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讀了,乾脆不要讀了。”
“唔……”
“你考成這個鬼樣子,你讀什麼書?你說下,你原來多少分?你原來班上第二名,現在跌了多少個名次?第十三名!你讀個鬼,你讀個球,你讀個屁,你會什麼?”
“嗯……”
“你出了社會,沒人管你,你去打工,老闆不把你當人看,你會什麼?你不考名牌大學,你幹什麼,幫人搬磚。肯定搬磚頭幹苦力,不用問……不用問了!你不會讀書,畢業以後,沒有人看得起你,整個家族就你一個男丁,你不讀書,拿什麼養活這個家?”
“嗯。”
“你考好了,就有好工作,有好工作,那是一定有老婆的,女孩子圍著你團團轉,不止……所有人圍著你團團轉,你有錢,當大官,誰不羡慕你?你會讀書,清華北大,別人看見你的學歷,羡慕!老闆看見你的簡歷,就要你了,萬一是哪個名企老闆,你就是命好,發達了,你媽我,還有你爸爸,你爺爺,奶奶,就享福了,家啊,振興了……鄉親們誇獎你,羡慕咱家,嫉妒咱家,恨不得把你刨去做他們的兒子,我怎麼捨得!”
“嗯。”
“你現在考這樣,都是屁話!你知道嗎?”
“知道。”
“我們窮!你只有讀書這一條出路!不能浪費任何一次機會,任何一點時間……這次你退得一塌糊塗,你暗地裡做什麼!”
“沒有。”
“研究你的課內的東西,研究,研究,再研究,讀死了也要讀下去,我們要飛黃騰達,記住嗎,我們要什麼?”
“飛黃騰達。”
“說三遍!”
“飛黃騰達,飛黃騰達,飛黃騰達。”
“無論如何都要讀下去,馬上高考了,你考不好這輩子都完了,後悔也晚了,我白花這麼多錢,這麼多錢!為你讀書啊!你知道嗎?”
“知道了,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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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光的自行車在油柏路上飛馳,他知道馬上就會迎來一條窄路,並且彎彎曲曲,凹陷下去的淺坑裡還有雨後的積水,但是他沒有減速的打算,依然用盡力氣去蹬著腳蹬子,汗水分叉地從頭上流到脖子上,再從脖子上往襯衫裡面鑽。他已經聞到衣袖裡的汗腥味了,而且也知道,三分鐘內他必須到達學校並且在教室裡屬於自己的位置上安穩地坐下來,否則就會被記過,如果讓母親得知消息,他會再次被罵得狗血淋頭。
窄小的水泥路中間忽然竄出一個花哨的東西,像是貴婦圍在大肥脖子上的貂毛圍巾,白花花,又纏繞著褐色條紋。那是一隻成年的貓,軀體已經頗壯實了。
劉光心裡驚了一下,本想剎車避開,或者急轉彎,他長期經過思維訓練的大腦立刻敏捷地反應到這麼做會讓自己狠狠地撲到泥坑裡,遲到馬上迎面襲來,說不定自己一身的污漬還會被同學取笑——原來優秀的尖子生也有這麼狼狽的時候!
他鬆開剎車的手,輪胎從貓高高拱起來的背脊上滾過去,貓的眼球忽然像是要彈出似的冒出眼眶,尖叫了一聲,劉光聽見了,飛速駛去,沒有回頭去看它,前輪上的血跡在自己眼前飛速地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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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對不起……”劉光極力保持自己的身體與班主任的辦公桌沒有觸碰,他渾身僵硬地站立著。
“遲到在我們學校也算是犯了大錯。你一向學習不錯,上次考試大退步,這次又遲到,說吧,究竟什麼原因?”女教師低頭寫著教案,眼鏡中倒映出她的睫毛。
“我今天睡晚了,然後半路上……”
“睡晚了?身為一個學生,你說出這樣的原因?我們學校是市里出了名的嚴格,所以每年考九八五的人數很多,學生作風也是非常、非常好,沒有誰會說晚起的,你這麼講話,不會害臊麼?”
“別和我媽媽說……”
老師把頭抬起來:”這種錯誤,家長一定要瞭解!你媽媽很關心你的學習,她一直說找我給你補習……但是人人都這麼說,我給你們人人都補習,我不會累死掉?”她咽了咽口水,”自己和母親交代,我們班的文明班級評比又沒有著落了。”
劉光感覺老師的話似乎沒有太大的上下連結的邏輯性,興許她正在想別的事情,對自己遲到愛答不理,那麼她會不會把這件事忘了……如果這樣,那最好不過。他心裡渴望著老師真的忘記這事。
劉光回到教室,瞟見講臺桌上的檯曆,它已經翻到了標有”06”的那一頁,這說明距離高考還有六天,絕大多數學生已經疲勞不堪,只是對著練習卷麻木地劃弄,劉光感到高考的恐怖和聖潔,巨大的壓力碾著自己的心臟,自從小學開始,母親就一直對他說”考不上好大學,你這一輩子就廢了”之類的話,他望著教室橫豎擺放、有些淩亂的桌子,彷佛現在就在高考。
在高考麼!他的腦子”轟”地一響,兩隻眼球往上翻,身體失去重心往下倒,耳朵裡迴響著倒地時頭部撞擊地面的低沉悶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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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拍了拍劉光的額頭,發現他的眼睛漫出屍體一般灰白的光色。
“你發燒了嗎?”她問,”怎麼會在教室裡突然暈倒?”
“我暈倒?對……我也不知道,媽媽,我不太舒服,沒有力氣。”劉光說。
“就要高考了,怎麼突然出現這種事……”她撥開臉上的亂髮,語速飛快,”你現在應該沒太大問題了吧,醫生說你氣虛。我叫你同學幫你收拾了作業回來,差不多就起來去做,我倒點開水給你,生病是小事,高考是大事,不能亂來,你想吃點什麼我去買,你成績能好,我花多少錢,買多貴的東西都無所謂!快,感覺好些就去複習,現在別人趁你躺床上懈怠的時候,都在拼了命讀,考出來說不定比你高一兩分,上了好大學,你好不容易……”
“媽……我起不來……但是……”
“你要休息一下午?嘖嘖嘖……怎麼辦呀……老天爺……我這麼的用心供他讀書,他這麼努力讀,你顯靈吧,開恩吧……”母親念叨經文一樣說,癱坐在椅子上。
“爸爸有打電話回來嗎?”
“沒有!你老提他幹什麼?他就一廢物,錢賺不到,現在全指望你了。”
“我傍晚會去,我會晚自習。”
開水壺”哧哧”地響了起來,好像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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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地面還落滿了積水,傍晚竟然消失得一乾二淨。劉光搖搖晃晃地騎車,來到那條窄路,突然一個小石子撐起車輪,他從座椅上摔下,側躺在地板上。
他隱約聽見貓叫,這才想起早上自己碾了一條貓的事,慢慢爬起來後,發現自己竟然躺在那灘血跡上。聲音從左邊的一條胡衕裡傳出來,他蹣跚地走去,彷佛被什麼東西吸引住了,他想到宇宙黑洞。
一條黑貓停在垃圾桶上盯著他。貓跳下來,搖著尾巴向胡衕黑乎乎的深處走去,猛然轉頭,只有一雙迸射出綠光的眼睛懸在空中,仍然盯著劉光。它說:”你把我碾死了。”
“是……”劉光一瞬間肯定這是自己的幻覺,卻又遲遲不離去,奇異的場景吸引住了這個被試卷久埋的麻木的男孩。
“早上。”
“是……”
“我不得不另尋一個貓軀活著,這太累了。”
“對……是……”
“愚人!你要我怎麼懲罰你?”與老人一樣滄桑的嗓音忽然變渾厚。
“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要趕著上課……一不小心就……”劉光心中的戰慄流到了雙腿,一時間感覺將要倒下。
“不是不小心,你可以躲。”
“我可以躲,但是我怕遲到,您開恩,就原諒我吧……”
“你趕著上課?”貓開始沙啞。
“對。”
“上課做什麼?”
“學知識。”
“然後呢?”
“考試……”
“你很看重考試?你很看重你的成績?”
“是……不是!不是……我……”他驚恐地說,”我該走了,我對不起你,我會準備點東西給你吃……貓爺爺……我要走了……”
“慢著!”
“別殺我……這個家就我一個能讀書的,我不讀書,考不上大學,家就廢了,媽就廢了,我也廢了。我給你吃的,給你魚,你想吃什麼魚……”劉光顫抖起來,鼻子裡緊縮著冷冷的鼻涕。
“不用,我不會殺你,但是你將會失去支撐你活著的東西。”貓笑起來。
“你想怎麼樣……”
“你會越變越蠢。”
“你想怎麼樣!”
“愚咒會降臨在你這個不幸的愚人身上,哼哼……你的思維,你的行為,將會慢慢退化得無比原始。”貓顛起碎步,繼續往黑暗中走去。
“你說什麼胡話!什麼狗屁東西!你只不過是我大病初愈的一場幻覺!你是什麼,是鬼神麼?世界上沒有鬼神,也沒有你,你那什麼咒,我不會放在心上的,你走吧,走吧,高考狀元是我的,清華北大是我的,官職是我的,金錢是我的,我要多少個女人,就有多少個女人!你走——”劉光模仿他的母親,不自覺一口氣罵了出來。
“它就從你那大病開始,向你殘害生靈索要代價……”貓不見了。
夕陽斜射,擊在屋簷一角上,劉光借膽向前走了幾步,胡衕盡頭只有封死的紅磚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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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長抱著一迭黑白分明的試卷走過來,劉光瞅著她那不太合身的短髮,問:”有什麼事?”
“老師說,你既然請假休息了一下午,就要把那一下午的作業補上。”她面無表情地說。
“她沒有提我遲到的事?”
“沒有,要我提醒她嗎?”
“不不不,別呀,我謝謝你。”
班長走後,劉光又看著她的頭髮。他知道很久以前班長是留馬尾辮的,辮子會隨著她的笑容搖擺,但是學校絕不容許女生有短髮之外的任何髮型,後來才剪的。他想,班長長得真是漂亮。如果高考發揮失常,而自己又發揮超常,前途豁然開朗,當上大官,那麼窮困潦倒的她便會依附自己,結婚生子,周圍的人都羡慕,鄉親們也會對自己的漂亮媳婦嘖嘖稱讚……他乾脆趴在桌子上閉上眼,慢慢想像起來。
“劉光,問你個問題。”
劉光惱怒地抬起頭,發現詢問者是自己的同桌,便說:”又怎麼了?張曉群,這是你這個星期第六次問我問題,我不是說一周最多五次嗎?我也要讀書,時間很少的。”
“你也知道,我成績不太好,你十三名,我三十三……”
“你還提十三名,因為它我挨了多少罵?你這麼差,就應該問差的人,那樣更有共同語言。”
“就這一次,你看看,第七題,原子核衰變,怎麼我感覺一個選項都不對?”
“這是高二的,我們高三了,拜託!而且老師還講過。”劉光頗為反感地說。
“你教教我,謝謝!”張曉群生滿麻子的扁鼻子在劉光面前晃蕩,讓他很反感。
“你聽著——”劉光清了清嗓子,第一時間竟然沒有在大腦中搜出關於題目的記憶,這令他有點吃驚,”你等等,我再想一想。”
“你不是說……”
“別吵!”劉光盯著桌子,努力回想解答內容,卻並沒有奏效,他還發現一些與之有關的題目,也想不起來,於是閉起眼睛,額頭上青筋暴起,”他媽的……我記得,我應該記得。”
“別委屈自己了,我再一個人想想。”
“不能走!我會做,我會做!”劉光覺得張曉群在嘲諷自己。
“要上課了,這卷子要留下來給你想嗎?或者你抄一下題目?”
“啊……”劉光把考卷塞回去,”你去上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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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做什麼,為什麼撞門?”母親推門而入,劉光的門沒有上鎖,完全是依照她的旨意,從小到大都是如此,她要能夠時時刻刻悄悄把門打開,觀察自己兒子是否在學習,但絕不會影響他。
“沒什麼。”劉光癱倒在地。
“你又病了?哎呀呀……”母親伸手欲扶起他,被他拒絕了,”你這孩子發什麼失心瘋!不想讀書了嗎?”
“媽,今天老師上課的內容,我全忘了。”劉光說得有些遲疑,似乎自己再想一會兒,就會全部記起來。
“你說什麼?離高考只有五天,你還開玩笑?”母親顯得很不耐煩,把兒子拉起來,推到座位上,說:”你的人生,你的這一輩子,全在這幾天,自己看著辦吧。”
“媽……”
“晚上想吃什麼?我去買點排骨怎麼樣?不行……最近新聞上報到了很多豬肉不乾淨的新聞,多費點錢不怕,就怕你拉肚子。高考要是拉肚子……”母親說,”就算拉肚子,你也要撐!記住,一定要死拼到底。”
劉光原本閉起來的眼睛突然睜開:”我想給爸打點電話。”
“幹什麼?現在他應該很忙。”
劉光並沒有心甘情願地接受這說法,他扶著桌子站起來,盯著他的媽媽:”我已經快半年沒有和他聯繫了,你每次都說他忙,總是不讓我……”
“你讀你的書,考完了我會讓你和他聯繫。”母親說完覺得不妥,欲言又止。
“騙我。”
“你滾回去讀書!”
“爸他去哪兒了?我今天一定要給他打電話!”
“我去買菜……”母親走出劉光的臥室,又回頭對他說:”複習吧。”
劉光走到母親的面前,盯著她的雙眼,鼻孔裡噴出一股怨氣,然後跑到門口,從鞋架子上取下一雙球鞋穿:”你不給我打電話,不給我配手機,我自己找公用電話打給他……”
“你站住!你出去,你有錢嗎,再說了……”
“我自己有錢打電話,我早就存了不少。”
“你背著我藏錢?你要買什麼不想讓我知道的東西?”
“我有權利!學校的政治課本說,每個公民都有隱私權。”
“你還賣弄文采了?讀了書了不起了?我管你什麼權,你是我兒子,課本只是用來對付考試的,別和我說這些沒用的東西。總之,你不能走。”母親上去撕扯起劉光的衣服,把他拽了回來,”你打不通的。”
劉光瞪著這個中年婦女:”我去問他的工友,他們肯定知道。”
“你敢!回去複習,你是為自己讀書,不是給我讀書。”
“我有能力考大學,我很清楚。”
女人淚眼汪汪,鬆開劉光的領子,劉光正要脫鞋的時候,她說:”你回來,你爸爸坐牢了。”
劉光停了下來,她繼續說:”幾個月前賭博賭到欠一屁股債,別人來催,起了口角,你爸把人家打傷了。話說……真是不講理。”她蹲下來捂住臉,淚水從指縫裡流出。
“你不告訴我?”
“我怕你讀書分心,家裡都這樣了,你考不上大學,我們就和死人沒什麼兩樣,我們無路可走……”
劉光把他極高度數的眼鏡摘下,擦了擦眼淚,說:”高考後,我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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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務欄上的通告已經十分詳細地印明瞭高考注意事項,這是劉光從張曉群口中得知的,但是當他自己上去看的時候,字跡突然變得如此陌生。他覺得那彷佛是日文,也可能是韓文,或者是原始文明的文字,橫豎筆劃,撇捺彎鉤,不曾在他的記憶力裡出現過。
他感覺自己在慢慢變蠢。難道是愚咒?他猛烈地嚇住了。
放學後,他騎自行車來到那個胡衕前,死貓的血跡早已消失,他在那面紅磚牆上敲敲打打,找不出任何貓膩。劉光氣急敗壞地往牆上踢了一腳,痛得悶哼了一聲。他腦子裡急速尋找著唾駡這堵牆的形容詞,許久找不到,便罵了一句:”操你媽的!”
他想,現在時候不早了,如果晚歸,母親必然會懷疑他去了哪個派對,甚至是網吧,實際上從小到大他都沒有觸碰過那些地方,並且接受十分嚴格的”好孩子”教育。那麼要不要和母親說貓的事?不行,她一定會把自己當作瘋子!現在五點十六分,一般自己在二十分之前會回家,如果晚一點就說老師拖課,拖了兩分鐘,那自己就是要二十二分到家,還有時間。他轉念一想,為什麼非要按照”拖課兩分鐘”標準,自己怎麼在思考這麼愚蠢的問題?
他發現自己恍然十分愚鈍了,不僅體現在記憶和文字,連自己最擅長的數學邏輯都出了很大的毛病。
“采菊東籬下……悠然……”劉光嘗試吟幾首古詩,不出他的意料,記不起來了。
“呼兒將出換美酒……”他大聲喝著,自己記不起熟背的古詩,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劉光很清楚地知道,他的高考,他的大學,他的前途,全部結束了。
他粗喘著氣,尖銳的、細長的恐懼刺穿了他的心臟,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黑暗,正如黑貓所說,他徹底失去了支撐他活著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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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求求你了。帶我看看爸爸。我沒辦法高考了,甚至任何一場考試都沒有可能……”劉光對著鏡子模擬與母親坦白的場景,他開不了口,他認為母親會氣急敗壞把他趕出家門。
媽媽在衛生間外面催劉光上學,他立刻背起書包出門了。
到學校後,照例要進行每個星期都有的隨堂考試,大家都習以為常,把它當作生活的一部分。
“張曉群。”
“怎麼了?”
“我變……我變笨了。”
“光哥,你又找到了什麼嘲諷我的辦法了?哈哈哈……”
劉光覺得自己開始說話不經過大腦的批准,下意識地說:”我被一隻貓,施了魔咒,我會越變越蠢。”
“都高考了,你還看電視?或者說,你想吸引我看什麼電影,讓我掉以輕心?哈哈哈!”張曉群笑嘻嘻地咧開嘴。
劉光知道,以自己現在的智力不可能應付這場考試,但是他更不可能向同桌提出抄襲的要求,這會讓他的名譽丟盡。卷子發下來了,他姑且認得到”化學”兩個字。劉光掃一眼題目,果然都看不懂,也許有些還有印象,但是不可能做得出來。這大概就是當差生的感覺了,他想。
“水楊酸是什麼?”張曉群偷偷問。
“不知道。”劉光回答時順勢瞄一眼同桌的考卷,匆忙填了幾個選項。
“你怎麼會不知道,第三題,帶了苯環的那個,你看看。”
“噓,別吵了。”
張曉群歎了一口氣,把筆放下,說:”我都不會,你寫完給我抄下,我請你喝奶茶。”
“什麼!”劉光輕罵一句:”我操!”
“這麼大脾氣啊?”
“你抄別人的,快!不然我們倆都會完蛋!”劉光話語中帶了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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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高考只有三天。劉光在走廊上和班主任擦肩而過,老師叫住了他,問:”劉光,你的問題很嚴重啊。”
劉光低下頭,聽她教訓:”你這次化學只有五十四分,你這樣的優等生,怎麼會……這不是發揮失常吧,說說,什麼原因?”
“沒睡好……”
“我記得,我前幾天剛用過類似的理由吧?”
“啊……是嗎……對,對,這幾天都沒睡好。”劉光從驚嚇中醒過來,他薄弱的記憶力早就把那件事遺忘了。
“高中生從高一起就應該習慣了睡眠時間少,一天五六個小時大家都沒有問題吧,難道你昨晚只睡了一個小時?”她咄咄逼人,”算了算了,就當你睡了一個小時,高考別這樣就行了。”
劉光與老師分別後,發現了自己走路已經有點不協調。他害怕極了。
樓道的電子顯示幕,教室的檯曆,都張牙舞爪地告訴劉光裡高考不遠了,可以說已經近乎貼在了自己身上,他想,是否可以趁沒人偷偷把檯曆往前翻一頁,醒悟過來後,他知道自己的腦子越來越不行,開始異想天開,甚至自己覺得合情合理。較之更可怕的是,今天早上他在街道邊刻意去數車輛數目,竟然弄不清七和八,有的車還叫不出顏色。
究竟要不要告訴自己的母親?如果去看醫生會怎麼樣?劉光艱難地思索著,如果去看醫生,很大可能性會被定為”智力障礙”,但是還不完全,因為至少自己還能意識到。劉光長歎一口氣,他最終變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人。一個低能兒,正在一個高等學校,偽裝成優等生與一群真正出類拔萃的優等生生活在一起。
劉光發覺這個變愚蠢的過程竟然不是”勻速運動”,而是”加速運動”,大腦隨著時間的推移退化得越來越快,他時不時敲敲自己的腦袋,彷佛能夠把自己的愚蠢震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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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考前一天的那個早晨,劉光睜眼看見了枕頭是稀疏散佈的棕毛。他一口氣把它們吹到床下,以屁股為支點將身體旋轉九十度,腳對準脫鞋插進去,走起路來背不自覺地往上拱。他在鏡子面前站了許久,發現自己的臉上長滿了毛。
“啊……啊……啊呃……”劉光痛苦地嗚咽起來,他把手抬起,臂上的毛齊刷刷指向手心,他把睡衣翻起,肚子上也有毛。
劉光一剎那決定了某些很重要的事,而後眼睛立刻呆滯起來。他用剃鬚刀在臉上瘋狂磨蹭著,毛與血像雨夾雪一樣落在池中,他用水沖刷臉皮,感到一陣火辣的刺痛,臉上已經橫豎披滿了傷痕。他還想把手背上的毛刮去,想到方才的疼痛,他選擇用手套遮住。
他沒有背書包,帶上壓在床底下的兩百元,瞞著母親騎行而去,在市中心的醫院停了下來。
“你掛了號嗎?”白大褂醫生問。
“我掛……早上比較人少。”劉光的語言組織已經衰弱了不少。
“嗯,什麼情況?”
“我……蠢……”
“哈,你蠢不去精神科,來我這皮膚科幹什麼?”醫生把二郎腿放下,笑著將肘倚在桌上,手拖著下巴,”不過我看你臉傷的不輕。”
“皮毛,我的毛……”劉光把手套摘下,旺盛的棕毛赫然立起。
醫生的笑容逐漸消失,他皺著眉頭問:”你怎麼了?這問題不小,你是不是吃了什麼藥,激素之類的?”
“唔……吱——”
“我問你呢。”
“不……有貓,我壓死……報復!”劉光睜大眼睛,”我笨,愚……愚……愚……”
“愚什麼?”
“愚咒!”劉光使了全力拍在桌上,把醫生面前的電腦震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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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光!光兒!”母親在家門口發現兒子站在夜幕之下,她不會知道他花了多少時間才找到自己的家。
她抱住兒子:”光兒……我找了你一天,你去哪兒了?你是不是找你爸爸去了……你又不知道他的監獄在哪,傻孩子,真是傻孩子!你不要考試嗎?明天高考可怎麼辦!你說說話啊……今天全校召集他們參加考前演講,班裡你沒有到,老師臨時來找你啊……找了一上午……”
“媽媽。”劉光駝著背向母親走來,燈光射在了他的殘臉上。
“哎!你怎麼……”母親大吃一驚,”你被人打了,還用刀片割你的臉?你給我說清楚,你惹了什麼人了?我們窮啊,你去打架,打傷了人我們賠不起啊……你是讀書人,萬萬不能和那些野人一樣小混混打交道!”
劉光駝著背向臥室走去,沒有應媽媽的任何一句話。
“劉光!”
劉光轉頭。
“明天考試……睡早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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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的大巴穿過大街小巷,車鳴此起彼伏,老人小孩追在車後給他們的讀書人送行。劉光在後視鏡中盯著自己的母親,他戴上帽子,擋住自己的臉。
他感覺自己的智力恢復了一瞬間,或者是頭腦清醒了幾秒,他告訴自己,要撐下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很令司機惱火,他探出頭破口大駡:”操你們媽的,考試耽誤了,你們拿命都賠不起!”邊說邊不停地摁著喇叭。車上的學生早已練就亂聲中學習的本事,在座位上皺皺眉頭翻看複習資料,生怕漏了什麼重點。
劉光望著窗外發呆。
學生們下車後像泉水一樣往學校裡湧,電動門被擠得吱呀響,門衛老大爺在窗內喊叫,但是無濟於事。劉光汗如雨下,集中精力盯著准考證,思考著上面的文字表達的意思,口中像念經一樣嘀咕著。
“十三……十三考室……B7!”劉光說,”哪找,找哪……”
他看見考室門上的數字,但是不懂它們排布的規律,他拿著准考證一一對比,花了十多分鐘找到了與”十三”一模一樣的文字。教室裡的其他人都到齊了,只剩一個空位肯定是自己的。劉光彎著腰走進去,被人擰住衣服拽出來,那個胡茬男人惡狠狠地說:”你還想背著書包進去?”
考場中的學生們注意到了門口的動靜,他們看見有人被扯下書包,按著肩膀用探測儀搜了身,這才讓他進來。那怪人的腰已經彎到了地,用一種奇特的步伐搖擺著走來走去,男孩女孩們都嚇得不輕,有的人窺視劉光的面孔,有的人視而不見,盯著黑板上的”考試須知”。監考員一邊刻意對劉光躲躲閃閃,一邊對著一張淺紅色的紙念起考試注意事項,劉光忽然以大猩猩一樣的姿勢從他腋下鑽過去,這個監考員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情況,頗為尷尬,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時終於有學生笑了出來,胡茬男人敲了敲門,示意大家安靜。
男人拽著劉光,嘴裡嘀咕抱怨著什麼,用力將他往座位上摁下去。
“考!要考!”劉光呼喊出來,考生們又一起望向他。男人的眼睛看向臺上的監考員,他們在猶豫該不該把劉光轟出去。監考員擺了擺手,將檔案袋裁開,匆忙地一張一張發下去,男人尾隨在後頭將條碼貼上。
鈴聲突然炸起,考生們像是從夢中驚醒,握筆的聲音和紙張摩擦的聲音混合,如同演奏樂器一樣整齊。
劉光瞪著眼睛,汗水一滴一滴撞在卷子上,他全然不會握筆了,潛意識裡催促著自己答題,眼睛裡填滿了那只黑貓的屍體,耳朵裡回蕩著它的慘叫,他看見無數張黑白相映的試卷,一迭一迭,一摞一摞,有峰巒山丘,也有平闊大道,貓兒軟綿的腳踩在紙上,寂靜地盯著自己。
他猛然感到手腳無比地癢,心裡暗叫不好,瞬間失去所有意識,毛髮將他的軀體一層又一層地掩蓋,他的肌肉不斷緊縮起來,嘴巴不受控制地凸起,視線最終完全與思想斷絕了聯繫。
考生們驚叫著,兩個監考員嚇了個人仰馬翻,大喊:”別動!別動!坐回去,聽指揮!”
學生們仍然往教室外面跑,監考員癱坐在椅子上,拿起手機撥打電話,準備聽取上級指示。校長帶領許多肥胖的大領導趕了過來,晶瑩剔透的汗珠從臉上、肚皮上滾下,他們從窗外往裡面看去,久久不能回神。
那只猴子從堆在凳子上的衣服領口鑽出,跳到桌上,踩著考卷不停來回走動,四處張望著,吱吱地發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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