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七月一日發生的事改變了許多許多人的生命。
煜城穿過滿是塗鴉的行人天橋,在遮打花園的人像下與天仁會合,蓓馨照樣像蜜糖一樣粘著作家。雁遠坐在人像的另一面依舊冷冷看著他們,警戒著四週。
每個人的裝備都提昇了不少。眼罩、專案的口罩、護肘,蓓馨手上的紙袋裝著一個個的濾罐。雁遠手上拿了一支與他身高相符的竹枝,另一隻手拿著盾牌,正低聲和幾個裝束類似的「兄弟」交談著,不時打起手勢,下著不同的指令。
天仁手上拿著麥當勞魚柳包,把灰色的口罩翻了上來。正大口大口的吞食著。
「我好像每次見到你都是在噬漢堡包。」
「沒有法子,每次出來,都有人派漢堡包給我,要拒絕也拒絕不了。」
不同的黑衣人形成了各個群體,大家好像刻意貼近彼此,以增加安全感。不少人低頭看著電話,接收最新的資訊,有人隨意躺卧蓆地而睡,閒時有人拿物資走過,醫護和記者四處巡邏著。
煜城感覺這裡似社區,又像戰地,更像個售賣焦慮和創傷的大型市集。
煜城拿起電話,打開不久前才剛裝上的FB app。他在那裡找到了重雪的帳戶,他們現在是FB 朋友,他看到她的生活照和畫。她的FB早前充滿了與抗爭的文宣和現場拍攝的照片。後來,她把某些太敏感的帖子刪除了,只餘下她的畫。她曾經提過有關Telegram的事宜,煜城暗自決定總有一日,要搞清這究竟是甚麼。
「來!我帶你四處走一下。我在這種都坐悶了,正好舒展一下筋骨。」天仁站起來,光明正大地拖著蓓馨。
他和雁遠打了個手勢,煜城隱約見到雁遠點點頭,三人往畢打街方向進發。
「你知道這段時間的示威,我們最多是在做甚麼?」
「對你來說,當然就是吃東西吧。」蓓馨帶著揶揄的語氣。
「是等。」天仁認真地道。「我們絕大部分人都傾向等事情發生,等消息、等通報,然後,才會反應。真正會建路障,主動出擊的人很少。大家出來都只是單單的出於好心、良知,但具體做實事的人畢竟好少,大家沒有未雨綢繆,而互相指罵的人則很多。」
「那我呢?」煜城問。
「你不同。」
「不同?」
「你沒有立場,你看事情像隔了一片厚實的膠膜。對一般人來說,這或許是一種障礙,但對於你則不會。那是一種睿智,超越了黃、籃,就好像你不會被任何事沾染似的。」
「你太抬舉我了。我不是這樣子。」
「我可能看錯了。」天仁聳聳肩。「不過沒有所謂,我不盡是對。」
這時,他們注意到旁邊有一對醫護爭執起來。其中一個高個子比較年長的醫護在強逼另一個年輕的醫護脫下裝備坐下來休息。那個年輕醫護情緒忽然激動起來,涔涔的淚水落下,眼睛不消片刻紅了個圈。他忽地衝上前,在前輩的面上狠狠的打了一拳。
旁邊的人眾聲驚呼,部分人散了開來,在他們身旁的其他醫護都楞了,那個年長的醫護應聲倒地。
在煜城還未來不及反應,天仁二話不說上前按著那個年輕人,用手扯下了他的頭盔,雙手捧住那個年輕人的臉。
「沒事的!沒事的!」天仁喊道。
這時眾人才開始回過神來。年長的醫護爬了起來,無視臉上的傷痕,露出一副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他們其中一位靠了上來,拿出消毒藥水和繃帶,嘴上喃喃自語:「浪費...浪費...」倒在地上的年輕醫護在啜泣。
這年輕人太累了。煜城和蓓馨走上前把天仁扶起。
突然,事情一下子出現了轉向。一切都超乎煜城的想像。這時,他才發現自己一點也還未準備好。
「防暴來了!」
遠處傳來女孩歇斯底里的叫喊聲。煜城還沒有來得及分清聲音的方向或事情的真偽,四至五聲巨響相繼傳出。
開槍了。
煜城隱約見到一個銀色的小圓塊在旁邊滾過。圓塊噴出極大量的煙霧,好像一個魔術帥表演失敗,意外把手上的道具跌落在舞台下,造成失控一樣。
煙霧直撲煜城的臉龐,他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脫下口罩和眼罩。他見到有個年青人衝上前打算把正在冒煙的催淚彈拾起來,卻失誤地把手接觸到噴嘴。
年輕人慘叫一聲,往後跌開。
他的手想必會被燙傷。煜城見那人消失在煙霧中。
煜城站在煙霧中,分不清天南地北,旁邊的天仁和蓓馨已經不知道失落在何處。他也發現自己的眼罩和口罩開始漏氣。奇怪的味道開始浸進鼻孔,他知道身體馬上就會產生反應。
大量的人影在他眼前掠過,煙的尾巴則從拋物線的軌跡下降到不同的角落,能見度愈來愈低。煜城強逼自己抖擻精神。
鎮定!
他開始能從叫喊聲分清示威者逃走的方向。他依稀見到身後的醫護互相攙扶退到身後不遠處的地方。
他逼使自己移動雙腳,往後退去,煙霧一點也沒有消散的跡象,他的視野開始變得模糊,眼睛的淚水如泉湧,咽喉炙熱。
他把自己的雙手張開,慎防自己跌倒,再往前走出幾步,身體急促需要逃離這個地方。他知道只要煙霧一散,警方就會把他逮捕,即使他甚麼也沒有做,他的存在就已經能成為罪名,一種本能的恐懼頓時向他襲來。
煜城勉強瞥到身後一名女孩子正因跌倒而發出大聲的叫喊,她旁邊的友人好像沒有發現她脫隊,沒有往後救援。
女孩子發出痛苦的呻吟聲,煜城見到她的裝備比自己更脆弱,一頭散亂的頭髮讓她看起來更顯得無助。她身後的人影開始疏落,感覺她已經是最後的落單者。
煜城不知哪來的勇氣,回過身來,一手把那個女孩抱起。幸好,女孩子如他猜度一樣瘦弱細小。那女孩捉緊煜城的後背,沒有掙扎,讓煜城輕鬆地把女孩抱在懷裡,他的腳步加速,咬實牙關,無視自己的心跳急遽得像要從他的口腔中逃出來,橫膈膜痛得讓他叫了出聲,大口大口的呼吸讓他吸入了更多不明的氣體。
不知跑了多久,煙霧開始消散,煜城見到人群開始重新聚集,很多人在路旁洗眼,有部分人在街角嘔起上來,散發出一股酸臭味。
有幾個醫護向他們靠攏,他認得剛才被打的那位年長醫護,他心頭一鬆,雙腳便開始放軟。
他把女孩放下來,再往前多走兩步,乾脆倒在路旁,喘著大氣,醫護替他脫下身上的裝備,把清涼的水倒在他的臉上。甘甜、清新,這是他立時的感受,他把礦泉水倒入口中,感到再次活著。
他向旁邊的人借了塊毛巾,擦乾了臉,他拯救的女孩乖巧的坐在他旁邊,正擦拭著濕透的髮絲,以那雙大得令人感到誇張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他。
年輕人回復得真快,這是煜城第一個念頭,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要休息上多個小時才能正常運作,最好睡上一晚。但眼前這個女孩子好像已經恢復過來了。
銘霖就是在她那麼年輕的時候自殺。這想法敲打著煜城的腦袋。
「叔叔,多謝你救了我。」
他看著眼前的女孩子,嗚咽起來,淚水又濕潤了眼眶,幸好這個時候,眼水鼻涕佈滿臉的人滿街都是。
他的眼睛又再次模糊。眼前的女孩與十年前的銘霖身影重疊。
阿!銘霖!我又能再次遇見你了。
女孩看著他的表情充滿好奇。「叔叔!放心,雖然你好古怪,但既然你是我救命恩人,我是不會遺棄你的。」
煜城想開懷大笑。他乾脆躺在地上,也不理是否會被警察拘捕,反正他也跑不動。
「我很想你,銘霖!我也很想你!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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