭,餘婉放下碗,走過來說:“你該吃飯了。”
“該吃飯該吃飯……你知道我有多累嗎?成天上那個操他媽的破班,成天加班,你以為沒有我成天這樣累,你們可以安心地坐在這裡吃飯——吃他媽的破飯?”裘文用力拍著沙發,聲音響不起來,他越惱火了,指著兒子說:“你,滾去寫作業。”
他沉默著盯著自己。
“寫!作!業!”
余婉出來替兒子辯解:“他下午剛寫完。”
“作業是寫得完的嗎?”
裘天鵬開口了:“我寫完了。”
“寫完了也滾回去寫,我管你寫什麼,滾回你房間,你愛寫哪裡寫哪裡,你寫桌子上吧,這床單上吧,寫天花板上吧,不要出現在我眼前——”
窗外突然傳來了一聲微小而空曠的清響,像是有什麼人擊破了一面巨鼓,裘文喘著餘氣,看看兒子,又看看妻子,走到窗前,把窗戶推向兩邊,看見像成熟李子的皮一樣暗紅的夜空,立交橋上川流不息的車燈,點飾著斑駁光點的高樓,所有事物都照常運作,並沒有什麼異樣。
“你看見怎麼回事了嗎?”聲音從下面的窗戶裡傳來,是住在樓下的老頭子。
“沒。”裘文盯著那雙搭在窗沿上的枯手。
“啊?”他的聽力素來不好。
“沒看見。”
“什麼?”
這時左邊也響起推窗聲,一個婦女扯著尖啞的嗓子說:“那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發出來的。”
“會是什麼呢?”老頭子居然聽清了她說的話。
一個像歌唱家一樣雄渾的男聲從上面的窗戶傳出:“可能是軍事演習。”
“演習什麼?”老頭說。
“大概是放了個原子彈吧。”裘文答。
那個尖嗓子女人說:“我覺得是氫彈。”
“為什麼不是原子彈呢?”
“那為什麼不去氫彈?”
歌唱家說:“管它他媽什麼彈,明天還不是要上班,操。”他悶哼一聲,顯然用力扔了什麼東西出去,裘文抬頭一看,一個熄滅的煙頭越過自己的頭頂向遠處飛去,消失在社區的綠化帶裡鬼魅一般的樹影中。
第二天早晨,整個城市的人都被前所未有的濃霧嚇住了。昨日一切形態分明的高樓大廈,今日全部浸沒在茫茫白色中,人幾乎要用雙手摸著走,怕一不小心碰到什麼和霧一個顏色的東西,車都哆嗦著開,僅憑紅晃晃的尾燈分辨彼此,萬物在模糊中沉睡,連鼾聲都不曾響起,人們不知道大霧的來源,也不知道怎麼去消除它,他們任由它像一個裝滿水銀的大鐵桶一樣碾壓著自己所在的城市。
裘文早晨冒著霧開車,感覺霧不是霧,像是什麼密度很大的實心東西在反推著自己,讓自己舉步維艱,公路上的喇叭聲令他心煩意亂,走走停停開了一個多小時,到了公司,本盼著中午能夠消下去,誰知等到下午五點下班時,所見的仍然是一望無際的蒼白。整整一天的大霧讓人難免開始起疑,但政府又沒有下發關於它的什麼公告,也就沒人多問。裘文怕兒子放學在霧中迷路,便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囑咐她在家待著,自己去接兒子,於是一路上又是長短不一、毫無節奏的喇叭聲,又是沒有盡頭的走走停停,行駛了半個小時,在還差一個十字路口就到學校的時候,他竟然看見裘天鵬在紅綠燈旁站著,車開向他,他也看到自己,迎著擋風玻璃跑來,書包一顛一顛砸著屁股。
裘文怒目圓睜:“你怎麼自己走到這裡了!”
他低頭嘟噥著什麼,然後抬起頭:“我等了好久,沒等到媽媽。”
“你為什麼不聽話!為什麼亂跑!就算等不到,你也要等!”
“我怕,我想回家。”
“你走丟了怎麼辦?你走丟了就餓死掉吧。”
裘天鵬憋紅了臉,淚就要奪眶而出了,但他忍了下來,他怕哭出來被爸爸斥責不像個男子漢。他默默在後座坐下,兩個人都不說話,車繼續開著。百貨大樓邊上由於大霧遮蔽視野,司機們看不清路,出了車禍,三輛連撞,側翻的車影若隱若現,大路堵死了,裘文無法前進,罵了聲“操”,順眼看見了百貨大樓頂部的大顯示幕:市長穿著藍黑色西裝,系了白色領帶,露個上半身正襟危坐地講話,為市民彙報這個星期城市的經濟變化情況,卻對霧隻字不提。
“我想吃——”裘天鵬突然說話,手指頂著車窗,指向路旁的霜淇淋攤子。
“用自己的零花錢買,你的零花錢呢?”
“用完了。”
“這就用完了?”
“我……”
“怎麼用得這麼快?你是不是買了什麼不該買的東西?”
“沒有,我就是買文具去了。”
“你下次再亂花錢,我把你喂雪怪。”
“雪怪不會吃我的。”
“為什麼?”
“它是我的好朋友。”
“不,它會吃的,它會把你啃得骨頭都不剩。”
裘文拉了手刹,叮囑兒子不要亂下車,一路小跑到攤子前,買了一個巧克力霜淇淋,正要往回走,忽然聽見有人“哎,哎”地好像在喚自己,側首一看,一個穿著結滿灰褐色幹泥巴的軍衣的老乞丐望著自己,他的頭上戴了一頂火紅色的鴨舌帽,塑膠條帶似的白髮從帽子裡漏出來。他懶洋洋地搖了搖裝錢的鐵杯:“施捨我一點錢吧,中產神仙……”
裘文一手握著霜淇淋,一手從一卷方才小販找給自己的零錢裡剝離出一張十元紙幣,扔進乞丐的杯子裡。乞丐懶洋洋地說:“多謝神仙大爺,多謝神仙大爺,您的家庭一定美滿幸福,工作一定順順利利……”
“不可能,我明天全家都會死。”
“怎麼會……神仙大爺,您財源廣進。”
裘文摸了摸自己的鬍子:“別說違心話。”
“哎……我用我的屁眼擔保,我絕對沒有說違心話,我是社會最底層人,連螞蟻都不如,是螞蟻拉的屎,怎麼敢騙您……”
“哈哈……”裘文放聲大笑,“啊……哈哈……你是屎……”他忽然感覺到手背一陣冰冷,低頭一看,霜淇淋早已化了,他責怪地瞥乞丐一眼,快步離開。
三
阮晉在駕駛室裡感覺不到風,只聽見沙礫在擋風玻璃上碎密地彈擊,聽久了,好似熱鍋裡的淺油正在暴沸。他刻意降低了懸浮艇的速度,望著前方黃濛濛的平野,更加仔細地享受這滾油聲,他假想放了什麼東西到油裡去,什麼呢?培根肉怎麼樣?滋啦!肉的血色不那麼深了,並開始蜷縮,脂肪化了,滲出肉隙,香!香!整個駕駛室都漫著聞不盡的香氣!阮晉用鼻子努力地吸,他吃不到真的肉,胃忸怩作態地痙攣,他想起八年前——自己來到星球的前一天,母親煎了培根肉為自己踐行,她說,這是為國家辦事,不要害怕,要把那裡當做自己的家。
阮晉想哭,又瘋狂地餓著,餓得哭不動,伸手到靠椅後面摸索,想搜尋出一些壓縮食物,突然看見前面出現了一個鐵絲籠子模樣的東西,有四五米高,他嚇得趕緊轉向,那東西卻跳起,直撲過來,一聲悶響,幾條手腕粗細的繩索一樣的東西豎貼在玻璃上。懸浮艇停住後,他伸出手敲了敲玻璃,它沒動靜,他想,活的還是死的?
“嗨!嗨!”阮晉沖它喊。
它柔軟的長肢慢慢抽上,消失在阮晉的視野中,幾條線性粘液殘留在玻璃上。他聽見它在頂部原地踏了幾步,一躍而下,這才讓他看清楚——六條和長頸鹿的脖子一樣長的肢體彙集在西瓜大小的頭顱上,像一隻奇怪的蜘蛛,頭上的單眼占了大部分面積,與其叫頭,不如叫眼。它盯了自己幾秒,迅速離開了。此時他往四周掃視,發現到處都行走著不知何時出現的奇形怪狀的生物,有藍鯨一樣大的四足巨獸,它背上長著彎曲的長骨,像背了一個倒翻的肋骨;許多鳥一樣的怪物在黃沙裡撲翅旋飛,仔細一看,除了一對翅膀什麼也沒有;地面上隔三差五露著幾隻像帳篷的半球體眼珠,盯著天看,懸浮艇靠近它們,它們也只是往那個方向滾一下,眼黑對著懸浮艇,不覺得對自己有什麼威脅,便又滾回去盯著天看。它們悠閒地分佈,絲毫不懼怕被什麼生物踩到。
在這怪誕的景象裡,阮晉笑了,這不是夢境又是什麼?他做這個夢已經做了八年了,他時時刻刻都盼望著自己能從地球上的臥室裡的大床上醒來,揉揉眼睛,發現沒有什麼FS-91,而自己馬上要刷牙洗臉到公司裡上班。可是他不曾醒來。
他呆呆地駕駛,各種生物向後退著,蔑先生出現了,至少他看見了它的影。“蔑先生”既不是動物又不是植物,也不像非生物,假設一個人全身埋進土裡,只露出一個頭,那麼蔑先生的形貌就像這個頭一樣,它有一座摩天大樓那麼高,鼻子和眼睛和仿似調換了位置,鼻孔是兩個與臉面相平的洞,而眼睛則像鼻孔一樣斜向下,也是兩個空洞。蔑先生的官方名字是“FS-91類生物體”,它的周圍埋藏著大量含超鈾元素的礦石,八年前地球由於人口惡增,聯合國提出地下城市計畫,但要實施這個計畫需要大量能源,阮晉所在的四人駐守隊伍被送往這個星球,被告知自己的工作就是採集這些礦石,然後裝載到貨運飛船上運往地球,給工程提供能源,當他們來到採礦的地點時實實在在被這個駭人的龐然大物嚇住了,他們一抬頭,就發現有一雙眼洞冷盯著自己,好像在蔑視,從此便管它叫蔑先生。
儘管大家初來乍到時很怕蔑先生,但後來發現它根本不會動。它有一張大嘴,將近二十米高,從來不閉上,上下有兩排紫黑色的巨石,那便是它的牙齒。從嘴進去,是大堂一樣的口腔,空氣炙熱得可怕,加之穿了宇航服,渾身都會吐汗,嘴裡的四壁非常黏稠,生長著不知名的碩大臟器,一起一伏,好像在呼吸。繼續走,又有一個巨洞,裡面的通道像喉管,但不長,只十多米就到頭了,盡處是一面像牆一樣的厚實組織,往外暴鼓著,他們不知道這堵“牆”的後面是什麼,但一定有很大的壓強。
駐守隊伍每個星期被要求要采不少於兩噸的礦石裝上貨運飛船,正因這樣大幅度的採礦,蔑先生的氣色開始衰退,好像它與這個星球有莫大的聯繫,好像它的下身其實通達這個星球的核心,好像它就是這個星球。
懸浮艇再一次停下,阮晉遙遙望著,大怪影的周圍倒了許多為了採礦而假設的機器,它們被巨獸踏為廢鐵。蔑先生的嘴輸送著狂風,懸浮艇被衝擊得微微側斜,阮晉想,一定是那堵“牆”破了。
也許那些礦石為蔑先生提供生存的能源,或者說,礦石是這個星球的命根,礦石的大幅度減少讓它不停地怒吼。阮晉又想,那些從未見過得陌生生物又是從哪裡來的呢?是不是那堵牆後面有另一個世界,一個地下世界,比起表面的死氣沉沉,那裡一片生機勃勃,這個星球並非為自己而運行,而是為那些生物。更大膽地設想,蔑先生的地上部分是死的,地下部分是活的,現在看到的這個“頭顱”其實是它的屁股,這個猜想未免太浮誇,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那些生物是被風吹上來的。但從劉志言身體裡鑽出來、在基地裡橫行的的那些東西不是吹上來的,它們原本是藏在蔑先生的牙齒裡,靠它所供給的養分生存,是處於休眠期的單細胞,而蔑先生的牙齒裡有令它們休眠的物質,總之能讓它們假死,而進入宇航服後有了肉吃,便復活了。這太巧了,簡直像命中註定一樣。
周圍突然狠狠地昏暗下來,到黑夜了嗎?阮晉嚇得不輕,觀望外面,有一隻巨腳,原來有一隻背著“肋骨”的四足巨獸從懸浮艇的上方走過。他心裡算了算,這個星球晝夜都是一百五十天,現在離晚上至少還有四十九天。
幸虧時間還是很可觀的。阮晉開始計畫了:基地裡有三架貨運飛船,兩架在車庫裡,一架在地下室,車庫裡的輪流運送礦石,地下室的備用,倘若他回到基地,想辦法溜進地下室,啟動飛船,飛船就會自動把自己送回地球。那些怪物現在應該爬滿基地,它們闖進廚房找東西吃,吃光了就自相殘殺,等死得差不多,自己回去就沒問題了——可它們不是擁有恐怖的增殖能力麼?不,要是互相吃食自己的分裂體,這不就相當永動機嗎?
也就是說自己可以回去了?但那些要是從地下吹上來的生物走到基地附近被它們捕食呢?
到底該不該回去?阮晉糾結得慌張,慌張得難受,難受得冒汗,這是經常有的事,按照劉志言和胡橋毅的說法,這是選擇恐懼症。每當這時候,他的大腸都會出奇地活躍,有很強的排便欲望,這不好受,但也不至於特別不好受,他還是能夠鎖眉思考的,忽然一個念頭閃過,他冷靜了下來。飛船的門本來就是開著的,那些怪物氾濫成災,一定會跑進去,只要達到一定重量,飛船就會默認在一分鐘後啟動,飛往地球,當航天局的工作人員發現飛船裡的不是礦石而是一群奇怪的生物時,就會意識到基地出了事,然後派出隊伍搜救自己。他長舒了一口氣——就算那些生物——譬如剛才看見的蜘蛛模樣的東西,跑到基地裡面,說不定也會被飛船帶回地球,這就很好玩了。所有問題都得到解決。
阮晉把懸浮艇開到一個小型峽谷裡,那裡原本盛產超鈾礦,他們剛來的時候主要在這裡開採,但現在已經沒有價值了。這個星球的空氣是微氧狀態,人在這個環境裡就像蒙著被子呼吸,活不了很久,儘管自己還有一瓶背肩式氧氣瓶,但懸浮艇的儲氧已經不多了,等氧氣耗盡,動力能源就會被迫用來從外界提純氧氣,這是十分耗能的工作,一旦動力能源用光。它就不可能再啟動。
貨運飛船往返地球要三天,搜救人員在一個星期左右後應該會到達這裡,而阮晉只要等就行了,他感到無比快樂,側躺在椅子上,臉向著椅背,漸漸睡著了。
四
大霧侵佔這個城市六天了,仍沒有散去。市民抱怨六天了,仍各自忙著各自的生活,並不打算做些什麼。霧有所退讓了,變得更稀薄了些,世界更清晰了一點,雖沒有太清晰,但至少穿越馬路時看得清紅綠燈。城市想,既然還能正常運轉,那就正常運轉吧。
大人照例上班,小孩照例上學。裘天鵬喜歡在教室裡對著窗外的霧發呆,他把神思傾吐進去,撐著下巴,度過一節又一節課。但這一次老師發現了,他被叫了起來。全班的人目不轉睛地看向他,期待發生什麼令人捧腹大笑的事,其實他們的心裡都打算好了,即使沒有發生,即使發生的不好笑,他們也要捧腹大笑。
老師問:“你在看什麼?外面有什麼好看的嗎?”
“我在看霧。”
大家碎散地笑著。
“霧有什麼好看的?霧是一片空白,空白就是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有什麼好看的?”
“我現在一定在做夢。”
大家又笑了,這次開始整齊,但大多數還在醞釀情緒。
“你以後再不專心聽課,我就罰你出去走廊看個夠。”
大家奉承地、幸災樂禍地笑起來。
“現在就是夢……”他傻笑著,“我該在一個空無一人的星球,沒人管我,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霧不是空白,是夢境。”
全班把笑聲徹底放出來了,拍桌子,砸筆盒,幾乎笑得失聲。
老師略低下頭,讓眼鏡用鼻樑滑下去一點點,翻起白眼瞅他。
“不要這樣看著我,老師。”
“出去站吧。”
放學後老師一走,孩子們就像春季回游產卵的魚群一樣沖出教室,裘天鵬背起書包,走到陽臺上望瞭望,沒有他們的身影,校門口都是人,還算安全,稍松了一口氣。裘天鵬走下樓,看見有一個孩子在找他的家長,他的父親正躲在一棵樹的後面偷看他,看見他走過來,馬上躲到他的盲點,故意大聲說:“應該不會被發現吧……”他笑嘻嘻地與父親繞著樹轉圈圈,然後趁機猛地拽住他的袖子,兩個人都哈哈大笑。
裘天鵬無端憤怒了,嫉妒了,他的爸爸從來沒有這樣取悅自己,他的面孔永遠是死的,沒有表情的,凡自己不在他身邊的時候,他都大驚小怪,自己若回家回得晚了,他就要逼問自己,要自己詳細敘述原因,和他在一起毫無快樂。他記得有一次,媽媽在廚房裡切西瓜,不小心失去準頭,刀偏了,從表面擦下一塊瓜皮,後來爸爸帶他去公園的沙地上玩,他對爸爸說:“我能像切西瓜一樣切地球,你信嗎?”裘文鎖著眉,點點頭,他用一張小紙片從地上刮起一堆沙子,笑嘻嘻地說:“你看,我切了一塊地球。”裘文仍然點點頭,他明白了,父親從頭到尾都沒把自己當一回事。可這是多好的一個創意啊!他感到有一股熱流騷擾自己的眼窩,他不敢哭,他怕有人看過來。
突然有一隻大手重拍裘天鵬的肩膀,差點把他推倒,他站穩,回頭一看,是他們。
“你他媽死去哪裡了?拿錢來。”說話的男孩理著平頭,整個頭部非常簡潔,另外兩個人剪著遮眼的劉海。這三個初中生從兩個月前就開始勒索自己了。
“我爸說,我再亂花錢,他就不給了。”
“你爸不給你錢關我屁事?”
“我拿不出錢,你別再向我要錢了,好不好?”
“我不是向你要錢,我是叫你把錢給我。”
裘天鵬的喉嚨蠕動了一下,口水像鉛塊一樣滑下食道。
“你要耗是吧?我們陪你,我們有的是時間。”
他們都沉默著,裘天鵬盯著地板,三個混混四處張望,談論哪個女學生的屁股更圓潤。接孩子的車陸陸續續離開了,校門口清靜不少。裘天鵬忽然抬起頭:“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什麼?”
“沒有別……”
“什麼辦法?”
“我給不了你錢,我可以把我的自動筆給你,橡皮擦也可以給你……”
“你他媽一弱智。”他用食指狠摁了裘天鵬的腦門。
裘天鵬把他的手指擋開:“或者說我可以跑。”他說完把積蓄已久的唾液吐在平頭的臉上,然後拔腿就跑,邊跑邊從肩膀上取下書包,背到胸前,手拖著底部。他聽到後面也開始追了,並且逼得越來越緊,他想盡辦法提升自己的速度,但無論腿部肌肉怎麼用力都無法讓雙腳交換得更快,於是左拐抄進一條窄巷,本以為定能甩掉,想不到他們也立刻出現在巷口,見了他就開始衝刺,他們的距離慢慢變短。裘天鵬慌不擇路,跑向不遠處的廢棄的釀酒工廠,進去後三步並兩步躍上二樓,平頭一行人自知這裡地形特殊,要追上必然很費力,便站在原地,對他叫嚷:“你現在不滾下來,也遲早要被我們抓到,那時候你就完了!”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裘天鵬的呼吸紊亂不已。
“滾下來!”
他的淚終於流了出來:“你是畜生……”
“這個世界沒有誰不是畜生。”
裘天鵬繼續跑,他們繼續追。裘天鵬一刻不停地上樓,他們也一刻不停地上樓,眾人的腳步聲空靈地迴響在工廠裡,裘天鵬到了天臺,把門反鎖,雙手抹著眼淚,手上的泥沙把臉硌得有些舒服,他們也上來了,開始砸門,“哐哐”的聲音在霧中擴散,消失。裘天鵬想知道這裡有多高,走到邊緣往下看,看見下方三四米的地方停了一個巨大的恐龍腦袋,這只像恐龍的怪獸呆滯地在樓群間緩緩移動。
“你幹嘛!”他嘶啞地吼,淚水把臉裝飾得和鵝蛋一樣光亮。
怪獸依然安靜地走,背上的尖厚鱗甲把幾個空調外機挑下。
“你要幹嘛!”他跪了下來。
門被砸開了,三個人拿著不知從哪裡撿的鏟子殺氣騰騰地走出來,看見了怪獸後嚇得幾乎要摔倒,扔掉鐵鏟,慌慌張張跑下樓。
裘天鵬發出撕破天地的哀嚎。
“真的是這樣嗎?”父親用筷子尖指著裘天鵬,“你真的是到你同學家,陪你同學拿借書卡,然後再一起去圖書館玩了一會,才這麼晚回家的嗎?”
“我真的。”
“我不信。”他直勾勾地盯著兒子。
“這是真的。”
“你真的沒撒謊?”
裘天鵬看向正埋頭努力扒飯的媽媽,說道:“我在撒謊。”
“你在撒謊?”
“是。”
“那你去幹什麼了?”
“我到同學家打遊戲。”
“你別吃飯了。”他把頭一歪,“回房間反省。”
裘天鵬撐著椅子,腳落在地上,走進臥室裡。裘文大聲說:“叫你回房間不是反省打遊戲的事,是反省你撒謊的事。”
餘婉抬起頭,抹掉嘴裡的飯粒,說:“我今天逛超市碰到一件事,就是,就是有個女的在蔬菜區那裡叫,所有人都沒出什麼聲,就她一人在那裡叫,反正我們就去看,誰也不問為什麼,可有趣了,她就光叫,不幹別的什麼。”她乾笑幾下,繼續說:“後來導購員來了,問她,你幹嘛呀?她說有一群老鼠一樣的動物從土豆堆裡跑出來,真的好多,導購員說不可能,我們這裡從來就沒有鬧過老鼠,那女的說就是看見了,導購員說放屁,兩個人就在那裡罵……哈哈……你說土豆堆裡怎麼可能有老鼠……哈哈……”
裘文把筷子扔在桌上,點點頭。
裘天鵬的學校是私營的,裡面的所有人,所有建築都很自私。學校裡的教學樓一樓有一個很寬敞的通道,從正面通向背面,這天通道裡擠滿了人,有老的也有年輕的,有男的也有女的,大家死命地擠。裘天鵬抓緊書包的肩帶,剛想擠進去看個究竟,便有個員警喊叫著驅趕圍觀者,讓他們退到警戒線後面,裘天鵬被後退的人群撞了個踉蹌,他懊惱了:憑什麼偏是我來的時候要退?你在和我作對嗎?他硬擠了進去,像泥鰍一樣穿梭,撥雲見日,來到大樓背面,頭高高地昂起來,看見一條大尾巴垂下來,尾尖正對自己。
他向後走幾步,看全了它,它是一隻大壁虎,趴在樓面上,前爪鉤在四樓的陽臺上,鉤爪抓在一樓的窗戶上,他看得入神,突然員警把他猛地扯開,含糊地呵斥著,一路拉出警戒線。
數輛警車停在操場上,家長門來到學校把孩子接回去。裘天鵬也看見爸爸從遠處跑過來,抓住自己的袖口,把自己帶到車上,一路開回家。回到家後裘天鵬看見牆角堆滿了大包小包的行李,桌子櫃子上的瑣碎物品全部消失,變得簡潔明瞭。一家三人把行李搬下樓後都累得滿頭大汗,把行李塞進後備箱,塞不下的就放座位上。全部處理妥當後,裘文把車駛出社區。
裘天鵬問:“我們去哪裡?”
裘文說:“我們跑。”
“雪怪呢?”
“雪怪它自己跑了。”
“雪怪呢?我要找到雪怪,你讓我回去。”
“閉嘴。”
路上斷斷續續堵著車,幾隻像蜘蛛一樣的長腳怪物橫跨在車頂,有人試圖去撞它們,它們卻總是躲得開。幾隻翅膀在霧中盤旋,偶爾刮蹭到車,車裡的人就會驚叫起來。裘文狂笑,把油門踩到底,車、電線杆、紅綠燈在側窗稍縱即逝,餘婉尖叫起來:“為什麼開這麼快!停!停!”
學校也出現了。學校的足球場上冒出一個橢圓體怪物,像藍鯨一樣,大塊草皮披在它背上。
汽車繼續疾速前進,百貨大樓到了,裘文開始減速。一個巨型胚胎懸浮在空中,非常大,裘天鵬認得胚胎的形狀,應該是他在學校看見的那只大壁虎所孕。胚胎被一種濁黃的半透明稠狀液體包裹,有幾根臍帶一樣的繩索牽著它,繩索的末端固定在不同的樓房上。它就這麼安靜地浮著。
裘文刹停了車。握著方向盤的手漸漸鬆開,癡癡地說:“真漂亮。”
大胚胎的周圍站了許多人,比百貨大樓一樣任何時候都要多。突然一群人擠進圍觀者,他們之中沒有誰的臉上不掛著憤怒,其中的領頭人舉著一塊寫了“抗議”的大木牌,把它當作指揮棒揮舞著,說道:“我們城市連續這麼多天大霧,沒人說沒人管,今天出現了這麼多莫名其妙的動物,還是沒人說沒人管,上面不管,中間不管,下面不管,知道什麼意思嗎?我操!我們要一個交代!你們誰願意加入我們,一起去政府大樓門口抗議?”
圍觀者裡有一個人說:“那你能把那東西割掉嗎?”
“割什麼?”
“就是黏在我廚房窗戶旁邊的那很臍帶。”
“你搞什麼啊?”領頭人用手敲了敲木牌,“我們要抗議!我們在抗議!那鬼東西也不知道有沒有危險,政府不敢去弄,政府不想去弄,它想讓我們自己解決這個問題,讓我們負責——我們怎麼能負責!政府是服務我們的,我們是被服務的!”
“那你們報警吧。”
“報警是我們做的第一件事,但上級不下命令,員警不能管,我們今天一堆人聚在這裡,幹嘛的?吃飽了沒事幹嗎?我們就是來會會那所謂的上級的!”他搔搔頭,“行,誰愛和我走就走,不走我也懶得理你。”
領頭人話一說完,就帶著他們離開了,三四個人從圍觀者中走出,跟隨他們,其餘的依舊精神恍惚地注視那個胚胎。
裘文開車與他們同行,他們不看車,車裡的人也不看他們,人們在迷霧裡行走,誰也不說話,喪氣極了,偶爾有人打噴嚏或者咳嗽,完成了這些行為後,依舊行走。他們大概想,管他呢,反正就這麼走。鬼霧堆在死城裡,堵塞著每一個人活下去的希望。
政府大樓坐落在市中心,但與城市隔絕,是一個精緻的白色房子。大家到了門口,領頭人大喊:“有沒有人!”
沒有答音。
他又說:“我們抗議。”
還是沒人說話。
他把牌子扔到鐵門上,牌子反彈,掉在花圃裡。他招了招手,帶著三個人走上前,各踹了門一腳,只聽見門發出牢牢的鈍響,沒有設想中劇烈地前後搖晃。他湊近看了看,是個假門縫,遠看就像緊閉的兩扇門,其實就是一塊大鐵板。他們面面相覷,他回到花圃裡,撿起那塊牌子,掄圓了手臂,把門旁的落地窗砸出個漂亮的裂紋,他不甘心,又砸了一次,玻璃稀裡嘩啦地碎了,木牌也應聲斷為兩半。他們一齊跨進房子裡,幾分鐘後,黑暗中傳來怒氣衝衝的腳步聲,領頭人揪著市長的頭髮,拖著他的半截身子跨了出來。
大家瞪大眼睛,說不出話。市長穿的仍然是藍紫色西裝,戴的仍然是白色領帶,只是身子的斷口有一簇電線。他是一個機器。
領頭人舉起另一隻手,捉住市長的領帶,用力一甩,把他丟到眾人面前。他說:“這他媽就是市長!我們的城市就他媽一直被這個東西管理著!”
“那我們該去哪裡?”不知誰問了一句。
“繼續走吧。”他說,“我們走遍所有城市,我不相信所有城市都是這樣。”
領頭人終於看了車裡的裘文一眼,又扭過頭走了,大家都跟了上去了,裘文也啟動汽車,和他們繼續同行。他們,這些陳舊的屍體,他們從夢中醒來,他們往霧裡走。
五
阮晉又醒來了。又是昏暗惡臭的駕駛室。他赤裸著全身,躺在駕椅上,回憶著那些夢,他夢到他走在繁華的大街上,或白天或晚上,各種各樣的車在他身旁來往穿行,他看見老人帶著孫女在包子鋪面前和老闆吵架,小賣部門口的搖搖車邊上趴著剛摔下來的小孩子,商場大型甩賣活動上好多年輕女孩在跳舞,他沿著自己所看見的路走,不知過了多少個十字路口,他發現前面是郊野了,釣魚線一樣的鐵軌橫鋪著,並不直,像有人用鋼筆不小心劃的一條線。
火車從遠處鳴著哀樂似的汽笛,慢慢近了,阮晉沒看見窗裡有人,火車停下,卻有一個女人從門裡走下來,她美得可怕,她走到阮晉身前,一邊親他的唇一邊脫衣服,他就是這時醒來的。醒來後他手淫,手淫後他又睡,夢到深夜和一群不認識的人聚餐,在大排檔門前,大家光著油亮的上身,碟碗裡盛著亂七八糟的食物,大排檔旁邊是水泥馬路,水泥馬路上有井蓋,井蓋被抬起,那個美得可怕的女人鑽了出來,走近,摟著他。他又醒了。他餓了,餓感大於性欲,他吃壓縮食品,吃完後再手淫,對著遠處黃沙中的一塊石頭——一塊像平躺著的裸女的石頭影子手淫,然後又睡。睡了幾天?他也不知道,仿佛是從宇宙大爆炸睡到現在,他已經睡出了時間之外,唯一能證明時間還在正常流動的東西就是不斷減少的食物。
他不斷做夢,他試圖讓夢境取代現實。
他仍沒有等到搜救隊,他們為什麼不來?怪物把他們全吃了嗎?他雖然這麼疑慮著,但依舊不想動彈,他的手腳已經因為長期不運動而麻痹了,他的眼球佈滿血絲,無論睡多少覺,它還是佈滿血絲。當既沒有性欲,又睡不著,並且不餓時,他就用腳掌有節奏地拍打駕駛台,哼著兒時的童謠,一哼就哭了,一哭他就要回憶。他回憶起自己八歲的時候,和母親在公園裡玩,他蕩秋千,蕩得太高了,母親就擔心地“哦哦”叫。他模仿她的叫聲:“哦!哦!小心點!”他哈哈大笑,他又學母親說:“還笑,等你真的摔倒了你就笑不出來。”他還在笑。
他回憶起自己在航天局的時候,出發前夕,他,劉志言,魏謙,胡橋毅站成一排,領導和他們一一握手,大家沮喪著,因為要離家十年,但又激動著,因為自己的酬勞是一百萬。火箭發射時,他記得,駕駛室震得厲害,胡橋毅說他快吐了,胡橋毅就是這樣的人——總喜歡誇張地說話,比如說我要熱死了,我要冷死了,救命啊,他愛貶低自己,其實真幹起活來比誰都利索。比如有一次貨運飛船出了問題,大家看說明書,都看不懂,讓胡橋毅試一試,胡橋毅說他肯定不行,然後去試了試,結果修好了。魏謙很討厭他這一點,覺得他非常虛偽。
魏謙常想家,阮晉也想,魏謙想念到在半夜哭起來,阮晉不會哭,因為他一想到有一百萬的酬勞就豁然開朗。魏謙說阮晉想家卻不哭,是假的想家。魏謙老家的特產是胡桃,沒人知道胡桃是什麼,阮晉想,大概是核桃,用魏謙老家的方言念起來就是胡桃,奇怪的是,明明胡桃是魏謙老家的特產,胡橋毅卻多了一個“胡桃毅”的綽號。魏謙的老家在一條小溪的邊上,一出太陽,小溪就波光粼粼,光斑反射在他臥室的天花板上,隨水流快慢而變化。
劉志言和胡橋毅共事並不愉快。胡橋毅愛唱歌,劉志言也愛唱歌,但他們唱不到一起,劉志言會唱的,胡橋毅不會,胡橋毅會唱的,劉志言不會,他們一起外出採礦時,需要交流時就開對講,不需要時就關掉,各自在頭盔裡哼著各自的,他們曾經商量過是否應該各自學一首對方的歌,但胡橋毅不同意,因為……
“胡橋毅?”
胡橋毅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嘿嘿”誒笑。
“胡橋毅?”阮晉又驚訝地說了一遍。
胡橋毅笑得更大聲了,“咿咿呀呀”地指著阮晉赤裸的下體。
“胡橋毅,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可以回去了。”
胡橋毅發出猿猴鳴叫一樣的“嗚嗚”聲,出神地盯著外面,阮晉回頭看,一個穿著宇航服的人站在渾茫中。這個人把頭盔摘下,脫掉宇航服,全身光溜溜,張開雙臂,屁股對著阮晉。他是劉志言。阮晉被吸引住了,打開門,沙子像蝗蟲一般湧進來,衝擊在阮晉的軀體上,懸浮艇內迅速積滿了一層厚厚的沙,阮晉睜不開眼,但還是向前走,走到劉志言面前,伸手觸碰他,他立刻消解,被風刮走。
阮晉怕了,他怕得張大嘴,沙子飛進去黏在喉嚨口,一轉身,發現懸浮艇不見了,又轉回去,一個老太太拄著拐蹣跚行走,離自己越來越近,他叫出來了:“媽!”
他感覺唇裂了,滿口腔血味。老太太舉起木拐,重重敲在他的頭頂,他跪下了,一個勁磕頭:“對不起……對不起……”
老太太又揮一次拐杖,砸在他的右頰,被打處立刻浮現淤青。他仍麻木地磕頭。
遠處傳來了春雷悶滾的聲音,阮晉抬頭,看到一堵不見邊際的牆,它由在基地裡吃人的怪獸組成,向自己推來,阮晉指著母親身後,母親卻沒有反應,牆倒了下來,所有怪獸都張著頭頂的口,滿嘴花瓣似的利牙,它們向他撲來,他有意把頭往前伸,他要讓他們咬。
阮晉一顫,又醒了。又是昏暗的駕駛室。他回憶那些不盡的夢,頭痛欲裂,伸手去抓壓縮食品,發現已經沒有了,又看駕駛臺上顯示著氧氣儲存只有紅色的3.4%,剛逃出時間不久的他一瞬間被一隻手拉了回來,夢到頭了。懸浮艇所有的動力能源都花在提純氧氣上了,等氧氣全部耗完後,它就會變成一個毫無用處的東西,阮晉不相信在氧氣耗完的幾個小時內,或者自己餓死的幾天內搜救人員就會趕過來,他只相信自己一定會死。
阮晉背上氧氣瓶,穿上宇航服,帶上頭盔,打開懸浮艇的門,走進風沙裡,他已經不知多久沒有站立了,按氧氣消耗速度算,大概是十天。他原地不動,適應了站姿後開始走路,走了很久,回頭已經看不見懸浮艇了,他滿意地笑著,一邊走一邊唱著童謠,歌聲回繞在頭盔裡。
巨獸在遠處慢吞吞地走,像一隻只大象,阮晉對著它們大聲喊:“操你媽的!”
聲音終未離開頭盔,落進自己的耳朵裡。阮晉不管,又喊:“操你媽的!操你媽的!”還不過癮,撅起屁股對著它們拍了幾下,沒有誰理會自己,這個星球的所有生物都這麼冷漠。
“呸!”阮晉仰臉蔑視它們,繼續走。不久胃叫起來了,他任由它叫,依然走,後來它不叫了,開始發熱,他便不斷念叨著碎語來對抗餓死的恐懼。他假裝在採礦,說:“呼叫胡橋毅。”
“收到。”他自己回答道。
“胡橋毅,返回基地。”
“呃……好吧,可是我們還沒採集到規定的重量。”
“先回基地。”
“可是礦石怎麼辦?”
“我去他媽的礦石。”
“收到!哈哈……”他一個人笑了起來。
“胡橋毅。”
“還有什麼事?”
“我今天就要死了。”
“你不會死。”
“我會死,我一定會死。”
“你不會。”
“我他媽會……我……但是我沒有虧,他們搜尋到我的屍體之後,會認定我因公殉職,封我為烈士,這時候可不止一百萬了,會多得多……我來這裡本就是為了掙錢讓媽過上富裕的生活,不管死沒死,反正最終還是會達到目的。”
“萬一他們找不到你的屍體呢?”
“一定會找到的,就像我一定會死一樣。”
“收到。”
“到時候,地球上,我的事蹟會登上新聞,全世界都會知道我,我會有一個公墓,每年,不,每天都會有很多人來祭奠我……我會被載入歷史……”
“收到。”
阮晉不再說話了,精神恍惚地走了很久,突然警示聲響了起來,頭盔上顯示氧氣不足十分鐘就要耗光了,他徹底崩潰,先前的大義凜然霎時間瓦解,他尖叫,聲音像一個遭受性侵犯的女子,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抽泣著說:“媽媽……媽媽……救我!媽媽!媽媽!我怕!”
阮晉哽咽著。他發現遠處有一隻毛茸茸的東西邁著小碎步向自己走來,越來越近,他還沒有在這個星球上見過這樣的生物,害怕地把屁股往後挪動,它突然跳到自己的腿上,到處嗅著,它的熱情和阮晉先前見過的生物形成鮮明對比。阮晉隔著手套摸它,擦下一片沙塵,現出奶白色的毛髮,他認出來了,那是一條狗。這裡怎麼會有狗呢?
它跳下阮晉的腿,在地上打滾,阮晉爬過去,撥開它臉上的毛,露出它玻璃珠似的眼睛,問道:“狗,狗,你從哪裡來?”
六
一個高原出現了,眾人意識到,這就是城市的邊緣。他們已經走了一天了。
裘文的車上不去,他和妻子、兒子下車,跟著他們爬山,領頭人首先登到頂部,前面是一個被鐵絲網圍住的核電站,往後一看,原來這個城市坐落在一個盆地裡。大家一個接著一個上來了,一起往核電站走,核電站的鐵絲網上掛著各式警告標語牌,兩三個人合力搬起一塊石頭,砸穿了網,又把它挖大,大家鑽了進去,在一棟棟藍房子中遊蕩,他們看見一艘飛船模樣的東西停在一個很寬闊的廣場上,尾部連了罩著玻璃的傳送帶,將一個又一個渾身沾滿幽藍液體的怪物送進房子裡。他們繼續向前走,一塊巨石出現在眼前,順著它又望見一方銀白色的高牆,比他們所見過的任何一座大廈都要高,牆上破了一個大洞,顯然是被石頭砸的,洞外是滾滾黃沙。
一個人影出現在沙中,近了,大家發現他穿著宇航服,戴著頭盔,頭盔上的玻璃反射著光,使人看不清他的臉。
領頭人問他:“你能告訴我世界為什麼會這樣嗎?”
頭盔裡發出嗡嗡說話聲。
“你能不能大點聲?”
“沒有人逃得出去!”
這時裘天鵬掙開媽媽的手,向前走了幾步。餘婉說:“你要去哪,快回來。”
裘天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始跑,跑出洞外,跑進沙裡,餘婉大驚失色。沒命地追趕,卻怎麼也追不上。
2019.3.24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Yq9kTTWY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