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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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發生得令人十分不愉快,因為我才他媽十五歲。
我愛狗屎勝過愛人類,或者說,我寧願愛狗屎也不願愛人類,但這並不是我今天要被幾個員警押進少管所的理由,不管現在的局面是好是壞,矛頭都該指向我那比我小三歲的女朋友。她他媽就是個弱智。
同我進入這個與半個學校一樣大的骯髒機構的有一堆人,我昨天晚上和他們一起用鐵棍打砸停在服務區的長途客車,但是他們從未見過我,我也不認識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員警將我帶到報導處,俯身打開我的手銬,我看見手銬上映出了我的臉,並且趁著這幾秒鐘對它狡黠地笑了一下。
幾個套著工作服的男人將我們的資訊一一填入表中,嘴裡吐著某種家常菜的味道。我們被請入宿舍的大鐵門裡,所有人的被子都是俗極了的黑青色,標準的軍人配置,可是我們接下來並非去打仗,而是要去禮堂聽所長和他的同事們放屁。
一個和我昨天晚上砸車的同夥問我:“你他媽誰啊?”
我淺淺地笑著,盯著他嘴唇上邊的須。
他又說:“我他媽不認識你。”
“我也不認識你。”
“腦子壞了?”
“我日過你媽。”
他大概是上高一的年紀,比我高出一個頭,輕易地揪住我的衣領,試圖把我撂倒,我的手伸到他的襠下,捏住他小巧的睾丸,無論他怎麼氣急敗壞地抓扯我的頭髮,我都只是溫柔地搓動它們。在床上跪著整理被褥的,用大刷子在水池裡清理苔痕的,將掃帚伸到自己床底下掃垃圾的,都停下來饒有興致地觀看我們。廣播發出浮躁的雜音,然後出現了一個粗獷的男聲通知我們去禮堂開會。
他惡狠狠地盯著我,猶豫了一會,鬆開手,夾著痰音說:“你媽的。”
所有新來的野孩子在大堂裡慢悠悠地挪動身軀,有幾個人用青春期少年獨有的鴨公嗓議論紛紛。整個廳堂由於不久前裝修過,色彩繽紛的油漆鮮明得刺眼,長長的講臺尤其豪華,仿佛捉住人們的脖子說,我他媽太貴了。這個瘦長的奢華講臺坐著許多人,整齊地排成一條線,像是在曬鹹魚,他們的眼珠內冒著急躁的星火,仿佛有一個裸體美女正在家裡等著自己。這裡所有光鮮亮麗的事物使我難受起來,我突然變得前所未有地醜陋。
一個身著中山裝的老幹部不緊不慢地對著話筒吹氣,我不認識他,但他的菊花形嘴巴讓我幾次忍不住發笑。
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個國字臉男孩,生了副頗為英俊的臉蛋,我拍了拍他的肩頭,他扭過頭看我。
我問:“你覺不覺得他的嘴很像屁眼?”
他順著我的手指看過去,搖搖頭。
“一般長這種嘴巴的生兒子都沒屁眼,因為他兒子的屁眼在他嘴上。”我見他沒笑,又說:“你怎麼進來的?”
他點點頭。
你媽的,我心裡罵了一句。
講臺上的人開始說話了:“親愛的孩子們,今天在這裡看見你們,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你們都還沒有成年,還在一生當中最青澀的年紀,你們本應朝氣蓬勃,眉開眼笑;你們本應沐浴在陽光下,享受天倫之樂——但是,是什麼讓你們不幸地進入這裡?一堆壞朋友?還是支離破碎的家庭?我相信你們的天性都不是惡的……”
是什麼讓我不幸地進入這裡——是她,我那腦子不太靈光的小女友。然而事實是,她的智力在同齡人中幾乎是超群的,她在九歲時就把唐詩三百首背得滾瓜爛熟,兩年後又在小學生奧數大賽上拿了亞軍,縱然我比她大三歲,也還是要向她請教數學題。幾天前的中午,她說她想吃漢堡,叫我陪她去肯德基,我非常開心,因為我也想吃,可後來她毀約了,因為她親愛的爸爸媽媽建議她點外賣,只要一個電話,全家都能吃到漢堡。
我非常憤怒,我無處發洩。於是我在那個黑寂的夜裡,混入幾個揮著鐵棍的高中生裡,把那輛從福州開往廈門的大巴砸成了馬蜂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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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留著一撇很長的黃色劉海,將左眼遮得嚴嚴實實,同時手持著棍子在自己腳邊來回不停地甩動。他說:“蚊子這麼他媽的多。”
大約八九人——包括我,在矮樹叢中以很大的步幅跨著走,蚊蟲肆虐著,像一團薄紗一樣在我們腳踝上遊蕩。
又有一個人說話了:“在前面。”
我們走下山坡,跳過一道小水溝,前面是一條很新的高速公路,兩頭都伸進黑暗中,看不見盡處。確定沒有車後,一行人跑到對面,來到燈火通明的服務區前,這時候還沒有車,加油器惡鬼一般站立著,商店裡的老闆娘躺在椅子上玩手機,並沒有注意到我們。
“去買包煙。”黃色劉海頭也不轉地說,好像在自言自語,然後一個瘦小的學生屁顛屁顛地跑入店內。
大家在牆邊蹲了下來,劉海一直盯著手錶看,過了一會,那個買煙的出來了,拆開煙盒,給每個人輪流發過去。劉海用紫唇輕夾著一支煙,將打火機摁起火,但很快被一陣乾冷無比的風吹滅了。
那個人將煙發給我,纖細得難看的手突然頓了一下,問:“你是誰?”
我淺笑,看著他,像是一個旁觀者。
“我沒見過你,你是誰啊?”然後他扭頭對劉海說:“這裡有個不認識的。”
劉海一隻手插入口袋,一隻手握著鐵棍,眯起眼向我走來,大概是因為近視,他端詳了我好一會才開口說話:“哪來的?”
一束黃白色的光柱掃向我們,所有人都條件反射地閉上眼,一個人揉揉眼睛,看清了車的模樣,大聲嚷道:“它他媽來了!”
我們的肌肉顫抖起來,大家向著大客車移動,客車司機在玻璃後面呆滯地盯著我們,幾秒後,車內的燈亮了起來,我看見人們在各自的狹小溫床上像蠕蟲一樣翻身。劉海迎著車燈走,敞開的橘紅色外套在風中舞躍,他活動一圈脖子,踩著車牌跳起,沉重的實心鐵棍敲在擋風玻璃上,司機立刻縮手擋住臉,再見到玻璃時,它已經出現了一片網狀的裂隙了。
眾人紛紛圍到車的左右,狂怒地打砸窗戶,沉悶的響聲一遍又一遍被風刮散,終於出現了一聲尖脆的爆碎,有人已經砸穿了窗戶。孩童的啼哭和女人的尖叫隨著玻璃渣子飛濺出來。我走到車後,敲碎了兩個暗紅的車尾燈,側頭向商店望去,老闆娘站在貨架後面看著我們,表情模糊不清。
有兩個人試圖捅破輪胎,他們反復猛搠,失敗數次後便放棄了,用盡全力擊打側身,仿佛要把沒有在輪胎上花的力氣在它身上花光。車的尾氣管早已變形,後視鏡也吊著半邊。我們沒有人敢沖進車內,因為那樣會有被乘客合力制服的危險。
也許我美麗的女友已經在和家人啃著炸雞、喝著冰可樂了,這幅光景之所以惹得我兩眼冒火,是因為我沒有像她一樣擁有著美滿和諧的家庭,我的父母離婚後又各自找到了伴侶,而我哪邊都不屬於,我屬於自己。不過我聽見一車人的驚怕聲後,心情便不那麼糟糕了。我的大腦褶皺緊縮,陷入一片混亂,以至於開始出現幻覺,我看見我的物理老師在車頂上大聲念著密度公式,數學老師用指甲在車窗上畫抛物線,語文老師走下車,用斥責的語氣對我說:“凡河中失石,當求之於上游……”
警車趕到的時候,客車已經瘦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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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堂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充滿了斷斷續續的哭聲,所長的曾經重複過幾百次的演講在這一次照例哄哭了許多人,我已經足夠把握相信他有一套完整的催淚理論了,而且並不難,比如只要對那些父母離異的流氓孩子說一些家庭美滿的幸福孩子的事,就可以輕易捏破他們的淚腺,讓他們分不清自己的鼻涕和眼淚、哭泣和咳嗽。但這種方法總會對一部分人無效,這一部分人中便包括我,在這部分人中又有分選擇裝哭的和乾脆不哭的,著不哭的人中又包括了我。
接著大人們請了幾個極度委屈的罪孽深重之人上臺懺悔,這總算使得講話有了些趣味,因為他們哭天喊地,他們淚流滿面,他們泣不成聲——還有什麼事比這更有趣呢?
回到宿舍後,那個原來留著黃色劉海的高中混混找到了我,他現在已經被剃了個正兒八經的平頭,並且告訴我他叫高建明。
“那麼,高建明,你為什麼會屈服於他們,把自己的腦袋弄得像一張釘床?”我問道。
高建明扶著門框,面孔像被刷了一層白膠一樣僵硬,十分虛弱地說:“這不關你的事。”
“哦。”
“你是怎麼混進來的?為什麼要混進來?”
“混進哪兒?”
“我們這裡。”
“因為我女朋友不答應和我去吃漢堡——其實原來答應的,後來又後悔了。”
“什麼?”
“沒有什麼特別的動機,我看到你們一夥人走在一起,就順便進來了,就算把你們換成一群刷油漆的工人,或是一個交響樂團,我也照樣混進去。”
“這得有個緣由,只因為你女朋友麼?”
“不怪她,她除了學習什麼也不懂,她只把我當作她哥哥,就這樣。很久以前,一個中午,她和我在飯店相遇,就一起吃飯,後來就都一起吃了。又一次我問她,做我女朋友怎麼樣,然後就在一起了。”
我繼續說道:“她是獨生女,媽媽是醫生,爸爸是銀行職員,她的家在一個環境不錯的社區,大戶型,她有很多朋友,每天都莫名其妙地很開心,有時候會有一些小挫折,比如父母給她買了一件她不喜歡的裙子。不僅她,她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叔叔伯伯,都有一個理想的家庭,這意味著什麼呢?你想像一下,每當過年,一堆幸福至極的中產人聚在一起吃飯,沒有一點愁容,這太奇怪了,就像一片森林裡的所有樹都是全身上下光滑無比,顏色均勻,沒有任何瑕疵。”
“那你呢?”高建明摸摸下巴。
“我?我的生活就是每個月輾轉于父母之間索要生活費——實際上都是我媽給——即便我被判給了我爸。每次我向我爸要錢時,他就會裝精神病,發火,撒潑,好像法律規定精神病不用撫養孩子似的,他媽的,要不是我賺不到錢,會這樣狼狽?只是工作實在太難找了,何況我要的工作是那種動動手指就能賺幾十萬,老闆還必須卑躬屈膝地討好我的——什麼?社會太殘酷而不可能有這樣的工作?去你媽的,人人都要這麼辛苦奔波還叫什麼狗屁社會,那就是一坨屎。”我的唾沫星子都濺出來了,“我的同桌,一個自命清高的蠢貨,很愛對我用顯擺的口吻敘述他的美滿家庭,例如今天姐姐帶他去哪個景點遊玩了,他爸媽送了他什麼生日禮物這類事情,只要他一天不說就會當場暴斃。”
“嗯”
“我無法心平氣和地接受這個世界,常有人向我說教:‘等你二三十歲的時候,就會明白這個社會多麼不可控,到時候你的戾氣就會消散掉’,但其實等我真的到了那個年齡,這個不可控的社會已經被我砸得和那天晚上的大巴車一樣了。”
“你還是沒我不幸。”
“我覺得還好。在未來幾年內,我一定會發一筆橫財,我不知道它會怎麼來,反正只要這麼乾等就行了,心情不好的時候想想,真的很舒服。”
高建明望向被樓層半遮的夕陽,他渾身鍍上一層淫蕩的光暈,眼球反射出一個光點。我們都沉默了許久。
“那你呢?”我突然問。
“哼?”他盯了我一會,手伸進口袋想掏煙,然而一無所獲,方才想起早已被少管所的人沒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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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幹什麼了!都幹什麼了!”這個臉上縫著絡腮胡的中年員警一圈一圈地圍著我們走,“都他媽拽上天了!真是什麼事情都敢做!不把你們抓起來,說不定明天就溜到大街上砍人了!”
我們九個人排成兩排,前面四個,後面五個,警車頂部的燈光不斷往我們臉上刮,服務區平坦的水泥地像是潑了血一樣紅。冷風把我的嘴吹成了硬殼。我看見有兩個從客車上下來的男人罵罵咧咧地對警車抱怨著什麼,其中一個還指著我們手舞足蹈已經氣得跺起了腳。許多心有餘悸的女人帶著她們滿臉掛著淚痕的孩子下了車,小心翼翼地走在玻璃碎片間,同時久久地看著我們。
“你們做事不考慮後果是不是?看吧,後果來了,這就是後果!”絡腮胡用力地指著我們手腕上的鐵銬說。
被押局裡的時候已經淩晨兩點多了,和絡腮胡一起審問我們的還有兩個沒睡醒的年輕員警,他們負責記錄口供,我十分擔心他們模糊的意識會亂改我說的話。
為了節約時間,我們被趕到審訊室裡站成一排一齊接受審問。絡腮胡將一些皺巴巴的文件捆成一捆,在手心上一下下慢悠悠地拍著,用威脅的目光拷問每個人的資訊。當他問到我,得知我現在才上初二時萬分驚異,愣了一會,說:“我孩子跟你差不多大。”
這時候有一個同夥向前一步:“哎,員警,我們不認識他,他莫名其妙就進來了。”
絡腮胡皺起眉頭:“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吐了一口氣,“蓋——石性堅重,沙性松浮。”
“什麼?”
“《河中石獸》裡的,你不知道《河中石獸》嗎?”
高建明忽然叫起來:“員警!那我外婆受的傷,你他媽總要給個交代吧!”
“小小年紀,什麼他媽不他媽?”絡腮胡喝道,“我怎麼知道你外婆什麼事?”
我開口說:“現在一切都不容樂觀,要不你想個辦法把我們殺掉吧。”
“你說什麼?”
“死去總比活著好,沒那麼多麻煩事,再說了,我現在才上初中,他們也不過高中,死掉都還來得及。”
有一個同夥說:“你在放什麼狗屁?”
“這是事實,像他——”我指向絡腮胡,“他現在估計已經有家室了,一家人要他養,一堆牽掛拖著他,死不掉。”
絡腮胡怒視我:“你他媽閉嘴。”
“喂!”高建明說,“九月二十七號那天下午,我外婆在路邊攔車,那狗娘養的司機說不讓上,把她推下去,摔破了手,然後他就開著車揚長而去,你抓他去啊,你他媽抓他去啊……”
“等等……,什麼?一群人七嘴八舌,說什麼事?”
“現在就我他媽一個人跟你說話。”
“我說過不要他媽的他媽的,不讓侮辱員警罪加一等。那麼,你外婆怎麼樣?”
“手臂磨掉很大一塊皮。”
“然後你就帶一幫人砸了那輛車?可你要知道,並不是固定一個司機開車載客,興許你這次恐嚇的是一個無辜者,而真正推你外婆的那個正躺在家裡愜意地喝啤酒。”絡腮胡叉著腰說,“再者,你外婆只是破了皮,去醫院包紮一下就好了,而你今晚的行為給公眾帶來了多少損失?”
“去醫院?我爸臥病在床,再沒有任何一分錢可以支出了,我怎麼去醫院?”
“那你現在將面對幾十萬的賠償,你又該怎麼辦?”
絡腮胡猛然凝重的語氣嚇住了高建明,後者的薄淚將眼眶浸潤得異常清澈。絡腮胡對他的哽咽很滿意,笑容中填滿了成就感,於是很懶逸地深呼吸,然後說:“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不該做的事做了要付出什麼代價,你都還不懂。小屁孩,你還需經歷更多挫折,才能知道自己多麼渺小,要知道,存活在這個世界,不是想發洩就可以發洩的。”
“那你們……員警就不管了?”高建明啜泣得口齒不清。
“我們會細查——你外婆在馬路上攔車,這本身就不對……當然我並沒有說司機沒錯。”
“很多年前是可以這麼幹的,我外婆已經十年沒出遠門了。”
我不耐煩地招招手:“我看這樣吧,那個推你外婆的司機負責賠掉幾十萬,你也原諒他推你外婆的事,瞧呀,兩清了。”
絡腮胡說:“法律不是小孩玩的遊戲。”
“好好好,那就大人玩的遊戲。”
高建明說:“是有錢有權的人玩的遊戲。”
“那就有錢有權的大人玩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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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少管所兩個星期後,某個下午,我在宿舍樓的圍牆腳下裝開水,一個管理員從我身邊經過,手裡捏了一張2015年的新版100元人民幣,這使我的腦袋仿佛被擊打了一下,立刻清醒過來。
我回到宿舍後,看見一個舍友躺在床上看莫泊桑的小說集,據他反映,他看這本書是因為實在沒有書可以看,這裡的書架沒有玄幻小說,他因為不能沉浸在虛無世界中而感到痛苦。
“你難道不覺得不對勁嗎?” 我問。
從窗戶殺進來的夕陽的照射在他的身體上,令他顯得格外憂鬱,他拿著書的手慢慢放下,說:“什麼不對勁?我們都是來蹲監獄的,還有什麼不對勁?”
“你看看這本書的印刷時間。”
他翻到最後一頁,說:“2004年7月2日。”
“這就對了,這裡的所有書都是這樣。”
“那又怎麼樣?只能說明這本書放了很久。2004年有什麼不好嗎?”
“可是現在是2018年,我的意思是,這裡的所有事物都不像2018年的樣子。”我憤慨地說,“你看看我們的制服——又滑又薄還他媽粘著長線條的運動裝,這應該就是十多年前的學生裝吧?”
他的呼吸開始急促,並且捂著胸脯坐起,面向太陽,顫抖著說:“然後呢……”
“然後?然後你滾下樓看看,十二三歲的小孩套著白襪子、穿著涼鞋在操場上亂跑,帶了棱角分明的引擎蓋、裝著方形車前燈的老式汽車停在鐵門口,舍管的房間裡還貼了胡錦濤的外交照片,報刊上的報紙全在講北京奧運會。你該明白了吧?是不是才發現?這他媽得多嚇人!”
“嗯……”他躺下去,十分痛苦地呻吟。
我蹲在沒有瓷磚的水泥地上沉默了很久,然後拉開門,離開了宿舍。
少管所裡的小犯人的普遍年齡在10歲到18歲之間,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的童年都是一堆死灰,所以在“200”開頭的所有年份裡,我們都在一段略帶淒美的噩夢中度過。我大約四五歲的時候,父母還未離婚,父親常在脖子上掛著一個傻瓜相機,我們一家人總是去附近社區的自帶的公園玩,然後我們擺姿勢,然後父親照相……現在想起來就像被眼屎糊住似地什麼都模糊不清。但是我並不悲怮,因為我總能夠找到一些事來彌補自己童年的不幸,例如砸爛一輛長途客車。
少管所裡的管理員大多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他們喜歡大後座的電視,老式鋁殼DVD機,能從側邊抽出觸屏筆的按鍵手機,我對他們無時無刻地恐懼著,它們烙在我兒時的回憶裡。我還記得我父母離婚的那天晚上,我們吃完了飯,卻沒人洗碗,成堆的瓷器壓在洗碗池裡,水龍頭的水滴答滴答流個不停,它他媽就那樣滴著,誰也不去關,滴水的聲音至今在我耳中樂此不疲地徘徊。
我的夢也因為少管所而變得虛空離奇。中午我在宿舍裡做得那個夢中,我也是在宿舍,不一樣的是,那裡架了好幾張三層床,足足有一層樓高,我趴在頂層,頭上五釐米處就是天花板,我望著狹小幽閉的宿舍,往地上看去,好似有幾百米高。我從上鋪爬到中鋪,從中鋪爬到下鋪,舍友們在最裡面的一張床上打牌,女友帶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孩現在門口盯著我。
等我醒來後,我發現出來狹小幽閉的宿舍,夢中的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每天有三節德育課和四節體育課,後者幾乎是供我們自由玩耍,可是有什麼好玩的呢?不久後更過分的事情來了,我們被告知市領導將要在五天后來訪,少管所的管理者們會吐著熱烘烘的粉舌邀請他們在所裡開個短會,而正因如此,所長要我們練健美操來作為會後節目表演給各位官爺看。
大家到達彩排大廳的時候,被那裡的積灰嗆得咳嗽連天,負責教練工作的是一個被皺紋網去了臉的高大男人,他動員所有學生把這個地方上下清洗一遍。沒有誰是心甘情願清洗這裡的,由於過大的工作量,許多人都開始懷疑這個男人是以教健美操的名義讓我們幹活。
一個小時後,大廳整潔了許多,然而令人感到恐怖的是,這裡的牆壁貼著紙花,牆角的瓦楞紙箱裡堆滿了兒童玩具,大廳的東南角有一台電視機,尺寸像中國生產的第一批彩電那樣小巧可愛,我記得我以前就是在這樣的電視上看完一整部《魔幻仙蹤》的。
教練開起電視,放入光碟,螢幕泛滿微粒,然後顯示出一幅十分模糊的畫面,畫面上是一堵白牆,地上貼著牆放了個紅色的軟墊,兩個人——一男一女——從側面走出來,穿著紅色的縮口運動服,木頭似的現在墊子上。男生和女生看起來都只有十二三歲,女生吧長髮紮起,比男生高一點。畫面停滯了幾秒鐘,忽然跳出一個紅色藝術字體“一”,兩個人開始運動,他們跳起,原來張開的雙腳閉合,落地後兩手在頭頂擊掌,然後再跳起,雙腳張開,兩手張開,如此反復地迴圈。
“這叫跳爆竹。”教練撓了撓頭發,兩指搓著頭油,“我現在教你們跳爆竹。”
我聽見有人小聲地說了一句:“我操。”
“電視上怎麼做你們就怎麼來吧。來,一,二,三……”
有幾個人猶豫了幾秒,跟著教練怪誕地跳了起來,零碎的擊掌聲和落地聲在房間裡迴響,教練意識到還有許多人沒聽他的話,便停下喊口號,略顯慍怒地說:“都不跳啊?瘸了還是怎麼樣?”
不知誰在說話:“不想跳。”
“什麼?”教練惱火起來,“他媽的站出來!”
那人又說:“小學跳過。”
“你他媽先出來。”
我說:“你沒有權利強迫我們直面老舊的傷痛。”
教練圍著我們踱步,說道:“一會兒揪你出來了,就給你點顏色瞧瞧。”
人群裡又有聲音了:“你打不過我們這麼多人。”
“王八犢子!站出來!”
沒有人動。
“操了!”教練無法以威脅的口氣將氣氛變得恐怖,心虛起來,尷尬在眉宇間若隱若現。他又走了幾個來回,像牛一樣用鼻孔猛出氣,隨後咬著牙說:“那好,你們就給我這麼站著,站上三天,誰敢去吃飯試試看!”
教練在離整句話說完還有三四個字的時候就開始匆忙地往外走,仿佛下一秒我們就會沖上去揍他。等看不見他的身影時,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碎語像破堤的洪水一樣多起來,即便相互都不認識,也並不妨礙彼此談話。大多數人無一例外開始抱怨這裡復古的事物,這使他們重新栽進逃離已久的黑暗往事中,我驚異原來這麼多人和我一樣。很多人都被幼稚園或者是小學的乳白色大蛆似的頹喪回憶折騰得難受,於是大家換了個話題,說起自己進來的緣由。
一個鼻尖上生了個巨痘的胖男孩說得頗為激烈,乃至一屁股坐到了牆角的閒置桌椅上。他說:“那個上午別人都在操場上做操,我肚子疼,跑廁所拉屎,外面三個督導隊員,一個女的,兩個男的,女的說你們進去看看吧,然後兩個男的就進去了,他們看見我,瞄了一眼我下面那灘稀黃的東西,說沒去做操要寫請假條,你的呢?其實哪有這破規矩,他們就想利用權力調戲一下我。我和他們說我沒有請假條,那倆雜種說你在這張紙上登記一下名字,我他媽就蹲在那寫了,他們出去後,笑得跟豬叫似的。”
“後來,他們把那張紙在自己班上輪流傳著,不久,其它班也知道了我的大名,知道我一邊拉屎一邊寫名字,每次我經過窗前就會有一大堆人喊我。幾個星期後,我找到兩個督導委員的其中一個——那個叫我寫名字的,我對他說,我他媽把你扔到樓下,他說,對督導隊員進行辱駡扣八分,然後我就拎著他的頭腳,從二樓拋下去,他摔在一棵桂樹旁邊,血流了差不多一張報紙那麼大,我記得當時一群人圍在陽臺上一驚一乍,好像得知世界要毀滅一樣惶恐,其實就一群傻逼。當然,後來我就被抓進這裡了。”
在一旁聽故事的人笑得前仰後合,有的甚至拍起了大腿,那個男生自己也笑得肩膀不斷上下抽動。這時又有一個個頭很高的男孩清了清嗓子,取代原敘述者的位置,說:“我差不多是兩個月前的這個時間進來的。那個女孩我愛了兩年了,我已經記不清我在她身上花了多少精力,我的時間和金錢都在因為她而迅速流失,可是她,她在需要我的時候和我親熱無比,我沒有了利用價值後,這個水性楊花的婊子就和別的男人搞。我對她沒有感情嗎?有啊,當然他媽有啊,我無數個夜晚想她想到睡不著,可這只雞,這只公用的雞,不知和多少男人有曖昧關係,後來她交了個有錢的男朋友,本班的,天天當著我的面接吻調情,操她祖宗的。後來,我忍不了了,在她回家路上堵住她,扒扯她的衣服,幹她的逼,本來那時我還動了惻隱之心,但一想到她毫不留情面地侮辱過我,我也就毫不留情面地射進了她的子宮。儘管我被抓起來了,但一想到她肚子裡會莫名其妙多一個孩子,她爸媽會莫名其妙多一個兒孫,我就簡直要爽透了。”
整個下午我們都在這輕淡的閒聊中度過,沒有人去管那個被我們氣走的教練會怎樣,也沒有人去管我們究竟吃不吃得到飯,仿佛整個世界特地把這幾個小時騰出來送給我們聊天。
我的記憶在很久以後將仍保留許多這樣大快人心的故事——例如因為看不慣同學坐瑪莎拉蒂上下學而把他揍進醫院,例如在市領導巡防學校時往他們頭上潑奶茶,例如趁城管趕小販的當兒向他們車裡丟一卷鞭炮……一個個雖然內容不同,但是本質都和高建明一樣,做著力所能及的事去掙脫某種束縛,這種束縛在幾乎每個人身上都勒出了痕跡,許多假裝樂觀的人會聲稱自己並沒有承受這種束縛,其實他們早已默認這些痕跡本來就是自己的,在胎兒發育過程中就因為細胞的程式設計性死亡而被鑄就。可是看看這個黑洞洞的地球,他們又在騙誰呢?
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眾人終於打算處理氣走教練的事了,於是大家湊在一起商量了幾分鐘,最後一致同意寫一封意見信給所長,叫他將這裡翻新一下。
“可我覺得不太妥當。”一個聲音說。
我們的目光將這個人搜尋了出來,他釘床一般的頭顱格外明顯。我說:“高建明?”
高建明瞥了我一眼,繼續說:“所長不會管我們的,他政事纏身,我們在他眼裡只是一群小屁孩,根本不值得他關心,如果非要投信給他,他只會更加嚴厲地懲罰我們,那個教練也一樣。”
突然有人反駁:“做都做了,他能把我們怎麼樣?我們人多,他不敢欺負。”
“不是這個問題。”高建明咽了一口唾沫,這個動作使他的身體立刻縮小了十多倍,“以後入了社會,即使我們人多,也總有比我們擁有更多人的團體,那時候意氣用事就會顯得無用而且可笑。”
“那你他媽想怎麼樣?”
“畢竟我們在這裡的日子還久著,去所長那裡道歉吧。”
“我操。”他說,“慫貨!”
“隨你怎麼說,等你們長大了,你們就會明白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不該做的事做了要付出什麼代價……”
“還他媽長大了?你他媽有多大?”那人笑起來,指著高建明對周圍的人說,“他說我們沒長大,聽到了嗎,笑死人了!”
大家開始忙著七嘴八舌地指責高建明,每個人都大聲地將自己的憤怒和不屑表達出來,同時又互相淹沒掉彼此的聲音。有一個身材矮小的男孩壯著膽子跳起來,指著高建明說:“揍你!”
房間裡充滿了雞鳴犬吠,不同是聲音和動作愈來愈複雜混亂,我用蚊子般細小的聲音懶懶地說:“都別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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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裡進來一個小女孩,我和她都各自向後退了一步,讓給這個可愛孩子一個充足的站立空間。
她問小女孩:“你一個人坐電梯嗎?”
“是呀。”
“你不怕危險嗎?你爸爸媽媽呢?”
“不怕。”小女孩盯著樓層按鍵,扭著身體說,“我爸爸媽媽在上面。”
“那你真勇敢。”
我握著橫放的扶手,環望玻璃築成的四壁,往下看,地面越來越遠,商場裡混亂的人群像密密麻麻的螻蟻。電梯門開了,我們走出去,面前是眼花繚亂的碩大的電影海報,這樣的東西讓我感到整個世界瞬間虛偽了至少十倍。她一聲不吭地走過這些海報,像個無頭蒼蠅似的在電影院前廳轉悠。我問:“你想看哪部?上午的場還是下午的場?”
她說:“這電梯坐得我想吐。”她說完鼓起腮幫子,裝作要嘔吐的樣子。
“那你在這裡坐一下,我去買票。”
“我和你一起去算了。”
“你坐電梯都這樣嗎?”
“對。”
我們走向前臺,打票機前是一個化了濃妝的女人,她先是注視著我們過來,等我們站住腳後才開口說道:“要看哪個?”
“學生有減價嗎?”
“暫時沒有。”其實她的意思就是永遠沒有。
我說:“哦。”
然後我轉身面對她:“看不看?”
“算了,我們走吧。”
我們又像來時一樣昏頭昏腦地坐電梯下去了。走出商場後,我們鑽入凜冽的北風中,車輛以散步一樣的速度從烏黑的柏油馬路上駛過,五顏六色的燈光從各式的店面裡沖出來,音響頹敗地放著幾首兒戲的流行歌曲,厚重的音質在穿梭的人群之中流動。我看見她的圓框眼鏡映著路燈,我看見她兩隻紅黑相間的運動鞋輪流接觸著地面,我看見她淺綠的書包上下顛動。
我問:“那為什麼不去看電影呢?”
她回答道:“太貴。”
“那我們是去看電影還是吃漢堡?”
“不知道。”
“你今天心情不好。”
“後天我要去參加學校的朗誦比賽,我不想去,但是我媽媽說我不去就不給我買那個筆袋。”
“什麼樣的筆袋呢?”
“我在精品店看到的,兩百三十塊,她連這點錢都不願意為我花。”
“你去朗誦也不錯,你的聲音很甜。”
我們彼此不再說話,因為前面是一條正在重修的馬路,人們在坑窪的沙地上無可奈何地繞來繞去,我們被洶湧的人群沖散好幾次。等過了這段緘默的路程後,我們才又走在一起,控制著彼此的速度使兩人儘量並排著走。
她忽然把頭側向一邊,隨後我看見有一群初中生互相摟著從我們身邊走過去。我問她:“你認識他們?”
“丁鑫在裡面。”
“丁鑫是誰?”
“以前是我學校的,比我高一個年級,他不認識我,但我喜歡他。”
我一直沒有說話,她覺得我正在敞開心扉聆聽她的傾訴,於是繼續說:“我喜歡他的鞋,他的鞋是棕色的,和外國人的頭髮一樣,而且形狀也很帥,所以我喜歡他的鞋,所以我也就喜歡他了。”
她舔了舔嘴唇,又說:“上個週末,黃奇瑜過生日,他外公對他超好,給他買了個四層大蛋糕,最上面有個巧克力皇冠,第二層是麥片,第三層是黃色的奶油,最下麵是一圈字,說最聰明最勇敢的寶貝黃奇瑜生日快樂。吃蛋糕的時候,孫子毅霸佔得最多,這個吃貨,我喂他吃的時候還故意把叉子叼走,然後我報復他,把他剩下一半的蛋糕給偷偷吃了,他發現後氣得……氣得脖子都紅了。所有人都在笑他的蠢樣子。”
她咯咯笑起來,呆呆地走著直線。這時我向她提出了問題:“我是誰?”
“什麼你是誰?”
“我是你的誰?”
“男朋友,你是我的男朋友。”
“那你知道說明了什麼嗎?你知道我們在幹什麼嗎?”
“我們在走路。”
“不是,我們在談戀愛。”
“哦,在談戀愛。”
“既然你有男朋友了,既然你在談戀愛了,為什麼還要同時去喜歡別人?”
“啊?”
“為什麼還要喂別人吃東西?為什麼還要吃別人吃過的東西?既然你要喂別吃東西、吃別人吃過的東西,又為什麼要在這裡和我散步?”
“這怎麼了啊?你今天怎麼這麼奇怪?”
“我在和你說一些你遲早要明白的事情,我比你大三歲,你該聽我的。”
“你就和我爸一樣。”她說著將書包往肩上提了提,“我該回家了。”
我抬頭一看,才發現我們早已到達社區門口。
她從大門進去,走上一條鵝卵石小道,然後在一盞路燈下頓住腳,轉回來對我說:“我沒法和你去吃漢堡了。我爸媽說叫外賣更方便。”
“好。”我說。
她轉身向亮著幾窗燈火的樓影繼續走去,越走她就越遠,越遠她越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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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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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見信扔到所長辦公室的一個星期後,他連屁都沒對我們放一個。
我在這期間又連續做了許多個怪異無比的夢,有的是在閃現過去,有的是在害怕將來,也有的讓我分不清過去和將來、已知的和未知的、一定會發生的和根本不可能發生的。其中一個夢裡,我的父親穿著濕嗒嗒的雨衣在窗前看著我,然後消失了,我的母親隨之而來,給我做了一盤菜和一盆湯。我們沒有碗筷,於是我用手抓著皺白的熟豬肉往嘴裡塞,捧著油星斑駁的湯水向口中灌,我感覺不到什麼味道,也感覺不到肚子裡填了東西,但這場景美妙極了。緊接著我的母親和她的飯菜也消失了,我出現在一家醫院裡,護士說要給我掛瓶,說完拔下另一個病人手上的針管紮在我的手背上,然後我又發現,針管並不是斜插在我的皮膚上再被幾條膠帶覆蓋,而是筆直地立在上面。
當我向高建明轉述這個夢時,我跟他說:“我的爸媽在他們離婚後就從來沒有在我的夢裡一起出現過,這說明他們不僅在現實中離婚了,我的夢境也默認他們離婚了,四分五裂的狗屎家庭並沒有給我造成巨大的影響而使我思念它的原樣,這是好事。”
高建明總是忙個不停,他在最開始的時候沒日沒夜地在床上躺著,好像正在經歷一場大病,他不願和任何人說話,一旦獲得空閒的機會,他就立刻將目光置於空氣中,置於慌亂運動的分子間隙中,久久地想著什麼。幾天後他似乎突然想通了,開始謙卑地說起話來,並且經常悠閒地笑。但他究竟想通了什麼呢?
在聽了我的夢後,他說:“不錯。”
然後他擼起袖子,準備幫少管所的卡車卸貨,這些“貨”其實的我們每個月的糧食,除此之外,可以幹的活還有挖坑和運泥沙,而報酬就是“減刑”,即可以提前釋放。不過大多數人是不願意幹這種事的,因為外面的世界對他們根本沒有吸引力。
我問他:“你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我已經想好了接下去的事情了。”他盡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更陽光,“我要賣力賺分,早一點出去,然後隨便找一個過得去的工作,搬磚頭,挖糞池都行,就算我還要養外婆,還清幾十萬也不過十多年的時間,那時我也才三十多歲,還年輕,一切都還來得及,我還能娶妻生子,買車買房。”
“然後呢?”
“什麼然後?”
“娶妻生子,買車買房之後。”
“養孩子,努力讓他有出息,不至於淪落到我這個境地。”
“那再然後呢?”
“再然後——我考慮那麼多幹什麼?反正一切已經有了那麼點希望,接下來就看我的努力了。”
“好,那你去吧,祝你活得愉快。”
他咧開嘴笑了一下,邁著步伐離開了我。
市領導在第二天上午如期而至,整個白天當中我只見過他們一次,那時我們正由一個教工帶領著在操場上繞圈跑步,一輛黑色轎車在遠處停下,幾個西裝革履但面孔模糊不清的人從車裡出來,然後所長帶著一群管理員上去迎接。他們遠遠地望著我們,不知是在看人還是在看笑話。
我們的健美操表演如願取消了,這中間的過程我們並不知道——究竟是教練向我們屈服了,還是根本不屑於和我們鬥爭?不管怎麼說,翻新的事情還懸著,大家聚在一起又討論了一番,普遍認為所長忙於公務而沒來得及看那封意見信,於是眾人覺得很可取的一個辦法就是派一個人去提醒他。一個圓臉男孩自告奮勇去幹這件差事,這時便冒出幾個有資歷的“老前輩”去告誡他一些處世竅門,大概是說萬萬不可在領導在場的時候去說這件事,於是這個男孩自認為聰明地要和所長單獨談話。所長帶市領導參觀少管所時恰巧尿急,便獨自去了衛生間,男孩趁這個寶貴的機會走進廁所,過了一會兒走出來,我們圍上去問談判結果,他說:“所長讓我滾。”
領導造訪的這一天,食堂廚房裡的食材分了很大一部分給上級貴賓做晚餐,少管所裡每一個小犯人的飯菜都大幅度削減,沒有人的肚子是飽的。到了晚上,我們又被強迫坐在閱覽室內忍受饑餓,與此同時還要佯裝正在聚精會神地看書,給隨時可能路過這裡的領導們造成美妙的錯覺。
在閱覽室看管我們的是一個與我們爺爺年紀差不多大的老頭子,他從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就在那裡咂吧著嘴抽水煙,姿勢自然是一隻手扶著煙,另一隻手捉著報紙,在那雷打不動地坐著,並且保持了兩個小時。有幾個人前去和他交涉,說現在是開會時間,領導不會出來溜達,能否讓我們到外面逛逛。
老頭搖搖他的老頭:“要守規矩。”
交涉者說:“就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這裡悶死了。”
“要守規矩。”老人依然沙啞地答覆。
“不會怎麼樣的。”
“要守規矩。”
那人一隻腳邁出大門,試探性地回頭問道:“那我出去了?”
“不行,回來。”
“我走了?”他又將另一隻腳跨出去。
“別走。”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你他媽來抓我。”緊接著雙腿將身體彈出去,向黑夜狂奔。
老人驚憤地睜大眼睛,用發抖的手指指著他喊叫:“你回來!”
兩三個坐得離門口比較近的也陸續竄出了門,老頭惱火地拍著桌子,屁股卻絲毫不離椅,好像有繩子把他捆在上面一樣。更多的人從大門湧出,最後終於所有人都不再有耐心繼續坐下去,翻身跳到桌子上,踩著橫七豎八的書跑過去,管理員老頭抽著水煙一遍遍念叨著:“還有沒有規矩了……”
領導們開會的地方是一個較我們先前開會的禮堂更大更漂亮的禮堂,我們跑到它閉鎖著的門前,看到正上方掛著一條紅色橫幅,上面寫著“歡迎各位領導來賓”。
有一個機靈鬼對大家說:“別從這裡進去,我們去樓上。”
於是我們紛紛踏上鋪著豔麗紅毯的樓梯,腳步聲在兩旁的牆紙上擊打、反彈,最終形成一股密集又和諧的韻流。由於這裡一層樓的高度相當於宿舍樓的兩層,並且二樓的樓層是一圈緊貼著大廳牆壁的平臺,因此當我們到達二樓、扶著欄杆望下去時,會議廳的場景便一覽無遺。許多年齡尚小的孩子興奮不已,有的甚至騎在了鐵欄杆上,目光在下方的座位之間掃動。
會議的主講人是一個整個頭顱都生長著白毛線的老高官,他的上方又掛了一條橫幅,上面寫著“共產主義接班人,社會主義新曙光”,它並沒有吸引我們的注意力,因為我們知道這裡最不缺的就是橫幅。
最初幾個聽會的低級官員瞧見了在欄杆上嬉鬧的小孩,他們向周邊的聽客轉述這個離奇的發現,於是更多的人看了過來,並注意到二樓平臺上還有更多孩子。主講的白髮高官是最後一個發現我們的,因為他沉浸在自己的發言中而無法自拔,等發現後,大會被迫暫停,人們在混亂中環視我們,同時互相私語,此時所長突然帶著一幫兇神惡煞的管教員從大廳一側出現,用畢生所能喊出的最大聲音朝我們破口大駡。
一個孩子將醞釀已久的一口濃稠唾液向欄杆外飛吐出去,撞在一個桌角上,這個行為像鼠疫一樣在傳播開,於是十多口黏稀的口水箭一般往會席上射去,官員們在原地無可奈何地揮手阻擋。所長的臉似乎要崩裂了,他慌惱得無法以正常姿勢走路,像喪屍一樣跑出禮堂前門,準備上樓懲戒我們。
樓梯轟轟地響了,所長從樓梯口沖上來,眼球像在鮮血裡滾了一遭似地呈現出暗紅色,他剛揮舞著鐵棍要揍人,立刻被幾個年輕力壯的大男孩踹了下去,反復數次,沒人敢再沖上來。我一步四個臺階,跳到一樓,搶過倒在地上的所長手裡的鐵棍,朝他額頭象徵性地擊打了幾棍,然後翻他被汗水浸濕的口袋,摸出一張五十元鈔票,歎了口氣,回到二樓。
二樓的狂歡典禮正進行得如火如荼,這時年幼孩子們中的一個說:“給他們喂屎吃!”
七八個圓滑稚嫩的屁股出現在了平臺邊緣,各式各樣的糞便先後從肛門裡重重地墜下,有一條掉在了白髮高官的演講稿紙上,發出脆響,還有一堆半稀半硬的摔在一個人的西裝上,瞬間四分五裂。大廳的人們在座位間匆匆逃竄,口裡運動著髒話,因為太過混亂,我從平臺上看下去只能看見他們的嘴巴不斷張合。
又有人想出了新主意,他們不知從哪搞來一條長水管,將它的一端接在廁所裡的水龍頭上,另一端用手指堵上,留一條縫,對準下麵蟲鼠般的人群射擊。由於想射誰就射誰,他們享受到了極大的趣味。
我注意到高建明也在場,他絕望地坐在地上,背倚靠著牆,眼睛像是要融化了一樣淒哀。
“高建明。”我走到他面前。
“都他媽完了。”他十分費力地眨眼。
“你需要活著的動力。”我說完指著不遠處立著的油漆桶,“那裡面還有半桶黃色油漆,把它潑到他們身上。”
“該怎麼辦呢……”他開始口齒不清,“我還有幾十萬沒有賠……”
“潑。”
“我一個月算掙三千,一年就三萬六……可扣下養自己的錢……還剩多少呢……我要賠到什麼時候……我要攢到死麼……”
“你到底是怎麼變成這副雞巴樣的?”
“還娶妻生子……誰會要我啊……”他依舊不停地自言自語。
“你應該慶倖才對。”我說,“社會並沒有一口氣把所有人吃掉,有人在胃酸中漸漸被消蝕,有人將自己努力卡在食道中不掉下去,而我們還在牙縫裡,還有逃生的機會——該怎麼逃呢?你把這半桶油漆潑下去就可以知道了。”
“活著。”高建明雙腳一蹬,臉上的表情猙獰得像是被人戳破了喉管。他不斷哼哼:“活著……”
我指著南面的一扇窗戶,說:“從那裡可以下去,然後離開這裡。”我又從口袋裡掏出那五十元錢:“這是我從所長口袋裡搶的,我說過我會發一筆橫財。現在我要走了。”
我轉過身,向那扇窗戶走去,忽然從玻璃的倒影中看到高建明站了起來,艱難地走到油漆桶旁邊,將它抱起,像一個孩子抱著自己心愛的玩具。他顫抖著:“我去他媽的幾十萬!誰叫我賠,我殺他全家!”
我愜意地閉上眼睛,聽到他將油漆倒下去後,被澆到的人像個淘氣孩子一樣喊鬧著。
我越過窗,盯著下面的空調外機,它們正無聲無息地轉動扇葉。我一共跳了兩下,一下脆響,一下沉吟,然後到了地面——少管所外面的世界。儘管還是九點時分,大馬路卻顯出午夜的漆黑詭靜,我迎著與在服務區時感受到的一樣乾冷的秋風,在漫長的瀝青路上行走著。
不遠處的路邊擺著一個賣牛雜的攤子,它的附近放置了幾張折疊桌,桌上的油污反射出的月光吸引了我。
走近了,我便問:“都沒客人嗎?”
攤主說:“吃什麼?”
“牛骨湯。”
他理平了圍裙,開始掌勺,突然頓住,歪頭仔細聽著少管所裡發出的雜亂的喊叫聲,過了一會,問道:“那裡在幹什麼?”
“革命。”我打了個哈欠,慵懶地直了直背,“快點做吧,我現在又累又餓。唉。”
2018.10.2014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PkcaaRg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